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鲜黄的花海。每一朵小小的油菜花都沐浴在南国温柔的阳光里,闪耀着鲜嫩的色彩,在潮腥海风的吹拂下,花浪滚滚,一会儿向着大地鞠躬致敬,一会儿又对着太阳昂首挺胸。

青田耕平跑下土堤,穿过油菜花地里细长的田埂,追上了儿子。小驰站在田埂尽头,被油菜花簇拥着,仿佛要飞上天一般。耕平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驰突然说道:“老爸,你在椿小姐的店里喝过酒,对吧。”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难道跟椿是银座文艺酒吧的女招待有什么关系么?

“嗯,是啊。”耕平答道。

小驰倏地回过头来,本和久荣一样白净的小脸通红通红的,说道:“那喝醉了,大概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吧,大人喝醉了,心情会变好是吗,老爸?”

每天都要画那么多张画的小家伙,对视觉的感受一定很敏锐吧。面对着这一大片油菜花,他的身体、心灵一定都陶醉其中了,说不定他真有画画的天分呢,哈哈。这瞬间闪现的念头,就是父母的痴爱啊。耕平笑了,更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小驰,老爸这十多天来怪怪的吧。”

小驰看了耕平一眼,说道:“嗯,是啊,完全没笑过,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也是,看娱乐节目也是,一丝笑容也没有。”

若不是小驰这样说,耕平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来当作家的孩子也不容易啊。

“是么。老爸是不是经常这样怪怪的呀?”

小驰微微皱起眉头,在他润泽的黑发后面,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翩翩起舞。

“嗯,写小说的时候的确经常是这样,但是好像都没有这次这么痛苦,老爸,你没感觉么,你最近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是么?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不行,不行,真的不行之类的。”

耕平无言以对。一般人的话,每天听着家人说些这样奇奇怪怪的话,一定也很崩溃吧,何况他还只是个小学生。

一阵海风吹来,吹弯了油菜花,也吹乱了小驰的头发。

耕平说道:“对不起,小驰。”

小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宛如大人般说道:“没事啦。写小说很辛苦嘛,所以老师们,还有班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说老爸很厉害呢。”

真的么?自己真有什么地方很厉害么?难道不是因为做不来其他工作,才紧紧抱住作家这个饭碗不放么?耕平愣愣地想着,然后说道:“前不久,一个作家朋友送给我一本书,写的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故事,就跟我们一样。”

小驰面朝着盛开的油菜花问道:“青友会的朋友?”

“嗯,是啊,比老爸年轻,又有才华,写的书又受欢迎,还非常有钱。”

或许是头一次从自己的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吧,小驰嘶哑着声音附和道:“哦,是么……”

“是的,所以老爸很嫉妒他。这样的书我觉得自己也能写出来,但我知道,真正下笔的时候一定写不了他这么好。老爸写了十年书,接下来要出版的已经是第十五本了,现在却发现自己没有写小说的天分,你说老爸能不痛苦么?同时,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憎恨我自己,居然去嫉妒自己的朋友,所以根本没心情工作。”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人家羡慕或称赞的地方。

“老爸,你也真是太狭隘了。不过你下一本书不出的话,我们俩可就生活不下去啦。”

小驰的最后一句话让耕平惭愧到无地自容,他笑了笑,只是笑里掺杂着几分自嘲。小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耕平。父子俩面对面站在油菜花丛中,隔着半步。小驰激动得双手握着拳,说道:“可老爸还是老爸,就算不写小说,就算有点狭隘,老爸还是老爸啊。要是你不能工作了,我也可以工作的嘛,只要不丢下我一个人就行了!”他一边动情地说着,一边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以工作?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可以做什么工作?小驰歇斯底里地喊道:“做服务员也好,打下手也好,去饭田桥的书店求大家买老爸的书也好,我都愿意做。老妈死了,要是老爸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谁来保护我呢?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啊……”

他说完,便再也忍不下去,放声大哭了起来。耕平用力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一把紧紧地抱住双拳紧握哭泣不已的儿子。

写小说不是自己愿意终身为之奋斗的理想职业么?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就算没有丝毫写作才华,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下去。如果连小说也失去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有时间去嫉妒自己的同行,去哀叹自己的悲惨,还不如拿起手中的笔多写一句一行。一个没有才华没有灵感的人有资格轻言放弃么?被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虽然弱小,却惊人地火热。

“小驰,对不起,老爸错了,今天回去就马上开始工作,以后再也不说不行不行了,也绝不轻言放弃。”

“嗯,嗯。”小驰慢慢地松开拳头,紧紧地抱住耕平,“老爸,我担心死你了,我看你这段时间跟老妈去世之前一模一样,还想你是不是也要死了呢,真的担心死我了。”

久荣从出事之前半年开始,行为就有点古古怪怪,这一点耕平比谁都清楚。可那场事故,究竟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还是久荣的自杀,耕平心里也不甚清楚。

“好啦,老爸不会死,也不会古古怪怪了,工作也会好好加油。椿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呢,擦擦眼泪,我们回去吧。”他说完话,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小驰。小驰接过纸巾破涕为笑,使劲擤了擤鼻涕。

父子俩走在油菜花丛中,看到椿正站在土堤上向他们挥手。田埂上星星点点盛开着蒲公英可爱的毛茸茸花朵,有的却被踩踏得沾满了泥土。

“老爸,花田里的花不能摘,田垄上的蒲公英总可以的吧?”

“摘来干什么呢?”

“当作送给椿小姐的礼物呀!”

耕平突然觉得,小驰似乎比自己更懂得女人心。他蹲在田埂上,看着小驰起劲地采摘着一朵又一朵蒲公英。这是长大后第一次凑这么近地看蒲公英的花朵,嫩绿的茎秆上,昂扬着一朵骄傲自得的小黄花。在这个油菜花群生的田圃里,谁会注意到脚下这默默无闻的蒲公英呢?和高大的油菜花相比,这匍匐于地的蒲公英或许得不到多少太阳的眷顾吧。可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努力地骄傲地开放着,它的美,其他任何花都不可企及。

伸手欲摘一朵在手,耕平突然想到,这朵蒲公英不就是自己么?即使无人欣赏,也可以骄傲地绽放。如果说,所有的花都有各自的美丽,那作家不也是一样么?自己的创作之花已经无法改变了,就像蒲公英想变成油菜花,那最多也只能是像而已,到最后反而失去了蒲公英原有的美丽。耕平一朵一朵地数着蒲公英的花球,坚定着自己的决心,然后怀着无尽虔诚摘下了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