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一刻的时候他下楼了。那时候,透过玻璃顶棚,早晨的太阳已经在庭院里洒满了明媚的阳光。刚刚起床的住客、忙忙碌碌的侍者,还有年轻的跑堂们来来往往地运送着杂物和行李。他走起路来还微微有点跛,胳賻也还用一块蓝色的布吊着,。但是青紫的半边脸已经好了很多,尤其在经过了充足的睡眠之后。干净的衣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让他的模样已经跟刚刚到达得土安那天有了天壤之别。看到他我有些尴尬,但还是拢了下长发,优雅地架起双腿,掩饰了过去。他立刻看到了我,走过来打招呼。

“咦,我真不知道原来非洲的女性都起得这么早。”

“您也知道那句谚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您想吃掉什么虫子呢?如果您不介意告诉我的话。”他一边说,一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为了吃掉我心里的担忧,怕您不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就一走了之,虽然您说事情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我没有给您任何消息是因为我也没打听到任何进展。”他说,然后从椅背上抬起身子靠近我,“您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对吗?”

他的声音既肯定又亲切,带着几分私密的口气。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迅速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决定实话实说。

“很抱歉,但是最近我谁都信不过。”

“我很理解,您不用担心。”他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微笑,“现在时局不好,没有什么忠诚和信任可言。”

我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赞同的表情。

“您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吃过了,谢谢。”我不想说实话。其实我根本就没吃早饭,而且也完全没有心情吃。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确认他不会说话不算数,过河拆“那好吧,那我们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影像一阵风一样跑到面前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哈米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弗拉乌·兰根赫姆在等您。她要去丹吉尔,去买布。她需要希拉小姐告诉她买多少。”

“告诉她稍等两分钟,我马上回去。让她坐一会儿,翻翻前几天坎德拉利亚刚拿来的那些新的服装图样。”

哈米拉转身跑了,我也向洛根告辞。

“这是我的用人。有一位顾客在等我,我得走了。”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打扰您了。您不用担心,一切都在进行中,我们迟早会得到确认的。但是您得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时间,也许会超过一个月,这些都没有办法预知。”他边说边站起来,动作也比前几天灵活多了,看上去不再那么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我回答道,“不过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店里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我几乎没有一分钟空闲时间。最近这里要举办很多社交活动,我的顾客们都赶着要新礼服。”

“那您呢?”

“我……”我没有明内他的问题。

“您会参加这些活动吗?比如说,您会参加塞拉诺·苏聂尔的招待会吗?”

“我?”我轻笑起来,从脸上拂开一绺头发,“不,我不会参加这些活动。”

“为什么不?”

我的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但是我忍住了,因为发现他是认真的,确实是感到好奇。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近。我能分辨出他外套上亚麻的纹理,还有领带上的条纹。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说不出来是高档香皂的气味,还是千净清新的男性气息。我手里还抱着那本杂志,而他一只手还拄着拐棍。我看着他,张开嘴想回答他的问题。我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不参加那些与我全然无关的庆祝活动,因为没有人邀请我,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世界,因为我跟那些人根本没什么关系……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向他做任何解释,只是耸了耸肩说:

“我必须得走了。”

“等一下。”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跟我一起参加塞拉诺·苏聂尔的招待会,做我那天晚上的女伴。”

这个邀请来得如此突然,我站在那里几乎不知所措,努力想找个借口拒绝,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刚刚还说不知道怎么感谢我。那好,现在您有一个很好的方式向我表达谢意,陪我去参加这个活动。您可以帮助我认识些人,这对我的工作非常有帮助。”

“我……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我在这儿的时间也不长。”

“那将是一个有趣的夜晚,我们一定会过得很愉快。”他坚持说。这简直荒谬之极。一个为欢迎佛朗哥的连襟举行的庆典,我去干什么呢?站在一群高级军官、当地的活跃分子、有权有势的贵族和外国代表的中间?这个提议真的很可笑,但是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我的回答。这个人正在全&处理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从马德里撤离的事情,这个陌生的外国人,刚刚还在请我相信他。我的脑海里刹那间掠过无数想法,有的在催促我拒绝:那完全是一个没头没脑、荒诞不经的邀请,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对我说那句我常常从母亲嘴里听到的古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吧,”我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我跟您去。”

这时候哈米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堂里,做着夸张的手势示意我赶快出去,别让那个挑剔的弗拉乌·兰根赫姆等得太久。

“好极了。等我收到邀请,我会告诉您确切的日期和时间。”

我跟他握手道别,加快脚步穿过大厅。到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张望。马库斯·洛根仍旧站在庭院里拄着拐杖看着我,待在刚才我们谈话的地方没动。虽然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像是逆光中的剪影,但是他的声音却清晰有力:

“我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邀请。请您放心,我不会着急离开摩洛哥的!”

刚出门我就后悔了,一下子觉得心里没底。也许自己对洛根的邀请接受得太仓促了,应该先征求一下罗萨琳达的意见,也许她对这位毛遂自荐的来宾有另外的安排。不过我心中的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那天下午,她风风火火地跑来试衣服。

“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一边说一边用灵活的手指解开丝绸衬衫的扣子,“胡安·路易斯正在等我。为了接待寨拉诺·苏聂尔,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我本来打算说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委婉地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最后还是决定趁这个机会速战速决。

“马库斯·洛根想让我和他一起参加那个招待会。”

我没有看她,假装专注地把她的衣服从模特儿身上脱下来。

“But that's wonderful,darling!”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但从语气中我知道这个消息让她非常惊喜。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去吗?”我还是有呰犹豫。

“当然了!你能去真是太好了,甜心。到时候胡安·路易斯肯定得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所以我应该能跟你们一起待会儿。那你穿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呢,得好好想想。也许我会用那个料子做一件礼服。”我指了指墙边靠着的一卷布料。

“天啊,你—定会让所有人都惊艳的!”

“如果我到时候没累死的话。”我嘴里咬着大头针含糊地说。

事实确实如此,这段时间我非常辛苦。前一段时间订单很少,现在那些伤脑筋的事情和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一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崩溃。我不得不像公鸡一样每天天亮即起,晚上很少能在凌晨三点前睡觉。门铃不停地响,顾客不停地进进出出。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甚至为此感到庆幸: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在那个该死的招待会上我能干点儿什么了,那时候离正日子也就一星期了。

顺利通过罗萨琳达这一关后,第二个得知这一突如其来的邀请的人,毫无疑问,是菲利克斯。

“是真的吗?你这狡猾的女人,运气太好了!我都嫉妒死了。”

“我很愿意跟你换!”我由衷地说,“我对那个活动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一定会觉得特别不自在的,陪着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周围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军人、政客,就因为他们,我的故乡陷于水深火热,我也没有办法回去了。”

“别说傻话了。你将成为一个历史性时刻的一部分,虽然这里只是非洲地图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再说,你的男伴看起来也相当不赖。”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认识他。”

“我怎么不知道,你以为我今天下午带那个母狼去哪儿吃的点心?”

“国家酒店?”我不相信地问。

“正是!那个老狐狸,喝茶吃英国点心,一直到实在吃不下为止,害得我比平时在坎帕那多花了三倍的钱。不过,这趟也算值了。”

“所以你看到他了?”

“岂止是看到。我们说话了,他还给我点了根烟。”

“你脸皮可真厚。”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等他身上那些零件都修好了以后应该还挺帅的。虽然现在还有点儿瘸,半边脸面目全非,但是气质不错,言谈举止也相当绅士。”

“你觉得他可靠吗,菲利克斯?”我忧心忡忡地问道。虽然洛根已经拍着胸脯要求我相信他,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放心。作为回答,我这位可爱的邻居哈哈大笑。

“我觉得未必靠得住,不过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位记者朋友只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跟全心全意爱着总督的那个女人有一个公平交易。所以,就凭吸引他来的这些条件,还有如果他不想比来的时候更狼狈地离开这里,就得好好对你。”

菲利克斯的这番话启发了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跟拉米罗在一起的那段痛苦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过度谨慎多疑的人,但是现在我跟马库斯·洛根之间并不存在忠诚与否的问题,完全是一种利益交换的关系。你给我好处,我拿同等的好处跟你交换。如果谁也不肯先付出,那么交易就无从谈起,这是游戏规则。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整天着了魔似的纠结于他究竟有几分可靠。是他主动要跟总督建立良好的关系,所以没有理由对我的事置之不理。

当天晚上菲利克斯还详细给我解释了塞拉诺·苏聂尔究竟是何许人也。我经常在收音机里听到人们谈起他,他的名字也常见诸报端,但是对于名字背后的这个人,我几乎是一无所知。菲利克斯像往常一样,向我提供了最完整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亲爱的,塞拉诺是佛朗哥的连襟,他老婆姬达是佛朗哥的老婆卡门·保罗的妹妹,顺便说一句,通过一些媒体发布的照片看,这位女士可比她姐姐年轻得多,漂亮得多,也没那么盛气凌人。据说塞拉诺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家伙,知识水平比我们的‘领袖’高得多,‘领袖’为此也相当不爽。在战争开始之前他是一位检査官,也是萨拉戈萨的议员。”

“是右派的?”

“当然了。但是起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马德里,而且因为政治履历被逮捕,关押在模范监狱,不过最后他成功地让人把他送到了一家医院,据说是得了溃疡之类的病。听说那时候,在马拉尼洪医生的帮助下,他化妆成女人才逃出了医院,带着假发、帽子,挽起裤腿,穿着大衣。简直惟妙惟肖。”

我们俩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乐不可支。

“最后他成功逃出了马德里,到达了阿里坎特,然后再次乔装改扮,把自己打扮成阿根廷水手,登上一艘轮船离开了伊比利亚半岛。”

“离开西班牙了?”我问。

“没有。他在法国下了船,然后从陆路回到西班牙的国民军统治区,带着老婆,还有一大群孩子,我记得有四五个呢。再想方设法从伊伦到达了萨拉曼卡,战争初期国民军的总指挥部在那儿。”

“那应该很容易吧,他是佛朗哥的亲戚啊。”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以为呢,据说佛朗哥连根手指头都没为他动一下。塞拉诺被扣押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提出交换人质,这是很常见的,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塞拉诺好不容易来到萨拉曼卡后,好像也没有受到多么隆重的欢迎。据说那时候佛朗哥和家人住在主教宫殿里,却把塞拉诺全家老小安置在一个小阁楼里,里面只有几张破破烂烂的简易床,佛朗哥的女儿却独自拥有一间巨大的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不过事实上,除了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飞语,关于塞拉诺·苏聂尔的私人生活,我也没能打听到更多,很抱歉,亲爱的。不过我知道他有两个关系非常亲密的兄弟,平素跟政治毫无瓜葛,却在马德里被杀害了,看上去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也促使他积极地投身到所谓的‘新西班牙’的建设中去。现在他已经成了佛朗哥的左膀右臂,人们都叫他‘裙带领袖’,跟佛朗哥的‘将军领袖’相对应。据说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位强势的卡门女士功不可没,她早就烦透了佛朗哥的另一位连襟尼古拉斯,嫌他蠢笨、毫无头脑,而且对她丈夫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塞拉诺一跟他们会合,她就说得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小佛朗哥,多跟拉蒙·塞拉诺混,少跟尼古拉斯搭界。”

他模仿佛朗哥老婆的声音又把我们两人逗笑了。

“听说塞拉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菲利克斯继续说,“非常精明,在政治上比佛朗哥成熟得多,学识也比他丰富,为人处事更圆滑老练。他不但野心勃勃,而且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据说他废寝忘食地想要搞出一个法律基础,好让国民军和他连襟那个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合法化。换句话说,就是他努力想让一个完全军事化的管理结构看上去像是一种合理合法的民事组织机构。你明白吗?”

“那也得等他们打赢了战争吧?”我说。

“没错,等他们臝了。”

“那塞拉诺得人心吗?人们拥护他吗?”

“一般吧。佛朗哥的死党,就是那些高级军官,对他简直是烦透了。他们把他看做一个横插一杠的外来者,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互相不理解。军官们觉得一个完全军事化管理的国家挺好的,但是塞拉诺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深谋远虑,他努力想让他们明白,这完全是荒谬不可行的,也永远得不到合法地位和国际社会认可。而佛朗哥虽然对政治一窍不通,在这一点上却对他信任有加。所以,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军官们也敢怒不敢言。但塞拉诺仍没能让那些资深的长枪党人信服。他似乎是何塞·安东尼奥·普利莫·德里维拉的密友,他们一块儿上的大学,但是在战前他从来也没加人过长枪党。现在当然已经是了,不但加入了,而且比教皇还有权威。不过那些老资格的长枪党人都把他看作野心家,一个刚刚皈依的投机分子。”

“那,谁支持他呢?只有佛朗哥吗?”

“还有佛朗哥的神仙老婆啊,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不过走着瞧吧,看她能宠幸他多久。”

此外,菲利克斯还是我为参加活动做准备时的救命稻草。自从我告诉他那个消息,他用夸张的表情咬着指甲表示嫉妒以后,几乎没有哪天晚上不来我家给我提供一些关于庆祝活动的有趣消息。都是他四处打听来的零头碎片。不过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夜谈,因为我手头的活实在是太多了,不得不把聊天的地点搬到了工作室。看起来他对地点的变动也很满意,他喜欢那些丝线、布料,还有那些细密的针脚,而且总是会根据我手中正在做的衣服出各种各样的点子。有些很好,但大部分都很离奇。

“你刚才说这块漂亮的丝绒面料是要给大法官的老婆做衣服的?你给她臀部开个洞,看看有没有人会注意。真是暴殄天物啊,那个丑八怪老乌鸦。”他边说边用手指摸了摸堆在模特儿身上的布料。

“别碰!”我头也没抬便喝住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针线活上。

“对不起,这些布有种光泽,让人忍不住……”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要小心,别在上面留下指印。来吧,我们继续,菲利克斯,告诉我,今天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塞拉诺·苏聂尔的到访是这些天来得土安街头巷尾的不二话题。在商店里、报亭里、理发店里,甚至诊所里、咖啡馆里、人行道上、市场的摊位上,还有做完弥撒后的教堂出口处,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件事。但是我实在是太忙了,几乎每天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可爱的菲利克斯这次帮上了大忙。

“听说谁也不会错过这次盛会,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在那里欢迎我们的‘裙带领袖’。哈里发和他庞大的随从队伍、朝廷大臣和他们的智囊团,反正是倾巢出动。所有西班牙当局的高官、被授予勋章的军人、高级律师和大法官,摩洛哥各个政治派别的代表、犹太人代表、所有的外交人员、银行行长、高级官员、有钱有势的企业家、著名的医生,总之是所有有地位的西班牙人、摩尔人和犹太人。当然了,还有一些偶然撞进来的,就像你,厚脸皮,你要挽着你那个跛脚的英国佬列队走进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了。”

但是罗萨琳达跟我说,这次的活动不会有太夸张的排场,相对简朴。贝格贝尔虽然想竭尽全力风风光光地欢迎这位来客,但是他也没有忘记现在还是战时。所以招待会上不会有盛大的表演,也没有歌舞,音乐方面也只请了哈里发的乐队。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是很长时间以來总督府组织的活动中最隆重的一次了,现在西班牙保护区的整个首府都在为此进行着紧张的准备。

菲利克斯还对我进行了一些宴会礼节方面的培训。我也不知道他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以他的社会地位还不够格参加这些活动,而且他也没几个朋友,几乎跟我一样少。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那个物资供应局的无聊差事、他母亲,还有跟母亲在一起时的悲惨生活,偶尔趁夜里去几趟地下场所,加上在战争开始以前去过几次丹吉尔,这就是全部了。他一辈子都没去过西班牙。但是他非常喜欢电影,对所有的美国电影都了如指掌,而且非常痴迷外国杂志,再加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无可比拟的好奇心、狐狸一样的聪明伶俐,他毫不费劲地就准备好了给我上课的所有内容,努力把我变成一个即使不是名门望族之后,也在气质上毫不逊色的优雅贵宾。

他的有些建议显然没有多大必要。我跟拉米罗这个恶棍在一起的时候,认识了些各种身份各种来历的人,我也仔细观察过他们。我们一起参加过许许多多宴会,也经常在马德里和丹吉尔出入高级场所和高档餐厅。拜这一切所赐,我对那些细微的礼节程式很熟悉,尚能在社交场合应付自如。但是菲利克斯却决定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对我进行教育。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不要用袖子擦嘴巴,也不要把叉子一下子伸到嗓子眼,不要把酒一饮而尽,不要举起酒杯朝服务生喊,让他给你添酒。随时把‘劳驾’和‘非常感谢’挂在嘴边,但是只需要嘴也不张的小声说就行了,不要显得过分热情。还有,你知道,当你被介绍给别人时,简单地说一声‘幸会’就行了,千万不要说什么‘这真是我的荣幸’或者诸如此类的俗气话。如果有人跟你谈论什么你不知道或者听不懂的事情,就给他们一个最灿烂的微笑并保持沉默,只要时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意就可以。如果你不得不开口说话,一定记住尽量别说假话,最好一句都没有,因为你很可能会被抓住把柄。一是因为你之前已经散布过些小小的谎言,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高级时装师,二是因为你这次是主动把自己送进了虎口,那些老狐狸都久经沙场、见多识广,你要是存心炫耀,他们能一眼识破。如果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惊奇或者高兴,你只需要淡淡地说一声‘值得赞美‘令人惊讶’或者类似的形容词,任何时候都不要大惊小怪地表现出情绪来,千万不能拍着大腿说‘这简直是个奇迹’‘哎呀我的妈呀’或者‘这简直让我都傻了’这样的话。即使谁的评论让你觉得好笑,也不能张着嘴哈哈大笑,把牙龈都露出来,更不能笑得弯腰捂肚子。保持微笑,眨眨眼睛,不要作任何评论。别人没征求你意见的时候不要主动发表评论,也不要冒冒失失地插话,说什么‘好家伙,您是谁?’或者‘您别告诉我那个胖女人就是您太太’之类的话。”

“这些我都知道,亲爱的菲利克斯。”我一边笑一边说,“我虽然只是个小裁缝,但也不是从山洞里来的!给我讲些更有趣的吧,求你了。”

“好吧,小东西,随你的便,我只是希望这些东西对你有用,怕你万一漏掉什么细节。下面我们来谈谈正经事。”

就这样,在那几天晚上,菲利克斯挨个儿给我介绍了宴会当天最重要的宾客,我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的名字、职务、职责记在心里,并通过菲利克斯带来的报纸、杂志、画片和广告记住了他们的容貌。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到底有多大权势,还有在当地的地位如何。事实上,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是马库斯·洛根说过,他需要我帮他认识宴会上最重要的来宾,所以我需要提前做些功课。

“我想,因为你那个男伴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们大部分时间都会跟外国人在一起。”他说,“据我推测,除了那些当地的精英人士,丹吉尔也会赶来一批人,因为我们‘裙带领袖’的行程中没有去丹吉尔的计划,所以,你知道,如果他不去,他们就得过来。”

这个消息让我振奋了一些。混在那群从来没见过、而且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见的外国人里面,总比被包围在一堆我每天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的当地人中间自在得多。菲利克斯还告诉我庆祝活动的主题安排,各种问候礼节怎么进行,还有整个宴会流程。我一边听一边默默地记在心里,手中还是片刻不停地干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工作过。

那个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整个上午哈米拉一直在往外送最后一批成衣。到中午的时候所有的订单都完成了,我终于可以平静一下。我猜想,其他那些受邀参加晚会的女宾这时候都该吃完饭了,有的正准备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小睡一会儿,有的正在米盖尔高级理发店等着做头发。我真的很嫉妒她们。我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得利用午睡时间来缝制自己的衣服。开始动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了。晚会将在晚上八点开始,而马库斯·洛根给我捎来的口信说,他七点半的时候来接我。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却只剩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

烫完衣服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六点二十。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只差把自己收拾整齐。

我把自己泡在浴盆里,脑袋放空。等一会儿再去紧张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宴会吧,现在,先让我好好休息。在热水和温柔的泡泡中,我感觉到自己疲倦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放松下来,已经厌倦了缝纫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灵活柔软,脖子也不那么僵硬了。我打起了瞌睡,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融化在陶瓷浴缸里。我已好几个月没有过这么惬意的时刻了,舒服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我的享受被打断了。

“喂,你在想什么呢,丫头?”坎德拉利亚冲我大喊,“六点半多了,你还跟鹰嘴豆似的泡在水里。马上就要来不及了,小丫头,你打算几点钟开始收拾打扮啊?”

坎德拉利亚把她认为必不可少的救急团队带来了,她的好姐妹瑞梅是发型师,还有安赫利塔,一个会做美甲的邻居。之前我让哈米拉去拉鲁内塔那边买几个发卡,半路上遇到了坎德拉利亚,于是她得知我一直在给别人做衣服,自己的衣服还没准备好,也没有一分钟空闲做什么准备。

“快点儿,姑娘,快从浴缸里出来,我们有好多事儿要做,没多少时间了。”

我任她摆布,因为她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完全不容我反抗。而且毫无疑问,我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她的。还有不到三刻钟,我那位记者男伴就要来了,而我,用她的话说,还在浴缸里跟个笤帚似的。所以,我刚把浴巾裹上身,大家就开始忙活起来。

安赫利塔全神贯注地帮我修指甲,先用油按摩,然后去掉粗糖的死皮,把指甲锉平。瑞梅则负责给我做头发。因为知道下午没有时间,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就洗了头发,现在只需要做个好看的发型就行了。坎德拉利亚则在一旁打下手,递个镊子、剪子、卷发棒或者棉花团什么的,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几天在得土安流传的关于塞拉诺·苏聂尔的小道消息。他是两天前到达得土安的,贝格贝尔陪他走遍了所有的地方,从阿尔卡萨奇维到萨温再到达尔丽芬,拜访了所有北非的重要人物,从哈里发到重要的大臣。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没见过罗萨琳达,但是这些消息已经满城皆知了。

“据说昨天他们在凯塔玛吃摩洛哥饭,在一片松林里,地上铺块毯子就坐下。当那个‘裙带领袖’看到所有人都用手抓着饭吃,就像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他自己没等把手抓饭送到嘴里已经掉了一半……”

“咱们的总督却很享受这种生活,像个天经地义的主人一样,还一根接一根地抽土烟!”门口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当然是菲利克斯。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惊讶地问。每天傍晚跟他母亲的散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更何况那天全城的人都跑到街上去了。他用拇指指着嘴,做了一个形象的姿势:埃尔维拉女士在家呢,已经很合时宜地提前醉倒了。

“今天晚上你都要抛弃我跟一个外国记者走了,至少我不想错过准备工作!我能帮什么忙吗,女士们?”

“你就是画画特棒的那个男孩子吗?”坎德拉利亚突然问。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从来没有交谈过。

“没错,正是我。”

“那正好,你看看能不能给她化上眼妆。”她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盒化妆品,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菲利克斯从来没有给谁化过妆,但是他没有因此退缩。相反,接到坎德拉利亚指派的任务,他就像收到了一份大礼一样。在查阅了几本《名利场》上的模特儿照片并找到灵感以后,他就把我的脸当成画布一样用心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