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耕平落选公之于世,等待直本奖评审结果的餐会也陡然失色,自然地走向了尾声。围坐在圆桌旁的三位编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和耕平的视线相汇。他们不知道,这种关心方式过于极端,反而让人很受伤。一行人走出饭店,来到赤坂大街上,英俊馆的冈本说道:“接下来去哪里呢?要是你想喝到天亮,我一定奉陪到底。其他出版社的责编都在银座等着,一个电话他们就能过来。”

耕平想一个人待一待,那种低沉压抑的气氛,他已经足足忍耐了四个小时了。虽然他不曾奢望初次入围就能一举夺得大奖,但他也不曾想,落选的冲击就如撞打数次后的钟摆,现在仍让内心和身体震颤不已。

“等下我要去一下索芭蕾,青友会的朋友们都在那里等我呢,听说矶贝也会去。但去之前我还得跟一些人联系一下,你们不用担心我,让我一个人待一待吧。”

冈本在挎包里找了找,掏出一张的士票:“那你拿着这个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耕平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丝笑容。他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笑容。

“呃,没关系的,我等下就去跟他们会合了。各位,回见了,虽然结果令人遗憾,但我还是得感谢你们。”

耕平轻轻点点头,在赤坂一本木大街上,出版部长盐谷却深深低下了头:“请不要气馁,下次一定会有机会的。”

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米山一脸轻松乐观,乐悠悠从旁插话到:“就是,下次就用我们出的那本新书一举夺奖吧!”

《空椅子》的责编冈本语带愠气:“什么啊,对其他出版社的书只保留好感,把自己出的书却捧上奖台。你们也要适可而止!”

“噢……对不起。其实也没有啦……”

冈本或许对落选心有不甘吧,毕竟她所从事的工作使她比作家更深入书的内核。耕平呆呆地望着他们,最后说道:“各位,索芭蕾见。今晚我要大开酒戒,你们可都做好心理准备噢。”

七月中旬,晚上九点稍过。白天吸足了太阳光热的柏油马路此时正微微地散腾着热气。耕平脱下夹克搭在肩上,解开衬衫胸口的钮扣,穿过一本木大街,走上了青山大道。这时他双腿突然一阵发软,似乎身体轻飘了许多。大家应该都已经通过电视新闻得知自己落选的消息了吧,没有必要给谁打电话来分享这种遗憾和不甘了。

(落选了!)

耕平茫然伫立在城市中心空出租车飞驰的大道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远多于寥寥行人的高级轿车,一份刻骨铭心的失落灌满了全身心。虽然他深知不论是实力、人气,还是对出版界的贡献,直本奖还轮不到自己,能入围都已算是荣幸之至。但他无法抑制那份失落。

(失败了!或许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历经十年的惨淡经营才好不容易首次冲入重围。那下次呢,会不会又是一个十年?可那时自己已是天命之年,而且以目前的状态,自己果真能坚持到那时么?狂欢后的空虚和无助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已经尘埃落定,大奖得主是比自己年轻五岁、品格好、长相好、人气旺、作品更是好评如潮的矶贝久。虽然同期出道,在青友会的聚会中也时常碰面,但耕平内心的遗憾和悔恨并没因此消退半分。十年滞销作家生活的煎熬和忍耐已让他看透许多作家的性格、教养往往与才华相去甚远,而像矶贝久这样面面俱佳的作家确实极为少见。但一想起实力不敌的自己将当着众多编辑的面向这个年轻的直本奖得主寒暄应对,他便又胆怯犹豫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但是,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就算败,至少也应该败得风度翩然。)

沿着青山大道茫然漫步了半个小时,耕平终于得出一个极简单的结论。人,就是一种只会关注他人失败的动物。这个国家只教给孩子成功,却对失败不屑一顾。若自己仍坚持留在出版界,就必须做好面对无数次失败的准备。做一个有风度的败者,就必须抓住下一个挑战权。他昂起头,挺起胸,站在人行横道的一端,向夜晚的出租车流扬手示意。

“‘欢喜也只得中庸’么。耕平,真遗憾哪。”

耕平还未在深蓝的沙发上坐定,就听到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充满惋惜的粗犷嗓音。小林一茶的这句俳句,应此一人得奖一人落败的情景恰如其分。角落处的席位上,青友会的成员们齐集团坐,除了矶贝。各出版社数十名编辑围坐在旁边的几个席位上,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椿快步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加了少许水的威士忌:“给你。对了,小驰刚发给我一条短信,让我告诉你,继续努力,下一个就是老爸了。真是个好孩子啊。”

那小家伙平时强装镇定,原来他知道入围后各种压力纷至沓来,一直都在担心挂念着自己呢。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拍拍耕平的肩,说道:“据说《空椅子》留到了最后决选呢,另外两个是矶贝和神山。这不是很好嘛,给评委留下了好印象。”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双手抱在胸前,说道:“那样的话,胜负就在第二、第三次啦。神山静菜入围六次都没中,估计很难再入围了吧。”

局外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耕平无名火骤起,他一口喝下威士忌,让自己静静地听他们的对话。虽然最终以落败告终,却有种从直本奖重压之下解脱的快感,酒似乎分外甘醇。

“椿,再来一杯。”

文艺吧女招待把手轻放在耕平的膝盖上:“好的。不过我说,你的那套彬彬有礼准备坚持到什么时候呢?轻松点,乐观点嘛,不管怎么说,你好歹也是全国入围者之一呀。”

虽说如此,让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简直难过登天。即使拿到了大奖成为了畅销作家,他也羞于报此一箭之仇。这便是耕平。

大概一小时后,一直在吧台惬意地喝着酒的年轻编辑一手拿起手机说道:“矶贝说他刚搞定记者见面会,正在往这里赶。”

记者见面会设在日比谷的某个会馆大厅,开车到银座都不用五分钟。耕平正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并不宽敞的吧厅里顿时掌声雷动,不知谁高声喊道:“新直本奖作家、矶贝久老师出场啦!”

一副大学生般童颜的矶贝,今晚依旧一身T恤牛仔裤,却如整个昏暗吧厅的聚光灯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一般闪亮夺目。莫非这就是明星作家和文学奖的叠加效果?矶贝扬起一只手臂回应着热情高涨的欢呼声,一边径直走向青友会的朋友们,在和编辑们一同鼓掌的耕平面前站定。

即使天下大乱也泰然自若的年轻作家一脸认真地凝视着耕平,整个吧厅突然如潭水般安静下来。耕平感受到他强烈的气场,不觉站起身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正当耕平莫名其妙时,矶贝久伸出了右手。原来是来握手。耕平紧紧握住那只手,只觉得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作家的手圆润而又温暖。矶贝久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