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下午,我到麴町去拿第一次的报酬,帮我开门的是眹良。她没有寒暄,只用满脸的笑容迎接我。短版的小碎花长袖T恤,隐约可见记忆中那纵长的肚脐。御堂静香坐在里面的沙发,穿着一向偏好的中间色调,是白衬衫和黑长裤的组合,大腿上的长裤和贴在腰际的衬衫突显了她修长的线条。大概是某位我不认识的设计师的杰作吧?

御堂静香一看到我,就将蓝色信封放在桌上滑过来。

“这是两人份的工作报酬。七个半小时的60%是四万五千圆。要不要确认一下金额?”

我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不用了。”

我将信封对折,塞进牛仔裤的后口袋。眹良坐到御堂静香旁边,开始用手语说着什么。御堂静香带着困惑的表情帮我翻译。

“她问你今天有没有空?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我们三个人能一起出去购物。”

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邀约。从那天晚上的测试之后,我还没有跟眹良再见过面。

“可以呀!我也想跟御堂小姐谈谈工作或如何对待女人之类的事情。”

等她们两人做好外出前的准备工作之后,我们离开了公寓,走到新宿通,拦了一辆计程车。告知司机前往新宿三丁目之后,御堂静香对坐在前座的我说。

“新手上路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去向最初的几个客人询问有没有失礼的地方。阿领,你得到的评价很好,她们都说感觉很新鲜。”

交谈就此中断。望着道路两旁像断崖一样耸立的高楼,我究竟是不是一个适合在这种财富聚集的城市中讨生活的人?或许是第一次拿到男妓报酬的关系吧?我对金钱变得敏感了。

计程车在伊势丹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们三人走进了百货公司。在今天这平常的上班日、购物的顾客和店员的比例是一比一,这家安静的百货公司有着广大的空间,让你觉得自己的四周好像都没人一样。从世界各地送来以填满这家百货公司的商品,究竟值多少价格啊?我跟着她们两人走在排满高级名牌货的阴暗通道上,觉得好像只有我被那些昂贵的商品所排斥。御堂静香和眹良拿起衣架站在试衣镜前面比划,但是好像完全没有试穿的意思。逛了几层楼的橱窗,在等待电梯的时候,御堂静香说道。

“阿领在购物时是不是也总顶着那种忧郁的表情?眹良很担心。”

我赶紧对着眹良装出了一个笑脸。眹良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比言语更丰富的表情。她背对着没有人的太平梯,视神笔直地射向我的胸口。御堂静香又说。

“我们到外面去吃点什么吧!为了惩罚你破坏气氛,现在你要带我们到你常去的店里看看。”

我们走向新宿车站。我常去的店是有像眹良这样的女孩子,但是却没看过像御堂静香这么贵气的成熟女性。从三越后面弯到JR的护栏时,就看到以学生为主要顾客群的居酒屋,巨大的招牌以原色的鲜艳灯光,将大楼的半边墙都照得亮晃晃的。

“就是这里。”御堂静香很愉快似的说。

“好久没来这种店了。可以吗?眹良?”

眹良点点头,我们便走进店内。这是一间很大的居酒屋,三层楼全部都是坐席,一层楼的面积几乎有体育馆那么大。里面的装潢与其说是居酒屋,不如说更像大学的自助餐馆,我想一定是北欧著名家具的廉价复制品吧!?或许是时间还早的关系,客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御堂静香要我负责点菜。

我要了西班牙蛋包饭和煎饼、炸鸡篮和三杯生啤酒。看到送上来的盘子里堆得满满的食物,他们两人都瞪大了眼睛。

御堂静香咬了一口炸鸡,放到小盘子里笑着说。

“我总算了解客人的感觉了。跟年轻的男孩子交往,在这种店里聊天或许是一大乐事。因为年纪一大,女性是很少进居酒屋的。”

眹良在蛋包饭上洒上大量的酱汁,大口大口地吃着。

“宏美小姐觉得很不可思议。她说一般的男孩子就算事前知道客人比较年长,但是直接面对面时,还是免不了会感到惊讶,可是阿领就没有,她说你的反应非常自然。找你相伴,对自己的年龄就不会有自卑感,所以自然就会有那样的情绪产生。你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御堂静香完全不动食物,只是喝着啤酒。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让我注意到的笑纹浮在看着我的眼尾上,那些笑纹之优雅,加深了我说出甚至从来没有对朋友说过的秘密的决心。

“就算气氛变得不好也无所谓吗?”

眹良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表情有所变化了,她很严肃地点点头。我慢慢地打开话匣子,好让她可以读我的唇形。

“我妈妈在十年前过世了。当时我十岁,妈妈三十七岁。那一天我刚好感冒,请假在家休息、后来有一通电话把我妈妈叫出去了。她对我说天黑之前就会回来,化了妆、换上外出服就出门了。她说回来会帮我买可口的蛋糕,所以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天黑之后,妈妈仍然没有回来时我的胆怯和不安的心情。我缩在棉被里压着肚子,发现这样好像可以稍微舒缓一下悲哀的感觉。爸爸从公司搭计程车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要我赶快穿上衣服。‘妈妈躺在医院里’,爸爸眼里满是血丝,咬牙切齿地说。他还说‘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的胸口就像每次提起这件事时一样急速地跳着。我用啤酒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头。御堂静香握住我的手。

“我们在九点半的时候赶到医院,当时医生在做最后的急救。年轻的医生跨坐在妈妈身上,用全身的重量为她做心脏按摩。我记得失去支撑力量的肋骨折断了,胸口中央好像挖了个洞似的凹陷。我虽然只是个孩子,却也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人一旦没有了心跳,身体就像装饰品一样,没有了人该有的感觉。妈妈的身体在过了大半夜时被送到灵堂去,最后医生说妈妈是患了急性心肌梗塞,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太迟了。”

“好可怜。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令堂是倒在什么地方?”

“她的老家在神奈川的洋光台。妈妈昏死过去的地方听说是横滨闹区的车道上。这是通报给医院的人说的。那个地方附近有蛋糕店,或许当时她正要去帮我买礼物。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在那里?妈妈的朋友和爸爸也都不知道。”

“原来是外出突然病倒的。穿着外出服……”

“嗯,妈妈过世后三年左右,我养成了每次遇到年长的女性就会问对方年龄的习惯、我记得要是对方回答三十七的话,就会莫名地感到高兴。我对年长的女性没有任何抗拒感的原因就来自这里,但并没有刻意想要去寻找妈妈的影子。”

御堂静香瞄了旁边的眹良一眼,然后说道。

“我不知道阿良的妈妈会怎么想,不过我觉得对你而言,这个工作或许就是你的天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眹良的手在居酒屋的桌面上跃动,御堂静香翻译给我听。

“她说令堂一定是一个温柔漂亮的人吧?”

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虽然有几张妈妈的相片,但是好像每张看起来都不对,因为相片里并没有包围着妈妈的光和风,也没有妈妈手心的温热感。要回想起妈妈的脸孔是非常困难的。即使在梦中,印象最鲜明的也是妈妈的手。我们的对话转移到别的话题,但是气氛就像温热的啤酒一样,已经没有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