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双扇的铜门立于一座精心雕琢的拱弧之下,乍看之下,这两扇门显得十分的壮观庞大,可是等到走上前去时,才看到门上厚重的门环早已不见,而精心雕琢的纹饰也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剥落磨损。大门的右手边确实有个铃。

汉弥德拉了拉铃绳。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我们连铃绳被拉紧的吱吱嘎嘎声都听得很清楚。过了一两秒钟,门上的弹簧发出了一些尖锐的声响,而后门铃便在门内肆意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某处有只狗也狂吠着回应这蓦地一声铃响。而后,一切又再归寂静。

当汉弥德正要再次举起手来拉铃的当儿,门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几乎不能算是脚步声,因为那只是拖鞋轻飘飘地踩在布满尘土的地板上的悄然声响,而后便是门的那边传来一阵门闩被往后拉,以及门吱吱嘎嘎地即将打开的充满恶兆的声音。

我看了看汉弥德的眼睛,发现他也和我一样,充满着期望和企待的眼神。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不管是谁来开门,都不会减低高潮的气氛。

最后,有一扇门吱吱嘎嘎缓缓地打开了,里面似乎是一条走道,和我们现在所站的阳光耀眼的地方比起来,那条走道显得十分黑暗。门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瘦而佝偻的身影。有好一会儿,我以为这个人没有脸,而后我才看清楚,那只是因为他的皮肤黑黝,而他身后黑暗的走道衬托得他只剩下一身的白长袍而已。

他探出头来,一个肩膀佝偻、皮肤干瘪的老人。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因为见到阳光而眯成一条线,他眨了眨眼,对汉弥德说了一些我想大概是阿拉伯语的话,然后准备把大门关上。

“等一等。”汉弥德啪嗒一个箭步从我身旁跨过,钻进门缝中,而且以他那强健的肩膀死抵着大门。他已经告诉我他打算说些什么话。一连串火急的阿拉伯语传入我耳中。“这不是普通的访客,而是你们夫人的一位亲戚,你不可以把她关在门外,你听着。”

那名老人略为犹豫地停了下来,汉弥德乃继续说下去。“我叫汉弥德,是从贝鲁特来的,我开车送这位年轻小姐来看你们女主人。我们知道你们女主人现在已经闭门谢客多年,可是这位年轻小姐是英国人,她是夫人的侄孙女。所以你一定要进去见你们女主人,告诉她思蒂·曼薛小姐已经远从英国赶来看望她——思蒂·曼薛小姐,她带来了夫人在英国的全部亲戚的问候之意。”

门房很愚蠢地空瞪着两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我开始怀疑他的耳朵是否聋了。而后我看到他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之色。不过他摇摇头,再度咕哝地说了一大串话,这时我才弄清楚他是个有语言障碍的老人,而且情形非常严重。

汉弥德朝我耸了耸肩膀,“他们并没有说错,是不是?‘与外界不相往来’这句话可真是千真万确,这个人是个哑吧。不过,我不认为他是个聋子,所以我敢说他一定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把口信带到她主人那儿去。现在还没有绝望的必要。”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纵声大笑,继而转身面对着那名老人,那老人仍然低声咕哝地说个不停,汉弥德乃又大声地说道,“嘿,别又想把门关上,你要是不把口信带到你的女主人那儿去,或是不另外派个人和我们谈话,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走……现在,你听懂了没?思蒂·曼薛小姐,夫人的侄孙女从英国来看她,就是一两分钟也好。我这么说,够清楚了吧?现在你进去传达这个口信。”

毫无疑问地,这名老人的耳朵并没有聋。他满脸好奇的神色,两眼定定地盯着我看,但是却仍然毫无进去通报或是请我们进入的打算。他猛烈地摇着头,对汉弥德说了一大串话,并以两手紧抓着门的边缘。

我插嘴说道,“嘿,汉弥德,或许我们不应该……我的意思是说,以这样的方式强人所难硬闯进去……很明显地,他有他主人的命令,而且他似乎对他主人十分顺从、害怕。或许我可以写张便条——”

“如果我们现在就走了,你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进去了。他害怕的人不是你的姑婆。我从他的话中所能猜测的,似乎是有关医生的事情。医生禁止任何人进去。”

“医生?”

“别担心,”他怏怏地说道,“我可能是弄错了,我不太听得懂他所说的话,不过我想他的意思正是如此。等一等……”

另一串连珠炮似的阿拉伯话又从汉弥德的口中迸出,而那名老人回答的话仍然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字眼。他的嘴角满是唾液,而他的头则仍然猛烈地摇着,他的双手则自门缘上松开,正准备朝我们身上挥来。

“请你——”我说。

汉弥德飞快的一声“什么事?”吓得那老人噤声不语。

“汉弥德,”我果决地说道,“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已决定非进去不可。要是我见不到我的姑婆,那我就去见那位医生,如果他在这里的话。要是他不在这里,那么总该有人能把他的姓名和地址抄下来给我吧,如此我就能够直接去找他。把我所说的话全告诉他。告诉他我执意非进去不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他,要是我的姑婆发生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家里的人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接着说道,“你再告诉他,如果这个地方有个能够和我们交谈的人,我们想和他谈一谈,而且要快。”

“我会告诉他的。”

我的吩咐他是如何传达的,我并不知道。不过经过数分钟激烈的争吵之后,门房总算让步,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

汉弥德在退后让我进去时,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他你从沙克尔村一路走到这里,早已筋疲力竭,而不愿意再站在外面的炎阳之下等待。如果我们一旦让他把大门关上,我怀疑以后还有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

“我相信没有的。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和我一道进去,好吗?我是说,有些事情告诉我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的到来。”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汉弥德说道,他扶着我的手臂,引导我走进门内一片阴凉和黑暗之中。“我只希望你发现夫人一切安好……那个老家伙告诉我的话,我可能弄错了。唔,至少我们已经进来了,就凭这件事就值得我以后向我的子孙辈们大吹特吹的了。”

那扇门在我们身后又咿咿呀呀地关了起来,而且还传来一阵放上门闩时充满了恶兆的声音。在我的眼睛适应了这一片昏暗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并不是站在走道之上,而是在一条高高的圆形顶棚的隧道之内,这条隧道长约十五尺左右,尾端通向另一扇厚厚的门。隧道的两边各有一个小门,其中的一个门是开着的,我看到门内放着一具旧式的推拉床,床上覆着凌乱的床单。毫无疑问地,这个房间应该是门房住的地方才对,或许这里原先是个警卫室吧。这一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则是紧闭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老人打开隧道末端的门,太阳光立即争先恐后地倾泻了进来。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进一个大庭院里。庭院的三边分别有三座拱道。第四边,也就是我们的左手边上则立着一道高墙,我在墙外瞥见一抹绿意。这个庭院既寂静又空旷,不过地面上凌乱的尘土印子,显示此地在不久前有野兽走过,而且这儿的空气中也充满了马匹的味道。

门房并未在此停留,他只是带领着我们穿过庭院,向右转走到拱廊之下,而后又穿过另一扇门,来到一条阴暗的走道。在这儿,我瞥见许多或则向左或则向右的走道和门,有些门是打开着的,可是里面的房间光线很暗,我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其中有个房间上面开了一扇天窗,所以我看到了放在房里的一些袋子、盒子以及一张破椅子。老人领着我们走在迷宫似的走道上,转了三个右转弯之后,来到了另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比先前那个要小一点,在穿过庭院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当我很快地转头过去想看个仔细时,那物体已经不见了,不过我知道那一定是只老鼠。

我们又走过另一道拱廊,经过更多扇的门,其中有几扇门是打开着的,里面破旧肮脏的房间显露无遗。这整个地方有股废弃多年无人居的气氛,似乎只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老鼠和蜘蛛住在里面。没有一面地板是干净的,装饰得极其华丽的嵌镶地板到处都是裂痕与尘土,而墙上的马赛克也早已破旧不堪,且蒙上一片灰尘。窗槛断了,门楣也裂了。死寂和尘土像块灰色的毯子,罩在所有的东西上面,散发出一股腐朽多年的味道。我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执意非进来不可。想到等一会儿就要和那位像只蜘蛛般住在一个又旧又脏、腐朽不堪、满是尘土的蜘蛛网里的姑婆,我心里便充满了恐慌和沮丧。

行行复行行,我们又来到了另一个庭院,行到此时,我已完全失去方位感,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在不远处的屋顶之外,我看到一簇簇绿树,所以我猜想我们必定快接近宫殿后面的部分。

在经过一道拱廊之后,我们的眼前展现着一座平台,这座在拱廊下的平台有三面设有座位。我本对此地的任何座椅毫无信心,唯恐坐了会跌个正着。但这平台上的位子却令我大为放心,因这些位子是大理石做的。门房指示我们可以坐在那上面,然后他又对汉弥德咕哝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寂静又向我们袭来,偶而才出现一阵阵蝉鸣声。

“要抽根烟吗?”汉弥德拿出烟盒问道。他为我把香烟点着,然后漫步到有阴影的平台,蹲在庭院的阳光之下,眯起眼睛抬头仰望亮丽的天空。

“如果她不见你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只要能见到医生,我便会立刻离开这里。”

“你这么苦恼,我感到很难过。”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倒不是真正的苦恼。我几乎不记得她了,而且我相当确信她一定也不记得我了。在她丈夫去世之前,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中东渡过的。丧夫之后,她回到英国,但也只住了两年而已。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她在十五年之前就离开英国,而且从来没有再回去过,那年我才七岁。自那次她来我家和我家人道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了。要是她现在派人来告诉我,说她记不起我的名字,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我是说,如果那位老先生没有把我的名字弄错的话……我怀疑他能否传报消息?”

“噢,他来了,”汉弥德说道,并站起身来,“感谢阿拉,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门房所带来的人是名年轻的欧洲人,身材高瘦,衣衫不整,他的脸上有股刚被人自睡梦中扰醒的错愕神情,我突然想到哈丽特姑婆素有夜游神之称。或许她的仆人们也都养成这种昼寝的习惯吧?他在阴影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挥手示意门房退下,而后向前走进阳光之下。我看到他像是被刺目的阳光所扰似的,步履退缩不前。最后终于缓慢而老大不情愿地踩过破碎不堪的水泥地,走向前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四岁左右。

他的声音十分和善,而且叫人高兴的是,他说的是英语。

“午安。我恐怕还没有弄清楚你的尊姓大名。我从杰勤的话中,猜测你有紧急的消息要让哈丽特夫人知道是吗?或许你能让我代为传达?”

“你是英国人?噢,好的。”我站起身来。“其实,并没有什么紧急的消息。我叫曼薛,思蒂·曼薛。波德太太,也就是哈丽特夫人,是我的姑婆。我来贝鲁特渡假,有人告诉我哈丽特姑婆目前还活着,就住在达伯拉汉宫,于是我就来看她了。我相信我的家人一定很乐于得知她的近况,所以如果她能拨出几分钟的时间,我将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他看似十分惊讶,“你是她的侄孙女?思蒂,你是说你叫思蒂?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这个名字。”

“她应该提起过吗?”我的声音或许有些尖刻。“先生贵姓?我想你是住在这里的吧?”

“是的,我叫雷门。约翰·雷门。我——你可以这么说,我是住在这里照顾你姑婆的。”

“你是说你就是那位医生?”

我的声音必定显得很突兀、很惊讶,因为他听了我的话后似乎吓了一大跳。“麻烦你再说一遍。”

“很抱歉,那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我是说,我以为我会碰到一位年纪较长的人。门房告诉我的司机,医生禁止任何人看望我的姑婆,所以我才知道这儿有你。他说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我想他说的……”他以手心抵着额头,猛烈地摇着头,好像要把自己摇醒似的,而后他尴尬地对我笑了笑。他的眼睛仍然显得模糊而茫然。“真抱歉,我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我刚刚在睡觉。”

“噢,老天,真是非常抱歉。一个人在疯狂地观光了一整天之后,会很容易把午睡的习惯给忘了……我真的很抱歉,雷门先生。刚才门房说医生就在此地,所以我以为我姑婆一定生病了。我是说——如果你非得住在这里不可……”

“唔,”他说,“我们最好把这件事澄清一下。我实际上并不是个医生。除非你愿意称呼一个修过一学期心理医学课程的人为医生?”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来这里并不是顶替医生的职位,你姑婆的身体你倒不必担心,她的健康情形相当良好。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监督此地的阿拉伯仆人,料理一些琐事,以及陪陪夫人,和她聊聊天而已。而且我也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非得住在这里不可。事情是这样的,我来黎巴嫩搜集资料打算写本书,有一天我被暴风雨困在此地,你的姑婆留我过宿,而这件事情又导致另一件事情的发生,因而我便留了下来。如果你能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写作,请你告诉我。”

我可以想到一万个比这儿更好的写作地方,但是我并没有说,我只是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去年七月来的。”

“原来如此。唔,听到她健康情形良好令我宽心不少。我能够看到她吗?”

他略为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而后又很奇怪地猛摇着头,手再度放回前额上,好像想要把头痛抚逝似的。我看到汉弥德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说,“你直说无妨。不过我们先坐下来谈,好吗?”

他随我步上阴暗的平台,我们两人都坐了下来。我把双手交叠在膝上,而后转身看着他。他的神情看起来仍然局促不安,极不自在。而且眉宇间有着一股忧郁之色。但是他的身躯却显得十分适意松弛。

“你多久没有和你姑婆联络了?”他总算开口问道。

“如果你是问我本人多久没和她联络,我可以告诉你,根本没有。事实上,我只记得我从小到大只见过她三次面。最后的一次是我七岁那年,不过我的家人偶尔会收到她的信。我想大概在去年圣诞节之前,我的家人还收到一封她的来信。她能亲自写信,可见她的身体应该还很健康才对,不过那封信里并没有提到多少事情。”

我以为他听得懂我话中的含意,但是他并没有笑,他只是一味地皱着眉头,低头看着他的双手。“我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他停了好一会儿,而后陡然抬起头来。“曼薛小姐,你和你的家人对她这种生活方式知道多少?”

“我想我们知道的非常少,除了很明显的一点,她年纪越大,行迳就越古怪,以及她在这里住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之后,可能根本不愿再回英国了。你或许猜想得到,我们家族间的联系很薄弱,哈丽特姑婆所写的信,都是有关她和英国以及我们族人断绝关系的事情。你不要以为族人会很在意,他们丝毫不在意。她要怎么做是她的事情。不过既然我在来到贝鲁特之后,听别人提起许多有关她的事情,我猜想她现在应该已是古怪得离谱了吧……我是说,她竟然一心一意地仿效起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的一切。人们的传言是真的吗?她真的过着那种生活吗?雷门先生,她并不真像蝙蝠一样过夜生活的吧?”

“不,噢,不,”他急急地说道。他看起来极为放心,“想要从头开始解释实在很不容易。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史坦霍普的故事,我解释起来也就相当简单了。我想你的姑婆并非特意仿效海斯特·史坦霍普女士,要做为一个现代的‘黎巴嫩夫人’。不过当她初次定居在达伯拉汉宫时,她确实很有些架子,令人难以亲近。后来她发现史坦霍普的传闻仍然活在阿拉伯村民的心目中,她乃一意仿效,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于是,当地居民乃开始称呼她为‘哈丽特夫人’。起初,你姑婆对此还沾沾自喜,乐不可支,可是事情却渐渐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大概懂。她已无法自拔,所以只好一任事情继续下去。”

“正是如此,她非但无法自拔,而且她也无意自拔。她客居异国多年,几乎把此地当成她自己的祖国,而且我相信,她必定觉得她有权利取代传说中史坦霍普夫人的地位。”他笑了笑,“说老实话,她和传说中的史坦霍普夫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唔,她只是定居于此地,把一切安顿好了,尽情地享受着史坦霍普夫人所享受的生活。譬如带着猎犬以及老鹰骑马出猎,或是在达伯拉汉宫内招待路过的商队,以及一些有名的旅者,通常是些考古学家,也就是她先生的旧识以及同事们。她甚至还涉足政治之中。有时她还会嚷着要皈依回教,这点我想只是自我的掩饰而已。”他停了一会儿,“等到我出现之后,她自然是喜出望外,因为我可以仿效史坦霍普传说中的那名扮演相当角色的‘御医’……你知道史坦霍普夫人住在乔恩时,身边一直有个私人医生?唔,当我们的‘哈丽特夫人’发现我在医学方面略知一二时,便收留了我,使得她的计划更加的完美和彻底。因此我得到了一个礼貌上的尊称,这使得那些阿拉伯仆人对我敬畏有加。而我实际的工作也只不过是陪陪夫人,和她聊天而已。我想我无需告诉你,如果她需要医生的话,我可以到贝鲁特去请一位来。”

“现在葛拉夫医生走了,她怎么办呢?”

“葛拉夫医生?”他的声音空洞而茫然,我也以讶异的表情看着他。

“是的,你不认识他吗?当然,如果他在六个月之前为她治病,那时你应该在这里才对。”

“噢,是的,我是在这里没错,我只是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

“旅馆的人告诉我有关达伯拉汉宫的事情。那个人还说我的姑婆去年秋天患病,所以我请他为我查出医生的名字,而后我便打了通电话到医生那儿,询问姑婆的近况。不过接电话的人说医生已经离开贝鲁特了。现在谁是她的私人医生?”

“自从那次以后,她就再也用不着看医生了,”他笑了笑,“别担心……我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且我尽可能地替她管理这个地方。让我告诉你,此地有五个庭院、两个花园、三间土耳其大浴室、一座清真寺、还有可容纳五十匹马和十二匹骆驼的马厩,以及长达数哩的走廊,其中包括一两条秘道,至于房间的数目我可从来没有刻意去数过。”

我纵声大笑,“真抱歉,我好像在地板上看到了灰尘!你们难道没有专门负责打扫装潢的仆人吗?”

“这儿只有我和其他三个仆人,一个是门房杰勤,一个是名叫莉黛的女孩,以及她的哥哥那西鲁。他们两人住在村子里,只有白天的时候才来这里。事实上我们把这个地方处理得很好,因为这位年老的女士本身所过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我还可以告诉你,她住的那一部分宫殿整理得比这里稍微好些。莉黛是个好女孩,她把你姑婆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点你真的不必为你姑婆担心。”

“我说过我担心了吗?我无意让你如此紧张。我刚刚说到那里了?我确信哈丽特姑婆曾经风风光光地当了好一阵子的黎巴嫩夫人,我也很高兴你能留在这里照顾她。我所要做的事只是想见她一面,那怕只是五分钟也好,这样我回去对我的族人也好有个交待。”

他又停了好一会儿,而后在硬绷绷的大理石座位上换了个坐姿,并且斜楞着眼睛看我。

“是的,唔,问题是我们奉命不准让任何人见她,而且——”他的目光又落回他手上——“她提起她家人时的口吻,似乎意味着纵使她的家人来到这里也不能违例。”

我露齿而笑。“说得好,但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难道我们不能让她自己来做决定吗?我想她一定还不知道我已经来到此地了吧?还是杰勤已经把意思传达给她知道了?”

“他还没有去见她,他直接来找我的。事实上,他表达意思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还要好。不过他并没有弄清楚你的名字。我在见了你的面,并和你谈话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得承认他在传递讯息、通报口信方面并不顶热心。不过他却是个最好的门房,他就好比此地的门神。再说我们这里也留不住其他人,我们并没有剩下多少余钱,你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是同样好奇和茫然涣散的眼神,“杰勤现在也见不到你姑婆,”他继续说道:“她白天通常睡很久,她是夜猫子。你知道,就和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一样。所以能否麻烦你再等一会儿,届时我再去她那儿,向她请示此事?莉黛通常在六点左右进房叫醒她。”

“我当然会等下去,”我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汉弥德?”

“一点也不。”汉弥德动也不动地回道。

有好一会儿,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雷门看看汉弥德,而后又看看我,继而又低头看着手腕上所戴的金表。“唔,这样很好,现在距离六点还不算太久,我们等等看。”他又顿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想我最好事先警告你……我当然会尽力而为,可是我可不能担保会发生什么事。她年纪大了,人有点健忘,而且——唔,我们就姑且称之为‘不可理喻’吧。而且有些时候她的脾气特别坏。”

“今天她的脾气还好吗?”

“不算太好。”

“唔,如果她真的不太愿意见我,那也就罢了,是不是?不过请转告她,她说那天她心情会好,我就在那天再回来看她。我至少在本星期三、四之前都会待在贝鲁特。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继续留下来。我即将打电话回去,告诉我家人我的行程,如果我能顺便告诉他们哈丽特姑婆的事,那将是太好了。事实上,我父亲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打电话给我。”

“今天晚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说她是只夜猫子是说真的。她通常都在十点到半夜之间醒来,并穿上盛装,然后彻夜不眠。她如果要见客的话,也是在这段时间内。”

“老天,她该不是玩真的吧,是不是?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见她的话,我得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吗?”

“再怎么说也要待到相当晚的时候。你能够留到那么晚吗?”

“能,可是我总不能也把我的司机留到那么晚吧?你能留我在这里过夜吗?你这里有没有房间供我睡觉?”

雷门先生想了想,然后很和气地答道,“我们这儿当然有房间供你过夜。”

我别过头望着汉弥德。“你介意吗?我们可以留下来等,看看我姑婆怎么说。如果我真的得再继续等下去,好看她一面,你愿意一个人先回去吗?你可以打电话给旅馆,告诉他们我必需留在此地过夜,而——你明天有空吗?”

“如果你有事要吩咐我,是的,我有空。”

“你真是太好了,”我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既然如此,你明天早上能为了我再来这里一趟吗?你来了之后,就在村子里等我,不必再劳神大老远地过来这大门口了。”

“我当然会到这大门口等你,”汉弥德说道:“这一点你倒不必担心。可是我实在不太愿意现在就离开这里,撇下你一个人不管。”

“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非得见我姑婆一面不可。”

“我当然知道你非得见她一面不可,这一点我是了解的。真抱歉,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件事情应该可以安排一下,让她现在接见你几分钟,而后我就可以开车送你回旅馆了。”

雷门先生在我身边陡然站起,他的声音有股疲倦和愤怒的味道,“嘿,我对这一切的事情感到很抱歉。我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可并不是为了要开你们的玩笑。你知道,我对我目前的职位感到很痛恨,它使得我不得不挡二位的驾。”

“我并不是这么想的,”我说,“我是说,这里是她的家,如果她要求你住在这里,那就是,啦,我们也没什么好争的。纵使你不是她的正式私人医生,我想你至少也可称呼自己为管家或是什么的吧。”

“或许是吧,可是这里的情况可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不过,我想我对这里已经逐渐能适应了。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国度里,你就得学着去接受几乎所有的事情,我能了解这个地方对像你这种新来乍到的人来讲,一定显得相当怪异。当初她让我进来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她的房间是以前阿拉伯的王侯们所住的房间,我们称之为‘寝宫’。她的卧房大部分的时间都不点灯,总是漆黑一片。史坦霍普夫人就是这么做的。她之所以如此,纯粹是出于虚荣之心。至于你姑婆这么做的动机何在,我并不清楚。不过或许只是为了要模仿史坦霍普夫人而已吧。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夜半时分被带到她卧房里的情景,那时我还直以为我进了某个疯狂怪异之地呢。而她近来也很喜欢——”他戛然而止,噤声不语,似乎很专心地谛听附近的足声。“你对你姑婆的印象如何?”

“我的印象是她高高黑黑的,有一对目光凌厉的黑眼珠,而且总是身穿一袭黑衣。我还记得她经常披着一条披巾,而以钻石别针别着。不过妈咪说过,她的钻石总是脏兮兮的。这件事我一直记在脑海里,而且我也觉得很有趣,也不知为什么会一直记着。”

“钻石?我想那些钻石恐怕早已不见了,我连一颗钻石都没见过。”我觉得他的话中似乎有着无限的遗憾。“事实上,她并不非常高。不过,我想对小孩子而言,或许可以算是蛮高的。至于她现在的衣着也和传说中史坦霍普夫人所穿的衣饰一模一样。”

“噢,我知道,她把自己打扮成东方男子的模样。唔,这么穿有何不可呢?”我松开放在膝上交叠着的双手,并拉直我的长裤。“毕竟我也把自己打扮成欧洲男子的模样。”

“虽然你这么穿,我可没有把你误认成男人,”雷门先生说道,他的脸庞第一次真正地出现了和善和喜悦,因而使他原本阴沉忧郁的表情顿时减轻了许多。他站起身来,“唔,我得去看看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我当然会尽力劝服你姑婆现在就见你。她很可能会这么做,而且伸出双手热烈地欢迎你的到来。不过如果她不愿意,我们看看能否安排留你下来过夜,好吗?”

“好的。”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会把最糟的情况告诉你。”

他机械性地笑了笑,而后就转身离开我们。

我走到汉弥德的身边。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部分,”汉弥德说道。“想抽根烟吗?”

“现在还不太想抽,谢谢你。事实上,我并不经常抽烟的。”

“他可是经常抽的。”

“你是什么意思?”

“他抽大麻烟。”

我为之一楞。“不可能的!他抽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眼睛,你难道没注意到吗?还有其他的迹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我们来到此地之前,他就一直在抽大麻烟。”

“原来如此!难怪他看起来这么惺忪欲眠,而且心不在焉的!他说他很困,让我以为他刚从午睡中被吵醒,而且他整晚都熬夜陪着我姑婆。大麻烟!难怪他被我们打扰而显得很愤怒!”

“我并不认为他是对你感到愤怒。吸食大麻烟,会使人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他显然无法好好地思考。我自己有时也会抽上一两口,住在黎巴嫩的人都这么做的。”

“真的吗?你也抽吗?”

他笑了笑。“当然不是在开车的时候抽的,别担心。而且我抽的数量也不多,我还算有点脑筋,我知道那种东西对身体有害。吸食大麻烟的影响因人而异,可是等到你发现大麻烟对你造成何种影响时,已为时晚矣。你不是听他说,他打算写本窖吗?如果他继续待在此地,而且继续抽大麻烟的话,他那本书是再怎么样都写不出来的。他每天都会想,他明天再开始动笔就行了,而且他写出来的书将会是全世界最好的书……但是年复一年,他根本不会动笔。大麻烟给人的影响就是这样。它使你眼前产生许许多多的幻象,而且也夺走你把这些幻象挥去的意愿和能力。他将来的结局就和那个老头一样,镇日坐在太阳光底下咳个不停,而且白日梦也做个不停……如果他回来告诉你那名老太太根本不愿意见你时,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十分确定我该怎么办。”

“那我就告诉你,如果是我的话,我打算怎么办。如果他等会见回来,告诉你她不愿意见你时,你尽管告诉他,你希望听到老太太亲口这么说。如果他不允许,你就说你只有从一名真正的医生口中听到这道命令你才心服,而且你希望他能即刻自贝鲁特请来一名医生看她。噢,这件事难不倒你的。问他愿意推荐那一位医生,以及明天何时方便。然后你再告诉我,而我再送你和医生来此。”

他的话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不过我却睁大两眼瞪着他看。“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什么。”他耸耸肩。“似乎自他来到这里之后,事情改变了许多。对于这件事,他只是说此地已经没有余钱剩下来了。她以前,我再重覆一次,她以前是个十分富有的老太太。”

“可是我们家族里的人对这一点倒是不十分在意——”我戛然而止。我们家族里的人对哈丽特姑婆如何花她那些钱丝毫不在意,但把这种事情解释给汉弥德听是没什么用处的。况且,金钱财富并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乃缓缓地说道:“如果她身体真的很健康的话,我相信她绝对能够妥善照顾自己,而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她对我干涉她的家务事会很不高兴的。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看看她是否真的很健康,果真如此的话,她要如何处置那些视为至宝而又脏兮兮的钻石是她个人的私事。或许他说的没错,她可能早已把那些钻石挥霍光了。”

“很有可能。我无意暗示任何事情,不过我想事情都是往坏处想。”

“我也是。如果他真的抽大麻烟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事情就这么办,我将不顾一切地坚持到底,不管他说什么。我真的感到很抱歉,耽搁了你这么久的时间,你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

“你已经付了我的车子一整天的租金,当然也包括我的时间在内。我的时间怎么花是无所谓的,况且像我这样待在阳光底下抽烟,也可节省很多汽油。”

我纵声大笑。“你说的有理。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和他们来真的,硬拼到底。”

“倒也没那个必要。”

我一跃而起。我并没有听到雷门先生走近的脚步声,可是他已经来了,而且还带着杰勤,沿着拱廊的荫处前行而至。

“她愿意见我吗?”

“是的,她愿意见你,不过我想恐怕还得等到今晚夜深时。”他做出一付抱歉的手势。“我很抱歉,我尽力地劝服她。可是正如我所说的,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我也不太愿意勉强她。她最近有点气喘,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有时她会气喘个不停,因而无法成眠。她最不喜欢听到我们提到请医生来替她看病这一类的话了,而且去年秋天那个医生所开的药还剩下一些,那时她也是因为相同的毛病而请医生来的。其实,她的问题是出在那些药上面,而不是出在疾病的本身。她对此怏怏不乐,心情十分沮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听到你要来看她,她的情绪稍为振奋了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我答应不要使她太过疲累。”

“你和你的司机商量好了吗?我现在就替你安排一个房间,等会儿再回去看你的姑婆。”

“已经决定好了。汉弥德明天会回来接我。”

“很好,”他说,“唔,请你和我一道走,杰勤会带领着你的司机回到大门口。”

当我向汉弥德道声再见时,我看到杰勤脸上充满着企盼的神情,好像他恨不得也把我给一道撵走似的。不过他终究转身离去,消失在阴暗之中。而汉弥德则向我挥挥手,随后跟着离去了。

雷门则领着我走上另外一条路,朝建筑物后方走去。

“你没怎么劝服她,她就答应了?”我说。

“根本没有,”他说道,“她一听到你是谁之后,她就答应了。不过说实话,她对你的事已记不太清楚了,可是她现在却急着想见你一面。”

“我也觉得她可能会这样。我想大概是出于极端的好奇心吧。”

他满脸诧异的神色,“唔……是的,可以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动机不同又有何妨呢?横竖她是想见我的,对不对?再说,这样也是相当公平的。不然,你以为我之所以想到达伯拉汉宫一游,最主要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是的,当然。”他的声音显得仓皇失措。

“这有什么关系?我这么说是否让你大吃一惊?”

“没有。不过……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孩子,是不是?”

“大概是因为我很固执己见的缘故吧?不过这也并非很不寻常,只是大都分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么固执己见罢了。”我纵声大笑。“噢,是的,我就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我也了解其他人也有做同样一件事情的权利。”

“如果别人的想法和做法与你的不一样呢?”

“噢,假使我对那件事情的感觉相当强烈,我会和对方争辩到底的。你打算安排我住在那里?”

“住在后宫。”

“唔,适得其所,是不是?我的房门是否还要上锁?”

“差不多。至少,所有的窗子都加上铁栅的。”他朝我笑了笑,突然间他变得十分迷人。“那是因为那个地方是宫殿的最尾端。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可能是很吝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主人,但是一旦我们真要招待客人,我们便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贴贴的。我们以一流的膳宿和设备来弥补刚才的招待不周。你知道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是依来客的身分以及地位而做不同等级的款待吗?”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你还这么抬举我,你真是太好了。”

“老天,你又给我添了什么麻烦了?没有的事。事实上,你能够留下来,在此过夜,我才真是觉得高兴呢。并不是只有你姑婆一个人喜欢别人做伴……我只是感到非常宽心,因为她竟然这么热切地想见你一面,这也省得我再和你多费唇舌解释原因了。我相信你的来访将对她有莫大的助益。事实上,我禁不住想到,要是她真的在一刹那间喜欢上你,而强迫你多留几个星期,那该有多好?那么你就可以在凌晨三点钟坐在她身边读可兰经给她听,而让我好好地睡觉了。”

“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是的。要不要我向她提议一下?你可以拨出多久的时间?”

“我明天早上再告诉你。”

他纵声大笑,而后推开一扇拱门,这扇拱门非但木板已有点扭曲,而且其下也已杂草丛生。

“就在这里。”他说道,并且领着我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