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2日,星期一,勃列日涅夫来电话的时候,赫鲁晓夫和德米卡正在黑海之滨匹斯达的度假胜地。

赫鲁晓夫远不在他的最佳状态。他缺乏活力,老在说年纪大了就应该退休、给年轻人让路这类话。德米卡怀念过去那个身材矮胖、总能想出绝妙点子的赫鲁晓夫。他不知道赫鲁晓夫什么时候能重返那种状态。

书房镶有木制的墙板,地板上铺着层东方地毯,红木桌上放着一排电话。桌子上响的那台电话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和党和政府办公室连线的那一台。德米卡拿起电话,听到话筒中传来勃列日涅夫低沉的声音,便马上把话筒递给了赫鲁晓夫。

德米卡只能听到电话这头赫鲁晓夫的说话声:“为什么……是什么议题……我正在度假,有这么急迫吗?你说你们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明天吗……好吧!”

挂上电话以后,他告诉德米卡,政治局想让他回莫斯科,讨论十万火急的农业问题。勃列日涅夫坚持让他马上回去。

赫鲁晓夫坐着沉思了很长一会儿。他没有让德米卡走开。沉思完以后,他对德米卡说:“他们根本不是要我去讨论农业问题。半年前我生日那天你对我的警告变成了事实。他们准备把我一脚踢开。”

德米卡非常震惊,看来娜塔亚没有说错。

六月赫鲁晓夫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访问后回国的时候,娜塔亚预言中的逮捕并没有发生,德米卡相信了赫鲁晓夫的不会发生政变的保证。那时,娜塔亚承认自己并不知道事情的进展。德米卡觉得政变的阴谋已经不攻自破了。

现在看来,那伙人的阴谋只是推迟了一些而已。

赫鲁晓夫一直是位斗士。“你准备怎么办?”德米卡问他。

“什么都不干。”赫鲁晓夫说。

这比政变的阴谋更让人吃惊。

赫鲁晓夫说:“如果勃列日涅夫觉得他能比我干得更好,就让他去试试吧。”

“勃列日涅夫掌权了会怎么样?他完全没有通过官僚机构推动改革的精力和想象力。”

“他觉得没必要改变,”这位老人说,“也许他是对的。”

德米卡对赫鲁晓夫的这番话非常吃惊。

四月时德米卡曾经考虑过,是离开赫鲁晓夫还是试着在克里姆林宫别的高层那里找份工作,但他很快打消了那个想法。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一个错误。

赫鲁晓夫转到现实的问题上来。“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帮我取消明天和法国国务部长的午餐会吧。”

德米卡带着心头的阴云做着种种安排:让法国代表团早点过来;让赫鲁晓夫的私人飞行员做好飞行前的各项准备;改变第二天的日程;但这一切他都是在恍惚中完成的。在总书记手下工作的日子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吗?

苏联领导人没有退休的先例。列宁和斯大林都是死在任上的。赫鲁晓夫会被杀吗?他的助理们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德米卡不知道还能活上多久。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会允许他去见小格雷戈里。

德米卡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如果一味害怕,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飞机于第二天下午一点准时起飞。

去莫斯科的航程耗时两个半小时,出发地和莫斯科位于同一个时区。德米卡很想知道,在莫斯科迎接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飞机降落在莫斯科以南专供公务机起降的伏努科沃二号机场。紧随赫鲁晓夫走下飞机的时候,德米卡看到迎接他们的只是一小群中下级官员,而不是平时的政府部长们。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飞机跑道上停着两辆车:一辆吉尔-111型的豪华轿车和一辆五人座的莫斯科人牌汽车。赫鲁晓夫走向吉尔牌豪华轿车,德米卡被带往莫斯科人牌汽车。

赫鲁晓夫意识到自己和助理被人为地分开了。上车之前,他转身叫了声德米卡。

德米卡忍住眼泪。“什么事,总书记同志?”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总书记同志?”

“你妻子正在和普什诺伊私通。”

德米卡瞪着赫鲁晓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最好心里有个底。”赫鲁晓夫说,“再见了。”他乘上车离开了。

德米卡茫然地坐在莫斯科人牌汽车的后座上。他也许再也见不到有些淘气的尼基塔·赫鲁晓夫了。离别的时候,他又从赫鲁晓夫嘴里听说了妻子和灰白胡子中年元帅睡觉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叫人太难以接受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问他:“是回家还是去办公室?”

德米卡非常吃惊,没想到司机还给了他选择的余地。这意味着,至少今天,他还不会被带到卢比扬卡监狱的地下室。他被施以了缓刑。

他琢磨着是回家还是去办公室。他没什么工作要做。没必要为一个即将下台的领导人安排日程。“还是回家吧。”他对司机说。

回到家,德米卡发现自己竟然不想当面指责尼娜。他觉得很尴尬,好像自己才是做错事的人似的。

他觉得自己也有罪。和娜塔亚那一夜的风流尽管没有赫鲁晓夫对尼娜的私通指控那么严重,但也已经够糟的了。

看尼娜喂小格雷戈里的时候,德米卡一句话都没说。接着他给小格雷戈里洗了澡,把他送上床。与此同时,尼娜在厨房准备着晚饭。一起吃饭的时候,德米卡告诉尼娜赫鲁晓夫将在今晚或明天辞去总书记的职务。他猜这事还要过几天才能见报。

尼娜警觉起来。“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会怎样,”德米卡焦虑地说,“现在还没人考虑我这种助理,他们也许正在决定要不要杀了赫鲁晓夫,之后再来考虑我们这些蝼蚁。”

“你会没事的,”尼娜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家人都很有影响力。”

德米卡没那么确定。

收拾桌子的时候,尼娜发现德米卡没吃多少饭。“不喜欢喝汤吗?”

“我很烦躁,”他脱口而出,“你是普什诺伊的情妇吗?”

“别说傻话。”她说。

“我是认真的,”德米卡说,“你是吗?”

尼娜“砰”的一声把盘子扔进水槽。“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

“赫鲁晓夫同志告诉我的。他一定是从克格勃那里弄来的情报。”

“克格勃怎么会知道?”

德米卡注意到尼娜在用问题回答问题,显然想蒙混过关。“克格勃监视所有政府高官的行动,把一切与身份不符的行为都记录在案。”

“别胡说了。”尼娜坐在沙发上,拿出几根烟。

“外祖母的葬礼上,你就在和普什诺伊元帅调情。”

“那只是——”

“之后我们得到了一套紧邻他家的别墅。”

尼娜往嘴里放了一支烟,点燃火柴,却很快熄灭了。“那似乎只是个巧合——”

“尼娜,你平时都很冷静,现在你的手却在抖。”

尼娜把熄灭的火柴扔在地上。“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她愤怒地说,“除了孩子和你妈妈,这房子里一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住上别墅,你却根本不去争取!”

德米卡回击她。“所以你就去干那些烂事?”

“现实一点吧,还有什么办法能在莫斯科搞到东西?”尼娜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你为一个疯狂的总书记工作,我为一个色迷迷的元帅张开双腿。两者根本没什么区别。”

“那你为什么肯为我张开双腿?”

她什么都没说,却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

德米卡马上明白过来。“是为了政府公寓的房子吗?”

尼娜没有否认。

“我还以为你爱着我呢。”他说。

“我确实很喜欢你,但这点哪够啊?别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个世界很现实。如果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点代价。”

德米卡觉得光谴责她有点伪善,于是也说出了自己的不忠。“也许应该告诉你,我也曾经出过轨。”

“我还以为你没这个胆量呢,”尼娜说,“和你出轨的是谁?”

“我不想说。”

“无外乎是克里姆林宫哪个漂亮的打字员了。”

“只是一夜情,而且我和她并没有来真的,但瞒着你让我感觉很不好。”

“天啊,你觉得我会在乎吗?你就好好地继续享受吧。”

这是尼娜愤怒中的胡言乱语,还是她的真实感受呢?德米卡非常彷徨。他说:“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们的婚姻会是这样的。”

“对我而言,婚姻就是这样的。”

“是啊。”他说。

“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梦想。”说完她打开电视。

德米卡盯着电视机屏幕,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过了一会儿,他上了床,却一点都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尼娜躺到他的身边,但他们都没触碰对方。

第二天,尼基塔·赫鲁晓夫永远地离开了克里姆林宫。

德米卡继续每天早晨去克里姆林宫上班。穿着一身蓝色新西装的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得到了晋升,整天耀武扬威地在克里姆林宫里走来走去。菲利波夫显然是阴谋的一部分,因此得到了他的酬劳。

两天后的星期五,《真理报》刊登了赫鲁晓夫辞职的消息。

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德米卡发现,在报纸刊登赫鲁晓夫辞职的同一天,英国首相也发生了更迭,贵族出身的保守党领导人亚历克·道格拉斯-休姆被工党领袖哈罗德·威尔逊在大选中击败。

在德米卡看来,一个腐朽的资本主义国家尚能根据民众意愿,让崇尚社会民主主义的工党上台,而代表人类先进生产力的苏联却由一小撮所谓的精英密谋政权更替,之后才向温顺驯服的国民宣布。

英国甚至没有禁止共产主义的传播。有三十六名共产党员参加了议会选举,但没有一人当选。

一星期以前,德米卡会把这种专制看成共产主义优越性的一个方面,因为它更有利于改革。但现在,改革的希望破灭了,在可预见的未来,苏联的种种错误都得不到纠正。他知道妹妹会怎么说:对改革的阻碍是现有体制的一个天然组成部分,这本身就是现有体制所造成的错误。但德米卡就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第二天《真理报》批判了主观主义、轻率的教条主义、夸张其事以及其他一些赫鲁晓夫的罪行。在德米卡看来,这完全是胡诌。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是历史的倒退。苏联高层拒绝进步,作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严格控制经济、压制不同政见、拒绝进行任何尝试。这会让他们更舒服些——并且让苏联在财富、权力和全球影响力上继续落后于西方。

德米卡经常被勃列日涅夫招呼去干些杂事。在赫鲁晓夫去职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和勃列日涅夫的一个助理共用一间办公室。对德米卡来说,被赶出克里姆林宫只是时间问题。赫鲁晓夫仍然住在列宁山。德米卡开始觉得自己和前上司还有存活的可能。

一星期以后,德米卡得到了新的任命。

维拉·普莱特纳给他带来了封有任命书的信封。维拉表情很悲伤,没打开信封,德米卡就知道她带来的是坏消息。他飞快地读了一遍任命书的内容。任命书祝贺他被任命为哈尔科夫市委副书记。

“妈的,”德米卡骂道,“哈尔科夫。”

德米卡家族显赫的名声显然没能帮到他,他还是受到了身败名裂的总书记的牵连。这是个断崖式的降职。尽管工资有了提高,但钱在苏联根本没什么用。他会分到房子和车,但却被发配到了远离权力中心的乌克兰。

更糟的是,他将和娜塔亚相隔四百五十英里。

德米卡沮丧万分地坐在桌前。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的工作发生了大踏步的倒退,苏联也必将回到过去。在个人生活上,他和尼娜的婚姻亮了红灯,唯一所爱的娜塔亚又将和他分居两地。德米卡扪心自问,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最近他没怎么去河畔酒吧喝酒。但那天晚上,德米卡从匹斯达回来后第一次去那里就碰到了娜塔亚。娜塔亚的上司安德烈·葛罗米柯没有被政变影响,仍然留任外交部长,因此娜塔亚还留在克里姆林宫当秘书。

“赫鲁晓夫给了我一件离别礼物。”德米卡告诉娜塔亚。

“什么礼物?”

“他告诉我尼娜在和普什诺伊元帅私通。”

“你相信吗?”

“我想是克格勃报告给他的。”

“但还是有可能弄错吧。”

德米卡摇了摇头。“她承认了。我们得到的小别墅恰好在普什诺伊元帅乡间别墅的隔壁。”

“哦,德米卡,真为你感到难过。”

“我真想知道他们上床的时候,谁在照顾小格雷戈里。”

“你准备怎么办?”

“我并不觉得非常气愤。如果有胆量的话,我也会和你搞外遇。”

娜塔亚的表情很不安。“别这样说。”她说。她的表情快速变换着,从同情、悲伤、期待、害怕,迅速转化为惆怅。她紧张地把乱糟糟的头发向后一捋。

“无论如何都已经太晚了,”德米卡说,“我被派到哈尔科夫去了。”

“什么?”

“今天得到了任命。我被派到哈尔科夫当副书记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也许永远见不着了。”

娜塔亚的眼中满是泪水。“我不能没有你。”她说。

德米卡非常吃惊。他知道娜塔亚爱着他,但即使他俩单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娜塔亚都没如此赤裸裸地表达过。“你这是什么意思?”德米卡呆呆地问。

“你难道不知道我爱着你吗?”

“我不知道。”德米卡呆若木鸡地说。

“我一直都爱着你。”

“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丈夫。”

德米卡早就预感到会是这样。尽管没有证据,但他很肯定,痛殴欺骗娜塔亚的黑市商人这件事就是尼克策划的。有尼克这样一个丈夫,娜塔亚自然不敢公开承认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爱。因此,娜塔亚对他从浓情蜜意到渐渐疏远就不难解释了。“我想我也害怕尼克。”德米卡承认。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叫了星期五的搬场车。”

“这么快啊!”

“在办公室,我已经被看作一个难以驾驭的危险人物了。他们不知道我会干出些什么来,希望我早点滚蛋。”

娜塔亚拿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把身体探过面前的小桌子。“还记得堆满沙皇时期旧家具的那个房间吗?”

德米卡笑了。“我不会忘的。”

“那张四柱大床呢?”

“当然也记得。”

“那张床很脏。”

“还非常冷。”

娜塔亚又变得欢快起来。“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

答案马上跃入了他的脑海:那对乳头坚挺的小乳房。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来。

娜塔亚说:“没关系,尽管告诉我。”

说出来又能失去什么呢?“你的乳头。”德米卡有点尴尬,又很兴奋。

娜塔亚咯咯笑了。“你想再看看它们吗?”

德米卡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强装轻松:“你猜。”

娜塔亚站起身,突然间像是拿定了主意。“七点,老地方见。”说完她离开了酒吧。

尼娜非常气恼。“去他妈的哈尔科夫,”她咆哮道,“在那儿我能干什么啊?”

尼娜很少说脏话,她早已不是那种低层次的女人了,觉得那样太粗野。脱口而出的脏话证明了她的沮丧。

德米卡冷冷地说:“那里的钢铁工会应该可以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作为一般的苏联母亲,既然小格雷戈里已经到了上日托班的年龄,尼娜自然也应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我不想被流放。”

“我也不想,你以为我是自愿要求去那里的吗?”

“你没预见到会被流放吗?”

“我预见到了,甚至打算要改换门庭。后来我觉得自己不会被清算,但没想到清算只是推迟了而已。阴谋政变的那帮家伙显然是想让我永远不得翻身。”

娜塔亚审视着德米卡。“昨天晚上你不会是去和打字员说再见了吧?”

“你说过你不在乎的。”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走?”

“星期五。”

“妈的。”尼娜愤怒地收拾起东西来。

星期三,德米卡对舅舅沃洛佳谈起调动的事情。“我的工作调动倒无关紧要,”他说,“我在政府工作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证明共产主义行得通。无论怎样,共产主义制度都必须得到增进和改善。如果是现在这个情况,恐怕我们只能走回头路了。”

“我们会尽快把你弄回莫斯科的。”沃洛佳说。

“谢谢你。”德米卡感激地说。舅舅总是能给他支持。

“这是你应得的,”沃洛佳说,“你很聪明,知道怎么办事,政府里就缺你这样的人。我都希望我的办公室有一个你这样的。”

“我可当不了军人。”

“但你要知道,发生这种事以后,你必须努力工作证明你的忠诚,什么都别抱怨——最关键的是,你别老对人说想回莫斯科。如果这样坚持五年,我就能开始为你运作回来的事情了。”

“需要五年吗?”

“至少五年,也许需要十年。事实上,你也别抱十分的指望。到现在为止,谁都不明白勃列日涅夫到底想干什么。”

经过十年的倒退,苏联一定又会回到贫穷和落后的老路上去,德米卡心想。但和舅舅说这个也没用。沃洛佳舅舅不仅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周四那天,沃洛佳碰见了娜塔亚。她嘴唇破了。“是尼克干的吗?”德米卡怒气冲冲地问。

“我在结了冰的楼梯上摔了一跤,脸撞在了台阶上。”娜塔亚说。

“我不信。”

“是真的。”娜塔亚说。但她没有再约他在储物室见面。

周五早上,一辆吉尔-130小型货运卡车停在了政府公寓外面,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开始把德米卡和尼娜的物品搬上车。

快装满时,工人停下来在房间里休息了会儿。尼娜给工人端来了三明治和热咖啡。这时电话响了,是门房。“克里姆林宫的信使要直接传令给你。”他说。

“让他上楼吧。”德米卡说。

两分钟以后,娜塔亚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大衣出现在门口。嘴唇受伤的娜塔亚看上去像个受过蹂躏的女神。

德米卡不甚了了地看着娜塔亚,然后把目光转到尼娜身上。

尼娜看出了德米卡眼神里的负疚,她气势汹汹地瞪着娜塔亚。德米卡觉得眼前的两个女人可能会打成一团,做好了随时出手干预的准备。

尼娜抱起手臂。“德米卡,”她说,“这位应该就是你那个小可爱打字员吧。”

她指望德米卡怎么说?“是的”?“不是”?承认两人间的情人关系吗?

娜塔亚显得很受伤。“我不是什么打字员。”她说。

“别担心,”尼娜说,“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

德米卡觉得这番争风吃醋的话出自一个为了别墅和老将军睡觉的女人很是讽刺。但他没有这样说。

娜塔亚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态,递给德米卡一个貌似来自官方的信封。

德米卡打开信封。文件出自改革派经济学者柯西金。尽管官场上发生了巨变,但柯西金却没有受到冲击,他的权力不降反升,勃列日涅夫任命他为新政府的部长会议主席。

德米卡的心猛地一跳。柯西金任命他为助理,就职地点就在莫斯科。

“你怎么办到的?”德米卡问娜塔亚。

“说来话长。”

“好吧,谢谢你。”他想伸出手臂抱住娜塔亚,狠狠地吻她两下,但是他忍住了。他转身对尼娜说。“我得救了,娜塔亚帮我在柯西金那里找到了份工作,这下我可以留在莫斯科了。”

两个女人憎恨地瞪着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个搬运工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所以我们要把车上的东西重新搬回来是吗?”

坦尼娅搭乘经停鄂木斯克的飞机前往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飞机是舒适的图-104型客机。八小时的夜间航程中,坦尼娅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坦尼娅名义上是去完成塔斯社交派的采访任务,私下里却是去找瓦西里的。

两周前,丹尼尔·安托诺夫走到她的办公桌前,偷偷地把《冻伤》的打印稿交还给她。“《新世界》还是不能发表这篇文章,”他说,“勃列日涅夫收紧了政策,现在又提倡所谓的‘正统’了。”

坦尼娅把打印稿塞进抽屉。她很失望,但对这个结果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她问安托诺夫:“还记得三年前我写的那组关于西伯利亚生活的文章吗?”

“当然记得,”安托诺夫说,“那组文章很受欢迎——政府因此收到了许多家庭愿意落户西伯利亚的申请。”

“应该写篇追踪报道,与文章里提到的人再次谈谈,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再采访一些新迁过去的人。”

“这主意不错,”安诺托夫低声问坦尼娅,“知道他在哪里吗?”

安托诺夫猜到了她的意图。“不知道,”坦尼娅说,“但应该能查出来。”

坦尼娅仍然住在政府公寓。卡捷琳娜死后,她和妈妈住进了楼上外祖父母的公寓照顾格雷戈里。格雷戈里说自己不需要人照顾:一战前在圣彼得堡贫民区的一室户房子里,他和弟弟列夫的家务事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对此他颇为自得。但事实上,七十六岁的他革命后既没扫过一次地,也没烧过一顿饭。

这天晚上,坦尼娅乘电梯下楼,敲响了哥哥家的门。

尼娜开了门。“是你啊!”她粗鲁地说。她留着门,退进房间里。尼娜和坦尼娅彼此憎恶着。

坦尼娅走进狭小的玄关。德米卡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坦尼娅,他露出了笑容。坦尼娅问:“私下说几句好吗?”

德米卡从小桌子上拿起一串钥匙,带坦尼娅走出公寓,随手带上了门。兄妹俩乘电梯下楼,坐在宽敞大厅的一把长凳上。坦尼娅说:“我想让你帮我查查瓦西里在哪儿。”

德米卡摇摇头:“不行。”

坦尼娅差点哭了。“为什么不行?”

“我刚万幸地避免了被发配到哈尔科夫的命运,从事新的工作。如果到处去问一个犯罪的流放者的下落,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

“我得找瓦西里谈谈!”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想想瓦西里的感受吧。他一年多以前就结束了服刑,现在却仍留在西伯利亚。他也许在担心会一辈子留在那儿!我必须去告诉他,我们没有忘了他!”

德米卡抓起妹妹的手。“坦尼娅,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爱他。但把自己拖下水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从《冻伤》这篇文章可以看出,瓦西里拥有成为伟大作家的潜质。他把这个国家的错误浓缩在一篇文章里,表现得非常完美。我必须再让他多写一点。”

“那又能怎么样?”

“你在克里姆林宫工作,却不能使这个国家有多大改变。勃列日涅夫永远不会对苏联的社会主义进行任何变革。”

“我知道,对此我也很失望。”

“苏联的政治已经没有希望了,文学是我们现在的唯一希望。”

“区区一篇小说能作出任何改变吗?”

“这谁知道呢?但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德米卡,我们在社会主义制度是要改革还是要根本废除的问题上一直意见不一,但谁都没有放弃。”

“反正我不知道。”

“帮我查查瓦西里·叶科夫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说这是一篇报告所必须的秘密政治调查好了。”

德米卡叹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

“谢谢你。”

两天后德米卡得到了信息。瓦西里已经被从劳役营释放,但不知道为什么,文件里却没有他的新住址。不过,文件上记录着他在离伊尔库茨克几英里的一个发电厂工作。当局禁止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得到旅行许可。

西伯利亚的招募机构找了个名叫伊莉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来接待她。坦尼娅宁愿接待自己的是个男人:女人的直觉都很准,伊莉娜也许能猜出她的真实目的。

“我想我们可以从中央百货商店开始进行采访,”伊莉娜爽朗地说,“那里能买到许多在莫斯科很难买到的东西。”

坦尼娅强迫自己表现出热情。“谢谢您!”

伊莉娜开着自己的莫斯科人410型轿车带坦尼娅进了城。坦尼娅把带来的包放在中央宾馆,而后跟随伊莉娜前往百货商店。她强忍住不耐烦,采访了经理和一个柜台职员。

采访完后,她对伊莉娜说:“我想采访岑科夫发电站。”

“好啊,”伊莉娜说,“但你为什么想去那里呢?”

“上次来这里时我走访过岑科夫电站,”伊莉娜不会知道这是个谎言,“记录西伯利亚的变化是这次采访的一个主题。我很想采访一下上次采访过的对象。”

“可你事先没说过要采访发电站啊!”

“别担心,我不会打扰那里的工作的。我只是四处走走,吃中饭时找几个人谈谈而已。”

“那就依你吧,”伊莉娜不想去什么发电站,但她必须让眼前这个来自莫斯科的重要记者满意,“我得提前给发电站打个电话。”

岑科夫发电站是个老式的烧煤式发电站,建成于不考虑环境的三十年代。空气里都是煤炭的味道,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煤灰。一个穿着西装和肮脏衬衫、看上去非常吃惊的经理迎接了坦尼娅和伊莉娜。

被带着四处参观的时候,坦尼娅一直在寻找着瓦西里。瓦西里个子高大,长着一头细密的黑发,像个电影明星,应该很好认。但坦尼娅不能让伊莉娜和旁边的人知道两人从前就很熟悉,她是专门为瓦西里过来的。“你看上去很眼熟,”见到他时坦尼娅会这样说,“上次来这时我一定采访过你。”聪明的瓦西里一定会很快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坦尼娅会尽可能拖长自己的谈话,让瓦西里从震惊中平复过来。

坦尼娅原本估计瓦西里可能在中央控制室或是锅炉边当电力工程师,但这时她又意识到他可能是在什么地方修理着电力开关和照明电路。

坦尼娅很想知道瓦西里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许瓦西里仍旧把她当作朋友——毕竟他把自己写的文章托人转交给了坦尼娅。无疑他在这里已经有了女朋友——以塔尼娅对他的了解程度,没准儿还有好几个。另外坦尼娅还想知道,他对变相延长了的刑期是理智接受还是怒气满满,对坦尼娅没有把他弄出来是心如死灰还是心怀恨意。

她不折不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向这里的工人询问他们以及家人对这里的工作怎么想。受访者都提到了因为技术工人短缺而导致的高工资和快速晋升。许多人提到工作的艰苦时都很兴奋:他们在工作中体会到了一种振奋人心的同志之爱。

到了中午,坦尼娅还是没能见到瓦西里。她很沮丧:瓦西里应该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啊。

伊莉娜带坦尼娅到管理人员的食堂,但坦尼娅坚持和工人一起吃饭。人在吃饭的时精神更放松,说的话也更真诚,内容更多样。坦尼娅一边把工人们说的记录下来,一边环顾着工人餐厅,在寻找下一位受访者的同时搜索着瓦西里的踪影。

可吃饭的时间都快要过了,瓦西里还迟迟没有现身。餐厅都快没人了。伊莉娜提议到下一站的学校采访年轻的妈妈们。坦尼娅想不出理由拒绝。

坦尼娅也许应该直接提到他的名字。她想象着自己这样说:我记得上次似乎在这遇见过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我想是一个名叫瓦西里的电工……像是叫瓦西里·叶科夫之类的名字?能帮我查查他是否还在这里工作吗?这样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伊莉娜会帮她去问,但伊莉娜并不傻,必定会发现坦尼娅对瓦西里有着特殊的兴趣。她很快会发现瓦西里是作为政治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这时问题就转移给伊莉娜了,她是会闭嘴还是尽苏联公民的本分?在苏联,人们遇到这类问题时通常会向上级党组织汇报,也就是把坦尼娅询问的事情报告给上级党委。

坦尼娅和瓦西里之间的友情一直都没人知道。这种私下来往对他们是种保护。因为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两人逃过了私下印刷反动杂志而被判无期徒刑的命运。瓦西里被捕以后,坦尼娅出于无奈,让双胞胎哥哥知道了两人的秘密。坦尼娅的上司丹尼尔也猜到了。但现在,坦尼娅却面临着秘密被陌生人知道的风险。

她鼓足勇气拖延着和受访者的谈话,然后,瓦西里出现了。

坦尼娅赶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

瓦西里看上去像个老头似的。他身形很瘦,背驼得很厉害。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以前的丰满脸庞现在刻满了皱纹。他穿着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工作服口袋里插着几把螺丝刀。走路的时候他一直拖着步子。

伊莉娜问:“坦尼娅同志,你怎么了?”

“只是有点牙疼。”坦尼娅急中生智地说。

“真是太不幸了。”

坦尼娅不知道伊莉娜是不是真的相信她的话。

她的心跳个不停。她为找到瓦西里而兴奋,但又对他被摧残的外表感到惊惧万分。坦尼娅必须对伊莉娜隐藏起自己如此复杂的感情。

坦尼娅站起身,让瓦西里能看见自己。食堂里没剩下几个人了,瓦西里不可能看不见她。为了不让伊莉娜怀疑,坦尼娅故意把头朝旁边侧,没有跟瓦西里打照面。她拿起包,做出要走的样子。“一回莫斯科我就要找个牙医。”她说。

透过眼角的余光,她发现瓦西里突然停下来看着她。为了不让伊莉娜发现,她故意问伊莉娜:“说说我们要去的学校吧,那里的学生都是什么年龄啊?”

伊莉娜一边回到坦尼娅的问题,一边和她一起走向食堂门口。坦尼娅试着用眼睛瞄瓦西里。瓦西里仍然愣着看了坦尼娅一会儿。两人走到瓦西里身边的时候,伊莉娜狐疑地看了看瓦西里。

坦尼娅再次直直地看了瓦西里一眼。

瓦西里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嘴巴半张,眼珠一眨不眨地瞪着坦尼娅。不过他的目光里除了吃惊还有别的东西。坦尼娅意识到那是希望——惊奇、怀疑,然后是带着期待的希望。他没有被击垮:这个饱经创伤的男人依然有写出完美小说的力量。

坦尼娅想起了自己准备的那套说辞。“你看上去很眼熟——三年前我在这是不是采访过你?我叫坦尼娅·德沃尔金,为塔斯社工作。”

瓦西里闭上嘴,似乎想稳定住自己,但仍然呆若木鸡。

坦尼娅按着自己的剧本往下说:“我正在写移民西伯利亚系列文章的后续报道。可我已经不记得你的名字了——过去三年里我采访过好几百人呢!”

“叶科夫,”怔了半晌以后他才说,“我叫瓦西里·叶科夫。”

“我记得我们曾经有次非常有趣的谈话,”坦尼娅说,“请务必再让我采访你一次。”

伊莉娜看了看表。“我们的时间很紧,这里的学校放学都早。”

坦尼娅点点头,然后对瓦西里说:“今晚能见面吗?能不能到中央宾馆来找我?说不定我们还能喝上一杯呢!”

“中央宾馆。”瓦西里重复了一遍。

“六点可以吗?”

“六点,中央宾馆。”

“到时候见。”说完,坦尼娅离开了发电站。

坦尼娅想让瓦西里放心,他没有被人忘却。她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但这样就足够了吗?她能不能给他带去哪怕一点点希望?她还想告诉他,他写的小说非常棒,应该再多写一些,可她却拿不出更能激励他的东西:《冻伤》无法发表,瓦西里写的其他的文章可能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坦尼娅担心到头来瓦西里只会感觉更糟,而不是更好。

她在宾馆的酒吧里等待着瓦西里。这个宾馆不错。来西伯利亚出差的人都是些贵客——没人会来此地旅游——因此宾馆非常奢华,和来此居住的共产党高层十分相称。

瓦西里走进酒吧,他的样子比刚才好了一些。他梳过了头发,换了件干净的衬衫。他依旧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目光里却闪动着智慧的光芒。

瓦西里抓住她的双手。“谢谢你来看我,”他的嗓音激动地颤抖着,“我无法形容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是我金子般的朋友。”

坦尼娅吻了吻瓦西里的双颊。

他们叫了啤酒。瓦西里像饿坏了一样猛吃着免费的花生。

“你写的小说非常棒,”坦尼娅说,“不是一般的棒,而是出类拔萃。”

瓦西里笑了。“谢谢你,也许在这么可怕的地方反而能写出些东西来呢!”

“除我之外,还有许多人喜欢这篇文章。《新世界》的编辑们甚至准备把它发表在刊物上。”瓦西里开心地露出了笑容,但坦尼娅不得不打击他的兴致,“但赫鲁晓夫下台后他们又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瓦西里又从盘子里抓了把花生,看上去非常沮丧。“这并不奇怪,”他恢复了平静,“至少他们喜欢——这点很重要。写这些东西是有价值的。”

“我复印了几份寄了出去——自然是匿名的——寄给几个《异议》的读者。”说到这里,坦尼娅犹豫了。接下来她准备说的话极冒风险。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她孤注一掷地说:“要是国内无法发表,我只有把稿子送到西方去了。”

坦尼娅在瓦西里眼中看到了兴奋的希望之光,但他却装出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来。“这对你来说会非常危险。”

“对你也一样。”

瓦西里耸了耸肩:“他们能对我怎么样——我已经在西伯利亚了。而你却有可能失去一切。”

“你能再写些小说吗?”

瓦西里从外套里拿出一个用过的大信封。“我已经写了。”说着他把信封递给坦尼娅。随后他又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

坦尼娅往信封里看了看,纸上密密麻麻地遍布着瓦西里工整而细小的字体。“这简直能编成一本书了!”兴奋过后,坦尼娅意识到,如果被人发现拿着这个信封,她自己也很有可能被永远囚禁在西伯利亚。想到这里,她飞快地把信封塞入了挎包。

“你准备拿它们怎么办?”

坦尼娅已经有了些成熟的想法。“东德的莱比锡每年都举办图书交易会。我可以去社里争取到那边采访——我还算会点德语。巴黎、伦敦和纽约的编辑和出版商都会参加交易会。你的这些作品也许能翻译成别的文字出版发行。”

瓦西里浮现出笑容。“你真这样想吗?”

“我觉得《冻伤》完全优秀到可以出版。”

“真能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可你必须承担相当大的风险。”

她点点头说:“你也一样。如果当局查出作者是谁的话,你也会惹上相当大的麻烦。”

瓦西里笑了。“你看我的样子——食不果腹,衣着褴褛,住在一个永远没有暖气的小客栈里——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坦尼娅没想到瓦西里会吃不饱。“这里有个餐馆,”她说,“我们去吃晚饭吧?”

“乐意之至。”

瓦西里点了奶油牛柳和煮土豆。和所有顶级的宾馆餐厅一样,女侍在桌子上放了一小盘面包卷。盘子一端上来,瓦西里就把面包卷全吃了。牛柳吃完以后,瓦西里又点了梅子馅的小酥饼。他不仅吃掉了自己那一份,还把坦尼娅剩下的全吃了。 坦尼娅说:“我还以为这里的技术工人工资会很高呢!”

“志愿来这儿的人确实很高,刑满释放的人就不一样了。上头只在确实有必要的时候才发给我们维持生计的一点点工资。”

“我能给你寄食物吗?”

瓦西里摇了摇头。“克格勃会从包裹里偷东西的。打开的包裹上会标记‘可疑包裹,经官方检验’,之后所有好点的东西都不见了。我隔壁房间的家伙收到六罐果酱,可罐子全是空的。”

坦尼娅签单付了账。

瓦西里问:“你的房间里有浴室吗?”

“当然有。”

“能洗热水澡吗?”

“当然可以。”

“能去你那洗个澡吗?客栈的热水一周只有一次,每次只能在热水用完以前匆忙洗个澡。”

两人一起上了楼。

瓦西里在浴室里待了很长时间。坦尼娅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肮脏的积雪。她非常吃惊。坦尼娅以前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劳役营的情形,但和瓦西里的见面却给了她生动的直观感受。坦尼娅从没想到过犯人们在劳役营遭了多大的罪。好在瓦西里并没有被苦难击倒。事实上他反而从中获得了勇气和力量,以充满热情的幽默笔触写下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坦尼娅比以前更崇敬瓦西里了。

瓦西里从浴室里出来以后,两人道了别。以往两人分别的时候,瓦西里会跟坦尼娅调调情,但这天他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坦尼娅把皮夹里所有的钱、一块巧克力、两件对瓦西里来说稍微有点短的内衣给了瓦西里。“可能比发给你的内衣好些。”坦尼娅说。

“那是肯定的,”瓦西里说,“我根本就没有内衣。”

瓦西里走后,坦尼娅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