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警察站在第二十四大街与一条漆黑的窄巷的交汇处,高架铁路正好从这条街的上面通过。时间是凌晨两点。这是一个寒冷、黑得怪瘆人的夜晚,下着小雨,这种糟糕的天气会一直持续到破晓。

一个穿着长大衣的男子从黑暗的窄巷中走出来,他的步子虽轻,却迈得很快,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一个包。站在街口的这位警察走上前去,态度和蔼,却又带着是在执行公务的那份自信。在这个时间段,这位行人从常有抢劫、盗窃行为发生的这条巷子里行色匆匆地走出来,手里又提着东西——这些很自然地就构成了“可疑情况”,需要警察出来干预、过问。

“嫌疑人”立即停下了,将帽子往后推了推戴正了,在闪烁的路灯的照耀下,露出一张镇定自若的面孔、一个长长的鼻子和沉稳深邃的目光。他将戴着手套的手伸进大衣的侧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警察。警察借着摇曳的灯光,看到名片上印着“医学博士查理斯·斯宾塞·詹姆斯”的字样。上面所印的街道和门牌号数表明他住在附近较为富有、受人青睐的地段,这足以打消一个人好奇探究的心理。警察往下看了一眼医生手中所提的物件——一个漂亮的镶着白银扣饰的黑皮医药包——更加证实了那张名片的可靠性。

“请吧,大夫,”警察向旁边挪开了一步,态度变得非常和蔼,“上面有令要严加盘查。因为最近发生了多起入室盗窃和拦路抢劫的案件。这样的夜晚出诊,可够糟糕的。虽然不算太冷,可是湿乎乎的。”

詹姆斯医生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对警察评论天气的话,附和了一两句,然后就继续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了。那天晚上,有三个巡警拦住他,看过他的名片,他们都认为他的名片和他所携带的医药包足能作为他为人正直、做事正派的担保。假如第二天在这三个警察中,其中有一个认为有必要去验证一下这张名片的真实性,那么他就会发现,在诊所门口的一个漂亮的门牌上写着的医生的名字与名片上的完全相符,他还会看到在各种医疗设备配置齐全的医疗室里坐着医生本人,只见他从容淡定,穿着讲究——前提是他不能去得太早,因为詹姆斯医生起得很晚——而且还有邻居们对他作为良好市民的证明,以及他对家庭的忠诚和他两年来作为这一社区的医生他所取得的成就。

所以,这些和平的卫士一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他们看到这个看似毫无瑕疵的医药包里面的话。打开这个医药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最新发明的“保险箱专家”(这一绰号是这些撬保险柜的窃贼们自封的)所专用的精巧绝伦的工具。这些工具都是专门设计、特别制作的——短而有力的撬棍、一套奇形怪状的钥匙、性能优良的高强度蓝钢钻头和冲头——所有这些工具都能就像老鼠啃噬奶酪一样,轻松地钻透冰冷的钢铁。夹钳可以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光滑的保险箱门上,然后像牙科大夫拔牙那样,干净利落地拔出保险箱的密码锁。在“医药箱”里面的侧兜里,放着一瓶四盎司重的硝化甘油,已经用了一半。在这些工具的下面是一团皱巴巴的钞票和一些金币,一共是八百三十美元。

在特别亲密的朋友们中间,詹姆斯医生被叫做“了不起的‘希腊’人”。这个神秘的称呼一半是对他冷静沉着的绅士风度的褒扬,一半是指——用他弟兄们的行话说——他是他们的头儿,是军师,能凭借着他高贵的身份和地位的影响搞到有用的信息,为弟兄们的冒险行动提供出确实可行的方案。

在这个由精英组成的小圈子里,除了詹姆斯,还有斯基塞·摩根、根姆·德尔克和里奥博德·普雷兹菲尔德。德尔克是“保险箱专家”,普雷兹菲尔德是城里的珠宝商,负责为三人工作小组搞来的钻石和其他首饰销赃。他们都是讲义气、重友情的人,守口如瓶,忠诚不渝。

那天晚上干的活儿与他们付出的辛劳相比,并不能令他们三个人都满意。在这么一家实力雄厚的老字号纺织品公司的办公室里,尤其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存放在它的双层侧栓的保险柜里的现金本应远远超过两千五百美元的。但是,这却是他们发现的所有现金。依照惯例,他们三个当场就把这些钱平分成了三份,各自拿了。他们原来想,保险柜里面的钱至少应该在一万到一万二之间。可是,这家公司的其中的一个老板做事过于老派了。天一黑,他就把他手头大部分的钱放在一个衬衣盒子里带回家去了。

詹姆斯医生行走在第二十四大街上,此时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即便是经常聚集在此的戏剧爱好者们也早就上床休息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铺路的石子间积起小小的水洼,水洼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的闪闪发亮的小光点。阴森森的夜风,夹杂着雨点和寒意,从房屋之间飒飒地刮了过来,宛如深沉的喉音从唇管里呼了出来。

詹姆斯医生刚走到一座砖砌的高大住宅的拐角处,它的正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骂骂咧咧的黑人妇女咔嗒咔嗒地步下大门的台阶,来到了便道上。她嘴里胡乱地说着什么,从神色看,是在自言自语——她们这个种族的人在独自遇到危难时,总是用这种方式向上天求助。看样子,她像是美国南方旧时的女仆——嘴里爱叨叨,对人热情,忠诚,有时难以克制自己。她本人的模样就说明了这一点——体胖,整洁,系着围裙,裹着头巾。

在詹姆斯医生从对面走过来的时候,这个突然从大宅里冒出来的“幽灵”,刚好步下了门前的台阶。她的大脑的功能开始从发声转换到视觉,她停止了自言自语,将她的一双金鱼眼睛死死地盯在了医生携带的医药包上。

“上帝保佑!”她不由得这样祝福道,“你真是个大夫吗,先生?”

“是的,我是医生。”詹姆斯医生说着停了下来。

“那就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来给钱德勒先生看看病吧。他不知道怎么的,病就发作了。现在躺在那里,跟死了一样。艾米小姐叫我出来找个大夫。如果不是碰上你,天知道老辛迪我到哪里去找来大夫。要是老主人知道了这里的一丁点儿情况,那就有好戏看了,先生,——那就要用枪来说话了——用步子在地上量好距离,然后进行决斗。唉,这样一来,可怜无助的艾米小姐该怎么——”

“如果你想要我给病人看病,”詹姆斯医生说,把脚已经迈到了台阶上,“你就赶快带我进去。我可没有时间听你唠叨。”

黑人女仆在前面领着医生走进了屋子,上了一节铺着厚厚的地毯的楼梯。他们走过了两条光线暗淡的走廊。在第二个走廊上,走得气喘吁吁的带路人拐进了一个门厅,停在了一个屋子前,打开了房门。

“我找来大夫了,艾米小姐。”

詹姆斯医生进到屋子里,向站在床边的年轻的太太略微地鞠了一躬。他把医药箱放在了椅子上,脱掉大衣搭在了椅背上,然后很镇定地来到了病人的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四肢伸开着,还像是刚倒在床上时的姿势——衣着华贵时尚,只有鞋子脱掉了;身体松弛地躺着,好像死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在詹姆斯大夫身上仿佛散发着镇静和无穷的力量的光环,在他的羸弱和悲苦的病人看来,这一光环就如沙漠里的甘泉。女人们常常为他在病房里表现出的言谈举止所倾倒。那不是现在流行的大夫对病人的过分讨好,而是一种临危不慌乱的沉着和自信,以及战胜命运的能力和对病人的尊重、保护与献身精神。在他那双坚定、明亮、深邃的棕色眸子里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他舒展的面庞上的平静、牧师般的肃穆的表情,权威似的神态,使得他从外表上很适合做病人的知己和安慰者。有时候,在他第一次出诊到病人家里的时候,这些女病人们就会告诉他,在晚上时为了防盗,她们会把她们的钻石和珠宝藏在什么地方。

詹姆斯医生经验丰富,没有怎么转动眼珠子,就从容地估摸出了房间家具、摆设的等级和质量。这些家具富丽堂皇、价格昂贵。用同样的目光,他探得了艾米小姐的真容。她身材娇小,年龄几乎还不到二十岁。她的面容称得上美丽迷人,不过,现在(你也许会这么说)却被一种长久的忧伤——而不是突如其来的悲痛——所掩翳和笼罩了。在她前额的一侧,有一处紫青色的伤痕,医师根据经验判断,她额头的伤还不到六个小时。

詹姆斯医生伸出手去摸病人的脉相。他的几乎会说话的眼睛在诘问着艾米。

“我是钱德勒夫人,”她回答说,在她吐字含糊的南方口音里带着些许的悲伤,“在你到来之前的十分钟左右,我丈夫的心脏病突然发作了。他以前曾经犯过几次病,有一两次还相当严重。”时间这么晚了,钱德勒先生还穿着衣服,这似乎也需要她做出解释。“他晚上出去了,回来得晚了。是去——赴宴了,我想。”

医生的注意力现在转到了病人的身上。不管他碰巧正在从事着他的哪一个“职业”(是对的“病人”,还是对的“保险箱”),他都已经习惯了去全身心地投入。

病人的年龄大约有三十岁。从他的长相上似乎能看出此人平日里做事鲁莽,生活放荡。不过,他的五官还算端正,面部也很有特征,又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弥补了他的缺陷。从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浓烈的酒的味道。

医生解开病人外面的衣服,然后用一把小刀把衬衣从领子到腰间拉开一道口子。障碍清除掉了以后,他把耳朵贴在病人的心口上仔细地听着。

“二尖瓣回流?”他站直后轻声说。在句子结束时,他用了升调,表示他还不太确定。接着,他又俯下身子倾听了很长时间。这一次,他用肯定的口气做出了诊断,“是二尖瓣闭锁不全。”

“夫人,”他用一种常常能减缓病人焦虑心情的颇有把握的语调说,“你的丈夫有可能康——”在他慢慢地转过头来面对着夫人的时候,他看到她脸色苍白地晕倒在了老妇人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他们是不是要把辛迪大妈的心肝宝贝给整死了才甘心?但愿上帝用他的怒火惩罚那个骗取了她的感情,伤了她的天使般的心灵的人。那个叫她沦落到——”

“抬起她的脚来,”詹姆斯医生说,一边帮着搀扶着这个身体羸弱的女子,“她的房间在哪儿?她现在必须卧床休息。”

“哦,在这边,”老妇人裹着头巾的脑袋朝着一扇门的方向摆动着,“这一间是艾米小姐的房间。”

他们把艾米小姐抬到了她的房间,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是跳得还很有规律。她在晕倒之后还没有恢复知觉,就直接沉入到一场酣睡之中。

“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医生说,“睡眠是一副很好的良药。在她醒来的时候,给她喝上一杯加热水的甜酒——要是能吃的话,里面放上一颗鸡蛋。她前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哦,小姐的额头被撞了一下。她摔了一跤——呃,不是这样的”——这位老妇人的善变的种族特性叫她的内心突然无端地升起一股怒火——“我老辛迪不想再为这个魔鬼撒谎了。是他打的。愿上帝叫他的手烂掉——哎呀,真糟糕!老辛迪答应小姐不告诉外人的。哦,先生,小姐头上的伤是摔倒磕的。”

医生走到灯架那里,把一个外观很美的油灯的光儿捻暗了点儿。

“你就留在你的女主人这里,”医生嘱咐说,“不要弄出声响,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她起来后,就给她喝上加热水的甜酒。喝了以后,如果她的身体还很弱,来告诉我。我觉得小姐的病有点儿怪。”

“这里的怪事还多着呢。”老妇人又要开始叨叨了,不过,这一回,医生使用了他平时很少用的强硬语调(他只是对待歇斯底里发作的病人时才用这种语调),叫她变得安静了。在这之后,医生回到了另一个房间,并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床上躺着的病人还是原来的姿势,没有动过。不过,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在说着什么。詹姆斯医生低下头去听。“钱!钱!”他的嘴里在低声地呢喃着。

“你能听明白我说的话吗?”大夫问,话音虽低,但很清晰。

病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是个医生,是你太太派人请来的。她们告诉我,你是钱德勒先生。你病得很厉害。千万不要激动或是过分紧张。”

病人的眼神似乎在招呼他,要他靠近过来。医生俯下身子,听到了和前面一样的微弱的语声。“钱——两万块钱。”

“这些钱在哪儿?——在银行?”

病人的眼睛表示出否定,“告诉她”——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了——“两万块钱——她的钱”——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看着。

“你是不是把钱放在什么地方了?”——詹姆斯医生发出像塞壬女妖那样诱人的声音,想套出这个神志已经变得不太清楚的人心中的秘密——“是在这个屋子里吗?”

詹姆斯医生觉得他从病人模糊闪烁的眼神里看出了认同的表情。他指尖下摸到的脉息已经细得像一根丝线一样。

詹姆斯医生的另一种职业的本能此时占据了他的头脑和心灵。他做事一向敏捷,所以决定马上来探出藏钱的地点,即使要以精心算计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本空白的处方笺,按照常规的做法,急速地开出一副患者需要吃的药方。他走到里屋的门前,轻轻地唤出了老妇人,给了她处方,叫她到药店去配药。

在她嘟嘟囔囔地离开后,医生来到钱德勒夫人的床前。她还在酣甜地睡着,脉相比先前好了一些,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迹,除了受伤发炎的那一块以外,也不烫了。只要不受打搅,她再睡上几个小时也不成问题。他找到了这间房门的钥匙,在他出来时锁上了屋门。

詹姆斯医生看了一下他的手表。他还有半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因为在半个钟头之内,老妇人几乎不可能买回药来。他找来了水罐和平底玻璃杯。然后打开了他的药箱,取出了一个盛着硝化甘油的小瓶——他的那些善于摆弄手摇曲柄钻的同行们把它简单地称为“油”。

他将一滴浓浓的浅黄色的液体滴到玻璃杯里。然后取出银色的皮下注射管,安好针头。他根据玻璃管上的刻度细心地抽了几次水,用了将近半杯水来稀释那滴硝化甘油。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詹姆斯医生曾用同一个针筒把未经稀释的硝化甘油注入进在一个保险箱锁上钻好的洞眼里,然后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控制门闩的机械装置被毁坏了。现在,他意在用同样的方式,将一个人体的最重要的部位——心脏——摧毁——两次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为了钱。

相同的手段,但表现出的形式不同。前者是以粗野、动力巨大的原始力量(意指硝化甘油的爆炸——译者注)的形式,而后者则像是一位弄臣,把致命的武器掩藏在了天鹅绒和美丽的花边下面。因为医生现在用针筒小心地从水杯里抽出的液体已经成了三硝酸甘油酯,这是医学界迄今为止威力最大的强心剂。两盎司的硝化甘油就炸开了保险柜的结实的铁门。现在,用一滴量的五十分之一,他要让一个活人复杂的生命机体永远地停止了工作。

然而,不是立即停止。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首先,要快速地增加他身体的活力,给他身体的每个器官和每个部位注入强大的动力。对这一致命的刺激,心脏会做出剧烈的反应。血管里的血液会更快地流回到它的源头。

当然,詹姆斯医生非常清楚,对心脏病人来说,这样过分的刺激就意味着死亡,这就像步枪子弹射穿心脏一样,必死无疑。当血流量在窃贼使用的“油”的作用下骤然增加,本来就不畅的动脉血管就会阻塞,它们就会迅速地变成“死胡同”,生命之泉就会停止流动。

医生把失去知觉的钱德勒胸前的衣服解开,将针筒里的液体迅速而又熟练地注射进心前区的肌肉里。詹姆斯医生干这两个行业都干净利落。临了,他仔细地擦干了针头,把保持针头通畅的细铜丝重新穿在了针眼里。

三分钟后,钱德勒睁开了眼睛,开始说话了,他用一种微弱但能听得清的声音问,抢救他的人是谁。詹姆斯再一次向他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

“我的妻子呢?”病人问。

“她睡着了——因为焦虑和过度的疲劳,”医生说,“我不愿意唤醒她,除非是——”

“不——用了。”钱德勒说话一字一顿的,因为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加快的驱动,使他的呼吸变得紧促,“她不会——因为我而——感谢你——对她的——打搅的。”

医生把一张椅子搬到床边。不能浪费掉这一宝贵的谈话机会。

“几分钟之前,”医生开始说,他用的是他另一种职业的口吻,坦诚而又严肃,“你曾经试着要告诉我关于钱的事情。我并不指望你会跟我推心置腹,但是,我有责任和义务告诉你,焦虑和担心会阻碍了你的健康的恢复。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关于这两万块钱的事,我想,这是你刚才提到的数目——想要一吐为快——你最好还是把它说出来的好。”

钱德勒的脑袋不能动了,他只是朝着说话的人转动着他的眼珠子。

“我说过——这钱——放在什么地方了吗?”

“没有,”医生回答说,“我只是从你模糊不清的话语里听出,你似乎十分关心这笔钱的安全。如果钱就在这个房间里——”

詹姆斯医生停住不说了。他是不是从病人带有嘲讽意味的表情里,略微看出了病人的幡然醒悟,对他的一丝儿怀疑?是不是他表现得太急切了?话说得太多了?不过,钱德勒下面的话又叫他恢复了自信。

“钱——还会在哪里呢,”他喘着气说,“除了那边的那个保险柜?”

病人用眼睛示意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医生现在第一次发现了有一个小小的铁皮保险柜,被一个垂下来的窗帘的下摆遮住了一半。

医生站了起来,去摸病人的脉搏。他的脉搏跳动得强劲有力,可之间有着不祥的间隔。

“抬起你的手臂来。”医生说。

“你知道的——我动不了,大夫。”

医生急速地走向通往过道的门口,打开门,听了一会儿。整座房子没有一点儿声音。医生不再顾忌什么,他径直走向保险柜,对它开始查看。保险柜样式古老,设计简单。用它来防防手脚不干净的仆人还可以。对他这样有着专业盗窃技术的人来说,它只是一个摆设,等于是用稻草和硬纸板糊下的玩意儿。这笔钱可以说是已经到手了。他能用夹钳拔出号码盘,钻透制动栓,然后打开保险柜的门,前后也就是两分钟。或许,用另一种方法,他只需要一分钟就足够了。

他跪在地板上,把耳朵贴在密码盘上,慢慢地转动旋钮。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这个锁只用了一个组合密码。在制动栓转动时,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锁芯被拨动的轻微的咔嗒声。他对上了密码,转动手柄,一把拉开了保险柜的门。

保险柜里面空荡荡的——在它那空空的铁盒子里,甚至连一张纸片也没有。

医生站起来,走到床前。

汗珠在就要死去的人的额头上涔涔地渗出,但是,在他的嘴角和眼睛里都是嘲弄的冷笑。

“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病人吃力地说,“把治病救人和入室盗窃放在一起做的!那你——是不是——常常得到——双倍的酬薪呢——亲爱的大夫?”

詹姆斯医生的聪明才智和忍耐力从来没有受到过比这更为严峻、更为难堪的考验。受害者的邪恶的幽默感叫他陷入一种既可笑又不安全的境地,不过,他还是保持了他的体面,没有乱了方寸。他掏出手表,看着时间,等着这个受害者死去。

“对这——笔钱——你有——点儿——太着急了。可是你——亲爱的大夫——你永远休想得到它。它很安全,非常安全。它们——都在赌注经纪人的——手里。两万——美元——都是艾米的钱。我用它赌了赛马——输掉了所有的钱——一分也没有剩下。我是个败家子,窃贼先生——请原谅——我说错了——应该是大夫。不过,我是光明正大的。我从未曾想到——我会遇上像你这样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坏蛋,大夫——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应该是窃贼先生。给一个受害者——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应该是病人——倒一杯水喝,这会不会有悖于——你们窃贼的——职业道德呢?”

詹姆斯医生给他倒了一杯水,病人几乎不能把它吞咽下去。在他的体内,力量强大的药物的反应一阵阵袭来,变得越来越强烈。可是,临死的他仍然想着要再狠狠地刺痛一下对方。

“我是赌徒——酒鬼——败家子——这些我都是,可是——医生兼盗贼!”

医生决意给对方刻薄的讽刺一个有力的回答。他俯下身子,看着钱德勒变得越来越呆滞的眼睛,颇有意味地指着正在睡觉的夫人的房间,其神情之严厉叫这个垂死的人也用尽了他的余力,半抬起了头去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听到了医生冰冷的语声——他临终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

我们无法读懂这样的人,没有哪一门学科的知识范畴涵盖了他们。人们提到某些人时会说“他这也行”“他那也行”,他们大概就是这类人的后裔吧。我们只是知道他们存在,能够对他们进行观察,议论他们的赤裸裸的行径,就像孩子们看提线木偶的表演一样。

然而,这又是对自私得几近于滑稽可笑的人们的一种研究——我们故事中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凶手和强盗,凌驾于他的受害者之上;一个是虽然没有严重地违法,行为却更加卑劣,更加令人厌恶,现在就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殴打的妻子的宅邸里。这两个人一个是虎,一个是狼——彼此都从心底里厌恶对方的丑行;彼此都从自己臭名昭著的罪行的泥淖里,标榜着自己行为准则(即便不谈荣誉准则)的无可挑剔。

詹姆斯医生的反驳一定狠狠地刺伤了对方剩余的羞耻心和男子汉气概,成了致命的一击。他脸上泛起一片暗紫色的潮红——临终前出现的红斑。紧接着,钱德勒停止了呼吸,身体连颤动也没有颤动一下,就一命归天了。

钱德勒先生刚刚咽了气,老妇人就提着买下的药回来了。詹姆斯医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皮,一边告诉了她钱德勒的死讯。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本能的对死亡这个概念一下子产生的亲近感,叫她的鼻子一酸,抽噎起来,她一边哭泣一边唠叨着:

“这下好了!报应来了。上帝一定会惩罚有罪的人,帮助那些落难的人。现在,他就该帮助我们了。辛迪买这瓶药把最后一个硬币也花完了,结果药也没有用上。”

“我这样理解你的话对吗,”詹姆斯医生问,“钱德勒夫人现在就没有钱了?”

“哦,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那么虚弱,为什么会晕倒吗?是饿的,先生。除了有一些碎饼干外,这座房子里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一个月以前,小姐就卖掉了她的戒指和怀表。先生,你是不是看到这宽敞的房子里有漂亮的红地毯和家具呢,它们都是租来的。催租金的人凶极了。那个魔鬼——宽恕我,上帝——已经在你的手里遭到了报应——他败光了所有的家产。”

医生的沉默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医生从辛迪语无伦次的念叨中间所理出的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故事中交织着幻想、恣意妄为、灾难、残忍以及傲慢。在老妇人喋喋不休的话语所描述出的较为模糊的全景图里,有几幅画面比较清晰——在遥远的南方,艾米小姐有一个美好的家;一场叫她追悔莫及的草率婚姻断送了她的一切;随之而来的是饱受侮辱和欺凌的悲苦日子;后来艾米小姐继承了一笔遗产,有望重振家业,却被这个豺狼抢到手里,到外面挥霍了两个月,最后两手空空、醉醺醺地返回家中。从这个一团乱麻似的故事里,字里行间贯穿着一条不扎眼但却清晰可见的红线——那就是这个黑人妇女淳朴的、可以忍受一切的、崇高的爱的情感,她始终如一地追随着她的女主人,从不动摇。

最后,当她终于不再说话时,医生开口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有威士忌或是其他的白酒。老妇人回答说有,在餐具柜里还有那白眼狼喝剩的半瓶白兰地。

“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准备一杯加热水的甜酒,”詹姆斯医生说,“叫醒你的女主人,让她把它喝了,然后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大约十分钟以后,钱德勒夫人在老辛迪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在睡了觉又喝下了甜酒以后,她的身体显得好多了。医生这个时候已经把一块床单盖在了死者的身上。

有一次,钱德勒夫人的悲哀的目光曾半含着惊恐看到了死者的身上,她不由得又向她的忠诚的保护者更挨近了一些。她的眼睛显得干涩而又明亮。悲苦的生活似乎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情感也变得麻木了。

詹姆斯医生站在桌子前,已经穿好了大衣,帽子和医药箱也拿在了手里。他的脸上显得很平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的职业已经叫他见惯了人类的痛苦。唯有他的棕色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些许的作为医生该有的同情。

他温和、简短地说,因为夜已经深了,不好再找到帮手,他会自己去找几个合适的人来,帮助料理后事。

“还有一件事情,”医生指着门还大开着的保险柜说,“你的丈夫,钱德勒先生,到最后觉得自己不行了,就告诉了我保险柜的组合密码,叫我帮他打开了保险柜。也许,你以后会用得着它,请你记住它的密码是四十一。先向右转动几圈,然后向左转动一圈。最后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你的丈夫没有让我叫醒你,尽管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说在这个保险柜里,他放了一笔钱——数目不大——不过,足够你完成他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你应该回到你的老家去,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时光的流逝,能逐渐地宽宥了他对你犯下的罪孽。”

医生指着桌子上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在它上面的两摞子金币。

“钱都在这里了——如你丈夫所说的——一共是八百三十美元。夫人,请容许我留下我的名片,万一以后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这就是说,她的丈夫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对她——有所眷恋——想到她了!尽管这样的晚!可是这一谎言还是给她的生命中扇进最后一颗温馨的火星。她本来以为在她的生命里,一切都已化为废墟和灰烬。她大声地哭喊着“罗勃!罗勃!”临了,转身扑在了她忠诚的女仆的怀里,用泪水冲淡着她的悲痛。值得欣慰的是,在她以后的岁月中,凶手的谎言会像一颗小星星一样,闪烁在她爱情荒原的上空,给她以慰藉,赢得她的谅解,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不管她的丈夫是请求过还是没有请求过她的原谅。

像个孩子一样,艾米依偎在黑人女仆温暖的怀抱里,在女仆充满同情的温柔的呢喃中,渐渐地受到了抚慰,变得安静下来。最后,当她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医生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