乔治·穆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之所以还在办公室里徘徊,是因为他没有心情去俱乐部。就快要到午餐时间了,俱乐部的酒吧间里一定会有许多人。他们中可能有那么两三个人会请他喝酒,他无法面对他们的热心肠。他认识有些人已有三十年了。他们让他感到厌烦,总的来说,他很讨厌他们,然而现在,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他竟感到有些痛苦。今晚,他们将为他举办一个告别宴会。每个人都将出席,大家还会送给他他一点儿也不渴望的银制茶具作纪念。他们将会发表演说,表扬他在殖民地出色的工作表现,对他的离开表示遗憾,并祝愿他退休后能够长命百岁。他将要做出适当的回答。他准备了一份演说词,想要谈谈这些年来发生的一些变化——他一开始是作为一个见习军官来到新加坡的。他会感谢大家在他任期内的配合,并表示很荣幸能为古打毛律的居民服务,并祝福这个地区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尤其是古打毛律,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明天。他会提醒人们,他刚来时所认识的古打毛律,只是有着几家中国商店的贫穷小村庄,而现在,这里已变成了一个繁荣的小镇,街道上奔驰着有轨电车,街边有石质的房屋,有一个富裕的中国人聚居点,还有一个华丽的俱乐部——这是新加坡排名第二的俱乐部。他们可能会唱《因为他是个快乐的好同伴》以及《昔日美好》。接下来,大家可能会跳舞,而许多年轻男子可能会喝醉。马来人已经为他办过一次告别宴会,中国人也为他办了一次持续时间很长的盛宴。明天,许多人会去火车站为他送行。他在猜想,他们会说些什么。马来人和中国人可能会说他一直很严厉,然而也明白,他向来很公正。种植者们则不大喜欢他,因为他们觉得乔治·穆恩从不为他们考虑。他的下属们也很怕他。他总是逼迫他们。他对那些懒散或是低效率的人一点儿耐性也没有。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下来,因此也没有理由会让他人闲下来。大家认为他很不人性化。他身上确实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即使是去俱乐部,他也不会丢下他的官架子并同大家一起为低俗的笑话而笑,也不会跟任何人开玩笑。他明白,他的到来会给人们带来不快,跟他玩桥牌(他每天六点到八点这段时间都会玩牌)被看作一种特别待遇,而不是娱乐。当其他桌的年轻人一边玩牌,一边高兴地欢呼时,他总会不悦地望向那个方向;有时,便会有年长的会员走到那些吵闹的年轻人身边,低声地劝告他们要安静点。乔治·穆恩叹了口气。从官方的立场来看,他的职业生涯很是成功,他是被派驻到这里的最年轻的官员,因为他的杰出贡献,甚至被授予了爵士爵位;但如果要从人性角度来讲,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确实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人们尊敬他的能力、勤奋及可靠性,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他并没有激起人们的喜爱。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遗憾。几个月后,人们便会完全地将他忘记。

他冷冷地笑了。他并不多愁善感。他很享受自己的权利,一想到他将一切都管理得顺顺当当,他便会感到很满足。即使明白人们怕他甚于爱他,他也不会觉得不快。他将自己的生活看作高等数学中的一个问题,要想求得答案,必须综合运用他一生的力量,但求出的却往往与实际结果毫不沾边。它的乐趣在于它的错综复杂以及解决过程中所历经的美。但就像那些纯净的美一样,它并没有终点。他的未来是一片空白。他今年五十五岁,仍旧精力充沛,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思维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敏捷,并且一生经验丰富:但他现在想的只是到英国的一个乡间小镇或是去风景宜人的里维埃拉找个便宜的地段定居,然后,他可以和年长的女士玩桥牌,和退休的上校们玩高尔夫。离开前,他见到了老长官们,并看出他们正在为应对自己的离去进行一系列调整。他们也开始展望退休后的自由,也在脑海中描绘着未来他们在闲暇中的美妙光景。幻想。在习惯于居住在大房子里之后,在习惯于有半打中国男童为自己服务之后,离开这样的生活也许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意识到你不再是什么重要人物之后,在你习惯了各种花言巧语的奉承,明白一句赞美可使人欢乐,而一次皱眉即可使人觉得蒙羞之后,退休后的闲暇或许也并不会让人感到满意。

乔治·穆恩伸出手,从桌上的一个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那些条纹,以及他那干枯的手指之瘦削。他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并蹙紧了眉头。这是一双老人的手。他的桌上有一个中式的玻璃镜,这是他很久以前买的,现在,他决定将它留在这里。他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一张又瘦又黄并且爬满了皱纹的脸,还有紧闭的嘴、稀薄的灰发以及满是疲倦的灰眼睛。他长得很高,并且非常瘦削,肩膀很窄,然而总是一身挺直。他一直在玩水球,并且即使是现在,也能在网球场上轻而易举地赢过大多数年轻人。在你同他讲话时,他总会直直地看着你的脸,专心地听着,然而表情却从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因此,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他究竟产生了何种效果。或许,他从来意识不到这会造成多少困窘。他也很少笑。

这时,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张写有姓名的便条。乔治·穆恩看了一眼那纸条,便吩咐勤务兵带那人进来。他重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并冷冷地盯着门口:再过一小会儿,来客就要从那门里进来了。进来的是汤姆·萨法里,穆恩思忖着,萨法里此行倒是为何。有可能是关于今晚的送别会。让穆恩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他听说,组织这次送别会的委员会主席竟然是汤姆·萨法里,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萨法里是个种植者,并且,他的一个塔米尔工头曾控告他攻击他人。那塔米尔人对他很是无礼,于是,萨法里便给了他一阵痛打。乔治·穆恩意识到这是很严重的挑衅,然而他却总是站在种植者的对立面,依法对萨法里进行了罚款处理。为了表示他对萨法里并没有反感之情,穆恩请萨法里用了午餐;然而萨法里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当的公然冒犯,因此感到很不满,并果断地拒绝了穆恩的邀请,此后双方的关系也是不言自明。有时,乔治·穆恩会忐忑地(因害怕遭到冒犯)向萨法里打个招呼,而他就会答应一下,但两人再也没有一起玩过桥牌或网球。萨法里是这个地区最大的一处橡胶庄园的经理。乔治·穆恩于是问他,为自己举办这场告别宴并准备演讲词是因为他的尊严需要,还是因为自己要走了这事难免让他觉得感伤,因此想要表现一点儿优雅的姿态。一想到汤姆·萨法里将做当晚的主题演讲,乔治·穆恩就忍不住地要笑,他会讲到即将离去的长官那些令人敬佩的品质,并代表人们表示对穆恩的离去之痛惜,以及他的离去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

勤务兵将汤姆·萨法里引进门来。我们的长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同来客握了手,并微微地笑了。

“你好。请坐吧。想来根烟吗?”

“你好。”

萨法里在我们的东道主所指的地方坐了下来,而我们的长官也在等着他点明来意。他感觉到,他的客人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是个个子很大、体格强健而又结实的家伙,长着一张红脸,双下巴,卷曲的黑色头发和蓝眼睛。他的体型很健美,强壮得就像一匹马,很明显,他花了很多工夫在运动上。他非常高效地运营着自己的庄园,是个很受大家欢迎的人,人们都认为他很仗义。他为人非常慷慨,并愿意随时对陷入经济窘迫中的人伸出援助之手。我们的长官突然意识到,萨法里之所以现在来见他,是为了避免午餐时可能因相互的冷漠而造成的尴尬。这样想时,长官不禁流露出一丝带着笑的鄙夷。他没有敌人,因为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如果有的话,他想,他一定会恨他到底的。

“我想你一定会为上午能在这里见到我感到有些吃惊,我猜,因为这是你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你应该会特别的忙。”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因此,萨法里便开始继续他的讲话。

“我来是为了一件有点儿尴尬的事情。事实上,我的妻子和我不能来参见今晚的送别宴会了,鉴于去年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因此我想有必要亲自来向你解释一下,这其实不关乎去年的事情。我认为你对我太过粗暴,我并不在意被处罚的那点儿钱,而是在意受到了侮辱的问题,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就要离开了,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对你还有什么反感。”

“我知道你是今晚告别宴会的主要负责人,”我们的长官礼貌地回答说,“而你今晚却不能来,我真为此感到遗憾。”

“我也感到非常遗憾。是因为罗比·克拉克的死。”萨法里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回答说,“我和妻子都感到非常难过。”

“这真是很伤感。他是你一个很好的朋友,是吧?”

“他是我在殖民地最好的朋友。”

说着,汤姆·萨法里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胖人真是情绪化,乔治·穆恩心想。

“我很理解,在这样的心境下,你可能没有心情参加任何喧嚣的聚会,”他友善地说道,“你清楚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吗?”

“不清楚,只是知道报上报道的那些。”

“他离开这里时,看起来还非常健康。”

“据我所知,他的一生中还从未生过病。”

“我猜可能是心脏问题。他有多大了?”

“与我同龄,今年三十八岁。”

“那可真算是英年早逝。”

罗比·克拉克是个种植者,而他管理的庄园就在萨法里的庄园旁边。乔治·穆恩也挺喜欢他。克拉克长得相当丑,有一头黄棕色的头发,眼睛大而苍白,双目深陷,还有一张大嘴。然而他的笑容却非常吸引人,举止也尤为大方。他是个很有趣的人,还很会讲故事。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心绪,大家都认为和他相处是件很快乐的事情。他也很会玩,绝非傻瓜。乔治·穆恩可能会说他有些无趣。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可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总是在他身边来了又往。两周前,罗比·克拉克离开他们去英国,我们的长官知道,在他离开前的那晚,萨法里一家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告别宴。他已经结婚了,因此他的妻子也理所当然地随他同去。

“我真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乔治·穆恩说,“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是被海葬了,对吧?”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这消息是昨晚传到蒂姆邦的。新加坡的报纸于六点到达了这里,正是人们去俱乐部的时候,很多人在等待着大家到齐后一起玩桥牌或是台球的空隙里,都会瞥一眼报纸。突然,一个家伙大叫起来:

“大家看到了吗?罗比死了。”

在一个普通信息栏上,有一个三行的段落:

梅斯·斯塔,莫斯利公司收到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古打毛律的哈罗德·克拉克先生突然在返乡途中去世,并已进行海葬。

一名男子向这说话人走来,夺过此人手中的报纸,开始充满怀疑地自己阅读起来。旁边另有一人歪着身子,也凑头来看。他们开始快速阅读那三行似乎事不关己的文字。

“天哪。”其中一人叫道。

“我说,这真是太不走运了。”另一人也说道。

这两个热忱、欢愉而又粗枝大叶的男人突然因沮丧而浑身颤抖,过了好久才缓和过来,想起人终有一死的道理。其他人也陆续来到俱乐部,脑海里想着喝酒的事情,渴望见到自己的朋友们,然而却赶上了这糟糕的时刻。

“我说,你们听见了吗?可怜的罗比·克拉克死了。”

“没有听见吗?我说,这真是个可怕的消息!”

“他真是太倒霉了,不是吗?”

“太倒霉了。”

“他可是个好人。”

“可以说是最好的人之一了。”

“当我偶然从报上看到这消息时,真是大吃了一惊。”

“可以想见。”

有人拿着报纸去台球室告诉大家这消息。那里的人们正在为威尔士亲王杯比赛进行角逐。汤姆·萨法里正在同一个叫作道格拉斯的人较量,而我们的长官已在前一轮中被击败,此刻正与其余的十来个人一起坐在观众席上观战。记分员单调地叫喊着双方的分数。带来消息这人等汤姆·萨法里击出他的球后,才对他大声喊出:

“我说,汤姆,罗比死了。”

“罗比?这不是真的。”

来人便将报纸递给他。又有三四个人围了过来,同他一起读那消息。

“我的天啊!”

有那么一会儿,台球室里充满了可怕的沉默。人们互相传递着那报纸。奇怪的事,在没有白纸黑字地亲眼目睹那消息以前,大家似乎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哦,真是遗憾。”

“我说,这对他的妻子可真是个沉重的打击,”汤姆·萨法里说,“她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妻子也一定会为此感到非常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他离开这里才不过两周而已。”

“他走的时候还很健康的。”

“非常健康。”

萨法里那又红又圆的脸突然下垂了一些,他走到一张桌子旁,拿起酒杯狂喝起来。

“我说,汤姆,”他的对手说道,“你想取消这次比赛吗?”

“还是不了。”萨法里瞥了一眼记分牌,发现自己处于领先地位,“不,让我们结束这场比赛吧。然后我再回家,将这消息告诉瓦奥莱特。”

道格拉斯击中一球,将得分升至十四。汤姆·萨法里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道格拉斯又击了一球,然而这次却没有那样好运。然后,萨法里又错过一个平常时刻绝不可能错过的很好的进球机会。他皱起眉来。他知道,他的朋友们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他不想让他们输。道格拉斯已得到了二十二分。萨法里喝光了酒杯里的酒,极力支撑着想要完成这比赛,周围那些集中于观战的旁观者都对他表示同情。他将自己的得分提升到了十八分,在他击出的一个长球并未落袋时,人们给了他一阵掌声表示鼓励。他变得更有信心了,很快便恢复了拿分的状态。道格拉斯的表现也很不错,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因而这赛局也变得愈发精彩了。萨法里短时间的那阵走神使得对手将比分追了上来,现在,球局已到了胜负难分的状况。

“二百三十五分,”那马来人用发音极为清晰的英文叫道,“比二百二十八分。大家靠临场发挥吧。”

道格拉斯又得了八分,接着,脸色苍白的萨法里将自己的总分拉至二百四十分,也留给了对手一个一箭双雕的机会。然而道格拉斯却一个球也没有击中,因此让萨法里又得了一分。

“二百四十三分,”计分人叫道,“比二百四十一分。继续吧。”

萨法里接着击出三记漂亮的球,结束了这场比赛。

“这真是场众望所归的胜利。”旁观者们叫道。

“祝贺你,老兄。”道格拉斯说道。

“孩子,”萨法里说,“问问那些绅士他们将做点什么吧。可怜的老罗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服务生拿来了酒,萨法里则签下了记账单。然而他说,他就要走了。有两个人已经在台球桌边开始了另一场比赛。

“他居然还能打得那样好。”萨法里走后,有人评论说。

“是啊,这便足以显示他的勇气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一定会输得很惨。”

“他非常优雅地让自己重又振作了起来。他知道有很多人在他身上下了赌注。他不想让支持他的人失望。”

“这当然是个沉重的打击,像这种事情。”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在想,他究竟是因什么而死的。”

“他击出的球可真是漂亮。”

乔治·穆恩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在听到朋友的死讯时表现出极度自制的汤姆·萨法里现在怎么会如此明显地显露自己的悲伤。这可能就像在战争中,那些被击中的士兵往往要到事后才能意识到自己已遇袭一样,萨法里也是在有时间仔细思考之后,才意识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对他来说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在他看来,萨法里很可能还是会像往常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在他的同伴中寻求同情,然而他的妻子却认为,按照传统礼节,他们正处于极度悲伤之时,是应避开欢乐的聚会的。瓦奥莱特是个个子小小的好女人,比她的丈夫小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看起来却让人感到愉悦,并且向来穿得很得体。她为人友善,很有淑女气质,也很谦逊。在罗比·克拉克和萨法里友好往来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的长官也常常同他们一起用餐。他认为她非常和蔼可亲,然而却不是很有趣。除了一些很平常的事情,他们几乎没有聊过别的。而最近,他更是很少见到她了。在大家偶然相遇时,她总是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他偶尔也会同她客气两句。然而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将她和自己因职务的缘故而结识的那些殖民地的女士区分开来。

萨法里大概已经说完了他特意想要过来解释的话,因此,我们的长官对他并没有起身告辞感到有些奇怪。他很奇怪地坐在椅子里,给人感觉就像是他的骨骼已无法再支撑其身体,而他身上那些肉正在压迫着他。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搁在他和我们的长官中间的那张桌子。不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萨法里,你不要太难过了,”乔治·穆恩说,“你知道,在东方,生命是件多么不确定的事情。你应对此感到习惯,人们总是要失去他们喜欢的人的。”

萨法里缓缓地将目光从桌上转移到乔治·穆恩脸上。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我们的长官,甚至也没有眨一下眼睛。乔治·穆恩喜欢人们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他认为,当人们这样看他时,他便能掌控他们。不久,萨法里的蓝眼睛里淌出两行泪来,这眼泪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看起来奇怪又困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吓到了他。是死亡吗?不是。是一些他认为更为糟糕的事情。他看起来仿佛畏畏缩缩的。他看起来有些卑躬屈膝的样子,让你感觉就像是一只遭受过无端殴打的狗。

“不是这件事情,”他有些结巴地说,“我还能承受这点。”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强壮而有力的男人,耐心地等着。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全然冷漠,并为此感到高兴。而萨法里则很是厌烦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报纸。

“我想我可能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萨法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突然,他开始战栗起来,看起来也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在想,我是否可以咨询一下你的建议。”他终于开口道。

“当然可以,”我们的长官回答时,嘴角竟掠过了一丝笑意,“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这是个纯粹的私人问题。”

“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不,我知道你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的,只是,这确实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我以后碰见你一定也会感到尴尬。不过你明天就要走了,这让问题变得容易了许多,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理解。”

萨法里开始讲了,声音很轻,并且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感到惭愧,并且,他就像是个对文字还不太熟悉的人那样,笨拙地进行着他的讲述。他会回过头去将同样的事情再讲一遍。他会把事情弄混。他会起一个很长、很复杂的句子,然而又会突然打住,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乔治·穆恩默默地听着,他的脸就像是个面具。他一边听,一边抽烟,只有在更换另一支香烟时,他才会把自己的眼睛从萨法里脸上移开,然后从自己身前的盒子里取出香烟,并用前一只快要抽尽的香烟来点燃后一支。他在听这位种植者讲述他的故事时,作为背景,也顺带了解了我们的讲述者那单调乏味的生活。这就像是一直伴随着整个故事情节的无声的线索,成为那意想不到的旋律的不协调变奏。

现在,橡胶已降至极低的价格,大家都在厉行节俭,汤姆·萨法里的庄园很大,然而他现在也不得不亲自做一些从前助手帮他完成的工作。他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去小工们集合的地方。这时天尚未明,他只能靠着微弱的光线勉强地从纸页上读出工人们的姓名,在听到回答后将其划除,并给各个小组分配工作,大家便开始去完成各自的事情。此后,萨法里才回家用早餐,点上自己的烟斗,然而又出门检查工人们的工作情况。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婴儿们也在四处爬来爬去。塔米尔妇女在人行道上煮米饭。她们那黑黑的皮肤被太阳照得出了油。她们的头顶上悬挂着颜色并不鲜艳的红叶棉,头上还戴着金色的装饰。她们中有的长得非常漂亮,身材极好,还有纤细而优美的手。然而看着她们,萨法里却只是感到厌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庄园。在自己的庄园里,树木都长得很好,并且排列有序,总能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就像是德国的神话故事中那些庄严的森林。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一个塔米尔工头,一头长长的黑发上绾着一个发髻,赤脚,穿着纱笼及马来的传统服饰,手上戴着一枚显眼的戒指。萨法里的脚步很重,遇到沟渠便勇敢地跳过,不久,他便浑身是汗了。他检查那些树木,看是否已被合适地抽了头,当他从正在干活儿的小工身旁经过时,会检查一下削面,如果太厚,他便会骂那工人,并扣除他半天的工资。对于那种无法再从上面取橡胶的树,他会吩咐工头取走壳斗以及绕在树干上的金属线。除草者都会成群结队地一起出来工作。

中午,萨法里会回家喝杯啤酒,由于没有冰,因此只能是喝些温热的啤酒。他会脱下身上的卡其布上衣,脱下法兰绒上衣以及重重的靴子和长袜,然后刮一下胡须,洗个澡。他会穿着纱笼和马来的传统服装用午餐,之后躺下休息半小时,然后再去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工作到五点。在那之后,他会喝杯茶,再去俱乐部。大约在八点的样子,他开始准备回家,吃晚饭,并于半小时后开始准备睡觉。

但昨晚,在自己的比赛结束后,他便立即回家了。这天,瓦奥莱特并没有陪着他。在克拉克一家还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俱乐部见面,但自从他们离开以后,瓦奥莱特便很少去俱乐部了。她说,现在的俱乐部里并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很有意思的人,她已经厌烦了每个人在那里所谈论的东西。她不玩桥牌,因此若要在丈夫玩牌时等他,会是件很无聊的事。她告诉汤姆,她不介意一个人待着,家里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

这天,看到丈夫这么早便回到家中,瓦奥莱特猜想,他一定是急于回家告诉自己他获胜的消息。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只要有了小小的胜利,他便会非常自满。他是个和善而单纯的人,她也知道,他因为赢球而高兴,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因为他认为,这也同样能给她带来快乐。他这么急急忙忙赶回家告诉她这消息,生怕有半点儿耽误,还真是挺可爱的。

“今天的比赛进行得怎样呢?”他刚刚拖着步子地走进起居室,她便向他发问道。

“我赢了。”

“很轻易地就赢了吗?”

“那个,没有我预计中那么容易。我开始领先了一些,接着便困住了,完全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并且你知道道格拉斯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技术并不是很占优势,然而发挥却总是四平八稳的,于是,他趁势追了上来。接着,我对自己说,好吧,如果我再不打起精神来,我便会被打败,我还有些运气,于是,长话短说,我最终赢了他七分。”

“这比赛很精彩吗?你应该能赢下所有的比赛,是吧?”

“那个,我还有三场比赛。如果我能进入半决赛,那我还是有机会夺冠的。”

瓦奥莱特笑了。她急于要向丈夫表明,她对此也是很感兴趣的,其浓厚程度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你中途为什么突然困住了呢?”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这就是我立刻赶回来的原因。我之所以坚持着赢下比赛,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放任自己的情绪,那么,对那些支持我的人而言,将会是非常不公平的。瓦奥莱特,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才好。”

她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出什么事了吗?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

“糟糕透顶的消息。罗比死了。”

她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久,她那张优雅、友善的小脸上突然写满了恐惧与憔悴。一开始,她就像是无法明白丈夫的话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叫道。

“这是报纸上得来的消息。他死在船上,人们也为他举行了海葬。”

突然,她尖声叫了出来,并且头先着地摔到地板上。她就这么晕了过去。

“瓦奥莱特,”他叫道,同时双膝跪下,将妻子的头揽入怀中,“孩子,孩子。”

一个男童在听到主人的声音后,又是吃惊又是恐惧地冲进屋来,这时,萨法里冲他大叫,让他去拿点白兰地来。之后,他勉强地为瓦奥莱特灌了一些白兰地。她总算是睁开了眼睛,然而当她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后,又一次陷入了痛苦之中。她的脸紧拧着,就像是小孩快要哭出来那时候的脸。他将她扶起,然后把她放到了沙发上。她转过了头。

“哦,汤姆,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我很抱歉,事实似乎确实是如此。”

“不,不,不。”

她哭了出来,并且还哭得痉挛起来。那哭声听起来很恐怖。萨法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他在她身旁跪了下来,试图去安慰她。他想把她揽入怀中,但她却突然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她叫道,并且,她的语气非常强烈,这让萨法里感到很吃惊。

他于是便站起身来。

“亲爱的,请你尽量不要太难过了。”他说,“我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打击。他可真是最好的人之一。”

她将脸埋进了沙发的坐垫里,非常绝望地哭泣起来。看到妻子的身体因无法控制的哭泣而颤抖着,萨法里感到非常痛苦。她的感情完全失去控制了。他轻轻地将手放到了妻子的肩膀上。

“亲爱的,别这样了。这样对你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她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她叫道,“哦,哈尔,哈尔。”他此前从未听自己的妻子这样叫死去的罗比。当然,他确实叫哈罗德,但所有人都称他为罗比。“我该怎么办?”她悲恸地说,“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萨法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对他来说,这样的悲痛似乎有点儿过了。瓦奥莱特平常不会这么情绪化的。他猜想,应该是这该死的气候的缘故。这天气让女人们很紧张,也很容易兴奋。瓦奥莱特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了。现在,她不再将脸藏起来了。她躺在沙发上,几乎要掉下来的样子,因为极度的痛苦,她就那么大张着嘴,眼泪也从她那呆滞的眼睛中不住地汹涌而出。她现在像是快要疯掉的感觉。

突然,她站起身来,把萨法里推到一边。她充满憎恨地看了他一眼。

“汤姆,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轻轻地走到一把扶手椅旁,径直坐到了椅子上。她昂起头来,那可怜的一片惨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哦,这太不公平了。”她悲叹道,“我现在成了什么了?哦,上帝啊,我真希望我也死掉。”

“瓦奥莱特!”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显得有些颤抖。他也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而瓦奥莱特仍在不耐烦地跺脚。

“走开,我让你走开。”

他震惊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一阵颤抖。他上前一步,然后停了下来,然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她那惨白而痛苦的脸;他看着那眼睛,就像里面有什么让他感到大吃一惊的东西。然后,他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这房间。他到屋后面一间更小的起居室去了——他们现在其实很少去那里,然后重重地瘫进一把椅子里。他开始了沉思。不久,晚餐的锣声响起来了。而他还没有洗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懒得去清洗它们了。他慢慢地走到餐室。他让男童去通知瓦奥莱特,晚餐准备好了。一会儿,男童回来说,夫人一点儿东西也不想吃。

“好吧。那么就让我自己吃吧。”萨法里说道。

他为瓦奥莱特盛了点儿汤,拣了几片烤面包片,并且在鱼上桌后,又另用一个盘子盛了一些,吩咐男童给瓦奥莱特送去。但那孩子很快就原封不动地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

“先生,她说她什么也不需要。”他说。

萨法里独自用完了晚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慢慢地吃着,并且也是平常的那顺序。他喝了一些啤酒。餐后,男童端来了一杯咖啡,他也为自己点燃了一根雪茄。萨法里一直坐到抽完那根雪茄。他在思考。最终,他站起身来,回到他们常常坐在那里的那个走廊。瓦奥莱特依然蜷缩在那椅子里,就像他刚才离开时那样。她原本闭着眼睛,当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后,她睁开了双眼。他拉过一把较轻的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瓦奥莱特,罗比是你的什么人?”他说。

她略微吃了一惊。她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没有回答。

“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听到他的死讯后,会变得如此心烦意乱。”

“这是个可怕的打击。”

“当然。但如果有人因为一个朋友的死而完全崩溃掉,这就非常奇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她很勉强地才说出这句话来,萨法里还看到,她的双唇都在颤抖。

“我从未听见你叫过他哈尔。即使是他老婆,也叫他罗比的。”

她没再讲话。她那满是悲伤的眼睛此刻正茫然地望着前方。

“瓦奥莱特,看着我。”

她轻轻地转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嘴巴也很奇怪地扭曲着。

“你完全没什么想要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你必须回答我,瓦奥莱特。”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同你讲话。”她呻吟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冷酷?”

“很抱歉,我现在没有感到非常同情你。现在,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你想要喝点儿水吗?”

“我什么也不想要。”

“那么,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没有权利问这个。这是种侮辱。”

“你难道以为我会相信,像你这样的女人,会随便为了一个人的死去而晕厥,并在醒来后毫无理智地大哭吗?为什么,即使是某人的孩子去世,人们的悲伤也不过如此。在我们听到你母亲的死讯时,你确实也哭了,当然,谁都会哭的,我也知道你那时很痛苦,但你选择了来向我寻求安慰,你说,如果没有我,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做些什么。”

“这次的消息来得如此突然。”

“你母亲的死讯来得也很突然。”

“我当然很喜欢罗比。”

“有多喜欢?喜欢到当你听说他去世时,就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不公平?为什么你要说‘我现在成了什么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扭过头去,就像是一只绵羊试图要躲开屠夫的手。

“瓦奥莱特,你不要把我当作十足的傻瓜。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你绝不可能因为这打击而崩溃成这样。”

“好吧,既然你要这么想,为什么还要拿问题来折磨我?”

“亲爱的,优柔寡断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们不能这样。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

当他说这话时,瓦奥莱特开始转过脸来看着他。她完全就没有考虑到他。她太过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了,因此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

“我现在很累。”她叹了口气,说道。

他靠上前来,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说话啊!”他叫道。

“你弄疼我了。”

“那我呢?你以为你就没有伤害到我吗?你怎么能忍心让我经历这一切?”

他放开了她,然后站起身来。他走到房间的尽头,然后又走了回来。看起来,这动作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怒。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然后开始摇她。

“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杀了你。”他叫道。

“我真希望你杀了我。”她说。

“他真的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这个荡妇。”

他仍将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以防止她跑开,另一只手则收了回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扇她巴掌。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颤抖,但却并没有退缩,也没有哭。他不停地抽她耳光。突然间,他发现她是如此呆滞,他放开了她,然后她便毫无意识地倒在了地板上。他突然怕了。他弯下身来碰了碰她,一边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他将她抱起,放到不久前他才从中把她拖起的那张把子上。她第一次晕倒时男童拿来的白兰地仍旧放在桌边,萨法里于是拿起酒瓶,试图强灌一些至她的喉咙里。她被这酒呛到了,酒水于是洒到了她的下巴及脖子上。她的一面苍白的脸上,萨法里所留下的掌印还清晰可见。她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来。他又将那白兰地凑到她唇边,支撑着她的头,她也就抿了一小口。萨法里现在后悔而又担忧地看着她。

“瓦奥莱特,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我感到很惭愧。我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打女人的地步。”

尽管她现在非常虚弱,脸上也挨了打,然而她的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容。可怜的汤姆。他就是说了这些话,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有人问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打一个女人,那将会是有多么丢脸。然而萨法里在看到这个勉强的微笑后,也对她那不愿服输的勇气而感到无可招架。他想,天啊,她可真是个勇敢的小女人。游戏二字已不足以描述这一切了。

“给我一支烟吧。”她说。

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只,放到她的嘴里。他试了两三次,想要点燃自己的打火机,但却没有成功。

“去取根火柴会不会更好?”她说。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反倒略微被那一刻的情形给逗乐了。他从桌上拿起一盒火柴,点燃之后又为她燃起了烟。她吸了一口,感到无尽的解脱。

“瓦奥莱特,我真的感到无以言表的羞愧。”他说,“我觉得自己太恶心。我不知道今天我究竟是怎么了。”

“哦,没关系。这很自然。你为什么不喝上一杯?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他没有说话,肩往下耷拉着,就像压在他身上的压力是物质一样。他为自己弄了点儿白兰地苏打水。然后,他又默默地坐了下来。而瓦奥莱特则盯着自己吐出的那些卷曲的蓝色烟圈。

“你打算要怎么办?”她终于开口道。

他做了一个绝望而疲惫的手势。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你今晚不适合谈这个。等你把烟抽完,就去睡觉吧。”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我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现在别说了,瓦奥莱特。”

“不,就是现在。”

她开始讲起来。他听见了她说的话,但似乎并未明白那话中的含义。他这时的感觉就像是个用自己的爱心来铸造了一所房子的人,原本期盼着能在这房子里住一辈子,然而突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伙拿着锄头与重锤的强盗闯了进来,一间间地砸毁他的房间,直到一个漂亮的住所变为一处废墟为止。而造成这一切的竟是罗比·克拉克。他们乘着同一艘船来到这里,一开始的时候,也在同一个庄园里工作。人们称年轻的种植者为爬山虎,在新加坡的大街上,通过他们所戴的双边呢帽,你便能认出他们,当然,还有长及手腕的卡其布外套。那些不成熟的年轻人总喜欢在街上闲逛,然后被一些狡诈的中国人骗拐,购买一些伯明翰来的没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当作东方古董寄回家。汤姆和罗比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汤姆是个强壮而有力的家伙,为人单纯、诚实,工作也很勤勉;而罗比则有些笨拙,然而却很有吸引力,有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凹陷的脸颊和大大的充满幽默感的嘴。他们在一起时,常常是罗比讲笑话供汤姆笑。汤姆比罗比要先结婚。他在休假时认识了瓦奥莱特。瓦奥莱特的父亲是位医生,在战争中被杀害,她当时在给一些人做家庭教师。他爱上她,是因为她如此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一想到瓦奥莱特的生活可能面临的种种困境,汤姆那温柔的心便感到无比沉重。而罗比结婚却是因为汤姆先结婚了,没有了汤姆的终日陪伴,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和一个随亲戚们来东方过冬的女孩恋爱了。伊妮德·克拉克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尽管她那曾经滋润又清新的皮肤现在已经失去了光泽,然而她的正面看起来仍然十分可爱。不过她长着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下巴,侧面看起来可能让你感觉像只羊。她有一头漂亮的淡黄色的头发,那头发很直——因在那样热的天气下很难让头发保持卷曲,还有一双蓝蓝的眼睛。尽管才二十六岁,她看起来已经有了疲惫之色。婚后一年,她生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在两岁时便夭折了。正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汤姆·萨法里才设法让罗比当上了相邻那个庄园的经理。两个男人又愉快地恢复了从前的亲近,从这以后,他们那原本并不是很熟的妻子开始成为好朋友。她们常模仿彼此连衣裙的样式来为自己做衣服,在一方举办聚会时,另一方总不忘借给其佣人及陶器。他们四人每天都会见面,他们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汤姆·萨法里认为这样很好。

奇怪的人,在爱上彼此之前,瓦奥莱特和罗比·克拉克竟亲密而友好地相处了三年。那三年里,他们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两个因形势而熟识起来的朋友,虽然彼此都为有对方的陪伴而感到快乐,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超越友谊的东西。他们在一起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幸福的感觉,仅仅是一种无声的安慰感。如果他们有一天没能见面,他们便会莫名地觉得无聊。这看起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跳舞,也会拿彼此来开玩笑。然而一次极偶然的事件,让他们发觉了两人间那比友谊更多的东西。那天,他们都去了俱乐部跳舞,然后乘着萨法里的车回家。克拉克家的庄园就在萨法里回家的途中,于是,萨法里便将他们送到了家门口。瓦奥莱特和罗比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他那天喝了很多酒,但并没有喝醉。他们的手偶然间碰到了一起,于是,他便顺势握住了瓦奥莱特的手。他们都没有讲话。他们都很累了。然而突然,那香槟的兴奋劲儿散去,罗比突然清醒了许多。那一瞬间,他们意识到彼此都已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同时,也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们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爱过。在克拉克他们到家后,汤姆对妻子说:

“瓦奥莱特,你最好坐到我旁边来。”

“我太累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动。”她说。

她的腿直发软,觉得自己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当他们见面时,谁也没有提及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但两人心里也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可避免了。他们仍像往常一样对待彼此,他们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然而他们也感觉到一切都不一样了。最终,血肉之躯再也无法忍受那诱惑,于是,他们便成为了彼此的情人。然而在他们的关系中,肉体的联系是最不重要的,并且,事实上,他们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几乎很难有机会发生肉体关系,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们才有机会享受亲密接触。能够每天看见彼此,他们便觉得很满足了——虽然旁边总还是有其他人;只需要一瞥,只需要一次手的触碰以确定他们之间的爱依然存在,那就够了。而性行为不过是对他们灵魂之结合的一种印证罢了。

他们很少相互提及汤姆或伊妮德。即使偶尔一起嘲笑那两人的一些小缺点,也并非是充满恶意的。如果他们肯花心思仔细想想,他们就会明白各自每天面对的最多的人,对自己而言反倒显得有多么微不足道;又或者,他们也会为此而感到奇怪。他们各自与家里那位的关系都降到了例行公事一样的境地,就像是每日的剃须、穿衣与一日三餐,然而也并没有人留意到这点。他们还是很温柔地对待家中那人。他们甚至会有意地去逗他们开心,就像是对待卧床不起的伤残者一样,因为他们是如此幸福,所以,出于人道,他们也必须为那些较为不幸福的人做点儿什么。他们毫无顾忌。他们太沉湎于彼此的关系,因而不愿让自责影响了自身一丝一毫的幸福。现在,他们从前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美,并且,那份美还令人振奋地点燃了所有快乐的火种。

突然,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让他们都感到惊愕万分的事情。汤姆所就职的公司打算在英属北婆罗洲买下更大面积的橡胶园,并邀请汤姆前去负责管理。这工作比他目前的这份还好,薪水更高,并且,由于还有几个助理,他也不用再工作得那么辛苦了。萨法里很欢迎这个工作邀约。克拉克和萨法里的假期原本都要到了,两对夫妇也打算好一起回家探亲。他们甚至都已经订好了船票。然而,突然间,一切都被改变了。汤姆将会有至少一年的时间不能离开东方。等到克拉克夫妇回来时,萨法里一家应该已经在婆罗洲定居了。不久,瓦奥莱特和罗比便发现,他们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件事可做。他们也愿意事情按原来的模式发展下去,尽管他们在享受彼此的爱时有些受到阻碍,但他们确定能频繁地看到彼此,于是那阻碍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觉得彼此还有无尽的时间可以享受,未来也是充满了幸福的光泽,并且似乎毫无尽头。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他们便都觉得承受不了了。他们打定主意要一起私奔,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样,他们便能永远地在一起了。这激情完全吞没了他们,让他们不愿再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感情。他们几乎没有考虑到汤姆和伊妮德可能因此而受到的伤害。这将是个不幸,但却无可避免。他们谨慎地计划好了一切。罗比会假装因为业务上的事情去新加坡,瓦奥莱特则会告诉汤姆,她将和朋友们一起到另一个庄园去待上一周,然后,她将同罗比汇合。他们会去爪哇岛,在那里乘船去悉尼。到达以后,罗比会在悉尼找份工作。当瓦奥莱特告诉汤姆,麦肯齐一家邀请她过去玩几天时,汤姆感到很高兴。

“这挺好的。亲爱的,我也觉得你需要换个环境调整一下了。”他说,“我感觉你最近看起来很是憔悴。”

他充满爱意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脸。这动作突然触动了瓦奥莱特。

“汤姆,你总是对我这么好。”她说着,眼里突然就盈满了泪水。

“哦,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你可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过去的八年中,同我在一起,你感到幸福吗?”

“非常幸福。”

“哦,太棒了,不是吗?没有人能从你身边躲着这幸福。”

她一直告诉自己,萨法里是那种可以很快治愈自己的人。他是喜欢女人的,在他重获自由之后,要不了多久,他便能找到另一个他想要娶的女人。那时,他将会同新的妻子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像是同瓦奥莱特一起度过的这些年一样。或许,他还可以娶伊妮德为妻。伊妮德是那种依赖性很强的小女人,这点有时会惹恼瓦奥莱特,但她也不觉得伊妮德对罗比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的自尊心将会受到伤害,但不会是伤心欲绝。然而现在,木已成舟,一定都已经定了下来,日子也定好了,她却突然产生了疑虑。自责的情感突然席卷了她。她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不要对另外两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她迟疑了。

“汤姆,我们在这里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她说,“我在想,离开会不会更好一些。我们正在为那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放弃现在的所有一切。”

“亲爱的,这可是个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可以多挣很多钱。”

“金钱不是万能的。还有幸福呢。”

“我知道,但我们去了婆罗洲后也可以同现在一样幸福啊。并且,我也没得选择。我并不是自己的主人。主管希望我去,我就必须去,事情就是这样。”

她叹了口气。她也没得选择了。她耸了耸肩。伤害别人是件可恶的事,但有时,你也免不了会要伤害到别人。汤姆于她而言已经不再是特别的人了,他现在就好像是瓦奥莱特在航行途中遇到的对她很友善的人而已:若要让她为了这个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才真是件荒谬的事情。

两周内,克拉克夫妇就要回英国探亲,这于是也为他们的私奔设下了时间限制。日子在一天天流逝。瓦奥莱特感到急躁不安,却也异常兴奋。她愉快地展望着那让她失去了平静的未来,她相信,只要他们一登上船舶的甲板,便是开启了最终将带给她完美幸福生活的大门。

她开始收拾衣物。她假称要一起玩的那些朋友是很好客的人,因此也就给了她理由装备了大大的行李箱。第二天,她就要走了。这是在上午十一点,汤姆还在庄园里处理他的事务。一个男童来到她房间,告诉她克拉克夫人来了,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伊妮德在叫她。她赶紧关上行李箱盖子,往走廊上走去。让她感到吃惊的是,伊妮德向她走来,抱住她,并热切地亲吻她。她看着伊妮德,发现她往常那张苍白的脸此刻起了红晕,眼睛也是炯炯有神。很快,伊妮德甚至流下了眼泪。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叫道。

一霎间,她感到有些害怕,担心依妮德会不会是知道了一切。然而依妮德却高兴得涨红了脸,既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

“我刚刚去见了哈罗医生。”她说,“我现在不想说具体的会面情况。我曾得过些虚假警报,让我空欢喜了两三次,不过这次,他说一定是确信无疑了。”

瓦奥莱特的心突然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

她看着伊妮德,后者则高兴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这次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了。他认为我至少已怀孕三个月了。哦,亲爱的,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又一次蹦入了瓦奥莱特的怀抱,紧贴着她,然后开始哭泣。

“哦,亲爱的,别这样。”

瓦奥莱特感觉自己已变得像死人般苍白,她意识到,如果不好好把持住自己,她一定会晕倒过去。

“罗比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以前可是特别失望。我们的孩子去世时,他受到了非常沉重的打击。他特别希望我能再怀上小孩。”

瓦奥莱特强迫自己说点儿依妮德现在期望听到的话,但她却好像没有在听的样子。她想要讲述她的所有希望和恐惧的故事,还有她怀孕的症状,以及她同医生会面时的情况。她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罗比?”瓦奥莱特最终问道,“现在,等他回到家的时候?”

“哦,不,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又累又饿。我打算等到晚上,待用过晚餐后再告诉他。”

瓦奥莱特压制住了自己的恼怒,伊妮德要出手了,她要抢走自己的幸福。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幸运的是,她还有机会比伊妮德更早见到罗比。刚一摆脱掉伊妮德,瓦奥莱特便跑去找罗比。她知道他在回家前总会先去他的办公室看看,于是便在那里给他留下便条,让他给她打电话。她很怕他没在汤姆回家前给她电话,但她也必须要冒这个险。终于,电话铃声响起,而汤姆还没有回来。

“哈尔?”

“是的。”

“你可以在三点的时候去一趟小房子那里吗?”

“可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会当面告诉你的。别担心。”

随后,她挂掉了电话。她所说的小房子是罗比的庄园中的一处庇护所,她很容易就能到达那里,他们偶尔也在那里碰面。小工们会在工作时经过那里,因此那儿并不是什么隐蔽之处;但那里却是个很方便的地方,在他们并不需要进行激动的谈话时,可以去那里简单地聊几句。下午三点是伊妮德的休息时间,而汤姆也会在办公室里工作。

瓦奥莱特走进那小屋时,发现罗比已经到那里了。他倒抽了一口气。

“瓦奥莱特,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苍白。”

她向他伸出了手。他们不知道是否会被别人看到,因此,他们在这里时,总是假定任何人都能看到他们。

“今天上午,伊妮德来找我了。她打算今天晚上告诉你的。我想你应该提前有个警告才是。她怀上孩子了。”

“瓦奥莱特!”

他满脸惊骇地看着她,而她则开始哭泣起来。他们从未彼此讨论过各自与另一半的关系,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或是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他们有意忽视这问题,因为这会给对方带来痛苦。瓦奥莱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算是什么,她总是满足丈夫的欲望,然而,她也有女人的那种奇怪的冷淡,因为她觉得这并未给她带来快乐,因此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她却说服自己说,和哈尔在一起时却是完全不同的。罗比此刻本能地觉察到,瓦奥莱特新发现的这一切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开始试着为自己找借口。

“亲爱的,我真的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而罗比则痛苦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残忍,”他说,“不过我又能怎么做?我似乎并没有任何理由……”

她打断了他。

“我不怪你。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我之所以感到如此痛苦,仅仅是因为我太愚蠢。”

“亲爱的!”

“我们应该在两年前就私奔的。一想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我就感觉快要疯掉一样。”

“你确定伊妮德这次一定是怀上孩子了吗?三四年前,她就曾认为自己怀孕过。”

“哦,是的,她说得没错。她现在特别开心。她说你特别希望有个孩子。”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惊喜。我好像现在还没明白过来。”

她看着他。他正用疲倦的眼神看着那铺满落叶的大地。她微微笑了一笑。

“可怜的哈尔,”然后,她又深深叹了口气,“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们结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叫道。

“哦,亲爱的,你现在可不能离开她,对吧?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问题。她也许会不高兴,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但现在却不同了。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不是个承受打击的时刻。几个月来,她都多多少少地感到有些不舒服。她需要关爱。她需要有人照顾。如果要留她一个人来承受这些可怕的后果,那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和她一起回英国吗?”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这一去也是件好事。你离开后,我们就不能每天见到彼此,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很多。”

“但是现在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哦,不,你可以的。你也必须这样做。我认为我可以。这对我而言更是糟糕,因为我仍留在原地,而我什么也没有。”

“哦,瓦奥莱特,这不可能。”

“亲爱的,没什么争论的必要了。在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我想要提前见到你的原因。我担心你会因受到打击而讲出所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爱你,超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但她从未伤害过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你从她身边夺走。对我俩而言,这都是个坏消息,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敢再做什么卑鄙的事情。”

“我真希望我可以死掉。”他呻吟道。

“你若是死掉,对她而言可不是件好事,对我,亦是如此。”她笑着说道。

“那么我们的未来呢?我们要就这么牺牲掉整个的生活吗?”

“我想是这样了。亲爱的,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我认为,我们早晚会熬过来的。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她看了看自己的腕表。

“我该回去了。汤姆就快回家了。我们五点在俱乐部见吧。”

“汤姆和我计划好打网球的。”他很是悲惨地看了她一眼,“哦,瓦奥莱特,我们真是太不幸了。”

“我知道。我也很痛苦。但我们就这个问题谈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她向他伸出手来,但罗比却将她抱到怀里并亲吻了她,等到她挣脱他的怀抱时,她的脸上已沾满了罗比的眼泪。然而此时她已经到了绝望得哭不出来的地步。

十天后,克拉克夫妇离开了。

乔治·穆恩听汤姆·萨法里讲到这里时,以他那特有的冷淡而超然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惊奇,他没有想到,这些将生活过得单调乏味的陈腐的人们竟会惹上这样的惨剧。谁又能想到,那个如此整洁而端庄的瓦奥莱特·萨法里,那个常常在俱乐部阅读插图画报或是和朋友一起喝着柠檬水聊天的女人,竟会为了一个那样普通的男人而痛苦地撕心裂肺?乔治·穆恩想起了自己于罗比出发前一晚在俱乐部见到他时的情景。他看起来似乎情绪高昂。大家都很羡慕他,因为他就要回家了。那些刚从英国回来的人告诉他,千万不要错过了展览馆的表演。大家尽情地喝酒。萨法里夫妇为克拉克一家举行了告别宴,但并未要求我们的长官出席,不过,穆恩可以想象得出这聚会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兴高采烈,热忱友好,相互戏弄。晚饭后,音乐响起,于是大家便开始跳舞。他在想,那晚瓦奥莱特和克拉克一起跳舞时,会是什么感受。他猜他们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然而却要装出快乐的样子,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一阵感伤。

另一方面,乔治·穆恩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毕竟,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萨法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哦,这正是我想要征询你意见的地方。现在,罗比已经死了,如果我提出离婚,不知道她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哦,那你想离婚吗?”

“那个,我必须离婚。”

乔治·穆恩又点了一根烟,盯着袅袅上升的烟圈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也结过婚吗?”

“知道,我听说过。你是个鳏夫,对吧?”

“不,我是与妻子离婚了,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他在新西兰种地。我最后一次见我妻子,是在上一次休假回家之时。我们是在看演出时碰到的。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认出彼此。后来,她跟我讲话,然后我邀请她去伯克利用晚餐。”

乔治·穆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那天是自己一个人去的,那是场音乐喜剧。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又黑又胖的女人旁边,并且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但演出刚好就开始了,于是他也就没再多看她一眼。当第一幕结束,舞台上的帷幕也落下来后,旁边的女人突然两眼发光地看着他,并开口对他讲话。

“你还好吧,乔治?”

这正是他妻子。她看起来大胆又友善,似乎很安逸。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她说。

“确实如此。”

“你过得还好吧?”

“哦,还不错。”

“我猜想你现在应该是个地方长官了。你还没有退休,对吧?”

“是的。不过我很快就要退休了,真不走运。”

“为什么?你似乎挺适合做这个的。”

“我就快到退休年龄了。他们认为我是个老朽,已经没用了。”

“你真幸运,现在还这么瘦。我现在真是胖得可怕,对吧?”

“你看起来并没有日渐消瘦的迹象。”

“我知道。我很胖,并且是越来越胖。我喜爱食物,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无法抵御奶油、面包和马铃薯的诱惑。”

乔治·穆恩笑了,但不是笑她所讲的话,而是在笑自己脑海中所想的事情。多年来,他常常在想,总有一天,他会再遇见她,但他从没想过会是眼前的这番情景。演出结束时,她微笑着同他道晚安,他却说道:

“我说,我们可不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吃个午饭?”

“随时奉陪。”

他们约好了日子,又见面了。他知道,她嫁给了导致他们离婚的那个男人,他从她所穿的衣服上得出结论:她应该过得挺不错。他们一起喝了鸡尾酒。她兴致勃勃地吃着眼前的食物。她已经五十岁了,然而却仍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讲到一些关于她的乐事时,她总能很快反应过来,并且也很爱讲话。她有着那种放任自己变胖的女人特有的热忱而充满感染力的笑。要不是明知她的家庭已为印度行政参事会工作了一个世纪,他会以为这样的女人是个歌舞女郎。她并没有浮华的穿着,但却有那种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气场。

“你没有再婚,对吧?”她问他。

“没有。”

“可怜的人。就算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也不能成为不去进行第二次尝试的理由。”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问你幸不幸福了。”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我想,我的本性就是那种很容易快乐的人。吉姆对我一直很好,他现在退休了,你知道,我们现在住在乡下。并且我也很爱贝蒂。”

“谁是贝蒂?”

“哦,她是我女儿,两年前结的婚。我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着自己成为外婆的那一天。”

“那会让我们显得衰老的。”

她笑了。

“贝蒂今年二十二岁。乔治,真高兴你能请我吃饭。不管怎样,如果还对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就显得有些傻了。”

“是的,白痴才会那样。”

“我们并不适合彼此,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太晚发现这点。当然,我是很愚蠢,不过那时我还很年轻。这些年来,你也过得很幸福吧?”

“我想,我可以说,我活得很成功。”

“哦,好吧,那可能就是你所有的幸福了。”

他很欣赏她的机敏,他笑了。然而,她很轻松地就把这些事情抛到一边,开始讲一些别的事情。尽管法院把他们的儿子判给了他,但他却不能照顾他,于是便将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母亲看管。那孩子在十八岁便移民新西兰,现在也已经结婚了。对乔治·穆恩而言,他还是个陌生人,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他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他极力地假装自己很关心那孩子。他们一起谈论他,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又将话题转移到演员和戏剧上。

“好了,”她最终说道,“我必须赶回去了。这顿午餐真不错。乔治,碰见你可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真的很感谢你。”

他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摘下帽子,独自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着。他觉得她是个很讨人喜欢,也很有趣的女人:想到自己曾疯狂地爱过她,穆恩又笑了起来。当他同汤姆·萨法里讲起此事时,嘴角也还存有一丝微笑。

“我和她结婚那会儿,她长得真是太漂亮了。当然了,如果她没有那么漂亮,我也绝不可能娶她。男人们就像是苍蝇对于蜜罐那般,成天绕着她飞。我常同他们进行可怕的争吵。最终,我发现她做了错事。当然,我也坚决地同她离了婚。”

“当然。”

“是的,我知道,我真是做了件该死的蠢事。”他往前靠了一点儿,“亲爱的萨法里,我现在明白,如果我还有一点儿理智,我都会闭上自己的眼睛。她会安定下来的,她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妻子。”

他希望自己能向客人说明,当他和那个既快乐又让人感到舒服,并且还有幽默感的女人坐到一起聊天时,他为自己从前因一些现在看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小题大做感到可笑。

“但人们总需要考虑自己的荣誉。”萨法里说。

“该死的荣誉。人们需要考虑自己的幸福。一个人的老婆和别的男人上了床,这和那个人的荣誉有很大关系吗?我们不是十字军战士,我是说你和我,我们也不是西班牙贵族。我喜欢我的老婆。但我没说我就没有其他女人。我当然有。但她有一些别的女人都无法给我的东西。我真是蠢蛋!仅仅因为没有享受到独自占有的乐趣,便轻易抛开了自己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

“我从没想过你会跟我这样说。”

看到萨法里那胖胖的、不安的脸上明显写满了尴尬,乔治·穆恩淡淡地笑了。

“我可能是第一个告诉你这些赤裸的真相的人。”他回答道。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你可能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如果我再回到二十七岁,我猜我可能还是会像我那时那么傻。但如果我有现在这样的理智,我会告诉你,如果我发现妻子对我不忠,我将会如何处理。我也会像你昨晚那样做:我会给她一顿好打,然后让事情过去。”

“你是要我原谅瓦奥莱特吗?”

长官微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你已经原谅她了。我只是建议你,不要为了为难自己的脸而切掉自己的鼻子。”

萨法里有些发愁地看了我们的长官一眼。他感到有些惊慌失措:这个冷静又犀利的人竟然看穿了他的内心情感,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被拖出了自己的意识。

“你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他说,“罗比和我几乎就像是兄弟一样。他的这份工作也是我为他谋到的。他欠我很多。如果不是我,瓦奥莱特可能终其一生都还继续做着家庭女教师。这可真是暴殄天物,我总是忍不住为她感到惋惜。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一开始注意到她,完全是出于怜悯。你难道不觉得,如果你一直坦诚相待的那些人竟在你背后耍伎俩,这会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吗?这简直就是可怕的忘恩负义。”

“哦,亲爱的孩子,人是不应该期望感激的。没有人有权利要求别人感激。不管怎样,你之所以行善,也因为那给你带来了快乐。这是幸福最纯粹的形式。如果还想要回报,那就真的是要求得太多了。如果你真得到了回报,那么,就像是你在得到股息之后又分得了红利;这当然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过你可不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萨法里蹙起眉来。他现在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乔治·穆恩看待事情的角度竟会如此奇特,而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考虑问题还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不管怎样,凡事总有个限度。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稍微有点儿体面意识,你就必须表现得像个先生。你要考虑到自尊。乔治·穆恩会提出这些听起来言之有理的话可真有趣,那个,该死的,让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有可能,你也一定会照做的。当然,乔治·穆恩是个奇怪的人,没有人真正读懂过他。

“萨法里,罗比·克拉克已经死了,你不能再嫉妒他了。除了你我和你的妻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并且明天以后,我也将永远地离开这里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捐弃前嫌呢?”

“这可能只会让瓦奥莱特鄙视我。”

乔治·穆恩又笑了,这笑容出现在那张古板而挑剔的脸上,可知是非比寻常的事件,然而他的笑容却有一种特别的甜美。

“我对她了解得不多。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可憎吗?”

萨法里突然一怔,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不,她是个善良的天使。可憎的人是我,竟讲出那些话来。”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随即,他开始哭泣起来,“天知道,我只是希望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事情就是善意的事情。”

萨法里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似乎一直都在付出,一直都在,但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什么。就算我的心碎了也没关系,我必须要让生活继续。”他以手背来擦拭眼泪,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原谅她的。”

乔治·穆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我不会对此而大惊小怪的,如果我是你,”他说,“你以后需要谨慎行事。她可能也有许多需要宽恕你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打了她吗?我知道,我也确实做得很糟糕。”

“不是这个。这对她反倒有好处。但我并不是说这个。老兄,你已经表现得很宽大了,并且,你知道,人们往往需要一些邪恶的机智来使自己忘掉自己的慷慨。幸运的是,女人很肤浅,她们总是很快便会忘记自己所得到的好处。当然,若非如此,她们也就没有生活了。”

萨法里张大嘴巴看着他。

“相信我,穆恩,你真是个奇人。”他说,“有时,你看起来就像根钉子那么硬,然而你说的一些话,又让人觉得,你仿佛还是有人性;但突然,正当人们觉得从前看错了你,发现你原来也是有心之人的时候,你又会讲出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话来。我想,你可能就是所谓的犬儒主义者了。”

“我从未认真研究过这问题,”乔治·穆恩笑着回应道,“但如果仅凭现象看本质,也不对不好的东西表示怨愤就是你说的人性;而在感到荒谬时微笑,在感到同情时并不过度悲伤就是犬儒主义,那么,我猜我可能就是个犬儒主义者了。大部分的人性都是荒谬又值得同情的,但如果生活教会了你宽容,你会发现,值得笑的理由总是比值得哭的理由多。”

汤姆·萨法里走后,我们的长官从容地为自己点上了午饭前的最后一支香烟。帮助协调一个生气的丈夫和一个犯错的妻子间的矛盾,这对他而言是种全新的角色,并且,这也多少有些将他逗乐。他开始继续反思人性的问题。他那又薄又苍白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冷的微笑。他想起了一条自己常常在岸边驻足并欣赏周围的跳约翰的小溪。有时,那里会有成百上千的跳约翰:有小小的几英寸长的,也有又大又圆的像人的脚那么大的。它们就是自身所生活的那泥泞之地的色彩。它们坐在那里,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你,接着,突然间,又躲进了它们的洞里。看到它们用脚掌拍打着地表的泥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那泥土会同它们的脚掌连在一起。这能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淤泥神秘地变活了,于是,一阵返祖的恐惧冻结了你的心,你会不禁想起,那些巨大而可怕的,曾是地球上唯一生物的东西。它们身上有些异乎寻常的地方,但同时也非常有趣。它们总会让你联想到人类本身。我常常在那里站着看它们嬉戏,并且往往一站就是半个小时,那真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乔治·穆恩从衣架上取下遮阳帽,怀着喜悦的心情,踏入了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