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走向了海滩。他缓慢地迈着步子,看起来就如同丈量板球场一样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他已冷静下来,不再为船长那无耻的嘲讽而耿耿于怀。这件事让他觉得恶心,就好像是喝了一口令人作呕的药水一样,于是他吐了口唾沫。不过他也并非缺乏幽默感,一想到船长那无耻的谬论时,他便忍不住感到好笑。弗瑞德还是个孩子,他无法想象会有女人愿意看他第二眼。他非常了解路易丝,她是绝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的,一丁点儿也不会。

海滩上没有人影,大家都入睡了。他沿着码头走着,然后停了下来,朝“芬顿号”大声地喊了起来。“芬顿号”泊在一百码之外的水域,它的灯亮着,就像是落在平静的海面上的一双坚定的眼睛。他又喊了一声,仍旧没有人回答。然而在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含糊的瞌睡声,原来是坐在救生筏中等着尼克尔斯船长的澳洲土人发出的声音。埃里克走下了台阶,看到救生筏正系在护栏下的横木上,船上的澳洲土人睡眼惺忪。看到有人走来,他便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是‘芬顿号’的救生筏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那澳洲土人本以为来人是船长或者弗瑞德·布莱克,发现不是后不由得一阵恼怒,并且对眼前这个大个子产生了怀疑。

“带我到船上去,我找弗瑞德·布莱克。”

“他不在船上。”

“你确定?”

“除非他是游过去的。”

“好吧,晚安。”

船员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坐了下来,继续睡起觉来。埃里克沿着寂静的马路走了回去。他想弗瑞德一定是去了那幢独栋房屋,被弗里斯留下来聊天。这孩子会如何理解那个英国佬神神叨叨的哲思呢?一想到这儿,埃里克便微微笑了。他喜欢弗瑞德身上的某种气息。在弗瑞德那世故的外表下,在那份谈论着赛马、板球、舞蹈和搏击的闲情背后,是一种简单又招人喜欢的本性。埃里克并非完全不明白弗瑞德对自己的情感。崇拜,没错,就是崇拜。不过这也没什么坏处,总会过去的。他是个很正派的孩子,要是有机会,准能做一番大事。和他交谈是很愉快的,而且能感觉到,他即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仍会努力地去理解。就好像你在一片肥沃的土壤里播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看着这颗种子慢慢地萌出芽来。埃里克继续迈着重重的步子朝庄园走去,希望能遇上弗瑞德。要真是这样,那他俩就能一起走回去,到他家小坐一会儿,吃些奶酪和饼干,再喝点儿啤酒。此时的埃里克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犯困。在这个岛上,能和他说话的人很少,与老斯旺和弗里斯在一起时,他更多的是倾听,在这样的夜里,能和什么人推心置腹地聊聊,那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

“让太阳也厌倦了我们的谈话,”他自言自语地背诵着赫拉克利特的诗,“逃离了天幕。”

埃里克对于自己的私生活一向是持谨慎态度的,然而他却决定告诉弗瑞德自己和路易丝订婚的事。他希望弗瑞德能知道。有的时候,他心中的爱满得就要溢出来了,要是不找个人倾诉倾诉,那他的心脏都要炸开了。而医生年纪大了,是不会理解这种激情的,只有对着弗瑞德,他才能说出那些无法对医生启齿的事情。

海滩离庄园有三英里远,埃里克边走边思考,并未注意这段距离,因而当他到达庄园门口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弗瑞德。于是他想,弗瑞德一定是在他去海滩的时候去了旅馆。真蠢!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折回去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既然埃里克来到了这儿,那不如进去坐一会儿再走。虽然他们都睡觉了,但他是不会打搅任何人的。他以前也常常这样做,待他们都睡着后便去庄园里坐一会儿,静静地思考些什么。游廊下面的花园里有一把摇椅,老斯旺有时会在凉爽的夜晚坐在那儿乘凉。那张椅子就放在路易丝的房间前面。很奇怪,当他坐在那儿,望着路易丝的窗户,想象着她正平静地睡在蚊帐里时,他的心就宁静了下来。她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想象着她灰金色的头发铺在枕头上,侧卧着,睡得很熟,稚嫩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每每这时,他的心就变得柔软极了。有的时候,一想到这无暇的优雅终会减毁,那苗条又美丽的身躯终将因死亡而僵硬,他就感到悲伤。如此尤物竟然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有几次,他呆呆地坐着,直到芬芳的空气中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寒意,树上的鸽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才发现天快亮了。而在他坐着的几个小时里,他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平和与魅惑人心的宁静。有一次他正坐在那儿,突然间推窗慢慢地打开了,随后路易丝出现了。也许她热得睡不着,也许是被什么梦惊醒了,想要出来透透气。她赤着脚穿过游廊,手放在了栏杆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她腰间缠了一件纱笼,上身赤裸着。她抬起手,拨了拨她那浅色的头发,让那浅金色的瀑布飞下了肩头。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她身上,在房子那黑色阴影的映衬下显出了曼妙的轮廓。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更像是童话里的精灵少女。受那古老的丹麦传说的蛊惑,此时的埃里克几乎就要以为他的女神即将变成一只可爱的白色鸟儿,飞向那传说中的的日出之地去了。他躲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地坐着,四周寂静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微弱的气息是如此清晰,就仿佛她正躺在他的怀抱里,两颗心紧紧靠在一起一样。她转过身回到了房间,关上了推窗。

埃里克沿着通往房子的土路走着,然后在正对路易丝房间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屋子里黑漆漆的。房屋周围笼罩着深深的寂静,就好像里面的人们不是睡着了,而是死去了一般。然而这寂静中并没有恐惧,而是蕴藏着一种细腻的平静,安抚着人们躁动的灵魂。这样的夜晚非常惬意,就像是抚摸着少女那平滑的肌肤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埃里克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口气。一股悲伤落在了他的心头,虽然这悲伤中已经不再有痛苦,但终究,亲爱的凯瑟琳·弗里斯已经不在了。他第一次来岛上时,还是个羞涩又乳臭未干的少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凯瑟琳是如何友善地对待他的。他憧憬着她。那时她四十五岁,然而那健硕的体格却一点儿也没有受到生育或者辛勤劳动的影响。她很高,胸脯丰满,有着一头华美的金发。她也为自己骄傲,大家都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她是有个性、有胆识、有谋略的女人,她取代了他心中那个被他留在丹麦某所农舍中的母亲的位置。她也爱他,像爱自己那早夭的儿子一样爱他,不过他却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亲生母子更为亲密。若他们真是母子,那便永远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开诚布公地谈心,也不可能因为彼此的相伴而从内心深处感到一股宁静的满足感。他爱她,景仰着她,他知道自己也是被她爱着的,这让他感到非常幸福。他隐约地感到,也许某一天他会倾心于某位姑娘,但是那种爱和他对凯瑟琳·弗里斯那纯粹的依恋是不同的,永远也不会带给他相同的宁静和安慰。她并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女人,但却懂得很多,你会说,她就像是一座未开采的矿,世世代代从那无止境的竞争中积聚着力量,厚积而薄发,因此她完全能应对你的那些书本知识,也能保持和你站在同一水平线之上。她是那种能让你觉得自己说得棒极了的人。与她说话时,各种想法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向你,而在这之前,你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如此才思敏捷,口若悬河。她为人实际,有一种精明的幽默感。一听到荒唐事,她便会立刻进行嘲笑,然而她实在是太温柔了,以至于竟让人甘愿受她嘲讽。对埃里克来说,她身上最美好的品质便是真挚。她那完美无瑕的诚恳就像是一团火焰,笼罩着她,让每个与她交谈的人心中都能感受到那光亮。

好人一生平安,凯瑟琳的一生是幸福的,这让埃里克感到一丝温暖和感激。她和乔治·弗里斯的婚姻就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弗里斯第一次来到这个偏远又美丽的小岛时,她已守寡好些年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新西兰人,是一艘纵帆船的船长,在岛上做贸易,死于一场特大飓风。那场风暴也毁了她父亲,卷走了他一生的积蓄,让那个胸口有伤不能做重活的老斯旺破了产。然后他们一起搬进了庄园。老斯旺凭借着那敏锐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直觉,多年来一直留着这个庄园,以便一无所有时还能有个落脚之处。她和那个新西兰丈夫育有一子,不过早夭于白喉。她从来没有见过乔治·弗里斯这样的人,他说话的方式真是太与众不同了。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深色头发,面容憔悴但又充满了柔情。她爱上了他。就好像她的现实,她世俗的本能,在这个满口崇高事物的神秘流浪者身上都转变成了柔情。她对他的爱,和她对她那粗鲁直率的水手丈夫的爱并不一样,她对他有着一股款款的深情,她想要保护他守卫他,她对他的爱,甚至让人感到有一丝好笑。她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她敬畏着他那不可思议又鼓舞人心的智慧,她相信他的善良,相信他是天才。埃里克想,纵使弗里斯并不招人喜欢,但对他,自己总是存着好感,因为凯瑟琳是如此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而他也回报了她那么多年的幸福。

凯瑟琳是第一个表示希望他娶路易丝的人。那时的路易丝还是个孩子。

“亲爱的,她永远不会像你一样美丽。”他微笑着说。

“她会比我更美的,你还不能预见这一点,但是我能。她会和我很像,但是又和我完全不同,她会比我长得更漂亮。”

“如果她和你一模一样,我就娶她,我不需要她与你不同。”

“等她长大了你就会发现,她是一位苗条又年轻的小姐。”

如今,想起这段对话仍能让他感到愉悦。一瞬间,他面前那黑漆漆的一片竟略微明亮了些,他惊愕地以为天快破晓了,然而回头一看,只见那半弯明月不知何时浮上了树梢,微微倾斜着,就像是一只随波逐流的空木桶,暗淡的月光倾泻在了沉睡着的房屋上。埃里克友好地向月亮招了招手。

后来凯瑟琳莫名地得了心脏病,当那强壮健硕又活力满满的女人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不断抽搐时,她明白自己已时日不多了。她再次希望埃里克能够照顾路易丝。而此时的路易丝正在奥克兰上学,虽然已经叫她回来了,但她得过一个月才能到达,从奥克兰到这儿,得绕一个大圈子。

“过几天她就十七岁了,我相信她是有头脑的,但是要扛起所有的担子,她还是太年轻了。”

“你为什么认为她会愿意嫁给我?”埃里克问道。

“她小的时候就很崇拜你,总是跟着你,像个小跟屁虫。”

“那只是小姑娘的狂热而已。”

“实际上,你是她唯一了解的男人。”

“但是凯瑟琳,如果我不爱她呢?你也不希望我娶一个我不爱的姑娘吧。”

她给了他一个甜美而风趣的微笑。

“当然,不过我忍不住认为,你会爱上她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些其他的,但他并不理解。

“我想,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很开心的。”

“不要这样说。不过为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手,咯咯笑了起来。

一想到凯瑟琳当年的预见是多么正确,他的心头就蒙上了一层忧伤。将死之人总是能奇怪地预见未来,凯瑟琳大概也是这样吧。路易丝回来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那么甜美,那么友善,那么深情款款。然而她对他,已没有了孩提时代的崇拜,她也不再羞涩,和他相处时非常自然。当然,她仍旧很喜欢他。只是,他感觉到,她虽然并不非难他,但称赞他的时候却很冷淡。他虽不至于因此而尴尬,但总有些局促不安。她和她母亲一样,眼睛里流露出诧异又风趣的神情。然而凯瑟琳的眼神是温暖人心的,因为那里面饱含着爱,而路易丝的眼神却让人惶恐,因为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嘲笑你的荒唐。埃里克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见到她时大吃了一惊,因为不仅仅是外表,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像以前一样开朗,一样随和,他们像以前一样一起漫步、游泳、钓鱼,他们一起谈天一起开怀大笑,就好像仍旧是他二十二岁、她十四岁那样。然而他却隐约感到她对他多了一份冷漠。她的灵魂以前像玻璃一样透明,现在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他明白,在她内心深处,藏着什么他不了解的东西。

凯瑟琳死得很突然。她的心绞痛复发,当混血医生赶到时,已经无力回天了。路易丝一下子崩溃了,这些年培养的成熟一瞬间都不见了,她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那无法抹去的忧伤。她的心碎成了千瓣,她坐在埃里克腿上,躺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孩子一样,她不明白悲伤是无法安抚的,也不相信它终会成为过去。她没办法应对那样的情境,她只是照着他的话来做。弗里斯也崩溃了,没有了一点儿理智。他成天喝着加水的威士忌,剩下的时间便用来哭泣。老斯旺则絮絮叨叨地念着他的孩子们,他一遍遍地叙述着他们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死亡的。孩子们都对他很坏,丢下可怜的老头儿孤身一人无人照顾。他们中有的逃走了,有的抢劫了他,有了嫁给了他不认识的人,剩下的则都死了。他们都认为,在老父亲需要人照顾时,总会有人受孝心驱使,愿意回来照顾他的。

埃里克处理了一切后事。

“你就像个天使。”路易丝对他说。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爱恋的火焰,然而他却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不要犯傻——仅仅如此,他便已满足了。他不想利用这个时机,不愿意在她情绪低落,内心一片荒芜,充斥着无助感的时候向她求婚。她还很年轻,这样对她不公平。他爱她爱得发狂,不对,他的爱是理智的,他默默在心中纠正道。他用尽所有值得信赖的智慧爱她,用尽孔武有力的四肢中所蕴藏的一切力量爱她,用尽自己灵魂中全部的诚恳爱她。他爱她不仅因为她那纯洁无瑕的身躯,更因为她那日益凸显的性情,那无瑕的灵魂的纯净。爱情灼烧着他的自信,他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然而,当他想到她的完美时——她拥有的,不仅仅是健全的体魄和灵魂,在她那曼妙的身躯里,完美地融合了一个纤细敏感的灵魂——他便从内心深处生出卑微来。

现在一切都定下来了。弗里斯的犹豫不足为虑,他是可以被说服的,即便不讲道理,但最终也会因为不停的劝诱而妥协。而斯旺年事已高,活一天少一天了,因而他们有必要等他去世后再结婚。埃里克干起活来很有效率,他的公司不可能让他永远留在这个岛上,早晚要将他调往仰光、曼谷或者加尔各答市,最后哥本哈根也会需要他。他不会像弗里斯一样满足于庄园那靠贩卖丁香和肉豆蔻而勉强度日的生活。路易丝身上也没有她母亲的那份平和,她是不会愿意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岛上过闲云野鹤的生活的。他最崇拜凯瑟琳的一点是,她竟然能用那些简单的元素,例如每天的日常生活,对畜牧业的操劳,一颗平和安宁风趣又知足的心,便创出了一种只属于她的细致完整的美。路易丝不一样,她的内心比她的母亲躁动许多。虽然她平静地接受了周遭的环境,但是她那躁动的灵魂却并未安定于此。有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旧葡萄牙要塞的墙垣上遥望大海,他总是能感觉到她的灵魂跃跃欲试,渴望着历练。

他们常常讨论蜜月旅行。他希望能在春天的时候回到丹麦,那时树木经历冗长而严酷的冬天后,都一一爆出了新芽。在那样的北方之国,那新鲜的绿色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柔,是热带地区的人们永远都不能理解的。牧场上歇着一头头黑白相间的奶牛,而那建在树林之间的农庄整洁又美丽,让人感觉就像是回到家一样。他们要去哥本哈根,那里的马路很宽阔,车水马龙。路旁的房子整齐划一,派头十足。每栋房子都有数不清的窗户,多得让人惊讶。克里斯蒂安国王建造的教堂和诸多红色的宫殿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一样。他还想带她去埃尔西诺尔,正是在那城垛之上,哈姆雷特的父亲对他显了灵。夏天的海湾非常壮观,平静的海面有时呈现出灰色,有时是奶蓝色;那里的生活充满了音乐和欢笑,惬意极了;而在那北方特有的漫长黄昏中,随处可见愉快交谈着的人们。除了丹麦,他们必须得去英格兰,他们俩谁也没有去过那儿。那里有伦敦,那个有着伦敦国家美术馆和大英博物馆的伦敦。他们还要去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亲眼看看莎士比亚的墓冢。当然,还有巴黎,那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她可以在卢浮宫购物,他们可以开车驶入布洛涅森林,也可以手挽手在枫丹白露森林散步。他们还要坐在凤尾船中欣赏着月光下的意大利和威尼斯运河。为了弗里斯,他们还要去一趟里斯本。当年的葡萄牙人正是从这儿出发,开拓出了伟大的葡萄牙帝国,然而现在除了几座废弃的要塞和遍布各地的即将关门的车站,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幸存的是几首不朽的诗歌,以及那不可磨灭的往昔的盛誉。和挚爱一起游历这些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人生呢?在这一刻,埃里克明白了弗里斯所说的“元神”,若你愿意,也可以称它为上帝。这位神明并不在世界之外,而是就在这世界之中。他的灵在山边的岩石中,在田间的野兽身上,在人类的灵魂中,在从天穹上滚滚而下的雷鸣中。

下弦月那银白的光亮笼罩着弗里斯面前的房子,清晰地勾勒出了它那对称的线条,而那结实的底座则在月光的晕染下成了一片模模糊糊亦真亦幻的影子。突然间路易丝房间的百叶式推窗轻轻地被打开了。埃里克屏住了呼吸。如果问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路易丝。只要让他看到她,他就别无所求了。她来到了游廊入口,只穿了一件睡觉时缠的纱笼。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看上去就像是夜里的幽灵。夜在这一刻似乎也静止了下来,四周的静谧也仿佛都成了活物,静静聆听着她的呼吸。她向前走了一两步,朝游廊里张望着,确保没有任何人在那儿。埃里克期待着她能像以前一样走到栏杆那儿,站上一小会儿,在如此清澈的月光下,她的眸色一定也清晰可见。可这时她转过身去,朝她的窗户召唤了一声,接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停了片刻,好像要牵她的手,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指了指栏杆。他走到了栏杆那儿,敏捷地跨了过去,之后看着脚下距他六英尺的地面,轻轻地跳了下去。路易丝蹑手蹑脚地溜回了房间,关上了推窗。

埃里克一瞬间呆住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惊讶得不知所措。刚才看到的一切,仿佛都是梦,他根本无法相信。他继续坐在老斯旺的椅子里,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双脚着地后便坐了下来,好像在穿鞋子。突然间,埃里克想起了自己孔武有力的手臂,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个男人的领子,用力一拎,只见那个男人双脚便离开了地面。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这个男人大吃了一惊,他张开了嘴,正准备大声喊叫,便被埃里克用他那硕大的手掌捂住了嘴。然后埃里克掐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这才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那个男人吓坏了,傻傻地站在那儿,无助地盯着埃里克,在那样的力气面前,挣扎也是徒劳的。这时埃里克看清了他的脸,是弗瑞德·布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