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旁边那间四壁萧然的屋子,就是学校的家长接待室。冬日的阳光透过暗乎乎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看上去颤巍巍的旧布沙发上。耕平端坐在沙发上,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无声呼唤他的原稿。可既然来了,就没有现在打道回府的道理,何况小驰的班主任还在茶几那边坐着……

于是,他深深地低下头,道歉道:“非常抱歉,我家小驰……”

小驰坐在耕平身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班主任小川裕子语气中夹带着几分申诉,几分无奈:“小驰同学居然拿着量角器打笠井同学,打得他都出鼻血了。”

“量角器?”

一身运动套衫、身材稍显圆润的班主任满脸严肃:“是啊,就是老师上课用的那种木制量角器,要是打偏一点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耕平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小驰,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视着前方,完全没看耕平一眼。

“我问小驰同学是不是不小心才打到的,他说不是,是故意打的。但我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又什么都不说了。我知道您是作家,工作很忙,但还是不得不麻烦您来一趟。”

在这所小学里,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耕平是个作家,似乎他们对学生父母的职业都抱有无限的兴趣。耕平回忆这三年来和小驰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还从没见过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或是暴力相向的,可这次不但打到同学流鼻血,还半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看着儿子的另一面残酷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耕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小驰,你真是故意的?难道你对笠井同学有什么不满么!”

小驰眉头紧蹙,说道:“因为笠井同学他……”

不等他说完,接待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小川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家素铃亚怎么被打成这样……”

一个身穿长毛皮大衣的母亲走了进来,一头卷发染得通红。她身后半遮半掩地跟着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留着短短板寸头脑后却拖着一条长如鼠尾的小辫子的小男孩。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小男孩的鼻梁上滑稽地贴着一个创口贴,一个鼻孔还塞着纸巾。

身穿毛皮大衣的母亲看到耕平和小驰,顿时怒目圆睁,转身问她儿子:“是那小子打的,对吧,素铃亚?”

素铃亚在同龄男生中算得上个大块头,可他一看到小驰,却突然畏畏缩缩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对不起,笠井同学。”耕平低下头,道歉道。

耕平话音未落,小驰冷冰冰地说道:“老爸,你道什么歉!”

顿时,本就不大的接待室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男孩的母亲忽地站起身,说道:“你看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耕平淡然无视迎面而来的指责,心想还是赶紧搞定回家改稿要紧。本来只是孩子之间的问题,现在父母也掺和进来,解决起来就棘手了。不管怎样,总之先让小驰道个歉吧。于是耕平一手按住小驰的后脑勺,想让他低头道歉,不料小驰“啪”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圆睁厉声说道:“老爸,你干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吧,那我告诉你好了。”

耕平气不打一处来,扬起的右手却落在了半空,这孩子是怎么了啊,怎么变得这么桀骜不驯了呢。胸腔内愈烧愈旺的怒气使他全身颤抖不已。

班主任老师见状,连忙说道:“青田先生,您先别激动,先听听小驰同学怎么说吧。小驰同学,你说说吧。”

小驰直勾勾地盯着一直在母亲身后躲躲掩掩的素铃亚,以一种出奇冷静的大人口吻说道:“笠井总是欺负班上的细谷、木村还有吉永。”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他们单亲、单亲什么的。”

小川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道:“哦,是吗?”

这时,耕平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鼻梁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此时显得越发卑微矮小。耕平问道:“小川老师,单亲这是……”

女老师面露难色,迟疑地说道:“那三个孩子的父母离婚了,他们跟着妈妈过。”

小驰横眉怒视着身穿毛皮大衣的同学母亲,说道:“笠井欺负细谷他们老实,却对我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他说我老爸是作家,所以给我特殊待遇。”

耕平凝视着儿子严肃而认真的侧脸,恍然明白,原来儿子无法接受的,是这种仅因父母职业关系而对单亲孩子区别对待的特殊待遇。

“今天放学之后,笠井又把吉永欺负哭了,我当时气愤到了极点,打了之后才知道手里拿的原来是量角器。”

话虽至此,红发母亲仍不认为错在她儿子,她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打人都是不对的吧,再说了,你把我儿子这么俊秀笔挺的鼻子打出了血,这也是事实呀。”

小驰丝毫不理会她指手画脚激动的言语,心神淡定地说道:“我觉得笠井是受了家人的影响,因为小孩子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模仿大人的行为啊,笠井妈妈,你是不是常说班上谁家是单亲妈妈,谁家是单亲爸爸呢?”

“你这个小鬼说什么呢!”笠井的母亲恼羞成怒,满面通红地怒吼道。

小驰不依不饶:“不怕告诉你,自从我老妈在一场车祸中死了之后,就剩我和老爸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说,单亲爸爸有什么错?”

话没说完,豆大的泪滴从他稚嫩的脸颊无声滑落。

耕平坐在颤巍巍的沙发上,忽觉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让他完全无法动弹。还记得久荣死的时候,小驰才上一年级,每天晚上都要大哭一场才能入睡,才过三年,他就已经变得这么坚强了么,耕平打心里为他感到自豪。但他严厉地说道:“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对同学暴力相向都是不对的。小驰,赶紧跟笠井同学道歉!”

小驰站起身,笔直地弯下身,低头道歉道:“笠井,对不起!”

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笠井小声说道:“没关系。”

小川老师总结道:“笠井同学的行为,也是一种语言上的暴力。笠井同学,你也跟小驰同学道个歉,两个人还是好同学、好朋友!”

鼻子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如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脸上荡漾起笑意来,没等他开口道歉,红发母亲突然叫嚷道:“开什么玩笑,挨了打还要道歉?素铃亚,我们走!”

素铃亚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接待室。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耕平领着小驰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这种环境怡人的咖啡店,在神乐坂并不罕见。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父子俩相对而坐。耕平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小驰的头,说道:“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呀!今天看看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小驰兴奋得几乎蹦起身来:“我要特大号的巧克力雪糕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是老爸的好儿子嘛。哈哈,刚开始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记住不要打头,其他地方嘛,注意下轻重就行啦!”

小驰涨得满脸通红,“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老爸。这么忙还让你来学校跑一趟,对不起。”

看着窗外微微下斜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又看看正在向服务员点特大号巧克力雪糕的儿子,耕平琢磨着,晚餐做点什么犒劳儿子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