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不答腔,站在那里眯着眼睛打量我,仍然带着那种几近超然的品评眼光。他的眼珠乌黑,目光如糖浆一般闪闪发光,两相对照之下,下垂的眼皮显得厚重而蜡黄,眼睛四周的皮肤像过熟的李子一样呈现淡褐色。

“怎么样?”我陡然问道。

他微笑了。“你是个斗士,不是吗?我很欣赏你这一点。你带给我的兴奋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坐下来,我们谈谈。”他从台上走下来,走到对面拿来一把靠在墙边的椅子。他换了整洁的商人装束,穿上深色的长裤和橄榄绿的高领上衣,这身打扮一点也不能衬托出他那粗壮的身材。他显得像头蛮牛一样地孔武有力,我的无礼丝毫没有激怒他。他的态度温文有礼,甚至还显得十分愉快,他把椅子拉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抽烟吗?”

“不用,谢谢你。”

“那会帮着你镇定下来。”

“谁说我需要镇定下来?”

“噢,别这样,曼薛小姐,我以为你讲究实际。”

“但愿如此。好吧,哪,我的手在颤抖,你高兴了吧?”

“一点也不。”他替我点了烟,把火摇灭。“真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请相信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回到这儿来,然后和你谈谈。”

“你不得不——”我睁大眼睛瞪着他。“噢,算了吧,葛拉夫医生!你在车子里就可以和我谈谈了。要不然——如果你打算扯下假面具的话,你在我离开达伯拉汉宫之前,就可以和我谈谈了。”我向后一靠,吞云吐雾。这个姿势为我增添了一点我正需要的自信,我觉得自己慢慢放松了。“我不得不说你前几天晚上那身整洁的打扮要顺眼多了。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在午夜接见访容了,你和你的房间在黑暗中都好看多了。”

就这个房间而言,我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在灯光下疑为浪漫色彩的邋遢,在日光中却变成纯粹的灰尘和疏忽。床帷破旧肮脏,我旁边的桌子上杯盘狼藉、脏乱不堪、还有一个碟子,布满了烟灰。“好吧。”我剑拔弩张地说道:“我们谈谈。请你从头说起,哈丽特姑婆出了什么事?”

他坦然地望着我,做了个道歉的手势。“相信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承认你有理由怀疑和生气,但是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马上会解释这一点。关于你姑婆的事,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完全不必担心。她死得很安详,你当然知道我是她的医生,我和约翰一直都是她的医生。”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两个星期以前。”

“她为什么会过世呢?”

“曼薛小姐,她已经八十岁了。”

“我相信,但是总会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心脏病吗?她的气喘病吗?还是纯粹是疏忽造成的?”

我看到他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他仍然愉快而坦然地回答我。“气喘病完全是虚构的。人的声音是最难改的,当约翰告诉我你很固执的时候,我们知道大概不可能骗过你了,所以我们编了一个故事,好让我能够低声说话。现在,你一定明白了,我向你描绘的那个健忘而且非常古怪的老太婆,根本和事实相差太远,其实你的姑婆一直到死前头脑还很清楚。”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主要是心脏。去年秋天,她得了轻微的冠状动脉血塞,后来在二月下旬——我搬来和她住在一起以后,又发作了一次。然后,你可能也晓得,她开始挑食。不久,又间歇性地恶心胃痛,她心脏负荷的压力更大了。三个星期以前,她的胃病复发,而且病情严重,她的心脏因此承受不了。整个经过就这么简单。我再说一遍,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你不能期望她熬过去。”

有一阵子,我一语不发,只是抽着烟,凝视着他。然后,我倏地问他:“死亡证明呢?死亡证明在不在这里?”

“在,我签了一张,你想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看。”

“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隐瞒了她的死讯,你、约翰·雷门和那个女孩同流合污。你说不定还煞费周章来隐瞒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手一摊。“老天爷知道我并不怪你。在这种情况下,我自己也会一个字都不相信的。但是,事实上,我不但不愿意你姑婆病死,我还愿意尽力——事实上,我也尽了力——来挽救她的生命。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喜欢她,不过,在我告诉你她死得不是时候,因此使得我差点损失了一笔财富之后,你总该相信我了。所以,我让她活着是带了一点自利卑鄙的动机在内。”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神秘和伪装,我待会儿会解释。我不想让律师和她的家人侵入这个地方,所以我没有报告她的死讯,我们让本地人以为她还活着。”

“接着,我和堂兄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了。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呢?你最好从头说起,怎么样?”

他靠在椅背上。“很好。我当你姑婆的医生已经有六年了,在最后的三四年中,我每两个星期来看她一次,有的时候次数还更多。以她那个年纪来说,她算是非常地活跃健康。但是,她有一点臆想症,而且她年纪大了。我想她虽然极端独立,仍会有点寂寞。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和阿拉伯仆人住在一起,我想她一定很怕自己生病或出了意外的时候,必须完全仰赖仆人照顾。”我以为他想说“完全落在仆人的掌握中”。我想到戴着大颗红宝石戒指的莉黛、矮壮粗暴且阴沉的那西鲁,还有傻乎乎地扮着鬼脸的杰勤。“哦?”我说。

“所以,我定期拜访她,让她放心——此外,她喜欢有个同乡和她做伴,我也很喜欢来这里做客。她身体好的时候,待客很慇勤。”

“约翰·雷门呢?他和我谈到他怎么被雇用的,不过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啊,对,他偶尔会灵光一闪。你可能已经猜到,他和你一样精通心理学了,他是个考古学家。”

“我……明白了。所以,姑婆才会对考古学兴趣大发。但是阿多尼斯花园呢?”

“那些倒是真的。你可以说阿多尼斯花园是他的产业,他的书是关于阿多尼斯的宗教仪式,我想他藉着那些仪式可以提出一些有关病态心理学的理论。还不坏,嗯?除此之外,我相信他对你说了实话。他云游四方,为他的书搜集资料,他在宫殿上面的一个神殿上扎营,但碰到了暴风雨——就和你一样——而来到达伯拉汉宫。你姑婆非常喜欢他,要他在研究工作结束以前,都留在这里。他们彼此都没有多费什么口舌,约翰就定居下来,开始为她管理这个地方。他决定留下来的时候,我心存感激。因为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他浮现了一丝笑容,我不太喜欢他的笑容。他又小心地弹掉烟灰。“他是个好男孩。”

“而且很有用?”

“噢,当然。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夫人非常看重他。”

“我相信,但是我是在说你,他对你很有用。”

沉重的眼皮抬起了,他微微地耸耸肩。“噢,是的,对我而言。我发现他是我绝佳的事业伙伴。”

“对了,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点,你的事业。你离开了贝鲁特以后,就一直待在达伯拉汉宫吗?嗯,有道理。你是‘御医’,约翰·雷门不是。我和汉弥德来到大门口的时候,杰勤提到的医生是你……约翰·雷门一定很快就听懂了,不过我不懂,加百——那群狗喜欢他。”

“那群狗?”

“噢,无关紧要。你不知道吗?她以前曾经提到她的狗‘受不了医生’。”

“噢,对了,就是那只可恶的小畜牲,我才——呃,死……对,没错,我是‘御医’。你大概也晓得,这是史坦霍普神话里的一部分,你姑婆一直想像着自己有一个‘梅伦医生’服侍看护她。”他似乎不觉得好笑。“这要付一点代价。我不认为我像那不幸的医生一样,要日以继夜地看护那个畸形的自大狂。”

“别告诉我可怜的哈丽特姑婆要你日以继夜地看护她——即使她这么做了。既然她是曼薛家的人,她会有幽默感。”

“不要尝试为我找到动机,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她。”他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承认去年有一两次她有点逼人,她的脾气有时候令人难以忍受。”

我瞥了墙上的木棍和来福枪。“真不敢相信她真拿这些东西对付莉黛,不是吗?”

他笑得颇真诚。“她的确偶尔会对杰勤扔东西,不过最过分也只有到了这个程度。你不要对莉黛太苛了,她为了自己所要的东西工作得非常辛苦。”

“约翰·雷门吗?还是达伯拉汉宫呢?两者都很神圣。”我向前在碟子上按熄了香烟,然后注视了他一会儿。“你知道,我想我真的相信你所说的关于姑婆的话……我是说,我很怀疑你会故意伤害她。你似乎不担心她在信里写的话……除非你检查了她所有的信件。不过,我知道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村子里的人来往,和带补给品过来的搬运夫说话。而我怀疑你是不是真会检查她的信件。你显然没有看过她邀请查理来访的最后一封信,也没有看过温弗瑞·福特那封信。”

我有点希望他对我说的话提出问题,但是事与愿违,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想谈约翰·雷门了。”我说:“不过那些仆人怎么样?你很确定莉黛没有理由要老夫人死吗?”

“不,不,通篇胡说八道。你姑婆有的时候对仆人很凶——没有人管着他们,他们一点活儿都不干——但是,她喜欢那个女孩。”

“那倒和我所想的有点出入。”

“莉黛一心一意地照顾她。我说过你姑婆不好伺候,不过莉黛确实通霄达旦地照顾她,有时候搞得自己筋疲力尽。”他挥挥手。“她死了以后,这些房间才没有人管,这点你一定要了解。我们随便整理了一下最乱的几个房间,因为我们要用到这些房间——当然我是指中央的几个保存得最好的房间——不过,我们还是来不及在你看到这些房间以前,把它们好好整理一番。”他瞥了我一眼。“我们喜欢黑暗的理由不只一点。噢,这个地方总是杂乱无章,她喜欢这样。不过,她在世的时候,房间还是保持干干净净的……天哪,非这样不可!但是,你暗示莉黛恨你姑婆入骨以至于……不,曼薛小姐。”

莉黛端着盘子进来的时候,他噤声不语。她静悄悄地把盘子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她照我的吩咐,只为我端来了一杯咖啡。咖啡淡了一点,但是热腾腾的。我倒了一杯咖啡,喝了几口,觉得舒服多了。

“还有,”亨利·葛拉夫说:“约翰、莉黛和我的情形一样。他们更有理由希望哈丽特夫人活着。”

“你是说他们和你狼狈为奸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姑婆有没有留下遗嘱?”我直率地问他。

他咧嘴一笑。“她每个星期都立遗嘱。除了填字游戏之外,这是她最喜欢的消遣。”

“我知道,我们有时候会收到副本。那些遗嘱现在都怎么样了?”

“总会在什么地方的。”他漫不在乎地说:“她常常把遗嘱藏在奇怪的角落里,恐怕要找也不容易,不过如果你要试试也无妨。”

我一定露出讶异之色。“你是说你要让我到处看看吗?”

“当然。事实上,说不定财产现在归你所有了——有更大的可能是归你堂兄所有。”

“是不是也有可能归约翰·雷门所有呢?”

他扫了我一眼。“正如你所说,她很喜欢约翰。”

“她的另一项怪癖吗?”

“一个很平常的嗜好,不过恐怕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了。可能你会想从这堆混乱中挖出一两件东西留做私人纪念品,我也说过,你试试无妨。”

“就像莉黛戴在手上的戒指吗?”

他面露惊色。“红宝石戒指?你喜欢那种东西吗?那当然是你姑婆最心爱的东西,她总是戴在手上,不过我知道她把戒指送给莉黛了……当然……也许莉黛不在乎……”

“葛拉夫医生,千万不要以为我要让姑婆死不瞑目,但是这个戒指有所谓的‘情感价值’,我相信我的家人会设法夺回这个戒指。何况,她本来要把戒指送给我的,如果她真的把戒指给了莉黛,那她一定是疯了,法院绝不会把戒指判为莉黛所有。”

“这个戒指真的那么有价值吗?”

“我一点也不清楚红宝石的价值。”我说:“不过,相信我,不管莉黛多么忠心耿耿,这个戒指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女仆的纪念品。戒指是姑婆的,我要拿回来。”

“那么,你一定会拿到这个戒指,我会对莉黛说。”

“告诉她我会给她别的东西做纪念,要不然她也可以挑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我把杯子放下,一阵沉默。一只甲虫从那明亮的走廊上猛冲过来,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了一会儿,又飞走了。我突然觉得疲累不堪,仿佛我的伶牙俐齿都不灵光了。我相信他的话……如果我相信他,那么其他的事情也就毫无意义啰?

“好吧。”我最后说:“我们谈谈她死后的事情。不过,在谈下去之前,你能不能先带我看看她的墓地?”

他站起来。“当然可以。我们依照她的心愿,把她葬在外面的王子花园里。”

他在前面带路,走进一方小庭院中,我们经过了干涸的喷泉,穿过了阳光阴影,置身于焦黄的花床之间。早晚的时候,花床中会布潇了鸢尾花和波斯郁金香。一丛白色的茉莉花,爬过高大的外墙,怒放的黄玫瑰形成一片帷幕,芳香扑鼻。花影下有一块没有刻字的白石板,石板顶上覆着一块石雕的回教徒尸体上所覆盖的头巾。

我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是她的坟墓吗?”

“对。”

“没有名字?”

“根本没有时间刻上名字。”

“你一定和我一样清楚这是男人的坟墓。”

他突然动了一下,很快地又压抑住。但是我福至心灵,恢复了警觉状态。这个人就是在车子里面对我使用蛮力的那个人,他孤注一掷地在玩什么下流的把戏……在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就在那层汗涔涔的肌肤下面,和乌溜溜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与他想要我相信的平静愉快的外表大相迳庭的东西。

但是,他以一种轻快的声音说:“不行,真的,我不能再让你怀疑我了!你知道——你当然知道——她喜欢打扮成男人,而且她的作风的确也像男人。我想她这么做,使她在阿拉伯国家中得到了别的女人所不能拥有的自由。她年轻的时候,由于她骑马的姿势,以及她喜欢养马和保持威严的作风,阿拉伯人都叫她‘王子’。她在去世以前——”他指了指墓碑。“就计划好了。当然,这也是她的一种自负。”

我默默地注视细长的圆柱和雕刻过的墓碑,我发现这是最富异国情调的象征。我想到家乡的古老教堂墓园中布满青苔、东倒西歪的墓碑,高大的榆树、墓地门边的紫杉、还有在晚风中掠过塔顶的乌鸦。一大片黄色的花瓣飘然洒落在炙热的空白墓碑上,一只蜥蜴飞快地窜出来,抖动了一下,注视着我们,然后就消失无踪了。

“‘我已在当地购置了一块绝佳的墓碑。’”

“什么?”亨利·葛拉夫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说得这么大声。你说的没错,这是她的心愿。至少,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了。”

“朋友?”

“在隔壁的花园里,那群狗,我看到它们的墓了。”

我转过身去,仍然觉得疲累不堪。香味浓厚的热气、嗡嗡的蜜蜂声、可能还有那一剂注射的余效和一天的紧张都压迫着我。

“我们进屋子避避阳光,”他乌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你还好吧?”

“我很好。有一点头晕,不过不会不舒服。你给我注射的只是麻醉药吗?”

“只是麻醉药。你没有昏迷多久,而且麻醉药不会伤害你。来吧。”

和炙热的花园一比,屋子里显得凉快多了。我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房间的几个角落陷入阴影中,若隐若现。葛拉夫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水。

“喝点水。好一点了吗?喏,再抽一根烟,你会觉得好一点。”

我不加思索地接过烟来,他为我点了烟,然后把椅子从窗口射入的一线阳光中拉开,坐了下来。

我把手平放在椅子的雕漆扶手上。他所流露的那一丝老练的关心,改变了整个会谈的气氛,这种医生对病人的态度又微妙地使他退回原来高高在上的地位。在倦意的侵袭下,我仍然努力恢复原先冷酷地攻击。

“好吧,葛拉夫医生。调查的第一部分结束,我暂时相信姑婆是自然死亡,而且你已经尽力而为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隐瞒死讯的原因,你所谓的‘神秘和伪装’……还有你对我所做的事情。你还有的解释呢,继续说吧。”

他注视了一会儿膝上紧握的双手,然后抬起头来。

“你打电话到我那儿,而他们告诉你我已经离开之外,还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事情?”

“他们其实没讲什么。不过,因为他们硬是不肯开口,所以我猜你惹上麻烦了。”

“对,我惹上麻烦了,所以我趁还能脱身的时候逃之夭夭。我可以想出一大串比黎巴嫩监狱更好的地方。”

“那么糟吗?”

“噢,差不多。一点非法买卖医药用品的小问题,可是你在这里要逃过谋杀罪都比这容易得多。”

“不是只会被驱逐出境吗?”

“那也好不到那里去。我碰巧是个土耳其国民,那边的刑罚甚至更严重。相信我,我必须逃走,而且要在他们追上我以前,赶快逃走。可是我在本地有一些产业,如果我在变卖产业之前就离开了,那才真该死。当然,我以前就怕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我预先做了安排。达伯拉汉宫有一度是我的活动中心以及——我们能不能称它仓库呢?——而且,过去几个月来,我已经——”他顿了一下,眼睛也眨了一下。“引起约翰的兴趣。所以,我顺利地脱逃了。我被送到机场,登记完毕,然后别人拿了我的机票,登上飞机。如果你熟悉这里的机场,你会知道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约翰在机场外面等我,然后走后面的小路载我到这里——就是我今天带你来的那条路——然后,我走到达伯拉汉宫,你姑婆在等着我。当然,我没有对她说实话,我编了一套堕胎和为贫穷的病人免费取药的故事。她和史坦霍普夫人一样地对法律亲若无睹,她接纳了我而且守口如瓶。她因为医生会永远住在这儿而高兴得来不及问太多问题,她只顾谈自己,无暇对别人表示好奇。至于仆人嘛——莉黛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一个人,她的哥哥则已经受雇于我了。我几乎不必花钱塞住杰勤的嘴,他要反覆温习才能了解一句话里面一个字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他笨得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高枕无忧地待在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工作基地,约翰是我对外的代理人,他开始从我的产业上获利。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没有人起疑,就好像时钟一样平稳地走动着,金钱如期滚滚而来,我自己到了夏末终于也该离开了……”

他停了下来。我倾着身子把烟灰弹进碟子,结果没对准,烟灰落在桌面上。他接着说:“然后,就在两个星期以前,你姑婆死了。我的天,你居然以为我杀了她!我在她床边,一动也不动地守了九个小时——就在这里——像一只母老虎一样,为了挽救她的生命而奋斗……”他擦干上唇。“好了,就是这样。她去世了——她的死可能使门户大开,而我就如羊入虎口一样。最后,我们决定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隐瞒她的死讯。我们想只要瞒过这个星期,让我们办完手边的事情就好了。我不敢期望能够守密守得更久,这太冒险了。我们要在仓促间减少损失,而且谋求全身而退之道——我们成功了。我们却没有考虑到你,从你姑婆的话中,我们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一两天内她的家人就会登门造访。但是——就在最不是时候的时候——你来了。”

太阳几乎完全西沉了,最后的一抹余晖斜射在我的脚上。微尘在那线斜阳中飞舞。透过这层飞舞眩目的微尘,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那个人显得出奇地遥远。

“我们起初以为要骗过你很容易。”他说:“但是,你是个固执的女孩,而且很难对付。你企图吓唬约翰,我们怕你真的担了心,四处呼救,引来了一群律师,人身保护令状,还有天晓得其他什么东西。所以我们想,试试乔装打扮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你可能会好心地为我们保守几天秘密。这是一个绝望的念头,但是,我觉得在阴暗中,尤其又换上了她惯穿的男人衣服,也许我可以骗过你几分钟。事实上,最初是她的习惯让我想到这个主意。如果,我们坚持不让你见你的姑婆,你会以为她病了,或是约翰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止你见她。如果你的疑心太重,而从贝鲁特召来医生或律师的话,我们就完了。所以我们试了试这个办法,结果成功了。”

我点点头,回想那次会晤:假装男人声音的沙哑低语、头巾覆盖的秃头下所射出来的怪异眼神、可能拿掉了下排牙齿的扁嘴、以及那双机警深邃的眼睛。原来莉黛紧张兮兮的样子和约翰·雷门警觉急躁的神情,根本不是为了我所想像的那些理由。

“我现在明白了。”我说:“约翰·雷门在晚餐桌上滔滔不绝地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我们家的事都挖出来讲,就是为了把以前姑婆没有告诉过你的事情都塞到你的脑子里。你知道我从小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姑婆,所以你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愚弄我。但查理最近才见过她,所以‘哈丽特姑婆’自然不接待他。嗯,很聪明,葛拉夫医生。”我呼出一大口烟,烟雾弥漫在我俩之间。“事实上,你很喜欢这个游戏,是不是?约翰·雷门想赶快把我送走,天晓得我可能早就走了,可是你不肯让我走,你太喜欢愚弄我了。”

他咧嘴一笑。真奇怪,透过一片烟雾和灰尘飞扬的光线,他那张好像倒着从望远镜见到的脸孔,遥远而模糊不清,竟然和我想像中哈丽特姑婆的相貌一样。

我说:“好吧,你们的诡计得逞了,你愚弄了我,你也成功地骗走了查理,只要我一离开,你就自由了。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拖回来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地走了,不是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把我拖回来?”

“因为我们并没有把你的堂兄骗走,你对这点心里有数。噢,别对我做出那副无辜的表情,你不适合演戏。要不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和你碰面的不是你的司机,而是你的堂兄,你们私下拟定了他星期一进宫的计划。他来了以后,你们一起察看了这块地方。嗯,亲爱的,这回你们可看得清楚一点了。”

“你怎么会对这件事情了若指掌呢?”

“你的好堂兄亲口告诉我的。”

我想我没有开口,我只是瞪着他,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在绕着我转动,飞扬着尘土的斜阳如迷雾一般使我目眩神迷。

“那天晚上,你回到你的房间以后,他应该从后门溜走,不是吗?”葛拉夫的声音像奶油一般平滑。“结果,他没有离开。我和约翰在下面的走廊上碰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撞开一扇锁着的门。他否认自己的身份也没用——你们两个非常相像,不是吗?所以我们——呃,我们把他带进来,我们一直都把他关在宫中的地牢里。你不会奇怪宫中有一座自己的监牢吧?可惜,只有一个地牢可以使用,所以我们抓到你的时候,不得不把你关在这个仓库里。”

“他在这里?查理在这里?我不相信你的话,他不可能在这里!”我头昏脑胀,如坠五里雾中,就好像一个人在烟雾弥漫的房间漫无目的地摸索。我想我把手放在前额上。“你在撒谎,你也知道你在撒谎。他在贝鲁特留了一封信给我,然后到大马士革去看班西拉的父亲……不,去阿里波。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了……”

“他写了一封信给你,是他自己提议这么做的。如果不是他保证要让你离开达伯拉汉宫远远的,而且保证当他没有在腓尼基旅馆中露面时,你也不会追查他的下落,我今天早上也不会放你走了。”

“你为什么放我走了呢?”

“因为你的司机。”他简单地说。“还有你的旅馆。你堂兄指出,放你走要比启人疑窦好多了。何况,正如他所说,你以为你已经见到姑婆好端端地活着了,你会帮我们把一切如常的消息散布出去。”

“所以,他写了那封信——一段精心设计的谎言——他甚至还骗我他看到了姑婆,而且认出了姑婆……我一直怀疑这点,我以为他一定看到了你,而且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你是说——那封信——那封信是故意写的?只是为了让我离开这儿?”

“完全正确。”

我不吭声,这段谈话似乎和我不再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了。他仍然挂着微笑,我困惑地瞪着他的时候,他的笑意更浓了。他的上排牙齿是真牙,门牙又黄又长。他又开始讲话了,他的话像杂乱的碎纸片一样,片片断断地飘散出来:约翰一大早就开着那辆“保时捷”到贝鲁特去,把车子藏在别人的后院里,吵醒了一个似乎叫尤索夫的人,他把信交给尤索夫。后来,尤索夫开车送他回来,把信寄到旅馆里,然后就开始监视我……

“但是,亲爱的,你并没有远离火线。显然你打算问一些该死的笨问题,并且做一些该死的联络工作,你甚至还打电话到英国去。由于我们的人听到了你和大马士革的通话,我们决定除掉你。”

“那个戴土耳其红帽的阿拉伯人,他就在我隔壁的电话亭里。”我自言自语。

“毫无疑问。好了,既然你已经明目张胆地进行了你的计划,而且那个该死的司机也已经和你会合了,我们不希望任何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达伯拉汉宫来,所以我们决定把你引入歧途,让你失踪。这件事简直太简单了,而且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你的车子被截住了,你自己被洗劫一空,车子也毁了……我们计划让抢案发生在安替黎巴嫩山脉之外或是在接近卡达那的地方。尤索夫有把握让你不能动弹一段时间。于是,他驾着保时捷去等你。那是我们布下的饵,你本来应该上钩——”

“汉弥德!如果你伤害了汉弥德——”

“如果他懂事一点就不会了。只要你付的价钱够高,大部分的阿拉伯人都很懂事。”他大笑道:“起先,我以为你停在边境会破坏我们整个计划,但是我们的计划竟然像做梦一般实现了。你没有看到我,但是我在那里,而且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我的司机跟踪你的司机到达边境的房子里,听到了整桩事。我派他去叫尤索夫往南边开,然后扔掉你堂兄的车子。但是我们很幸运,你在马路上方亲眼见到了这一幕,跑下来叫你的司机跟踪那部车子。我自己的车子直接回来了,司机报告他在边界碰上了你的车子。因为你的司机和那辆保时捷都没有回来,我猜尤索夫不是说服了你的司机,就是实施了原定计划,在明天以前,让他留在某个地方冷静一下。我们可不敢让他接近电话,这点你一定要了解。”他洋洋自得地轻笑了几声。“以后的事情简直容易得不像是真的。你让附近每个人都晓得你要到阿多尼斯旅馆去找部车子到贝鲁特去。于是,我只要先到那儿等你就好了。旅馆经理是新来的,所以我不怕他认出我来。不过,我确信在你出现以前,他会以为他已经认识我一辈子了。你绝不会在马路上搭便车,但是,如果要载你的人是你在旅馆认识的人,是你经过正式介绍认识的人……”他的脸上又浮现了微笑。“我希望你还喜欢大清真寺的特殊风格?你记不记得你告诉姑婆的这些事呀?”

“很聪明,你真聪明。有这么一堆间谍、司机还有车子任你使唤,你得到了一个小王国,不是吗?你的计划倒是无懈可击。别那样对着我笑,你这暴牙的奸贼。你把查理怎么样啦?”

“我告诉过你,他被关起来了。”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伤了他吗?”

“昨天晚上有一点冲突。”

“你想打查理?难怪约翰的脸伤更严重了,我以为他昨天脸痛呢。现在,我想起来了,他的脸有一边老是转开。现在越来越妙了,不是吗?可爱的老查理!噢,可怜的姑婆!他伤你伤得很厉害吗?”

他的微笑消逝无踪了,他的脸色微红,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不已。“他没有碰我,我有枪。我承认约翰没什么用,同时,他还抽大麻烟。”

“抽大麻烟?”我想我并没有费力吐出这个问题,问题只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罢了。他现在又显得遥不可及,屋子里一片阴暗。我发现自己挣扎向前,想窥探出他的去向。我恍恍惚惚地明白我应该担惊受怕得几近疯狂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脑子,脑子已经不听我使唤了。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我从椅子上飘了起来,飘到屋子上端蒙眬的角落中。

他突然又离我很近了,显得巨大无比。他站在我的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对,大麻烟,你这个被惯坏了的傻婊子。我说过‘医药用品’,不是吗?地窖里有一堆价值连城的印度大麻,今晚要被提走,另外还有一笔财富种在拉可路克的田里。如果你姑婆没死,我就可以等到大麻成熟的时候了。”他歇了一口气。“还不只是大麻烟,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土耳其和伊朗种鸦片吗?那才是真正的好货色,鸦片、吗啡、海洛英——我有一条穿过叙利亚的输送管道,非常管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以及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伯拉汉宫来……”

我本来想把烟灰弹到碟子里,但是碟子遥不可及,这个动作太费力了。烟头从我的手中掉落在地板上,烟头落地的时候好像慢动作一样,我根本不打算拾起烟头,只是坐在椅子上,瞪着我的手。我的手似乎也离我很远,而且根本不附在我的身上。

“…:这就是你来以前的情形。囚禁你的仓库隔壁就是我们的实验室。因为上一桩买卖砸锅了,所以我们一直做牛做马,想把这批货顺利脱手。噢,要不然我们今年得歇手了,而且还要转移阵地——联合国毒瘾中心的那些流氓一直在逼我们,而且联合国大会可能明年会在叙利亚查禁得更严……当然,既然老夫人去世了,达伯拉汉宫应该关闭。今天晚上,搬运队会经过……”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我又听到他的笑声。他弯下腰去,捡起香烟,把烟蒂扔在碟子里。他的脸在我面前浮动。“觉得神智不太清楚,对不对?脑子是不是不太听你使唤?这是因为你在车子里抽了那根大麻烟,而且你刚才又抽了两根。现在,你要回到你自己那间舒服的小房间睡一览……睡到明天早上。”

我真希望我能在乎这件事,我应该在乎。烟雾弥漫的黑暗中出现了片片断断的影像,就好像四周发光的梦境一样。约翰·雷门有气无力的身子、被打败的脸孔和那对深邃的灰眼睛、那个狠狠地盯着他的阿拉伯女孩。但是,这些影像消失了,那圈光像我的心脏一样,按照固定的节奏悸动着,有个人的声音像鼓声一样,在跳动的空气中忽隐忽现。我完全脱离了这一切,飘呀飘的,安安全全地飘得好高,就像天花板的蜘蛛网中间的一个美丽而又法力无边的天使一样。下面混沌一片的房间里,有个女孩坐在红漆椅上,她穿着素色的高级时装,显得软弱无力、昏昏欲睡。她的脸色苍白,脸颊蒙上一层阴霾,嘴唇似笑非笑。她的头发乌黑平滑,且剪成时髦的发型。她的双手纤长,手臂晒得黝黑,手腕上挂着一付价值八十英镑的手镯……他叫她被惯坏了的傻婊子,她现在对他猛眨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周围一圈黑眼圈,她的化妆和大麻烟的效果使她的眼睛更大了……可怜的傻婊子,她身历险境,但我毫无办法,我也不在乎。她看起来并不害怕……

甚至连约翰·雷门也像另一个影子,也一样以慢动作静悄悄地飘进来,站在她前面,问葛拉夫问题的时候,她也不害怕,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不省人事了,是不是?”

“两根烟就料理妥当了。那男孩呢?”

“关起来了。房间里面都是烟,他已经失去知觉了。那儿没问题了。”

亨利·葛拉夫笑了。“哪儿都没问题了,到事情办完以前,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中。至于你,小约翰,你要照分配的药量注射,看你的样子,你刚刚又打了一针,是吧?好了,这可是你的最后一针了。噢,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抽抽大麻烟,不过可别再来向我要针药了。在这批货安全地运到贝鲁特以前,你甭想再多要了。听到我的话没有?好了,把她带回去。”

那个年轻人弯下腰来,女孩像做梦一样地摇摇头,对他微笑,眼中一片迷濛。我觉得她似乎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她的头懒懒地靠回椅子上。

约翰·雷门说:“我不得不说我比较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你是说她不咄咄逼人的时候更漂亮吗——我同意。天哪,什么样的一家人啊!她让我想到垂危的老夫人。好了,她自讨苦吃,把她带走。”

雷门弯下腰来碰到我的时候,大麻烟的烟气一定忽然消散了一会儿。他把我拉起来,拿一只手抱住我的时候,我从上面飘下来,进入椅子上的躯壳中。我用自以为威严的口气慢慢地说:“我自己来,谢谢你。”

他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当然没办法,来吧,我不会伤害你,不要害怕。”

“我怕你吗?”我说:“别逗我发笑了。”

他咬咬嘴唇,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一下把我扛在肩上。我真不好意思说我破坏了这幕英雄的景观,因为我倒着身子,一路像个白痴一样笑着回到地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