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伦敦

1942年第一天,黛西收到了前未婚夫查理·法奎森的来信。

她在梅菲尔街公寓的早餐桌上打开了这封信。除了她之外,这时家里只有给她倒咖啡的管家,和从厨房给她送来热面包的十五岁女仆。

这封信不是从布法罗寄来的,而是从英国东部杜克斯福德的空军基地寄来的。黛西听说过杜克斯福德,那里离她遇见丈夫博伊·菲茨赫伯特和爱人劳埃德·威廉姆斯的剑桥很近。

她很高兴收到查理的信。他抛弃过她,她也一时嫉恨过他。但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觉得自己和那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1935年她是美国上层阶级别斯科夫家的阔小姐,现在她是英国贵族阿伯罗温子爵夫人。但她很高兴查理还能记得她。女人总是希望被人牢记,而不是遗忘。

这封信是查理用黑色钢笔写的。信纸很大,边缘呈锯齿状,字体很不工整。黛西拿起信念了起来:

在读这封信之前,我必须为前些年在布法罗对待你的方式表示道歉。每次想到那件事时,我总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深的羞辱。

很好,黛西心想,他似乎成长了不少。

我们真是太势利了。我太软弱,不该让已故的母亲逼我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来。

啊,黛西想,已故的母亲。原来老婊子已经死了。这也许能解释查理为何会发生如此转变。

我加入了第一百一十三神鹰冲锋队,我们现在正在飞飓风式战斗机,但马上就会飞火球式战斗机了。

三支神鹰冲锋队参加了对抗纳粹德国的战争,英国皇家空军的那一支由美国志愿者组成。黛西很吃惊:她没想到查理会自愿参加战斗。她以前的认识的查理除了狗和赛马,对其他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他真的长大了。

如果你能打心眼里原谅我,或者至少把这事忘了,我很想来见见你和你的丈夫。

提到丈夫很有策略,这表明查理没有和她重温旧情的意思,黛西心里想。

下周末我会去伦敦休假。能请你和你丈夫出来吃个饭吗?希望得到你肯定的答复。

致以深情的祝福

查理·法奎森

下个周末博伊不在家,黛西会单独接待查理。和伦敦战时的许多女人一样,黛西很喜欢有男人陪伴。去了西班牙以后,劳埃德就没了消息。他说他要去英国在西班牙的大使馆担任军事参赞,黛西希望他确实担任了这样一个没有性命之忧的职位,但内心里她完全不相信。她问劳埃德为什么政府要派一个年轻力壮的军官去中立国担任文书工作,劳埃德向她解释说,是为了防止西班牙在战争中加入法西斯的阵营,这个任务相当重要。说这话时,他懊恼地笑了笑,知道黛西不会轻易相信。她担心事实上劳埃德是越过边境和法国的抵抗组织并肩作战去了。这些天,黛西常会做劳埃德被捕受虐待的噩梦。

黛西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劳埃德了。黛西感到截肢般的痛苦,她每天每小时都在想着他。不过她很高兴能有机会和男人一起出去,即便是腼腆、肥胖、了无生趣的查理·法奎森。

查理在萨伏伊饭店的小餐厅订了张桌子。

当侍者在饭店大堂帮她脱掉貂皮大衣的时候,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穿着剪裁得体晚礼服的高大男人走近她。男人伸出手,对她羞涩地说:“你好,黛西,很高兴在这么多年之后见到你。”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这是查理。“老天,”她惊呼道,“你完全变了样!”

“我减了些体重。”他说。

“才不止一些呢。”黛西猜测查理减了四十到五十磅。减肥使查理比以前更为英俊。他不再显得臃肿,而是带有一股粗犷的气质。

“你倒和以前一模一样。”查理上下打量着她。

出门前黛西刻意修饰了一番。因为战时的紧缩政策,她已经很多年没买新衣服了,但今晚她穿上了战前最后一次去巴黎时买的浪凡露肩式宝蓝晚礼服。“两个月后,我就二十六岁了,”黛西说,“我不信我还和十九岁时一个样。”

他低头看着黛西身上穿的袒胸露背的晚礼服,脸色涨红了,“相信我,我不是在恭维你。”

他们走进餐厅,坐了下来。“我还怕你不来呢。”他说。

“我的表停了,抱歉迟到了。”

“只迟了二十分钟,我还准备等一小时呢!”

侍者问他们想不想先来上一杯。黛西说:“这里能喝到英国很难品尝到的上好马提尼酒。”

“请来上两杯。”查理说。

“不加冰块,但要加橄榄。”

“我也一样。”

黛西打量着查理,为他身上的变化感到惊奇不已。他原先很笨拙,现在却是打动人的羞涩。黛西看着他,却实在无法把他和开着战斗机打下德国战机的飞行员联系在一起。毕竟,伦敦的空袭已经在半年前结束了,英国南部的天空已经很少有空战。“你通常都会执行哪一类的飞行任务?”黛西问。

“白天大多在法国北部绕圈飞行。”

“什么是绕圈飞行任务?”

“通常是一架轰炸机和一架战斗机组队执行任务,战斗机为轰炸机护航,主要目标是把敌军的战斗机引入他们绝对力量偏弱的作战区域。”

“我恨死了轰炸机,”黛西说,“轰炸期间我一直待在伦敦,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太难熬了!”

查理说:“我还以为你想让德国人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才不是呢!”黛西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多,“我为那些在轰炸中死去的伦敦妇女和孩子难过——但也为在德国有同样遭遇的妇女和孩子痛心。”

“我从没这样想过。”

他们点了主食。战时条例限制每桌只能点三道菜,一顿饭的价格不能超过五先令,菜单上只有用猪肉香肠填充出来的假鸭子,以及完全没肉的什锦馅饼。

查理说:“能听到你用美国口音说话可真是太好了。我喜欢英国姑娘,甚至还和一个英国姑娘约会过,但我还是最喜欢美国人的口音。”

“我也是,”黛西说,“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我是不会回美国了,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很遗憾没能见到阿伯罗温子爵。”

“和你一样,他也是空军。现在他是飞行教官。他不时会回来看看——但这个周末不回。”

博伊偶尔回家探亲的时候,黛西又和他睡觉了。在抓住他和阿尔德盖特的可鄙女人睡觉以后,黛西曾经发誓再也不和他一起睡了。但博伊对她施加了压力。他说战士回家时需要得到抚慰,发誓再也不去找那些妓女了。黛西不相信他的诺言,但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屈服了。她告诉自己,无论好坏,她毕竟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但她再也无法从和博伊的交欢中得到快乐了。她可以和博伊上床,但无法全心全意地爱着他。黛西必须要用润滑剂才能和他性交。她曾经试图寻找过当年博伊具有把世界踩在脚下的气势,充满情趣时和她交欢的那种感觉,但现在她意识到,博伊只是个空有贵族头衔,自私且没有见地的无聊汉子。当博伊压在她身上时,黛西脑子里想的只是不要被他感染上什么讨厌的传染病。

查理小心翼翼地说:“你大概不想多谈罗赫家的事吧……”

“是的。”

“可是……乔安妮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不会吧,”黛西非常震惊,“她是怎么死的?”

“在珍珠港被日本人打死的。她和伍迪·杜瓦订了婚,两人一起去探望驻扎在珍珠港的伍迪弟弟。他们乘坐的车被一架日本零式战斗机紧追,乔安妮不幸被日军发射的子弹击中了。”

“太遗憾了,乔安妮和伍迪真是可怜!”

他们的食物和红酒来了。两人在沉默中吃了一会儿。黛西觉得素鸭的味道一点都不像鸭子。

查理说:“乔安妮是两千四百名在珍珠港被杀的美国人中的一名。我们在珍珠港损失了八艘军舰和十艘其他舰只,可恨的日本人!”

“这里的人私底下都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美国总算参战了。天知道希特勒为什么要蠢得对美国宣战。而英国人认为他们得到了美国和苏联的支持,就有了最后夺取胜利的机会。”

“美国人对珍珠港被突袭非常生气。”

“这里的人不知道美国和日本之间究竟怎么了。”

“直到开战前的一刻,日本人还在和我们讨价还价——其实他们早就在计划着偷袭珍珠港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欺诈。”

黛西皱起眉。“我倒觉得很正常。如果最后一刻能达成协议的话,他们也许会取消攻击计划。”

“但他们也不能偷袭啊!”

“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以为日本会首先攻击菲律宾,即便宣战,我们也料不到他们会首先袭击珍珠港。”

查理无助地摊开手:“他们本来就不该攻击我们啊!”

“我们偷了他们的钱。”

“只是暂时冻结了他们的海外资产而已。”

“他们觉得这是一回事。我们切断了日本的原油供应,让日本遇上了贸易壁垒,让他们面对着全盘皆输的局面。你还能指望他们怎么做呢?”

“他们应该屈服,同意从中国撤军。”

“他们的确应该。但如果美国被别的国家支使着做这做那的话,你希望我们屈服吗?”

“也许不会,”查理露齿一笑,“我刚才说你没变,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为什么?”

“你以前从没有这样说过话。从前你根本不谈论政治。”

“如果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话,外面的世界如果发生了什么于你不利的事,你就要自认倒霉了。”

“我想我们从各自的经历中都学到了这一点。”

他们要了甜点。黛西说:“查理,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全欧洲都掌握在了法西斯党人的手里。德国攻占了大半个苏联。美国像只断翅的老鹰似的没有丝毫攻击力。有时我甚至为没生孩子而庆幸。”

“别低估美国。我们受了伤,但绝没有被击垮。日本现在的确趾高气扬的,但总有一天会为他们在珍珠港做的事痛悔不已。”

“希望你是对的。”

“德国不会像之前那样任意妄为了。他们没能占领莫斯科,正在向后撤退。你意识到莫斯科战役是希特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败吗?”

“是溃退,还是暂时的撤退?”

“无论是溃退还是战略上的撤退,都是希特勒之前没遇到过的沉重打击。布尔什维克给纳粹德国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查理发现英国的波特酒很好喝。在伦敦,男人们通常在女人退席之后上这种酒。黛西很反感这种习惯,曾经试图在家宴上废除这种习惯,但没有成功。喝过了马提尼和红酒之后,两人又各喝了一杯波特酒。这酒让黛西醉醺醺的,但却难得的开怀。

他们回忆着布法罗的青葱岁月,为年轻时和其他人一起做的蠢事嬉笑不已。“你说你要去伦敦和英国国王跳舞,”查理说,“你确实做到了。”

“希望她们那些人都为此嫉妒!”

“何止嫉妒啊,多特·伦肖惊讶得脸皮都抽起来了。”

黛西高兴地笑了起来。

“很高兴又和你联系上了,”查理说,“我非常喜欢你。”

“我也非常高兴。”

他们拿着大衣离开了餐馆。门童叫了辆出租车。“我送你回家。”查理说。

当车沿着斯特兰德大街前行时,查理抱住了黛西。她本打算挣脱,但又想:这也未尝不可。于是,她靠在了查理身上。

“我真是太傻了,”他说,“早前要是娶了你该多好啊!”

“你也许会是个比博伊·菲茨赫伯特更好的丈夫。”她说。可要是没有博伊的话,她也许就永远遇不见劳埃德了。

她意识到自己没对查理说过任何有关劳埃德的事情。

出租车拐入梅菲尔大街时,查理吻了黛西。

被男人抱在怀里亲吻的滋味简直太好了,但黛西知道让她产生这种感觉的是刚刚喝下去的酒精。事实上,她唯一想吻的男人是劳埃德。但在出租车停下前,她都没把查理推开。

“临睡前再喝一杯好吗?”查理问。

一时间黛西动摇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触摸过男人坚实的身体了。但她并不真的想和查理做爱。“不行,”她说,“查理,对不起,我爱的是别人。”

“不用跟我上床,”他轻声说,“如果我们能,我是说我们能接吻什么的……”

黛西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她觉得自己很差劲。查理每天在为她的生命拼死作战,但她连简单地慰劳一下他也做不到。“查理,晚安,祝你好运。”她说。在改主意之前,她甩上车门,走进了自己的家。

她径直上了楼。几分钟后,独自躺在床上时,她觉得自己很可悲。她一下子背叛了两个男人:她因为亲吻了查理而背叛了劳埃德;又因为让查理不快而背叛了查理。

星期天一整天,黛西都因为宿醉而躺在床上。

星期一夜里,她接到一个电话。“我是汉克·巴克莱特,”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说,“我是查理·法奎森在杜克斯福德的朋友。他跟我说过你的事,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她猛地一惊:“为什么打电话找我?”

“我给你带来个坏消息,”汉克说,“查理的飞机在阿布维尔上空被德军击落了,他死了。”

“不!”

“这是他驾驶喷火式轰炸机执行的第一次任务。”

“他跟我说过这个。”黛西恍惚地说。

“我猜你也许会想知道这个消息。”

“是的,谢谢你。”她轻声说。

“在他心里,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吗?”

“你真应该听听他是怎么夸你的。”

“太遗憾了,”她说,“真是太遗憾了。”她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挂断了电话。

查克·杜瓦隔着情报分析员鲍勃·斯特朗中尉的肩膀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大多数情报分析员的办公桌非常乱,但斯特朗的却很整洁。上面只有一张他写了几个字的文件纸。纸上写着:YO-LO-KU-TA-WA-NA

“我实在搞不明白,”斯特朗灰心丧气地说,“如果破译正确的话,日军就会对‘约洛库塔瓦纳’进行打击。但这说明不了任何事情。日语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词。”

查克看着纸上的六个日语字节。尽管他只懂一点日语,却能确定这几个音节对他来说的确意味着一些事情。无法确定这些字节的含义,查克只好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行政大楼内的氛围十分沉重。

空袭后的几周,查克和埃迪经常看到珍珠港外浮油的海平面上飘着的尸体。与此同时,他们处理的情报中不断有日军发动破坏性更大的攻击的消息。珍珠港事件过后仅仅三天,日军的战斗机就袭击了菲律宾吕宋岛上的美军基地,摧毁了美国太平洋舰队所有的鱼雷储备。同一天在南中国海,日军击沉了英国的浅水号战列舰和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使英国在远东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日军的步伐似乎不可阻挡,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新年的前几个月,日军在菲律宾击退了美军,在香港、新加坡和缅甸首都仰光把英军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地方的名字连查克和埃迪这样的水手都不太了解。对美国公众来说,关岛、威克岛、菲律宾的巴丹半岛如同科幻小说里的遥远星球一样远不可及。但所有人都知道撤退、投降、屈服意味着什么。

查克很纳闷,日本真能击败美国吗?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五月,日本终于得偿所愿:建立起了一个拥有橡胶、锡矿以及至为重要的原油资源的大帝国。泄露出来的情报表明:日本人正在用斯大林都要胆寒的残忍,统治着这个帝国。

但日本也有心腹之患,这就是美国海军。想到这里,查克深深地为自己是美国海军的一员而感到骄傲。日本人妄图通过摧毁珍珠港控制太平洋,但他们失败了。美国的航空母舰和重型巡洋舰仍然驰骋在太平洋的海面上。监听得到的情报显示,日军指挥官对美国拒绝倒地死亡感到非常生气。珍珠港战场的失败以后,美军在人员和武器上都比不过日军,却没有逃跑隐藏,而是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对付日本军舰。虽然对日军的损伤不大,但这种战术有效地提升了美军的士气,给日本人留下他们远没有得胜的强烈感觉。4月25日,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战斗机空袭了东京,大大地削弱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尚武精神。夏威夷进行了疯狂的庆祝。那天晚上,查克和埃迪都喝得醉醺醺的。

但决一胜负的时刻就要到了。老行政大楼里和查克谈过话的人都说,日本会在初夏发起一场大规模攻势,引诱美国军舰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终极之战。日本希望海军能在战斗中展现出高人一等的实力,把美军的太平洋舰队消灭干净。美军只有做好更完善的准备,搜集更精密的情报,才能移动迅速,一击制胜。

这几个月,“海波”信号情报中心日夜不停地破译着日本海军名为JN-25b的新型密码。五月,他们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美国海军在从西雅图到澳大利亚的太平洋周边建立了一系列无线讯号拦截站。在这些拦截站里,被称为“房顶匪帮”的译码员戴着耳机,坐在无线电监听器旁监听着日军的无线电讯号。他们监听着日军的无线电频率,记录下听到的信息。

日军的无线电讯号是用摩斯密码写就的。密码中的圆点和短线可以被翻译成五个数字组成的数组,每个数组对应密码本上的不同字母、词组和短语。看上去杂乱无序的这些数字由安全电缆传送到老行政大楼地下室的电传机。接着才是最难的破译部分。

他们总是从细微处入手。信号总是以意为“结束”的“尾张”告一段落。译码员会寻找出现在相同信号段的同一数组,在发现的数组上写下“结束了吗?”这几个字。

日本人常会犯些无心的错误,这些错误常能帮上他们的大忙。

JN-25b的新密码本必须花上些时间才能送到远离总部的哨所。因此,在最初的几周内,日军必须同时用两种密码传递信息。事后证明,这几周对日军来说颇为致命。因为美军基本破译了原先的JN-25,能解读出电文中的绝大部分信息。此时再拿破译出的信息和新密码比对,就不难判断出新密码的五数字数组代表什么意思了。对新密码的破译取得突飞猛进的进展。

珍珠港事件以后,被击沉的加利福尼亚号巡洋舰上乐队的几个乐师加入了原先的八人译码团队。因为某种无人知道的原因,音乐家们在译码上有着极为深厚的功力。

所有的译电文被转换成文件储存。对译电文的对比非常关键。分析师可能会索取某一天的所有信号,索取发往某一艘船的所有信号,也可能索取全部提到夏威夷的信号。为了便于分析员尽快找到自己需要的无线电讯号,查克和另一个文书创立了一套便于查找的交替索引系统。

译码团队预计,日本人将在五月的第一周进攻盟军在巴布亚的基地莫尔斯比港。他们的破译完全正确,美国海军据此拦截了日本在珊瑚海上的攻击舰艇。双方都宣称自己得胜了,但日军没有攻下莫尔斯比港。美国太平洋战区司令尼米兹上将开始相信他的译电员了。

日本人通常不用常用名称呼太平洋上的各个地点。他们为每个重要的军事据点起了由两个字母组成的番号——事实上,是两个日文字母表中的平假名,但译电员通常会用英文字母表中的A到Z加以对应。地下室的译电员们努力想弄清每个双位平假名名称的意义。他们慢慢地获得了一些进展:MO代表莫尔斯比港,AH代表瓦胡岛,但还有许多两位平假名没有弄清对应的地名。

五月,无线电讯号拦截站截获了大量有关日军正要对一个称为AF的地方发动攻击的情报。

AF最有可能代表的是从夏威夷开始,绵延一千五百公里的环岛链最西端的环礁中途岛,它正好处于洛杉矶和东京的中间位置。

猜测自然是远远不够的。考虑到日本海军的数量优势,这件事必须让尼米兹海军上将知道。

通过日复一日的工作,查克和同事们大致摸清了日军战斗序列的大致规律。刚生产的战斗机一般都会安排在航空母舰上;每占领一地,日本都会在当地派驻“占领军”:希望通过此举保住他们所攻下的所有领土。

看样子,这次的作战规模一定小不了。但日军会攻击什么地方呢?

地下室的译码员特别骄傲,因为他们成功破译了日本军舰催促东京方面的一份电文:“加快运送燃油软管”。同时证实了日军马上要展开一次长距离的越洋攻击。

但美军最高统帅部却觉得日军也许会进攻夏威夷,军方害怕日军会借此向美国的西海岸进发。珍珠港的译码团队隐约地怀疑日军会攻击中途岛以南一千英里约翰斯顿岛上的机场跑道。

情报必须百分之百确认。

查克判断出日军会如何行动,但犹豫着不敢说。译码员都很聪明,但他却和聪明画不上等号。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不怎么好,三年级时班上有个同学叫他“查克蠢蛋”。他哭了,这个绰号也就坐了实。在查克的心中,自己依旧是那个“查克蠢蛋”。

午饭时,查克和埃迪从餐厅取了三明治和咖啡,坐在码头边看着港口内外的情况。珍珠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况。大多数倾泻在海里的原油漂走了,一些舰只的残骸已经被打捞起来。

吃饭的时候,一艘受伤的航空母舰出现在医院海岬,喷着黑烟缓缓地驶进港口,在船身后面留下了一长串浮油。查克认出这是美军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船体上蒙着厚厚一层烟灰,驾驶舱被炸出一个大洞,多半是在珊瑚海战役中被日军炸出来的。“约克城号”驶入码头时,基地拉响警报,庆祝它的回归,拖船牵引它驶入了一号干船坞。

“据说需要修三个月。”埃迪说。他和查克在同一幢楼里办公,但他在楼上的情报办公室,可以听到更多的传言。“但现在三天后就要重新下水。”

“这么快,修理师们能修好吗?”

“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船厂的主任工程师带着他的团队飞过来修理,他们已经上船开干了。你往干船坞那儿看。”

以往空空荡荡的干船坞里到处都是人和仪器:码头周围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准备投入使用的焊接用具。

“他们只能把炸坏的地方先焊接起来,”埃迪说,“他们会修好甲板,让它能出海,其他的小修小补就只能等一等了。”

航空母舰的名字让查克心神不宁,他无法挥去这种抓心的感觉。约克镇是什么意思?美军和法军在约克镇围困英国军队,是独立战争结束前,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用这个名称有什么高深的含义吗?

范德米尔上校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娘娘腔,快滚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他说。

埃迪轻声对查克说:“以后我一定要痛扁他一顿。”

“埃迪,等战争结束后再说吧。”查克说。

回到地下室,查克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鲍勃·斯特朗,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解决了斯特朗的难题。

望向斯特朗肩膀前面的办公桌,查克又看见了同一张纸上的六个日语音节:YO-LO-KU-TA-WA-NA

“好了不起啊,你终于把它破译出来了!”查克故意说得像斯特朗自己找到破译方法似的。

斯特朗很疑惑:“我把它破译出来了吗?”

“这是个英语单词,因此日本人只能按发音把它拼写出来。”

“‘约洛库塔瓦纳’是个英语词汇吗?”

“是的,先生,日本人就是这样叫约克镇的。”

“你说什么?”斯特朗的表情很疑惑。

“查克蠢蛋”一时间以为自己完全错了,心里异常惊恐。

斯特朗发话了:“老天,你说得对!‘约洛库塔瓦纳’正是日语发音的约克城!”他欢快地笑了,“谢谢你!”接着他又夸赞了一句,“干得太漂亮了。”

查克犹豫着,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应该告诉斯特朗吗?译码不是他的工作,但美国也许很快就要战败了,也许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能让我提另一个建议吗?”他问。

“快说吧。”

“关于AF这个番号我有一些想法。我们要确认AF代表着中途岛,是吗?”

“是的。”

“我们能否传出一些有关中途岛的信息,让日本人用密电文作为截获的情报发送出去?通过截获的电文,我们就能知道日本人是如何为中途岛编码的了。”

斯特朗深思了一会儿。“也许吧,”他说,“我们也许有必要把信息写得清晰一些,确保日本人能理解。”

“这点可以做到,可以是那种不太需要保密的消息——比如‘中途岛爆发了花柳病,请送点药过来’,或是类似的电文。”

“日本人为何要把这种消息再次传送出去呢?”

“因此,传送的必须是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讯号,但不能是我方的顶级机密——可以泄露些天气之类的情报。”

“可现在的天气预报也是机密啊。”

邻桌的译码员插话了:“可不可以是淡水短缺的情报?如果想占领中途岛的话,淡水短缺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也许能行,”斯特朗兴奋起来,“中途岛的驻军可以给夏威夷方面发送一份不加密的电文,说海水淡化厂里的设备坏了。”

查克说:“夏威夷可以回复,说我们打算派艘运水驳船过去。”

“如果日本人打算攻击中途岛的话,他们肯定会转发这份情报。他们也需要制订往中途岛运送淡水的计划。”

“他们会用密电发报,避免泄露他们对中途岛的兴趣。”

斯特朗站起身。“跟我来,”他对查克说,“把这件事汇报上去,看看上级怎么想。”

他们的建议被采纳了,中途岛和夏威夷之间发报了淡水面临短缺的电文。

第二天,日军用密电传送了AF缺乏淡水供应的消息。

目标就是中途岛!

尼米兹上将开始在中途岛设下陷阱。

那天晚上,当一千多名工人聚集在受伤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在弧光灯下进行修理作业的时候,查克和埃迪走进火奴鲁鲁一条暗黑小巷深处的“帽沿乐队”酒吧。酒吧和往常一样,挤满了水手和夏威夷当地人。大多数顾客是男人,只有几对出双入对的同性恋女护士。查克和埃迪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男人和他们一样是同性恋。同性恋的女护士喜欢来这,因为这里的男人喝醉酒后不会对她们进行骚扰。

但他们必须偷偷摸摸地行事。按照军队的反同性恋法案,如果被发现是同性恋的话,就会被逐出军队,投入监狱。好在这个地方集中了一大帮和他们意气相投的人。乐队领队化着浓妆。尽管舞台上的歌手确信有些人不知道他是男人,但还是穿上了一套女装。酒吧老板也是同性恋。男人们可以搂在一起跳舞。没人会因为你点了一杯苦艾酒而认为你是娘娘腔。

乔安妮死后,查克发现自己对埃迪的爱更深了。他知道埃迪可能会战死,但从不想这一幕真的会发生。珍珠港事件后,每天查克眼前都会浮现同样的情景——美丽的乔安妮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哥哥在乔安妮身边痛哭。查克也可能跪在埃迪身边,感受着同样难以承受的苦楚。12月7日那天,查克和埃迪逃过一劫,但现在他们加入了战斗,在战争中,生命异常廉价。对查克和埃迪来说,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十分宝贵,因为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查克拿着一杯啤酒靠在吧台上,埃迪坐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他们正在听海军飞行员特雷佛·帕克斯曼回忆自己试图和女孩做爱的尴尬往事。“我以为她像画里的女孩子一样,下身非常整洁——没想到她那里的毛比我还多还杂!”查克和埃迪爆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只黑猩猩!”透过眼角余光,查克看见魁梧的范德米尔上校走进了酒吧。

军官很少出入士兵聚会的酒吧。军队纪律中没有这一条禁令,但这种行为和穿着满是泥水的靴子出入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餐厅一样欠考虑。埃迪转过身,希望范德米尔没看见他。

这回的运气可不太好。范德米尔上校径直走到他跟前,说:“姑娘们都聚在一起了,是不是?”

特雷佛转身,迅速混进了人群里。范德米尔问:“他去哪儿了?”范德米尔已经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查克发现埃迪脸色阴沉。他不卑不亢地对范德米尔说:“上校,晚上好,要我给你买杯啤酒吗?”

“来杯威士忌。”

查克给范德米尔买了杯威士忌。他喝了一口,说:“听说你们在酒吧后面亲热——有这回事吗?”他等着埃迪的反应。

“我不知道。”埃迪冷冰冰地说。

“老实说出来嘛,”范德米尔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说着,他拍了拍埃迪的膝盖。

埃迪猛然站起身,把凳子朝外一拉。“你别碰我!”他说。

查克对他说:“埃迪,沉住气。”

“海军里没有哪条军规,说我要被这个老女人摸。”

范德米尔醉醺醺地问:“你叫我什么?”

埃迪说:“如果再敢碰我,我敲掉你那颗肮脏的脑袋!”

查克说:“范德米尔上校,我知道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地方,想去玩吗?”

范德米尔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地方?”

查克绘声绘色地说:“比这里更安静更舒适的地方——和这差不多,但比这更私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起来不错。”上校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查克抓住范德米尔的右臂,同时示意埃迪抓住左臂。他们把醉酒的范德米尔上校架到了酒吧外面。

幸运的是,黑暗的巷子里停着辆出租车。查克为范德米尔打开了车门。

这时,范德米尔亲了埃迪一口。

上校伸出臂膀抱住埃迪,把嘴唇压在埃迪的嘴唇上,小声地咕哝着:“我爱你。”

查克心里充满恐惧。这下不好收拾了。

埃迪对着范德米尔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上校疼得喘着粗气。埃迪又照他脸上来了一拳。查克赶忙拦到两人之间,在范德米尔倒地之前,把他抱进了出租后座。

查克把头伸进车窗,递给司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把他送到家,不用找零了。”

出租车开走了。

查克看着埃迪。“小子,”他说,“这下我们麻烦了。”

但埃迪·帕里没有被安上袭击军官的罪名。

第二天一早,范德米尔上校肿着眼睛走进老行政大楼,可没对任何人进行举报。如果被人知道在“帽沿乐队”酒吧和下属打架的话,范德米尔也就晋升无望了。不过,办公楼的所有人都在谈论范德米尔的伤情。鲍勃·斯特朗说:“范德米尔说他在家里的车库被一摊油滑倒了,脸摔在了割草机上。但我觉得他是被老婆打了。你见过他老婆吗?长得跟杰克·邓普西似的。”

那天,地下室的译码员告诉尼米兹海军上将,日军将在6月4日对中途岛进行袭击。他们还明确向上将指出,日军将在上午七点出现在环礁北面一百七十五英里的洋面上。

他们的语气非常确定。

埃迪很灰心。“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午饭时他对查克说。他同样在海军情报部门工作,知道译码员揭示的日本强大军力。“它们在太平洋上配备了两百艘军舰——几乎全部的海军力量——我们呢?只有三十五艘!”

查克倒没有埃迪这么悲观。“但日军只有四分之一的兵力在太平洋上,其他都在本土和被他们占领的殖民地上,还有一些是预备役。”

“那又怎样?即便是四分之一,也比整个太平洋舰队强。”

“日本海军真正有实力的就是四艘航空母舰。”

“但我们只有三艘,”埃迪用拿着三明治的手指着干船坞里站满了维修工、舰身满是黑烟的航空母舰,“还包括这艘快成废铁的‘约克城号’。”

“我们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却不知道我们已经严阵以待了。”

“希望真能达到尼米兹上将想象中出其不意的打击效果。”

“是的,我也这么想。”

回到地下室,查克得知,他被调职了。他被分配到“约克城号”航空母舰上执行任务。

“这是范德米尔在惩罚我。”那天晚上,埃迪泪光闪闪地说,“他想让你死。”

“别这么悲观,”查克为他打气,“我们也许能赢呢。”

攻击前几天,日军换了一套新的密码。地下室里的工作人员们长叹了声气,挠着头皮开始了新一轮的解码工作。但在日军展开攻击之前,他们的收获并不多。尼米兹必须按原来制订的整套计划去部署战斗,希望日军不要在最后一刻改变原来的一揽子计划。

日军希望打美国人一个措手不及,轻松地用闪电战夺取中途岛。他们希望美国海军能调动全部舰艇进行还击。那时,日本海军将调用后续的备用舰只,把整个美国海军一举歼灭。达成这个目标的话,日本将成为太平洋上的王者。

没有了太平洋舰队,美国只能低下头来祈求和谈。

尼米兹准备在日军夺取中途岛前对日本舰队进行伏击,把偷袭扼杀在萌芽之中。

查克就是参加伏击计划的一员。

他收拾好旅行袋,吻别了埃迪。两人一起走到码头。

这时,他们撞见了范德米尔。

“没时间修水密舱了,”范德米尔告诉他们,“如果被打穿了,这艘航空母舰会像铅制的棺材一样往水底沉。”

查克按住埃迪的肩膀,尽力使他克制:“上校,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范德米尔嘴巴一撇,露出狰狞的笑容:“同性恋,祝你好运。”说完,他就离开了。

和埃迪握手告别后,查克登上了约克城号的甲板。

查克很快忘了范德米尔,因为他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作为水兵出海——还是美军最为宏伟的航空母舰。

约克城号是美国所有航空母舰中最宏伟的一艘。舰上的甲板比两个足球场长,船员有两千多名。航空母舰上搭载着九十架战斗机:老式可折叠机翼的道格拉斯破坏者式鱼雷轰炸机,新式的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以及为轰炸机护航的格鲁曼战斗机。

除了飞行甲板上三十英尺高的岛状塔台之外,其他设施都不太高。岛状塔台包括了航空母舰的通信和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连着一座舰桥,舰桥下藏着无线电中心、海图室和飞行员休息室。舰桥后面是排成一列的三根烟囱组成的巨大烟道。

当航空母舰开出干船坞,离开珍珠港时,几个修理工还在进行着扫尾工作。查克激动地倾听着航空母舰驶入大海时引擎突突的呼啸声。当航空母舰行入深水,在波浪间上下起伏时,查克觉得自己像在跳舞似的。

查克被分配在了无线电中心,一个能利用上他信号工作经验的岗位。

约克城号航空母舰鸣着汽笛来到了中途岛东北面的约定地点,刚焊上去的金属块像新鞋似的吱吱直响。航空母舰上有个供应自制冰激凌的冷饮柜台。舰上的第一天下午,查克在冷饮柜台遇见了上次在“帽沿乐队”酒吧见过的特雷佛·帕克斯曼。他很庆幸在舰上遇见一位朋友。

在预定袭击日的前一天,6月3日星期三,一架执行侦察任务的水上飞机在中途岛以西目击到一支日本海军的运输船队——船上运送的多半是攻下环礁之后派驻当地的占领军。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所有美方舰艇上,无线电中心的查克是第一批知道的人。这充分证明了他在地下室的同伴的判断是正确的,消息证实以后,查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这其中包含着一些讽刺的意味:如果译码员判断错误,日军进攻其他地方的话,自己就不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了。

他已经在海军待了一年半,但还没参加过任何战役。匆匆修缮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却将成为日本鱼雷和炸弹的活靶子。约克城号正向千方百计想把它击沉的日军开去,查克也将同它一起沉没。查克的心情很复杂。大多数时候他出奇地平静,但时不时却会产生从航空母舰一侧跳下去,游回夏威夷的冲动。

那天晚上他给父母写了封信。如果明天就死,他和信可能会一起葬身海底,但他还是写了。在信里,他没有提及被调职到航空母舰上的原由。他的脑海中闪过向父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念头,但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他告诉父母他爱他们,对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如果我在一场民主国家对抗残暴军事独裁的战争中死去的话,我的生命就没有白费。”在信中他这样写道。念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有些浮夸,但这正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这一夜过得很快。飞行员凌晨一点半吃饭,查克特意去食堂对特雷佛·帕克斯曼表达良好的祝愿。为了补偿飞行员们的早起,食堂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牛排和鸡蛋。

飞机从甲板下的机库通过电梯送到甲板上,然后被手推到固定机位进行加油和武器调试。一些飞行员驾机起飞,出去寻找敌人的踪迹。另一些穿着全套行头坐在训令室,等待着前方发回来的消息。

查克到无线电室值班。六点前的一刻,他从一架执行侦察任务的水上飞机那里得到电波讯号:许多敌机正在向中途岛扑来

几分钟以后他又收到一段不完整的讯号:

敌人的军舰

战斗的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了。

一分钟后完整的电波讯号来了,来袭的日军正好在译码员预计的方位。查克既感到骄傲,又觉得害怕。

美军把自己的三艘航空母舰——约克城号、企业号、大黄蜂号——布置在了起飞的战斗机可以对日本舰队进行打击的攻击方位上。

舰桥上,站着五十七岁的长鼻子上将弗兰克·弗莱彻,他在上次大战中获得过海军十字勋章。上将说:“我们还没见到一架日军战斗机,这意味着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来了。”

查克知道,这正是美军的目标:在情报工作上领先对手一步。

日军无疑想复制珍珠港的情形,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中途岛。由于译码员们的努力,这一幕再不会发生,中途岛美军跑道上的战斗机也不会成为日军的活靶子了。日本轰炸机来临的时候,美国的战斗机都已经升空,准备与对方大战一场了。

无线电室的官兵们紧张地收听着中途岛和日军舰只之间断断续续的无线电讯号。他们确信,狭小的环礁上必将爆发一场激战,但他们不知道哪方将取得胜利。

很快,从中途岛起飞的美军战斗机飞到日本舰队头顶,对日本的航空母舰展开了攻击。

据查克所知,高射炮在战斗中具有着相当的优势。在双方的相互空袭中,中途岛的美军基地只受到了象征性的打击。在美军方面,大部分投向日本舰只的炸弹和鱼雷都偏离了目标。双方在空袭中的战斗机损失却相当大。

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但查克却非常不安,因为日军的储备比美军多。

七点前一刻,约克城号、企业号、大黄蜂号三艘航空母舰折向东南行进。这个举措使它们不幸地远离了敌人,使舰上的飞机必须要在东南向的海风中起飞。

约克城号上的战斗机和轰炸机加足马力,沿着跑道一架接一架地冲天而去。航空母舰的各个角落随着它们的升空微微地颤抖着。查克注意到野猫在甲板上加速时,有先提起右侧机翼再提起左翼的习惯,想起了许多飞行员对此的抱怨。

八点半,三艘航空母舰累计发出了一百五十五架对日军攻击群发动进攻的战机。

第一方阵的战机在预计时间抵达日军舰队上方。此时,日本航空母舰正在为刚从中途岛返回的战斗机加油和整顿军备。航空母舰甲板上蛇形的输油管旁零零散散地扔着弹药箱,如果轰炸机能准确投弹的话,日本的航空母舰将在一瞬间变成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但这一幕并没有出现。

第一方阵的轰炸机几乎都被日军消灭了。

破坏者式鱼雷轰炸机已经老掉牙了,野猫也好不到哪里去,两者都无法与操纵灵活、快速机动的零式战斗机相比。这些满载着军火飞到日本舰只上空的美国战机都被日本海军航空母舰上杀伤力极强的高射炮火消灭了。

从移动的飞机往移动的航空母舰上扔炸弹,或是往航空母舰可能经过的地方扔鱼雷,都是非常困难的,对于一个遭受上下夹攻的飞行员来说更是如此。

大多数飞行员在尝试向航空母舰投弹的过程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没有一个飞行员命中目标。

美国的炸弹和鱼雷都错过了目标。从三艘美军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三批次战斗机没有对日军的攻击战舰造成任何伤害。日军航空母舰甲板上的军火没有爆炸,输油管也没有着火。日本参战的四艘航空母舰毫发无损。

听到无线电里的对话,查克更气馁了。

他以全新的视角看待七个月前日军对珍珠港的空袭,审视出了对方的天才构想。袭击的时候,美军的舰只一艘挨着一艘拥挤地停泊在港内,是相对容易轰炸的静态目标。可能对舰只加以保护的战斗机已经在跑道上被炸毁了。等到美军架设好高射炮时,日军的攻击几乎都结束了。

但眼前的战斗依然在延续着,只有少部分战机抵达了目标区域。他听到企业号上有个空军军官在无线电中大喊:“攻击,你们快给我攻击啊!”可飞行员的回复也很简单:“照办,一找到那些浑蛋就开炸。”大多数美军的飞机都没找到目标呢!

幸运的是,日军将领暂时还没派战机轰炸美国的航空母舰。他仍然按照既定方案,把进攻的目标对准中途岛。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处于美军舰载飞机的攻击之下,但他也许还不知道美军的战舰分布在哪呢。

尽管占据了优势,但美军离胜利还差远了!

一瞬间形势变了。从企业号上起飞的三十七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发现了日本海军的舰队。刚才和美军战机缠斗的零式战斗机降落到海平面附近保护日军的舰艇,美军的轰炸机借此幸运地飞到零式战斗机头顶,可以靠强烈阳光的遮蔽对零式战斗机进行出其不意的打击。没几分钟,约克城号上起飞的十七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也到达了目标区域,其中一架的飞行员正是特雷佛·帕克斯顿。

无线频率里充满了激动的谈话声。查克闭上眼睛,试图分辨出飞行员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分辨出特雷佛的声音。

在谈话声之外,他开始听见俯冲式轰炸机俯冲时特有的嘶鸣声。美军的攻击开始了。

飞行员突然爆发出庆祝胜利的欢呼声,这是开战以来的第一次。

“浑蛋,终于抓住你们了!”

“狗屎,要你们好看!”

“狗娘养的,快来受死吧!”

“先吃我一炮!”

“烧死他们!”

无线电室的工作人员疯狂地庆祝起来,却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分钟以后,通讯中的庆祝结束了,无线电室过了很久才收到了比较清晰的战况报告。飞行员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没有把战情及时汇报回去。平静下心情飞回各自的舰只以后,查克才了解到这次攻势的大体情况。

特雷佛·帕克斯曼幸运地活下来了。

和前一次一样,大多数炸弹没有击中目标,但有十来发炸弹命中了,这些炸弹对日本的航空母舰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加贺号航空母舰、苍龙号航空母舰以及日军旗舰赤城号航空母舰刹那间变成三个火球,只有飞龙号幸免于难。

“四艘之中消灭了三艘!”查克兴奋地叫嚷着,“他们还没找到我们在哪儿呢!”

这话说得太早,日本人很快找到了他们。

弗莱彻海军上将派出十架道格拉斯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侦察幸存的日本航空母舰的情况。与此同时,约克城号上的雷达却发现一队日军战机正从五十英里以外朝美国舰队所在的方向进发,这些战机应该是从幸存的飞龙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正午的时候,弗莱彻海军上将派遣十二架野猫升空迎敌。其他的战斗机也领命升空,避免在敌人发动袭击时停在甲板上被动挨炸。同时,约克城号的输油管线周围被喷洒了许多二氧化碳,以避免管线起火蔓延。

日本的战机攻击群由十四架九九式俯冲式轰炸机,以及为它们护航的零式战斗机组成。

我的第一次战斗终于来临了,查克想。他突然想吐,连忙狠咽了一口口水。

在日军的攻击战机群到来之前,约克城号上的炮手们摆开了架势。舰上配备了四对炮管直径为五英寸的巨型高射炮,炮弹能发射几英里远。借助雷达对敌机方位的探测,炮兵向即将来临的敌机发射了一排五十四英磅重的巨型炮弹,把爆炸的时间定在了炮弹击中目标的那一刻。

根据飞行员用无线电发回的报告,飞在攻击敌机之上的野猫炸落了六架轰炸机和三架战斗机。

查克带着监听到的情报跑进塔台上的指挥中心,告诉指挥官没被击落的几架敌机即将接近美军的舰只。弗莱彻海军上将冷静地说:“除了戴上帽子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查克望向窗外,看见日本的俯冲式轰炸机正以几乎垂直降落的角度向自己冲来。他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航空母舰猛然转舵向左折转,任何避免被敌军的俯冲式轰炸机撞上的努力都值得一试。

约克城号的甲板上还配有四尊装备四根炮管的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此时这四尊高射炮齐齐发射,护卫舰上的长枪短炮也同时指天发射。

舰桥上的查克惊恐地发现敌人的俯冲式轰炸机飞得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和航空母舰撞上了。这时,甲板上的一位炮手瞄准敌机,准确地击中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架。轰炸机断成三截,两截掉进海里,一截撞在了航空母舰的舰身。很快,第二架俯冲式轰炸机被击中了,查克欢呼起来。

但敌人还有六架俯冲式轰炸机。

约克城号突然向右折转。

剩下的六架俯冲式轰炸机冒着美军的炮火,依然紧紧追随着约克城号。

当轰炸机接近航空母舰的时候,飞行甲板两边狭窄通道上设置的机关枪也同时开火。五英寸高射炮、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机关枪高低不同的发射声混杂在一起,混合成一曲死亡的协奏曲。

查克看见了朝航空母舰飞来的第一颗炸弹。

许多日本炸弹都装了延迟导火线。炸弹不是一撞上目标就炸,而是会延迟一两秒。他们是想等炸弹穿透甲板,进入航空母舰内部时再炸,对航空母舰造成最大限度的破坏。

但这颗炸弹却在甲板上滚动。

查克满心恐惧地看着这枚炸弹。开始,这枚炸弹似乎造不成任何伤害。但很快,它就砰的一声炸开了,燃起一片火焰。近旁的两尊小口径短距离高射炮瞬间化为灰烬。临近的甲板和塔台也起了一点小火。

令查克吃惊的是,周围的人却像在会议室演练战术一样从容。弗莱彻海军上将即便在踉跄走过舰桥上摇摇晃晃的甲板时还在发布着指令。很快,损伤处置小队便带着消防水龙冲到了飞行甲板上,担架组抬起伤者,顺着陡峭的舱梯把伤者送进了甲板下的急救站。

航空母舰上没有燃起大火:输油管道周围的二氧化碳阻止了火势的蔓延。甲板上没有停留装着炸弹的战斗机,去除了战斗机起爆燃烧的可能。

没过多久,另一架九九式呼啸而下,投射的一颗炸弹击中了航空母舰上的大烟囱。剧烈的爆炸使航空母舰晃了几晃。一股黑烟从烟囱里喷射而出。航空母舰一下子慢下来了,查克意识到,炸弹一定损坏了发动机。

更多的炸弹没有击中目标,落在舰身周围的海里,把夹杂着受伤者鲜血的海水溅在甲板上。

约克城号慢慢停下了。受损的舰只停下不动以后,日军的俯冲式轰炸机朝舰上扔下了第三颗炸弹,炸弹穿过航空母舰前侧的升降机,在下方的某处爆炸了。

突然,一切都结束了,幸存的几架九九式俯冲式轰炸机爬升到太平洋上空碧蓝的天际里。

我还活着,查克庆幸地想。

航空母舰并没有被炸毁。日本战机还没远离,舰上的消防队便已经开始工作了。在甲板下面工作的工程师们说,他们能在一小时之内使锅炉恢复正常。维修组用六英尺长、四英尺宽的杉木板补上了飞行甲板上炸弹砸出的大洞。

但航空母舰的对外无线电通讯中断了,弗莱彻海军上将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通道。他带着副官转移到阿斯托利亚号巡洋舰上,把战役的指挥权移交给企业号的舰长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

查克小声说:“该死的范德米尔——我活下来了!”

这话说得早了点。

发动机突突作响,重新恢复了工作。在海军上校巴克马斯特的指挥下,约克城号重新开始在太平洋里劈波斩浪。约克城号上的一些战斗机已经转移到了企业号上,另一些还在空中飞翔。约克城号重新起航后,这些战斗机飞回舰上,进行加油。无线电通讯中断,查克和战友只能组成一支旗语队,用古老的旗语与其他舰只联系。

下午两点半,为约克城号护航的巡洋舰上的雷达监测到了从西面飞过来的日本战斗机——估计是从飞龙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巡洋舰通过旗语把这条讯息传到了航空母舰上。巴克马斯特海军上校派十二架野猫升空迎敌。

野猫式战斗机没能阻止住日本轰炸机的前进,十架日军的鱼雷轰炸机贴近海平面,气势汹汹地朝约克城号直扑过来。

查克清楚地看到了这些轰炸机。它们是被美国人称为“凯茨”的中岛B5Ns鱼雷轰炸机。这种飞机的机身下面悬挂着一颗鱼雷,几乎有半架飞机那么长。

保卫航空母舰的四艘重型巡洋舰对准航空母舰周围的海里发射炮弹,掀起了一道水帘。但日本飞行员却没有善罢甘休,冒着危险飞过水帘。

查克看见直冲过来的第一架鱼雷轰炸机投下了一颗鱼雷。鱼雷溅入海水,向约克城号漂来。

鱼雷轰炸机从航空母舰的甲板上擦身而过,查克清晰地看见了飞行员的脸。除了飞行头盔以外,飞行员在头盔外面绑了条红白相间的头巾。他耀武扬威地向甲板上的船员挥了挥拳,然后开着飞机飞走了。

更多的鱼雷轰炸机从航空母舰的头顶呼啸而过。鱼雷的移动速度很慢,舰只有时可以躲过它们,但受损的约克城号却无法带着庞大的身躯在鱼雷之间穿梭绕行。“砰”一声巨响,航空母舰猛地一震:鱼雷的破坏力比常规炸弹大了好几倍。查克觉得鱼雷似乎撞在了舰尾。紧接而来的第二声爆炸却出现在查克近旁,这次爆炸似乎把整艘航空母舰抬了起来,把半数船员震到甲板上。很快,舰上的巨大发动机又哑火了。

没等轰炸机远去,消防队和维修队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但这次他们遇上了难题。查克加入了维修队,负责操作水泵,他发现航空母舰的钢铁外壳像块铁皮一样被撕裂了。海水像瀑布一样灌进裂口。没几分钟,查克感到甲板开始倾斜。约克城号正在慢慢向左倾斜。

水泵无法阻挡不断汹涌的水流。舰上的水密舱在珊瑚海战役中严重受损,短短几天的修理没能把它修好,这时更是完全不起作用了。

航空母舰在完全倾覆前还能坚持多久呢?

三点,查克等来了“弃船”的命令。

水手们从倾斜甲板高出的一端扔下绳索。舰上的工作人员在机库甲板上拉下绳索,几千件救生服像下雨一样从绳索掉落下来。护航的巡洋舰靠近航空母舰,把救生艇放进海里。航空母舰上的船员脱下鞋,然后跨过船沿。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把几百双鞋如同祭典似的整齐地排成一列。伤员们被送上担架运到等待着的尖尾救生艇上。查克跳进海水游得飞快,赶在侧翻之前远离约克城号。一阵大浪把查克推得很远,把头上的军帽也给冲走了。幸好自己是在温暖的太平洋:换了大西洋,没等到救援,他就会被冰冷的海水冻死。

查克被一艘不断从海里捞人的救生艇营救了,这样的救生艇一共有十来艘。许多船员从比飞行甲板低的主甲板登上救生艇。约克城号漂浮在水面上,暂时还没有沉没。

所有船员都转移到护航的巡洋舰上。

查克站在巡洋舰甲板上,远眺着西斜的太阳下缓缓下沉的约克城号。查克这才想起整整一天他还没见过一艘日本舰只。全部战役都由战斗机所完成。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新型海战的开始。如果是这样的话,航空母舰将成为未来战役的关键所在。其他舰只是指望不上了。

特雷佛·帕克斯曼出现在他身旁。查克很高兴他还活着,兴奋地拥抱了他。

特雷佛告诉查克,最后一波从企业号和约克城号升空的坚守者俯冲式轰炸机重创了日本舰队仅剩的飞龙号航空母舰,在舰上燃起了一片大火,彻底摧毁了飞龙号航空母舰。

“日本的四艘航空母舰都退出战斗了喽?”查克说。

“是的,全被我们拿下了,我们只损失了一艘。”

“这意味着我们赢了是吗?”查克问。

“是的,”特雷佛说,“我想应该是。”

中途岛海战之后,交战双方都明白,太平洋战争的胜利将取决于从航空母舰起飞的战斗机。日本和美国都加快了修造航空母舰的进度。

1943年到1944年,日本制造了七艘耗资巨大的巨型航母。

同一时段,美国制造了九十艘航空母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