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席尔瓦的办公室在奥罗大街的中间,这里是连接罗秀大街跟巴依科萨商业广场的黄金地段。楼的外表很秀气,并不十分惹眼,但是周围弥漫着浓浓的商业氛围,到处充斥着货币、交易和活跃的贸易。银行,慈善机构,写字楼,穿着高级西服的男士,急匆匆的职员,以及奔波忙碌的跑腿们构成了一幅忙忙碌碌的景象。

从宾利车里下来的时候,迎接我的正是我跟达席尔瓦初次见面时打断我们谈话的那个瘦瘦的小伙子。还是那么沉默寡言且殷勤有加,这次他跟我握了握手,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说自己叫胡安金·坎博阿,随即恭恭敬敬地把我带到了电梯口。开始我以为他们公司的办公室都集中在某一层,但是很快就发现,原来整栋大楼都属于他们。坎博阿直接把我带到了二层。

“马努埃尔先生马上就来见您。”他说完就离开了。

我所在的前厅墙壁上贴着锃亮的木板,看上去像刚刚打过蜡。六把皮质扶手椅构成了等候区。稍微里面一点儿,就在双开门旁边,达席尔瓦的办公室外面,有两张桌子,一张有人,一张空着。第一张桌子边有…个年近半百的女秘书在工作。从她对我庄重而正式的问候,还有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的那份认真,可以判断出她是一位既高效又谨慎的职员,这几乎是每个老板梦寐以求的美德。没过两分钟她的同事就出现了,比她年轻许多,从达席尔瓦的办公室走出来,还陪着一位长相平庸的男士,很可能是某位客户或是生意上的伙伴。

“小姐,达席尔瓦先生正在等您。”她送走了那位男士,转向我,用不太愉快的语调宣布。我假装没有太注意她,但我只需要瞟一眼,就能大概了解她的情况了。年龄跟我差不多,相差一岁以内,戴着近视眼镜,浅色头发,白晳的皮肤,虽然穿的衣服稍显寒酸,但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不过我没有时间观察得更细了,因为这时候马努埃尔·达席尔瓦亲自到前厅来接我了。

“您能来这里我真的很髙兴,艾瑞斯。”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我报之以微笑,并按照计算好的时间慢慢地伸出手去,以便他有时间观察我,并决定是否值得向我投注更多的注意力。从他的反应来看,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为了这个答案我费尽了心机,尽管只是一次商务会面。我穿了一条银色的两片式铅笔裙,合身的外套,为了弥补颜色的素净,还在领子上别了一朵白色的花。这身打扮换来了他掩饰不住的欣赏目光和一个殷勤的微笑。

“请进。今天早上我已经带来了所有要给您看的东西。”

在他宽敞的办公室一角,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下面,堆放着一些布料。丝绸。天然丝绸。闪闪发亮、光洁纯正、闪耀着饱满光泽的各色布料,精美绝伦。只要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一下,我就能想见用它们做成的礼服将会有多么美丽的裙摆。

“这些还令您满意吗?”

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几分钟,我忘记了他的存在,忘记了他的世界。看到这些美丽的布料,触摸到它们柔软的质地并想象出成品时的那种满足感,让我暂时远离了现实。幸运的是,我不需要说任何违心的话来赞美他为我提供的这些物品,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超乎我的想象,太美了。”

“那我建议您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因为我担心这批货很快就不在我手上了。”

“需求量这么大?”

“我们估计是的。不过当然不是用于时装。”

“那用来干什么?”我惊讶地问。

“用于在如今这种时候更急迫的其他需求,战争。”

“战争?”我重复着他的话,假装难以置信。我知道在其他国家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希尔加斯早在丹吉尔就跟我说过这个。

“他们用丝绸制作降落伞,用来保护火药,甚至用来保护自行车轮胎。”

我假装失笑。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一个降落伞需要的丝绸可以做十件晚礼服!”

“没错,但是现在时局不好。那些参战的国家很快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购买它们了。”

“那您呢,马努埃尔,您会把这些稀世珍宝卖给谁?德国人还是英国人?”我充满嘲讽地问他,似乎还没把他的话当真。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厚脸皮感到惊讶。但是他却接着我的玩笑说:

“我们葡萄牙人跟英国人有传统的商业联盟,但是在现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谁知道呢……”他用一阵哈哈大笑结束了那令人不安的回答,没有给我回味的时间,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更实际的问题上,“这里有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所有关于这些布料的情况:描述、质地、价钱,反正就是那些最常见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办公桌,“您可以把它带回酒店,找时间慢慢看,等您决定了对哪些布料感兴趣,只要填一个订购单,我就会负责把它们直接发往马德里,不出一个星期您就能收到了。您收到货以后在那边付款,这一点不用担心。还有别忘了,每一件的价格都会给您打个八折,就当我尽地主之谊吧。”

“可是……”

“还有,”他打断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当地其他一些供货商的详细资料,都是您有可能感兴趣的商品。纺线、金银丝带、纽扣、皮革……我已经擅自做主帮您跟他们约了见面的时间,时间已经安排好了,在这个表格里。您看,今天下午索阿雷斯兄弟会等着跟您见面,他们有整个葡萄牙最好的丝线;明天,星期五上午,巴尔博萨商店会接待您,那里生产非洲象牙做的纽扣。星期六上午我帮您约了跟皮革老板阿尔梅达见面。之后一直到星期一没有安排什么事。但是您得做好准备,下星期您的时间又要被各种约见排得满满的了。”

我研究着排得密密麻麻的纸,掩饰着对这份出色高效工作的欣赏。

“除了星期日,我看明天下午您也为我安排了休息。”我说着,没有从那张纸上抬起目光。

“恐怕您弄错了。”

“没有。计划表上这里是空的,您看。”

“没错,上面是空的,那是因为我要求秘书把这半天空了出来,我已经为它安排上活动了。明天晚上您愿意跟我共进晚餐吗?”

我从他手里接过第二个文件夹,没有回答,而是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假装在浏览里面的内容:上面有名字、资料和一些数字。我装作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它们,虽然事实上我只是用目光扫过,根本没有注意其中的任何一个。

“好吧,我接受。”我让他等了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回答道,“但是您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当然,只要我能办到。”

“好吧,我的条件是,只要您向我保证,没有哪个士兵会背着这些珍贵的布料跳下飞机,我就跟您共进晚餐。”

他被我逗乐了,我又一次发现他的笑容真的很迷人。阳刚,有力,又优雅。我想起了希尔加斯太太的话:马努埃尔·达席尔瓦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就在这一闪念间,马库斯·洛根的影子像流星一样从心头掠过。

“我尽量,您放心吧。不过您也知道,生意这种事……”他耸了耸肩,嘴角浮上一丝讽刺的笑意。

屋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来自他的办公桌,一个灰色的仪器不停地闪着绿光。

“对不起,稍等一下。”他看上去一下子恢复了严肃,然后摁下了一个按钮,年轻秘书扭曲了的声。音从那个仪器中传出来。

“赫尔·威斯在等您,他说有紧急的事情。”

“带他去会议室。”他冷冷地回答。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个有魅力的男人被冷酷无情的商人吞噬了。或者恰恰相反。我对他还不够了解,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马努埃尔·达席尔瓦。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努力想恢复和颜悦色,但是没有成功。

“真不好意思,我手头的事太多了。”

“不不,是我该请求您的原谅,不该占用您这么多时间……”

他没有让我说完,虽然努力掩饰,但是明显能感觉出他已经没有更多耐心了。他向我伸出了手。

“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您,您意下如何?”

“好极了。”

告别仪式非常简单迅速,现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机。那些玩笑和闲谈已经结束了,得另找时机捡起来。他陪我到门口,我离开前厅的时候用目光寻找那位赫尔·威斯,但是没有找到。屋里只有两个女秘书,一个在埋头打字,另一个正在往信封里装信。她们俩跟我告别的时候态度并不一致,不过我也没太在意,因为我脑子里有更紧急的事情。

我从马德里带来了一个绘画本,打算把所有我认为有价值的信息都画在上面。那天晚上我开始在纸上写下到目前为止的所见所闻。我努力把积累的这些信息整理得井井有条,然后尽可能地压缩。“达席尔瓦开玩笑说可能跟德国人有生意,真实度不可知。他预测布料有军事需求。个性随环境而变。确认跟德国人赫尔·威斯有关系。德国人不通知即出现要求紧急会面。达席尔瓦很紧张,避免赫尔·威斯被人看见。”

然后我画了几幅草图,虽然这些图样永远不会被做成真的衣服,然后用铅笔在周围画上一圈针脚。我想把长横线和短横线之间的差距缩到最小,不过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问题,早就练得十分娴熟了。当所有的信息都画上去以后,我到浴室把手写稿付之一炬,倒进马桶,放水冲走。然后把绘画本放在衣柜里,既不故意遮挡,也不特别显眼。如果有人故意翻动我的东西,也绝不会怀疑我的意图是把它藏起来。

一旦有事可做,时间就过得飞快。我又坐着乔恩的车沿着埃斯托里尔和里斯本之间的沿海公路来回了好几趟,选购了十多种最好的丝线,还有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精致纽扣。得益于达席尔瓦的推荐,我在所到之处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仿佛是最尊贵的客人。全心全意的陪同、灵活的付款方式、价格折扣,还有盛情款待。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跟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刻。

这次相见又像前两次一样,长时间的互相凝望,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还有越来越直接的调情。虽然我是有意为之,并且表现出完美的演技,但不可否认,是马努埃尔,达席尔瓦本人用他的态度为我扫清了障碍。他再次让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女人,而我,再次表现得像是早已习惯了成为英俊多金的男人们争相宠爱的对象。但事实上我不是。所以我必须得加倍小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一时的感情冲动左右,这一切只是工作,纯粹出于无奈。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很容易放松警惕,享受这个男人的奉承,享受这个时刻。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必须远离那毒药一般的情感。

“我在温德巴尔订了位置。那里有一个非常美妙的乐队,离赌场也就—步之遥。”

我们走在棕榈树下,夜幕还未完全降临,一盏盏路灯好像紫色夜空上的点点银色星光。达席尔瓦又成了那个富有魅力的男人:风趣、迷人,完全不见了得知德国人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里时的那种紧张。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从服务生、停车员,到最尊贵的宾客。他又像上次一样到处打招呼:对男士亲热地拍拍肩膀、握手或者是浅浅地拥抱,对女士则行吻手礼,满脸微笑地说着夸张的恭维话。他把我介绍给了其中一些人,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以便稍后转化成那些草图上的密码。

温德巴尔的气氛跟帕克酒店的气氛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国人。我有些不安地注意到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在这里德国人不再占多数,到处都能听到英语交谈。我试图摆脱这些忧虑,集中精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把脑袋腾空,让眼睛和耳朵保持高度替觉,这是我唯一应该做的事。当然,还要释放出所有的魅力。

餐厅总管把我们带到了达席尔瓦预订的位置,桌子不大,但是在大厅最好的角落:一个绝佳的地理位置,容易观察别人,也容易被人观察到。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轻柔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翩翩起舞的人们,另一些客人正在吃饭。周围到处都是交谈、问候和哈哈大笑,气氛非常放松,环境宜人。马努埃尔拒绝了菜单,干脆利落地点好了两人份的菜。然后,就好像一整天都在等待这一刻一样,坐下来准备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好吧,艾瑞斯,告诉我,我那些朋友对您如何?”

我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这几天的收获,说得很夸张,幽默地评论一些细节,用葡萄牙语模仿他们的嗓音。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对我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那您呢?这星期过得如何?”我问。终于轮到我来倾听和吸取信息了。如果运气好,也许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

“只要你用第二人称称呼我,我就告诉你。”

“好吧。马努埃尔,告诉我,从昨天早上我们见面之后到现在,你一切都好吗?”

他没能立即回答我,有人打断了我们。又是一轮问候和寒暄。如果他不是真心的,至少看上去是。

“这是凡·肯佩尔男爵,一位非常特别的人。”当那位头发像狮鬃一样的老贵族摇摇晃晃地离开我们的桌子时,他说,“好吧,我们刚才说到这几天我怎么样,说到这个,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超级无聊。”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谎,但还是假装表示同情。

“虽然忍受着无聊,但是至少你还有环境幽雅宜人的办公室,有髙效能干的秘书协助你。”

“你说得有道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总比在港口当个苦力工人,或者是没人能给我搭把手强。”

“她们都跟了你很久吗?”

“你是说那两个秘书?年纪大的那个叫艾丽莎·索莫萨,她在这儿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父亲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来了,甚至比我进人公司还要早。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叫贝阿特丽丝·奥利维拉,她是我三年前招聘来的,因为生意越做越大,艾丽莎没有办法兼顾一切。虽然贝阿特丽丝看上去不那么平易近人,但是做事非常有条理,很负责任,而且通晓很多语言。我想也许这些新时代的职业女性不喜欢跟老板太亲热。”他说着举了举杯。

他的这句玩笑话没有把我逗乐,但是我假装陪他喝了一口白酒,掩饰了过去。这时候一对男女来到我们桌前。那位女士年纪较大,穿着一条长及脚面的深紫色山东丝绸裙,闪闪发亮。她的男伴还不及她的肩膀髙。我们的交谈再次被打断,他们说起了法语。他把我介绍给他们,我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和一句简单的“荣幸”。

“这是曼海姆夫妇,匈牙利人。”他们走了以后他介绍说。

“他们都是犹太人?”我问。

“是的,有钱的犹太人,等着战争结束,或者拿到美国签证。我们来跳舞吧。”

达席尔瓦是一位很棒的舞者。伦巴、哈瓦那、爵士乐、进行曲,每种曲风都应付自如。我放任自己随着他的脚步翩翩起舞,这漫长的一天下来,是该放松些了,何况刚才伴着龙虾喝的那两杯杜尔罗葡萄酒也让我有了一丝醉意。成双成对跳舞的人们在柱子和墙壁上的镜子中反射出无数的人影。屋里很热,我闭上了眼睛,两秒钟,三秒钟,也许四秒钟。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穿着一身近乎完美的礼服,一丝不乱的背头,两腿稍稍分开,双手插兜,嘴里还叼着一根刚刚点上的烟:马库斯·洛根就在那里,看着我们跳舞。

我得离开他,离他远远地,这是我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我们回去坐下好吗?我有点儿累了。”

虽然我试图从跟马库斯相反的那一侧离开舞池,但是没用,因为当我偷眼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与我们相同的方向移动。我在舞池中闪身躲避跳舞的人群,而他则绕过一桌桌吃饭的食客,我们几乎是平行着朝同一个目的地走去。我注意到自己的腿开始发抖,五月夜晚的闷热突然让我觉得受不了。当他走到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跟人打招呼的时候,我抱着侥幸心理想,也许这才是他的目标。但是他随即就跟人告辞,继续朝我们靠近,果断而坚决。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抵达餐桌旁,马努埃尔和我在右边,他在左边。这时候,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洛根,老朋友,你最近跑哪儿去了!我们几百年没见了!”达席尔瓦看到他的时候惊呼。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亲热地互相拍着背。

“我给你打过无数电话,但是从来没找到过你。”马库斯说。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艾瑞斯·阿格瑞克,一位摩洛哥朋友,前几天刚从马德里过来。”

我朝他伸出手,努力不让人看出我的手在颤抖,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说,是我啊,我在这里,你说句话啊。

“很髙兴认识您。”我的声音又干又沙哑,几乎是飘忽的。

“坐下跟我们喝一杯吧。”马努埃尔说。

“不了,谢谢,我跟几个朋友在一起。我只是想来跟你打个招呼,提醒你我们该见一面了。”

“近期哪天都行,我向你保证。”

“你别食言,咱们可得好好聊聊。”然后,他转向我,“很高兴认识您,呃……”他一边说一边朝我微微欠过身来。这次我不得不正视着他。他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了当初我认识他时的那些伤痕,但是表情一点儿也没变。那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五官,深邃的眼睛好像在无声地问我到底在这个男人身边干什么。

“阿格瑞克。”我终于说出话来,就像从嗓子眼里蹦出了一块石头。

“对,阿格瑞克小姐,不好意思。认识您非常荣幸。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

我和马努埃尔目送他离去。

“这个马库斯·洛根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我喝了一大口水。我需要润润嗓子,因为它干得像砂纸一样。

“英国人?”我问。

“对,英国人。我们有过一些生意上的来往。”

我又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困惑。这么说他已经不当记者了。马努埃尔的话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这里太热了。要不我们去轮盘试试运气?”

在赌场的大厅里我再次装出对奢华的环境毫不在意的样子。桌子上方用金色的链子悬挂着璀燦的水晶吊灯,周围挤满了无数赌徒,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估计囊括了老版欧洲地图上所有的国家。地上铺着豪华的地毯,既减少了人来人往的噪音,又让这个撞大运的场所更加气派。到处都能听到筹码互相撞击的声音、轮盘的嗡嗡声、轮盘内象牙小球疯狂滚动的清脆响声,每次下注截止的时候荷官们“截止投注!”的大喊声。坐在绿色桌布旁一掷千金的赌客很多,但周围的看客更多。他们都是没落的贵族,曾经是巴登巴登、蒙特卡罗和多维尔等大赌场的常客,达席尔瓦悄悄地给我解释。破产的资本家,家道败落的有钱人,曾经是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现在却沦为流氓混混,也有伪装成君子的真正恶棍。有身着盛装趾高气扬自信满满的人,男的衬衣衣领和胸口浆得笔挺,女的骄傲地炫耀着全身上下的珠宝。也有一些一看就穷困潦倒的人,畏畏缩缩或者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寻找某位老相识好套取一些赌资,也许还在梦想着一夜暴富。有的人可以把家里最后一点儿家当押上赌桌,也有人甚至把第二天的早餐都拿来孤注一掷。前者是受纯粹的赌瘾驱使,放纵自己沉溺于寻欢作乐和贪婪无度,而后者,只剩下赤裸裸的绝望。

我们随意走动了一会儿,看着这些喧哗的赌桌。他继续到处打招呼,跟人交换着简短亲热的问候。我几乎不说话,只想离开这里,把自己关在房间,忘记所有的一切,只希望这该死的一天尽快结束。

“看上去你今天不太想成为百万富婆。”

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太累了。”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甜美一些,因为不想让他感觉到我内心的焦虑。

“要不要我陪你回酒店?”

“那太好了。”

“稍等一分钟。”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胳膊去问候一个刚刚看到的熟人。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不在焉,甚至都懒得再看一眼忙忙碌碌的赌场大厅。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默默地从我身后走过,几乎与我擦肩。就在经过的一刹那,他偷偷抓起我的右手,迅速打开我的手指,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假装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我装作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赌桌,急切地摸了摸他放到我手里的东西: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就在马努埃尔跟他的朋友告别,转身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把它藏进了连衣裙的宽腰带中。

“我们走吧?”

“我想先去趟化妆间。”

“好的,我在这儿等你。”

我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但没有找到。化妆间没有人,只有看门的在打盹。我取出纸条,迅速打开。

我留在T的S现在怎么样了?

S是希拉,T是得土安。马库斯问,非洲大地上那个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我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赶快打开手包找出手帕,同时徒劳地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