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隆尼尔男爵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对着送她回来的这个年轻的英国人。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个夜晚她过得很愉快。此时她尚不能确定是否要坚持在自己的房门前结束这一天。之前的一个小时里,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

一方面来说,尽管她以前也有过风流韵事,但她毕竟是有身份的已婚女士,现在只是在一家省际旅馆过一夜,不能随便让自己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勾引。另一方面,她目前的年龄也正是最容易受诱惑的,她自己也十分坦率地承认这一点。

巴塞罗尼特军事学院坐落在阿尔卑斯山的高处,她在那里待了一天,出席儿子的阅兵式。她儿子最近被任命为猎人营少尉。猎人营也是孩子父亲的老部队。尽管她无疑是阅兵式上最迷人的母亲,但看到儿子接过他的军官臂章,被任命为法国陆军军官后,她还是感到震惊——她彻底意识到,再过几个月她就四十岁了,是一个已经成年儿子的母亲。

虽然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五岁,有时甚至感觉要小上十岁,但想到她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了,说不定已经开始胡搞女人,再也不乖乖地从学校放假回家,在私人庄园周围的森林里打猎,她就觉得很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尽管得到了军事学院那个浑身骨骼嘎嘎作响的老上校院长的大献殷勤,还有儿子的同班同学红着脸扫过的艳羡的目光,但她却忽然感到分外孤独。很多年了,她知道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男爵忙着在比尔博凯和卡斯特尔之间追逐那些十几岁像洋娃娃一样的巴黎少女,根本无暇来庄园过夏天,甚至都没来出席儿子的授衔礼。

她从高高的阿尔卑斯山开着私家车返回,在这家山谷外的乡间旅馆留宿的这个晚上,忽然感到,漂亮健康的她如此孤独。现在看来,除了学院上校的那种老掉牙的献殷勤,或是和那些大男孩难以让人满足的轻佻的调情,什么都没指望了。如果她今后再让自己献身于慈善事业,那她可就真的完了。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待在巴黎实在是让她觉得尴尬难堪。整个社交圈里,一半人都在嘲笑总是追逐那些十几岁少女的阿尔弗莱德,而另一半人则在嘲笑她。

在休息室喝咖啡的时候,她对未来感到迷惑。她强烈感到,需要有人对她说,她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不仅仅是男爵夫人。正在这时候,那个英国人走了过来,提议说,旅馆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能否来同她一起喝咖啡。她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惊讶得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过了几秒钟,她才回过神来。起初,她后悔得想踹自己一脚,不过十分钟之后,她就不再为接受他的邀请而懊恼了。她估计,他大概在三十三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他虽然是英国人,但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人长得也相当英俊,又幽默。她很享受他巧妙的恭维,甚至还鼓励他那样做,所以直到将近十二点她才站起身,说自己第二天要早起。

他陪她上楼。在转角平台的窗前,他们停了下来,望着窗外熟睡中的乡野。窗外皎洁的月光下,是覆盖着林木的山坡。她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窗外,而是落在她双乳之间的深谷里。月光把她前胸的皮肤照得像大理石一样雪白。

察觉到她的注视后,他笑了,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即使最文明的人也被月光变成了野人。”她转过身,走上楼梯,假装恼怒的样子,但心里却因为这个陌生人不加掩饰的倾慕而漾起一阵喜悦。

“这真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夜晚,先生。”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有点茫然。她想,这个男人会不会吻她?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希望他这样做。尽管话说得很平常,但她能感到她的小腹开始升起强烈的欲望。也许这只是葡萄酒的缘故,或者是他喝咖啡时要的苹果白兰地,又或者是月光下的景致所致,不过她很清楚,这肯定不是她开始所想的今晚的终结。

她感到这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用胳膊揽住了她的背,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温暖而坚决。“必须停下来。”她身体里一个声音在说。然而一秒钟之后,她就回应了这一吻,只不过是闭着嘴。酒让她的头感到眩晕,这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她能感到搂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它们强壮有力。

她的大腿被他顶在他的小腹下,隔着自己衣服的丝质面料,她能感觉到他的阴茎骄傲地坚挺起来。有那么一瞬,她把腿向后移了一点儿,然后又放了回去。没时间清醒地做决定了,不用想也知道,整个晚上她都想要他想得厉害——从她的两腿之间,从她的小腹里。

她发觉身后的门向内被打开了,她挣脱开他的拥抱,向后退进了房间。

“来吧,野人。”

他走进屋,关上了门。


伦敦。所有的档案又都被连夜查了一遍,这次是找一个叫杜根的人。这回收获比较多。找到了一张卡片,表明亚历山大·詹姆斯·昆汀·杜根七月二十二日从布鲁塞尔搭乘布拉班特特快列车进入法国。一小时后,同样是这个边境检查站,这趟从布鲁塞尔到巴黎的列车返回时,列车上的海关人员报告,在列车行驶途中执行公务时发现,杜根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了七月三十一日从巴黎去布鲁塞尔的北极星特快列车的旅客名单里。

巴黎警察局送来一张署名杜根的酒店登记卡,上面登记的护照号码和伦敦传来的情报中那个杜根所持的护照号码一致。这张登记卡表明,杜根七月二十二日至三十日之间(包括这两天在内),一直都待在靠近马德兰广场附近的一家小酒店里。

卡伦督察一心只想立刻搜查那家酒店,但勒贝尔主张凌晨时分悄悄去那家酒店和店主聊一聊。店主很高兴他要找的那个人并不在旅馆,他还非常感激警官办事周到,没有把所有的旅客吵醒。

勒贝尔命令一名便衣警探以客人身份入住该酒店,在得到进一步指示之前一直待在那里,不许外出,以免这个杜根再次出现。店主也乐于合作。

清晨四点三十分,勒贝尔回到办公室后,对卡伦说:“七月的这次到访,是一次侦察旅行。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然后,勒贝尔向后靠进椅子里,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他为什么住酒店?为什么不像所有其他“秘密军组织”执行任务的特工那样,住到“秘密军组织”的某个同情者的家里?因为他不相信“秘密军组织”的同情者会保守秘密。他的考虑相当正确。所以说,他是一个人在干,不相信任何人,是在按他自己的方式,独立策划、安排他的行动。他使用假护照,很可能举止得当,彬彬有礼,没引起任何怀疑。酒店的主人在谈话时也印证了这个想法,“一个真正的绅士。”他说。一个真正的绅士,勒贝尔想,哼,像蛇一样危险。对警察来说,这种“真正的绅士”最是危险的。永远不会有人怀疑他们。

他看了一眼从伦敦传来的那两张照片——凯斯洛普和杜根的。凯斯洛普变成了杜根,身高、头发、眼睛、年龄,可能还有举止,都改变了。勒贝尔试着在脑子里勾勒着这个人的样子。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自信,傲慢,从不失手?危险,狡诈,小心谨慎,从不给人可乘之机?他肯定有武器,但是什么武器呢?左腋下夹一把冲锋枪?一把迅捷掷向目标胸口的尖刀?一支步枪?可他通过海关的时候能把它放在哪儿呢?拿着这样的东西他怎么接近戴高乐将军呢?总统公开露面地点的二十码之内,连女士的手包都会引起怀疑;男人携带长形包裹无论在哪儿,一旦靠近就会被毫不客气地赶走。

我的上帝啊,爱丽舍宫的那个上校还觉得豺狼只是又一个普通杀手呢!勒贝尔知道他有一个优势:他知道这个刺客的新名字,而这个刺客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他唯一的王牌;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对豺狼有利。不过今天晚上的与会人员,没人会发现这一点,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如果在抓到他之前让他得到风声,知道了你所掌握的情况,然后再次更换身份,克劳德你这小子,他心想,麻烦可就大了。

“一定要制止他。”他大声说道。

卡伦抬头看着他。

“您说得对,头儿。他没有机会的。”

这几天勒贝尔很爱发脾气,这可不像他平常的样子。首先是缺乏睡眠的缘故。


窗棂外,下弦月的光芒像手指一样慢慢滑过床上凌乱的被褥,向窗边退去,照亮了从床腿到房门之间的地毯上四处散落的丝绸衣服、内衣和尼龙袜。床上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两个人的身体。

克莱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花板,一只手的手指慵懒地滑过自己小腹上枕着的头颅上亚麻色的头发。她回想着这一晚,半张着嘴,微笑着。

这时她知道,长久以来她是多么渴望能有这样一个夜晚。

她看了看床边的旅行小闹钟。已经是早上五点十五分了。她把手探进亚麻色头发里握紧,轻轻一拉。

“嗨。”

英国人半睡半醒,咕哝了一句。两个人都全裸着睡在乱作一团的床单上——旅馆有中央供暖设备,房间里很暖和。亚麻色头发的脑袋挣脱了她的手,滑到了她的大腿间。灼热的呼吸弄得她痒痒的。

“不,不要了。”

她迅速坐了起来,抓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直到她能看到他。他向前爬过来,把脸压在她胸前,开始亲吻她。

“我说了,‘不’。”

他抬起头,看着她。

“够了,亲爱的。再有两个小时我就得起床了,你也得回到你的房间去。现在,我的小英国佬,现在就收拾一下吧。”

他点点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地板上,四下找着他的衣服。她钻到被单底下,从膝盖周围那团衣服里找出他的来,举着递给他。他穿着停当,上衣和领带搭在胳膊上,在半明半暗中低头看着她微笑。她看到他咧嘴微笑时牙齿泛着白光。他坐在床边,右手搂着她脖子,脸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睡得好吗?”

“嗯——非常好。你呢?”

他微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她也笑了起来:“你叫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亚历克斯。”他撒谎道。

“好吧,亚历克斯,真是非常好。不过你也该回你的房间了。”

他弯下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那么,晚安,克莱特。”

一秒钟后他就消失了,关上了门。


早上七点,太阳正在升起,一个宪兵骑警来到瑟夫旅馆。他下了车,走进门厅。店主已经起床了,正在前台后面忙着给各个房间打叫早电话并烹制即将送往客房的咖啡。他跟宪警打了个招呼:

“嗨,天气不错,你一早就来了?”

“和平常一样嘛,”宪警说道,“骑车到这儿要很长时间,所以我总是最后到你这儿。”

“别说了,”店主咧嘴一笑,“附近就我们这儿的早餐咖啡最棒了。马里耶-路易斯,给先生拿杯咖啡,毫无疑问还得来一杯苹果白兰地。”

这个乡村警察高兴地咧开嘴笑着。

“这是卡片,”店主说着,把前一晚新到客人填写的白色卡片递过去,“昨天晚上只有三个新客人。”

警察接过卡片,放进腰带上的皮包里。

“真不值得跑一趟。”他笑着,坐在门厅的凳子上,等着他的咖啡和苹果白兰地,马里耶-路易斯给他端来的时候,他还跟她开了几句下流玩笑。

直到八点,他才回到峡谷地区宪兵警察局,皮包里装着酒店的登记卡。然后,警局的督察把卡片拿了去,随便翻着,放到了架子上。白天晚些时候再送到里昂地区总部去,然后再送往巴黎的中央档案局。他完全看不出这能有什么意义。

督察把卡片放到架子上的时候,克莱特·沙隆尼尔夫人结清了账单,爬到方向盘后面,向西开去。豺狼则在楼上一直睡到九点。


托马斯警司正在打瞌睡,身旁的电话铃声大作。这是联通他办公室和走廊另一头房间的内部电话。昨天他简单介绍完之后,那六个警员和两名督察就一直在那间房间里的一排电话上忙着。

他看了看表,十点了。该死,我怎么睡着了。这时他想起他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自从周一狄克逊找他以来,现在已是星期四上午了,他不知到底少睡了多少小时。电话又响起来。他拿起话筒:“你好。”

那个高级督察的声音从电话里透过来。

“我们的杜根朋友,周一早上从伦敦乘BEA航空公司的班机离开。票是周六订的。名字没问题。亚历山大·杜根。在机场拿票时付的现金。”

“去哪里的?巴黎?”

“不,警司。布鲁塞尔。”

托马斯顿时清醒过来。

“好的,听着。他可能走了但还会回来。继续监视航空公司订票处,看是不是还有用这个名字做的其他预订。尤其是有没有预订尚未离开伦敦的航班。检查之前的预订。如果他从布鲁塞尔回来,立刻告诉我。不过我怀疑他不会回来了。我想我们已经让他溜掉了。虽然他肯定是在调查开始前几个小时才离开伦敦的,但不是我们的错。对吧?”

“是的。在英国查找这个真正的凯斯洛普的行动怎么办?我们已经通知了很多地方省区的警方,这会儿他们正在抱怨苏格兰场呢。”

托马斯想了一会儿。

“取消,”他说道,“我很肯定他已经走了。”

他拿起外线电话,要求接巴黎司法警察局勒贝尔警长办公室。


卡伦督察原本打算在星期四之前离开这个疯人院似的办公室,但这个想法又破灭了。首先是早上五点十分,英国人的电话就来了。是他接的电话,但托马斯警司坚持要和勒贝尔通话。他走向角落,把行军床上正在睡觉的勒贝尔弄醒。勒贝尔看上去就像死去一个星期的人一样。不过他还是接了电话。他刚向托马斯通报了身份,卡伦就接过了听筒。由于勒贝尔和托马斯两人语言不通,必须由卡伦从中翻译。

“告诉他,”勒贝尔思索着托马斯的情报,说道,“从现在开始,由我们来处理比利时的事。告诉他,对于他的鼎力相助,我由衷感激。如果在欧洲大陆而不是在英伦三岛发现这个杀手,我会立刻通知他,那样他就可以让他的人休息了。”

电话挂上了,两个人坐回办公桌前。“给我接布鲁塞尔保安局。”勒贝尔说。


豺狼起床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山顶上了,今天肯定又是个晴朗的夏日。他洗了个澡,穿好衣服,从马里耶-路易斯手里拿回熨好的那套格子套装,并向她表示感谢,她的脸又红了。

十点半,他驾车进了城,到邮局给巴黎打长途电话。二十分钟后他出来时,嘴唇紧闭。他在附近的一个五金店买了一夸脱蓝色高光油漆,半品脱听装白漆,两把刷子——一把头上装着骆驼的细毛,用来写字的那种,另一把是毛长约两英寸的软毛刷,还买了一把螺丝刀。他把这些放在汽车驾驶室操作面板上的储物盒里,回到瑟夫旅馆,让店家把他的账单给他。

账单准备好后,他上楼去收拾行装。他亲自把行李箱搬到了车上,三个箱子都放在了后备箱里,手提箱放在了副驾驶位子上。然后他又走进旅馆门厅,结清账目。前台白班的服务员后来说,他看起来行色匆匆,有些紧张,费用都是用新的一百法郎一张的现金支付的。

不过有件事他没有说,因为他没看见。他在里屋找零钱的时候,这个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翻过登记簿上写着他来的那天入住旅馆客人名单的那页,在前面的一页上,这个英国人看到前一天的入住客人名单里有一个名字——沙隆尼尔男爵夫人,地址为沙隆尼尔高地庄园。

付完账单不一会儿,服务员就听到阿尔法轰鸣着开上了路。英国人走了。


中午前,克劳德·勒贝尔的办公室收到了更多的消息。布鲁塞尔保安局来电话说,杜根周一只在城里待了五个小时。他乘BEA从伦敦来,下午就乘意大利航空公司的航班飞往米兰。他在之前的星期六通过电话在伦敦订的票,在柜台用现金付了票款。

勒贝尔立刻给米兰警察局打了一个电话。

他刚把电话放下,电话铃就又响起来。这次是边境检查处打来的。电话说,刚接到一份日常工作报告,就在前一天,在文蒂米利亚出入境检查站从意大利进入法国的旅客登记卡里,有亚历山大·詹姆斯·昆汀·杜根的名字。

勒贝尔跳了起来。

“将近三十个小时,”他喊道,“都一天多了!”他掼掉电话。

卡伦扬起眉毛,看着他。

“卡片,”勒贝尔不耐烦地解释道,“在文蒂米利亚和巴黎之间传递。他们现在正在分拣昨天早上全部进入法国的入境卡。他们说数量超过两万五千张。才一天,你瞧,我知道我不该大声嚷嚷。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他在这儿。绝对没错,就在法国境内。如果晚上会议我说不出什么新消息的话,他们会扒了我的皮。噢,顺便说一句,给托马斯警司打电话,再次对他表示感谢。告诉他,这个豺狼在法国,从现在开始,我们来处理这件事。”

卡伦给伦敦打完电话,刚挂上话机,里昂司法警察署地区事务总部就打来电话。勒贝尔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抬起头兴奋地看着卡伦。他用手捂住话筒。

“我们找到他了。他在加普的瑟夫旅馆登记入住两天,昨晚才到。”然后他放开捂着话筒的手,对着话筒说道:

“现在听好,警长,我不用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们要找这个叫杜根的男人。你只需要知道我说的事很重要。我要你做的是……”

他足足说了十分钟,刚放下电话,卡伦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又是边境检查处,他们报告说,杜根租用了一辆阿尔法罗密欧两座跑车进入法境,登记号是MI-61741。

“要我通知所有警局有关租车的情况吗?”卡伦问道。

“不,还不到时候。如果他现在在乡间某地驾车,很可能会碰上乡村警察。警察只知道自己在找一辆失窃跑车。而豺狼则会杀掉一切试图截住他的人。他的枪肯定在车上什么地方。重要的是,他在旅馆预订了两个晚上。我希望在他回来的时候,那个旅馆已经被军队包围了。如果可以避免,不要让任何人受伤。来吧,如果我们想赶上直升机的话,现在就出发吧。”


即使是在树荫里,正午的炎热还是让人冒汗。豺狼光着上身,尽量避免把衣服弄脏。他在车上忙活了两个小时。

离开加普后,他一直朝正西的迪镇进发。一路几乎都是下坡,道路在山间盘旋而下,像被随意丢弃的缎带。他把车速开到最大,车子急转弯时,轮胎厉声尖叫,有两次差点把对面开来的汽车司机挤入山谷。过了阿斯普雷山,他驶上RN93号公路。德罗姆的河水向东汇入罗纳河,RN93号公路便是沿着德罗姆河前行。

又开了十八英里,道路往复几次横跨河流。过了一会儿,他想,该让阿尔法离开大路了。这里有很多支路从大路通向山区和高地的村落,他随便找了一条,又开了一英里半,然后又选了一条小路,开进树林。

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将车粉刷完毕,向后退了两步。汽车现在一身亮丽的深蓝色,大部分的油漆都干了。尽管无论如何不是职业粉刷的,但如果只是接受例行检查的话,还是可以过关的,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两个车号牌都被拆了下来,面朝下放在草地上,背面用白漆画上了编造的法国车牌号——最后两位数字是75,那是巴黎的登记代码。豺狼知道,这是法国公路上最为普通的汽车牌号类型。

白色意大利阿尔法车的租赁证件和保险文件显然和眼前这辆蓝色的法国阿尔法车不匹配,如果他被路卡拦下来,没有证件,那他就完了。他用抹布在油箱里沾了沾,把手上沾上的油漆擦掉,脑子里想着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就发动汽车,冒险在白天展示汽车的业余油漆粉刷呢,还是一直等到暮色降临?

他估计,一旦他的假名暴露,他进入法国的地点一定很快就会被人知道,然后就会有人查找这辆车。他比刺杀时间来早了好几天,需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直到他准备好。这就意味着要在乡野穿行二百五十英里去克雷兹地区。最迅速的方法就是开这辆车去。这有危险,但他决定采取这种方式。就这么办,那么,越快越好,要赶在所有乡村机动巡警四处搜寻开着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跑车的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之前。

他把新号牌拧上,把剩下的油漆和两把刷子扔掉,重新穿上他的丝质高领衫和上衣,发动了引擎。他急速驶回RN93号公路,看了一眼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他看见头上高高的天上有一架直升机轰鸣着朝东飞去。离迪镇还有七英里。他很清楚这个村名不像英语那么念,但这个名字的巧合还是让他心存芥蒂。他不迷信,但他开车到了镇中心时,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在主广场靠近战争纪念碑处,有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皮革上衣的摩托车骑警站在路中央,挥手让他停到路右边。他知道,他的枪仍然稳稳地绑在车底盘上的钢筒里。他没有携带任何自动武器或是刀具。他犹豫了一秒钟,不知是该用汽车前翼板将这个警察猛撞一下,然后继续开出几英里后将车扔掉,带着四件行李,试着在没有镜子和洗脸池的情况下化装成詹森牧师呢,还是现在就停车。

这个警察帮他作了决定。阿尔法开始慢下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注意到豺狼。这个警察转过身,向着路的另一头张望。豺狼把车滑到路边看着他,静静地等着。

他听到从小镇远端传来警笛的尖啸。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逃走都太迟了。一个由四辆雪铁龙和六辆黑色玛丽亚警车组成的车队开进了村子。那个交警跳到一边,挥臂敬礼。车队从停在那儿的阿尔法旁边疾驶而过,向豺狼来的方向冲去。透过装有铁丝网的车窗——法国人称之为“沙拉篮子”——他能看到成排戴着钢盔,膝盖上横放着冲锋枪的警察。

一眨眼的工夫,车队就过去了。骑警放下敬礼的胳膊,向豺狼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现在可以走了。然后自己走向停在战争纪念碑旁的摩托车。蓝色阿尔法向西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发动着摩托车的引擎。


下午四点五十分。他们抵达瑟夫旅馆。克劳德·勒贝尔在城镇另一头一英里外降落,乘警车驶达旅馆,在卡伦的陪伴下走上二楼。卡伦穿着雨衣,雨衣下面右臂上挎着一支MAT49型冲锋枪,食指放在打开的扳机上,子弹上了膛。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有事发生,只有店主还懵然不觉。旅馆已经被包围了五个小时,唯一让店主奇怪的是卖鳟鱼的鱼贩没来送他今天捕到的鲜鱼。

店主在他的办公室里忙着算账,前台服务员喊他,他才走了出来。勒贝尔听着他回答卡伦的问题。店主紧张地瞟着卡伦胳膊下夹着的那根形状古怪的玩意儿,耷拉着肩膀。

五分钟后,旅馆里布满了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盘问店员,搜查房间,四处走动。勒贝尔独自走了出去,来到路边,凝望着四周的群山。卡伦也走了过来。

“您认为他真的走了吗,头儿?”

勒贝尔点点头:“他的确已经走了,不是吗?”

“但他订了两天啊。您觉得这个店主和他是一伙的吗?”

“不。他和店员都没说谎。他今天早上改了主意,然后离开了。现在的问题是,他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他是否怀疑我们知道了他是谁?”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不可能知道的。肯定是巧合,肯定是这样。”

“我亲爱的卢西恩,希望如此吧。”

“我们现在唯一能继续追踪的,就只有汽车牌号了。”

“是的。这是我的失误。我们本该注意汽车的。到车上去,通知里昂地区警局,让所有警局、哨卡进入戒备状态,一级戒备。白色阿尔法罗密欧车,意大利产,车牌号是MI-61741。接近时要小心,相信驾车人持有武器,高度危险。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还有一件事,任何人都不许向媒体透露此事。命令内容包括:疑犯很可能不知道他已被怀疑,任何人如果让他从广播里听到或者从报刊上读到这个信息,我就扒了他的皮。这里的事我会让里昂的加亚尔警长接手。然后我们回巴黎去。”

差不多六点的时候,蓝色阿尔法静静驶入瓦朗斯市。七号公路,里昂到马赛的主干道,以及从巴黎通往科特达祖尔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洪流的轰鸣声响彻罗纳河两岸。阿尔法穿过南去的大路,过了桥,驶上朝西岸圣佩雷去的RN533号公路。桥下,宽广的河水在下午的阳光下仿佛隐约在燃烧。它不理睬那些向南匆匆而去的小小的钢铁昆虫,按照自己的步伐,惬意地翻滚着,奔向等待它的地中海。

豺狼刚驶过圣佩雷,夜幕便降临在他身后的峡谷。他驾着那辆小跑车越爬越高,进入了奥弗涅省的中央高原地区。经过勒皮后,道路越来越陡,山也越来越高,所有的城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温泉浴场。在那里,涓涓的水流从断层的岩石里喷涌而出,吸引着城市里那些患有各种湿疹和痛风的人们,也让目光敏锐,热衷于做温泉洗浴生意的农民因此发了财。

过了布里尤德,阿利河河谷被抛在了身后,夜晚的空气中能闻到高原牧场更加灼热的气息和干草味。豺狼停下车,在伊苏瓦尔加满油,然后迅速穿过多尔山的赌城和布尔道尔温泉浴场。子夜时分,他抵达多尔多涅河源头附近。多尔多涅河从奥弗涅的群山中发源,向南向西流经六道水坝,在波尔多流入大西洋。

从布尔道尔开始,他取道RN89号公路,向克雷兹的于塞勒镇开去。


“你简直是个傻瓜,警长先生,一个傻瓜。他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却让他溜掉了。”圣克莱尔说这话时半站起身子,低头盯着光滑的红木桌另一头勒贝尔的头顶。警长正仔细看着他档案袋里的文件,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圣克莱尔这个人。

他认定,这是对付这位来自爱丽舍宫的傲慢上校的唯一方法;但圣克莱尔则不是很确定,这低着的脑袋是表示一种恰如其分的羞愧,还是傲慢的漠视。他更愿意相信是前者。他说完话,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克劳德·勒贝尔抬起头看了看。

“如果你看一下你面前那份油印的报告,我亲爱的上校,你就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把他攥在手里,”勒贝尔温和地说,“里昂的这份报告说,一个名叫杜根的人前天晚上在加普一家旅馆登记入住。但这份报告直到今天十二点十五分才送达司法警察署。现在,我们知道,这个豺狼十一点零五分突然离开旅馆。不管是采取了什么措施,总之他已经领先于我们一个小时。

“此外,我不能接受你对这个国家警察部队效率的笼统责难。我要提醒你,总统就此事的命令是:秘密处理。因此,不可能警告所有乡村宪警有关一个叫杜根的人,因为这会让媒体开始骚动。杜根在瑟夫旅馆的登记卡是用常规方式按正常时间收缴的,并且按时送到了里昂地区总部。只有那里才知道,杜根是一个通缉犯。除非我们想在全国范围内发布通缉令,不然这种延迟是无法避免的。而那就超出我的权限范围了。

“最后一点,杜根在旅馆登记住两天。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使他在今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别的地方。”

“很可能是因为你的警察在附近晃荡,打草惊蛇了。”圣克莱尔插嘴道。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十二点十五分之前,那里没有部署警力。这个人离开已经七十分钟了。”勒贝尔说道。

“好了,只能说我们不走运,很不走运。”部长打断他们的对话,“不过还是有个问题,为什么不立即搜寻涉案汽车呢,队长?”

“关于这件事情,部长先生,我承认这是一个失误。我本来有理由相信这个人会待在旅馆并在那里过夜。如果他在附近驾车,被查询通缉车辆的骑警截下,他几乎一定会射杀那名毫无戒心的警察。这样一来他也会从中得到预警而逃之夭夭。”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泽维尔说道。

“确实。但我们没有证据显示他事先得到了警告。而如果一个骑警截住了他的汽车,那他就会得到预警了。其实他也许只是正好决定去别的什么地方。如果是这样,当他今晚登记入住另外的酒店时,我们就会得到相关的报告。又或者,如果他的车被发现,我们也会得到报告。”

“拦截白色阿尔法的警告是什么时候发出的?”司法警察署总监马克思·费尔内问。

“今天下午五点十五分,我在那家旅馆的院子里发布的指令,”勒贝尔回答,“七点的时候,这个指令应该可以传达到所有较大的公路巡逻部门了。主要城镇的当值警察查夜时都会得到通知。考虑到这个人的危险性,我把这辆车说成是失窃车辆,并指示一旦发现该车立即报告地区总部,单身警员不要靠近驾驶者。如果今天的会议决定改变这些命令,那我必须要求今天的会议对由此可能带来的后果负责。”

长时间的沉默。

“很遗憾,警员的生命不能妨碍保卫法国总统。”罗兰上校低声说。围坐在桌边的人纷纷表示赞同。

“完全正确,”勒贝尔赞同道,“但前提必须是单个警员能够阻止此人。可是,大多数的城镇和乡村警察,普通的警务人员和骑警都不是职业杀手,但豺狼是。如果他被截下,打死一两名警察,再次逃脱并消失,我们就得对付两件事:一是,他已得到充分预警,而且也许能够再换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新身份;二是,我们无法再封锁全国所有的报纸头条新闻。如果在这起枪击事件发生四十八小时后,豺狼到法国的真实原因仍然能够保密,那我会感到非常惊讶。媒体几天内就会知道他的目标是总统。如果在座的哪位愿意向将军解释这件事,我很愿意退出此项调查,交由他负责此事。”

没有人自告奋勇。和往常一样,将近子夜时分会议才结束。再过三十分钟就是星期五,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