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是青田耕平的死穴。每年临近七月末,他便愁闷不已。因为必须终日面对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小驰。工作地点设在自家书房的他,不像每周连休两天的公司职员一样有固定的休息日,如果截稿日期紧迫,他就必须放下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坐在书桌前赶稿。

但是暑假,无论截稿日期多么紧迫,也必须让孩子的生活起居有条不紊。小学生旺盛的食欲容不得半刻耽搁。按时做好早餐,出去外面吃午餐,晚上还得好好做一顿晚餐。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还有一筐小驰每天去参加游泳训练汗湿的衣服等着他放进洗衣机,另外家里的大扫除也想尽量一周做两次……

耕平有时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小说家,还是小驰的妈妈。像评审会后那样痛快畅饮的夜晚,仅是偶尔在重大活动时才有机会。每一天就在穿梭于神乐坂坡上和坡下之间极平静地流逝而去。在提着购物袋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自己的书摆在书店的店头,他竟会忍不住吃惊不已。与作家华丽的创作生活完全无缘的一天,每一天。

自从评审会的第二天早晨小驰说不要新妈妈之后,耕平便谨慎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每餐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的两父子之间,也有不可触碰的话题。

今年秋天,耕平就将越过四十岁大关。难道就在这样的育儿和写作中让自己的后半生孤身一人度过么?总有一天小驰会因工作或结婚而搬出这栋公寓,一旦搬出去,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住了。虽然他只有耕平这一个父亲,耕平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但这是必然的。因为小驰无法自立就相当于自己育儿失败。每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切肤入髓的寂寞在耕平心里滋生疯长。

现在从事着作家这个世界上异性好感度最高的职业都没有什么女人缘,五十多岁时一定更是无人问津了吧。收入恐怕也难以上涨,只是一直孜孜不倦地写出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说。要是连这样的小说也写不出了,想想依靠年金生活的年老孤独,他就不禁寒毛直竖。

(唉,人生之路何其修远啊。)

这是耕平对他这半生的真实感受。虽然在小说中可以任意安排别人的人生,但并不能把它们复制进自己的人生,却还必须装出一副有所领悟的模样。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听说了?”

片平新之助总是那么热情高涨。或许这份热情,正是他每日无休地写出三四十页原稿的战斗力之源吧。

“小久这家伙,就快淹死在采访风暴里了。”

许久不见的青友会作家们在评审会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时近八月,酷暑季节即将来临。冷气大开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处一般清凉,沙发和地毯的深蓝色调更是让人觉得凉爽怡人。女招待椿给耕平端来一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说道:“矶贝,最近还好吧。”

忙得不可开交!新直本奖作家的生活,至少获奖后半年内的生活,都可以用这个只言片语总结得淋漓尽致。

“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起评审会后的三天内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访,采访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全国所有报纸、半数电视台、普通周刊、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外加约稿的小说杂志,甚至还有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报、广告宣传报。他惊诧地跟我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多做传媒的啊。”

山崎玛莉亚从旁插话道:“我那时嫌采访麻烦,就拜托出版社给我拦杀了一批,矶贝应该全都接受了吧。”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说道:“这才是他的风格呀,小久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对什么都知道感恩图报。”

“啊……对呀,对呀,那才是他。”

错不了,这尖细的动漫音就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穿着一件Kitty猫T恤在夜银座闪亮登场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年龄不详的作家吧。

“他说过,自出道以来得到过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这就当作一点回报吧。矶贝真是太帅啦,我也好想有机会说出那样奢侈的台词喔,但是我们科幻小说没几个人爱看……”

小说界每隔数年便会掀起一股热潮。虽说书籍的流行不如时尚一般随季节变换,但每隔三四年,人气小说的类别便会风水轮转。科幻热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后,冒险小说、鹰派小说、正统推理小说、纯爱小说轮番汹涌来袭,而现在正是历史小说的天下。不论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领每股浪潮。作家写的,只是他们能写的东西。除了那几年的风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来临前他们能做的,只是埋头写下去。而有时候,或许永远没有下一次。

“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啊……”

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为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惊。椿担心地看着他。为了不冷了气氛,耕平自嘲地逗乐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对我就不那么仁慈啦,初版印数嘎吱嘎吱地砍,有往来的出版社、编辑也一个一个地减少。”

片平新之助举起空酒杯:“来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会里最劳苦却不功高的人。

“我写文库新历史小说之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呢,这个圈里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我见多啦。”

椿递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给他,说道:“等下喝点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师,喝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喔。”

“没关系啦,你这么担心我的话,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老梗。花房健嗣说道:“我觉得,能坐在这里,我们就已经很幸运了。还记得城之内臣么?”

山崎玛莉亚点点头:“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誓爱》很不错啊。”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内,其处女作《誓爱》冲破百万销量大关后被改编为电影,名躁一时,以至于“誓爱”入选为当年的流行语之一。

“那他现在怎么样呢?”长谷川爱的动漫嗓音蒙上悲伤的色彩。

“听说在一个地区省府的文化学校当小说学习班老师,大概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说销量过量和销量不足一样,都非常危险。一部印刷百万余本的小说,举国上下家喻户晓,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须更完美,更夺人眼球。可正因为有这种执念,一行都写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顾的语气。

船山以处女作一举夺得被誉为纯文学登龙门的芥山奖,曾华丽地雄踞数本杂志的封面。这个二十二岁年轻又漂亮的女大学生,却早早弃笔与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结了婚,据说现在定居在中东。至于原因,编辑之间流传说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内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纯文学世界同期闪现的两颗耀眼的新星,现在却已归于陨灭。谁能幸存?谁有发展?在这个世界挣扎了十年的耕平也无法预知答案。

他重新环视身边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的青友会的朋友们,忽然觉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满脸通红的作家的脸,看不出丝毫的了不起,仅是一张张理所当然的极为普通的脸。诞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时代一定在战后某个时刻宣告结束了吧,可我们这些人即使没什么了不起,也不伟大,但也只能继续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