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睁开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边做着小驰的早餐,一边随心地哼着小曲。人心真是简单,不必要的复杂只会成为人生的负累。耕平虽是作家,但也是个简单的人,仅仅因为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他的世界便从黑暗中反转了过来。数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黑云终于消散,蔚蓝的天空重新铺开。满满涂着黄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鸡蛋卷,好吃得简直让人泪流满面。

除夕那晚,耕平带着小驰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荞麦面。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荞麦面,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但对耕平来说,今年的味道无可比拟。

走回大道时,新年首次拜神的人们已挤满了坡道。挂在路旁榉树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贩卖正月草绳的货摊上,年轻的人们神气抖擞地吆喝着。神乐坂这条大街,至今仍残留着旧派东京生活的影子。

“我们也拜神去吧。”

耕平牵起小驰带着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门天善国寺走去。走上台阶,他把十日元硬币扔进功德箱,双手合十。又看看小驰,他嘴里叽叽咕咕地小声地说着什么。

“许了什么愿呀?”

“嘿嘿,我许愿说,希望老爸这次能拿到奖。”

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呢。和久荣的死比起来,直本奖只不过是个再细微不过的问题。如果这次能拿到当然是高兴。但入围了两次,耕平已经很满足了。他在钱包里翻了翻,翻出些零钱。他拿出一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想了想,又换了个一百日元的硬币递给小驰。

“你如果要许那么大的愿,十日元可不行,还是给这个吧。”

小驰扔进去的香油钱,闪耀着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里。今年一年过完了,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预测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来这里拜神,却从没想到今年是这么过了。只要能这样和小驰一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写着小说生活下去,耕平已经满足了。

新年悠然地过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样,回自己老家和久荣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后便投入了工作。虽然只是一篇短短两页原稿纸的散文,但似乎不写点什么,就感觉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还有琦玉县的国语老师奈绪都约了一次会。椿听到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泪。奈绪虽然被那个有妇之夫纠缠不休,但最终还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虽说他已经完全放下久荣的事,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中,两周已经悄悄过去。虽说上次入围直本奖时的确有些紧张,但连续两次入围后,竟也习惯了评选会当天的气氛。那天的天气预报,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点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时分开始,耕平便不紧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拿出那件仅有的开司米夹克,用除毛刷刷了个干净。深蓝和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西裤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条吧。入围作品《父与子》是一本内容轻松的书,轻松的装扮应该很搭调。小驰和岳母郁美站在玄关,送他出门。

“老爸,加油哦!”

加油。说是这么说,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啊,好的!”

郁美伸出手,拍了拍他肩上黏着的刷毛。

“要是拿了奖,要开记者见面会对吧,耕平。”

“是啊,妈。”

“那样的话,那时我可以带上小驰去么?我想让他看看他老爸出席盛大场面时的风采,或许会成为他一生的记忆吧。”

记者见面会通常在九点档举行。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推迟小驰的睡觉时间。

“嗯。之后我再跟您联系。”

“路上小心。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呢,你今天的样子,我真想让久荣也看看。”

小驰手舞足蹈地欢呼助威:“老爸,加油!老爸,加油!我们记者见面会见!”

耕平笑着挥挥手,走出了玄关。

等待评审结果的地点,是在银座一丁目的一个酒吧,因在出版界运势强盛而颇为有名,据说在这个酒吧等待评审结果的作家连续五个都获得了直本奖。耕平到时已经将近七点,银座大街上静静地飘舞着干干的细雪。他一级一级走下延伸至地下的楼梯,隔着玻璃能看到店内十分宽敞,吧台深处的包厢里,熟识的编辑们都已经到齐。看到耕平,《父与子》的责编大久保起身出来迎接:“您这也太晚了吧。我们五点钟就全部到齐了呢。”

在筑地的料亭里举行的评审会,就是五点钟开始的。但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地等那么长时间吧。耕平正是这样想着,才特意在家里慢吞吞地磨蹭到现在的。

“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想再那样等了。”

大久保抿嘴一笑:“不知怎么,感觉这次青田老师相当从容呢。”

实际上决不像他说的那样,但要一一否定实在麻烦。耕平向微暗的酒吧深处的包厢走去。文化秋冬、英俊馆、交读社,三个经常有工作往来的出版社的编辑都来了。桌上摆着外卖寿司木盒和生啤酒杯。英俊馆的冈本招手道:“青田老师,请坐主宾位。”

刚落座,调酒师便拿来了擦手巾。和编辑不同,耕平不能喝带酒精的饮料,因为如果得了奖紧接着还得开记者见面会。不愧是运势强盛的酒吧,店里的人比耕平还要深谙于此:“需要给您调一杯不加酒精的鸡尾酒吗?今天的主打菜单是芒果和草莓。”

耕平点了芒果鸡尾酒。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只能和这几个熟识的编辑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消磨掉了。吃吃美味的寿司,喝喝新鲜水果调成的鸡尾酒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工作,这正是身为作家的不可思议之处。

“哎呀,上回青田老师说得太好了!”

英俊馆出版部长盐田满脸通红地说道。冈本接过话来:“是啊。我也被感动了。《空椅子》明明是本好书,评委们是读了哪里了呀?”

文秋的大久保举起双手:“好啦好啦,冷静。评委老师们也有很多苦衷的啦。”

这时,吧台的电话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系着蝴蝶领结的调酒师身上。他手捂着通话筒,寥寥数句后便挂断了电话。编辑们的眼睛里腾腾地冒着杀气。店里的人说道:“不好意思。是一个常客的电话。”

冈本低声说道:“什么啊,来捣什么乱嘛。”

于是大家接着聊天。耕平提起了下一本书的话题。虽说英俊馆有一本长篇恋爱小说正在连载,但文化秋冬的下一本书还没确定。大久保打开笔记本,说道:“《父与子》中的小悟,读者反响很好。您说,写写以那种性格的男孩为主人公的少年读物如何呢?我个人觉得非常符合您的文风。”

对喔,少年读物。耕平还从未写过这种体裁。或许能写得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吧。酒吧的电话再次响起时,谁也没在意。调酒师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似地微弓着腰,双手抱着电话分机走进了包厢。耕平看了看手表,七点半。还只过了四十分钟。

“青田老师,您的电话。”

编辑们屏住呼吸,沉默着。耕平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绳电话竟是这般沉重。

“你好。我是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