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今晚你怪怪的呢。从刚才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喝着薄烧酒。”

奈绪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着一块炸河豚肉。灰色的V领毛衣带些微圆,甚是打眼。身材纤细的她,胸部出乎意料地丰满。

“没啦,只是刚好在想点事情。”

耕平含糊地回答道。他在想四年前就已经过世的妻子的事情。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这是神乐坂后街一家小河豚料理店的一个小隔间。开这家小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出品无可挑剔,价格亲民,耕平丝毫不用担心付账的问题。都说腊月就该吃河豚,便想到了这里。

“哦……莫非是小说的事情?”

“不,不是。”

“那就是……小驰的事情?”

“也不是。”

耕平苦笑不已。奈绪毫不顾忌耕平是什么心情,步步紧逼过来。他觉得这既新鲜又麻烦,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烦恼着吧。

“那你说说看嘛,我说不定能明白呢。虽然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你也说说看嘛。”

耕平也夹起一块炸河豚肉放进嘴里,以前从未觉得这细腻的鱼脂如此鲜美。年轻有时候也真是奇怪,年纪越大,才越觉得河豚鲜美。正想着,奈绪说道:“我觉得,男人呐,都太软弱了。即使自己真的很困惑很烦恼,绝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所以一直忍,一直忍到哪天再也不能忍了,便咔嚓一声断了。中老年男人自杀并不完全因为经济问题,往往在于孤立自己不愿倾诉,即使家人、朋友、同事就在他们身边。”

不善于跟别人倾诉自己隐秘话题的男人一定不止自己一个。男人的确很软弱,软弱到无法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耕平喝了口烧酒,回想自己小说里虽然会这么写,但是否曾对身边的人坦露过真心呢?好像几乎没有过。哪怕是面对过世的妻子,也是一样。

跟别人倾诉心情就能变好吗?说起来,刚认识奈绪时,她在河滩上突然说起她和有妇之夫的不伦之恋,虽然当时听了十分惊讶,但也正是因此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着奈绪口中的“自杀”一词,耕平不禁心里一阵寒战。久荣之死的真相,正是直插他胸口的剧烈痛楚。奈绪的言辞之间似乎暗含着真相。自从看了阿久津转交的那封信后,耕平从未对人说起过久荣最后走过的那段日子。胸口的疼痛变得越来越无法承受,他犹豫地说道:“这个话题有点沉重,难得请你吃饭,我不想让它变成你灰暗的回忆。”

奈绪也咕噜咕噜喝干了薄烧酒,向吧台又要了一杯。

“怎么灰暗也都没关系。上次见了你之后,我把你写的小说全看完了,我不只是想看到你作为作家所展现给世人的那一面,更想听关于你个人的话题呢。”

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因为对奈绪了解还不深,所以有的事情反而容易开口。或许现在就是机会。

“嗯。我在想四年前在车祸中过世的我妻子的事情。”

话匣子一打开,耕平便开始滔滔不绝。

说完久荣的事情,不知不觉三十多分钟过去了。从相遇到交往,从婚姻生活到小驰降生,走马观花地追忆了这十五年多来的时光。说起久荣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胡思乱想的样子和交通事故的详细经过时,奈绪听得都屏住了呼吸。让耕平关上话匣子的,是四年后妻子的朋友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信里写的是她不在后家人如何如何,只是言辞轻松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所有河豚的菜式几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后一道杂烩粥。或许是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平时难得一尝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连感叹一句“可惜了”的闲暇也没有。奈绪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再倒上几滴酱油,最后在盛上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上些细葱。

“给你。”

“呃,谢谢。”

耕平接过木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杂烩粥。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慢慢溢出泪水来。

“河豚啊,吃了这菜式那菜式的,还是最后这道杂烩粥最美味呢。”

奈绪说着,把视线别向一边静静地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客人。两人静静地吃着软滑细糯的杂烩粥,大米细细咀嚼起来分外甘甜,不觉间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耕平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但没有落下来。他并没有刻意强忍,只是这悲伤,沉重得那么安静。

“我不懂久荣真实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头。他分明地看到,原来不只自己,连奈绪的眼眶也红红的。

“她和你二十多岁开始交往,看着你如愿以偿地成了作家,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一直都看着呢,对吧。人啊,如果过得太幸福,便会不着边际地去想一些本无须去想的事。你现在还这么痛苦,说明你现在还爱着她。你要是能这么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许这只是几句简单常见的安慰之词,毕竟谁也无法揣摩一个死人的本意。耕平觉得这种简单常见反而弥足珍贵。写小说的时候,作家往往只顾追求效果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设定,但这个世界上,稀松平常的感情、理所当然的言语实际上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有那份想让对方明白的心情,语言形式什么的完全无须介怀。

“奈绪,谢谢你。”

“心情轻松一点了?”

肚子吃得饱饱的,心也因奈绪的话感动不已,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四年来一直在心底独自揣测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不可能轻易便收拾干净。耕平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嗯,的确轻松一点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我反正去这边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托了岳母帮忙照看小驰。才开口说要和奈绪出去吃饭,岳母二话没说便答应了。本来介绍奈绪给耕平认识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里呢?”

在神乐坂这么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出数家店铺。

“有一家非常安静、像洞穴一样昏暗的酒吧。去那里怎样?”

奈绪含泪笑了:“哈哈哈,我最喜欢洞穴啦!”

昏暗如夜的酒吧。地板上嵌着蓝色的照明灯。吧台边,一对成年男女正轻声耳语。奈绪怎么说都不让耕平付账,她精挑细选了一支口味醇厚的红酒。干完杯,她突然说道:“青田老师……哦不,叫你耕平行吗?”

突然被异性叫起自己的名字,耕平显然有些拘谨,他手拿着酒杯点了点头。奈绪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刚刚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因为第一次说起过这件事也是跟你。”

这样煞有介事的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耕平静静地等待着下文。耳边,流淌着节奏舒缓的钢琴三重奏。

“我决定要跟那个人分手了,不搞什么婚外情了。要完全忘记他可能得很多年,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都不跟一个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交往,那一定是一辈子的遗憾。”

耕平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醉意浓浓的国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