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进来吗?”

身穿制服的杰伊·卢卡斯在病房门口止步不前——一只手拿着一束蔫巴巴的鲜花,另一只手上是一件湿漉漉的雨衣。

萨蒂估计他不只是来探病的。“当然可以。”

“你感觉怎么样?”杰伊问道,一边把花塞进靠墙桌子上的水壶里。

“就有点擦伤,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我……还好。”

萨蒂确实还好,就身体而言,但心理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菲利普听到她在答录机上的留言,带警方赶到苗圃,到现在已经有两天了。他们发现了仍在冒烟的汽车残骸,还在附近找到不省人事的萨蒂。

萨蒂深吸口气。“你们找到萨姆了吗”

杰伊摇摇头。

“他可能被抛出去了,”萨蒂说,“你们找过灌木丛——”

“萨蒂,我们找到了两名受害者的血迹。”

“两名?”萨蒂忍着疼痛坐起身来,“这没道理啊。”

“除非车上有两个小孩。”

“但我只看见了萨姆。”

“另一个可能在后座上,还有可能……”

“在后备箱里。”萨蒂替杰伊说完。

警探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些血——你确定是萨姆的?”萨蒂害怕地问。

“和我们从你给的牙刷上提取的DNA相吻合。”

一滴眼泪从萨蒂眼中滑落下来。“那其他证据呢?”

“我们找到了雷管碎片,是军用的。”

“那很好啊,是不是?”萨蒂哭着说,“找雾魔就容易了?”

“很遗憾,这年头,如果你肯花点儿功夫,就能在网上买到雷管。”

萨蒂有点喘不上气来。“我得去安排安排,准备萨姆的葬礼。”

“萨蒂,我……”

“怎么了?”

杰伊垂下头。“没有东西可埋。”

萨蒂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也没剩下,”杰伊轻声说,“车上有两颗炸弹,几乎所有东西都被炸得粉碎。法医需要几个星期来检查残余物,即使到那时,也只能找到很小的……”

萨蒂颤抖着说:“血淋淋的碎片。”

“嗯?”

“雾魔跟我说过的话。”萨蒂精疲力竭地转过身。“那气球呢?”

“我们在离现场几米远的一棵树上找到了,已经送去鉴定。如果走运的话,我们就能从上面采集到指纹,或从唾液里提取到DNA。”

萨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重温着爆炸的过程,车上的熊熊烈火,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尖叫声。她的尖叫声。

擦去眼泪。“我要是不动就好了。”

“你又不知道会引爆炸弹。”

“但我应该打给你,等——”

杰伊握住萨蒂的手。“我们会逮到他的,萨蒂。”

萨蒂看着他的眼睛,杰伊誓将罪犯绳之以法的坚定承诺让她很是宽慰。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他会抓到雾魔……或者力竭而死。萨蒂祈求上帝不会是后者。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位老人了。

“谢谢你,杰伊,”萨蒂小声说。

杰伊皱着脸,关切地问:“我听说菲利普……嗯……”

“在2米半乘3米的牢房里。”萨蒂嘲讽地说。

布丽姬特说到做到,尽管她对选择这个不恰当的时机表示过歉意。那天早上,菲利普就被正式拘捕了。

“菲利普认罪了,”萨蒂告诉杰伊。“不过他的律师认为,菲利普会获得减刑。”

杰伊点点头。“因为他们找到钱了。”

“一分不差。菲利普原本指望退休后就靠它了,”萨蒂摇着头说,“不过我想他没计划过在监狱里退休。”

“你很幸运,萨蒂。”

萨蒂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幸运?你怎么能这么说?”

杰伊不安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本来他们可能会拿走你的房子和车,冻结你的银行账户。”

“那些东西毫无意义,”萨蒂心如死灰地说,“如果那样能让萨姆回来,就让他们全拿走好了。”

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马上就要让你出院吗?”终于,杰伊开口问道。

“晚餐前就可以走了。”

“要人来接你吗?”

萨蒂摇了摇头。“我朋友会来。”

杰伊走到门口。“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警探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了。萨蒂慢慢地从床上挪下来,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卫生间。一波接一波的反胃击垮了她疼痛的身体,她倒在马桶前,把滚烫的前额搁在手臂上,想象着萨姆被堵着嘴、绑在车上的情景。

“什么都没剩下。”杰伊是这么说的。

那我为什么觉得萨姆还和我在一起?

萨蒂吐了出来。她小声呻吟着,渴望爬进马桶,和里面的污物一起被水冲走。一名护士发现了趴在马桶盖上的萨蒂,把她扶回床上。

这天傍晚,萨蒂办好出院手续,利娅在大厅里等着送她回家。回家的路像倾盆大雨和灰暗的天空一样,好像永无止境,十分符合萨蒂阴郁的心情。她几乎没有和利娅说话。她有太多心事了。

“谢谢你送我回家。”萨蒂一边说,一边打开前门。

利娅的眼里全是担心。“今晚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萨蒂走进屋内,准备关门,但利娅的胳膊伸了进来。

“萨蒂,别推开我。我想帮——”

“你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你确定?”

“对,确定,不过还是谢谢你。”萨蒂把门关上,靠在门后。“谁也帮不了我。”

医院开给萨蒂的抗抑郁药和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使她平静下来。她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每次经过萨姆卧室门前,都会停下来,把手按在门上。但萨蒂一直没能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终有一天,她必须进去把萨姆的东西收起来,他的玩具、他的衣服……他的人生。

还不到时候。以后吧,等我准备好。

他们决定办个仪式,包括葬礼。

“做个了结。”萨蒂去监狱探视菲利普时,菲利普这样说。

起初萨蒂一直很犹豫,葬礼会使萨姆的死变得更加真实,而她不想让这件事成为现实。然后是棺材的问题,菲利普坚持象征性地埋个胶合板盒子就可以了。

“一个盒子。”萨蒂目瞪口呆地看着菲利普,好像他失心疯了似的。“破木盒子配不上萨姆。”

她独自出门买下一个儿童尺寸的棺材。

萨姆葬礼那天早上,天气恰好十分阴沉。许多人不请自来,还好心地送了很多看不出是什么名堂的炖菜和礼节性的果篮。到吃午饭的时候,萨蒂的橱柜上已经摆满了,冰箱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接着要应付的是自己和菲利普的家人。菲利普的弟弟、妹妹、父亲坐汽车从西雅图赶来。萨蒂的父母——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显得十分健康——也从尤马飞了过来。她弟弟一周前出发前往阿富汗,留下弟妹特丽萨在家照顾孩子。

“真该死,萨蒂,”特丽萨在电话里说,“我宁愿放下一切赶到你身边,我知道布拉德也是这么想的。我……我真的很难过。我会非常想念萨米的,他可爱的小脸、他的笑声、他的——”

萨蒂挂断了电话。

她感到一丝懊悔。她不是故意这么没礼貌的,但听特丽萨说想念萨姆,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死的是我的儿子,萨蒂想大叫,不是你的!

吃午饭的时候,菲利普打电话来问:“你还撑得住吗?”

“你觉得呢?”萨蒂说,尽量隐藏自己的愤恨。

“2点半会有一个花圈送去墓地。”

“你应该亲自参加,菲利普。”

“我试过了,但他们不让我出去,这不公平。”

“萨姆死了,”萨蒂打断菲利普,说,“这就公平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听见菲利普清了清嗓子。“替我跟儿子道别,萨蒂。”

“我自己都无法跟他道别。”萨蒂阴郁地说。

2小时后,大家出发前往墓地。萨蒂任由父亲把自己塞在马自达的后座上,她母亲坐在旁边,拿着张纸巾,抽泣着。她公公查克则带着菲利普的弟弟妹妹,开另外那辆奔驰。

仪式悲痛但简短。除了家人,利娅、利兹、珍、布丽姬特和杰伊也参加了。马修·博尼克送来了他的吊唁,尽管萨蒂根本没想过邀请他。况且为什么要邀请他呢?他女儿可能还活着。

萨蒂父亲找来的牧师念完一小段祈祷词后,萨蒂等在一旁,看着所有人依次将一朵朵含苞欲放的白色玫瑰放在棺材盖上。因为没有遗骸,他们要埋葬的只有一件东西——那顶已经变成黑色的棒球帽,它静静地躺在只有萨蒂见过的白色绸子衬里上。在希望港湾公墓的爱儿区,白色的小棺材被缓缓地放进了泥泞的深坑之中。萨蒂看着棺材消失在那个洞里,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泪水滚下萨蒂的面庞。她挪近了些,站在坑边。她多么希望有人把她推下去啊。如果真有人这么做,她甚至都不会反抗。

萨蒂闭上双眼,嗅着白玫瑰柔和的香气。

然后她把玫瑰扔进坑里。

“睡吧,小人儿,”萨蒂用颤抖的声音说,“温暖又舒适——”

萨蒂崩溃了,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别这样,亲爱的,”她母亲轻轻地抓住萨蒂的胳膊说。

“我真的很抱歉,”萨蒂痛哭道,“原谅我,萨姆!”

“让他走吧,萨蒂。”

“我要怎么做,妈妈?我要怎么跟我的宝贝儿子道别?”

“我不知道,亲爱的,”她母亲伸手抹掉一滴眼泪,说,“母亲就不该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

他们慢慢地走到车边,每个人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那天晚上,萨蒂再也忍受不了,每个房间里都挤着那么多人,他们单调的谈话让她非常烦躁。萨蒂只想一个人呆着,她也这么告诉了母亲。最后,菲利普的家人回了酒店,萨蒂的朋友们也返回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自己的生活。

萨蒂蜷在沙发上,头枕着母亲的大腿。“我失去了一切,妈妈。一切。”

她母亲轻抚着萨蒂的头发。“我知道会有那种感觉,萨蒂,但会好起来的,我保证。痛苦会慢慢减少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时间,我只剩下这个了。”

“时间是一种恩赐,亲爱的。好好利用它,为萨姆做些事,可以纪念他的事。”

但萨蒂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跟她说话,而那个声音更有吸引力。

“妈咪,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

父母一去睡觉,萨蒂就抱着一瓶菲利普的赤霞珠,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到1个小时,她已经喝光了整瓶酒,跌跌撞撞地下楼去毁灭证据。

回到房间,萨蒂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萨蒂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蓬头垢面,浑身酒臭,忍受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宿醉,几乎没注意到父母正坐在餐桌旁边。他们在等她,母亲脸上不赞同的表情告诉萨蒂,有事发生了。

“怎么了?”萨蒂问。

她母亲皱着眉头。“你的样子糟透了。”

“哎呀,谢谢,妈妈。”

一个空酒瓶在萨蒂鼻子跟前晃动着。

“我找到了这个,”她父亲说,“就在屋后的垃圾桶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萨蒂?”她母亲问。

萨蒂揉了揉抽痛的头部,然后走到窗边,抱着胳膊说:“我在遗忘。”

她还能说什么?他们不明白。

“你需要帮助,”她母亲坚定地说,“心理咨询、匿名戒酒会,什么有用就做什么。我们会留下来陪你一段时间,直到你情况好转。”

“我不需要保姆,妈妈。”

“是,但你需要帮助,”她母亲走到萨蒂身边,伸着双手恳求道,“让我们帮你。你以前走过这条路,萨蒂,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知道的。”

“别跟我说这些,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儿子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喝酒会让我麻木。我就喜欢这样。”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很伤心,”她母亲哭着说,“我们都很伤心。你失去了儿子,我们失去了外孙,我们不想再失去你。”

“你们回家吧,妈妈。我会——”

“我们不走,”她父亲打断了萨蒂。“除非你同意去见心理医生,还要参加匿名戒酒会。”

萨蒂咬紧了牙关。“你在给我下最后通牒吗,爸爸?我不是小孩了,我是成年人,我可以自己做决定。不管这方式是对是错,我都得按我的方式来。如果需要喝酒来忘记,那我就喝酒。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看到母亲眼中的痛苦,萨蒂让步了。

“给我些空间,妈妈。如果需要你,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保证?”她母亲流着眼泪说。

“回美国吧,你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第二天早上,她父母带着沮丧和挫败的感觉离开了。

萨蒂吃力地处理了一天文件,然后打电话给菲利普找的房地产经纪人。

“房子有什么消息吗?”

“有一个买家,”那人说,“这笔买卖已经敲定了,钱明天就能到帐。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过几天就搬走。”

杰伊那天晚些时候打来电话。

“那个混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他抱怨道,“气球、字条、炸弹——全都是死胡同,但我们还是希望会出现新线索。”

萨蒂感觉到了杰伊的沮丧,她对他道过谢,然后挂上电话。她看过《疑踪》和《寻人密探组》,知道每过去一天,抓住雾魔的可能性就会减小一点。

第二天,萨蒂站在萨姆卧室门前,屏住呼吸,打开房门,一阵强烈的感情潮水般涌来。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萨姆的地方,在这里,她看着那个杀人凶手带走了萨姆。她应该更拼命地反抗那个人,应该多做些什么。悔恨折磨着萨蒂,炙烤着她的胃。她又想呕吐了。

萨蒂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萨姆的毛绒拖鞋、签了名的棒球棒、他的衣服……空荡荡的床。她坐在床上,然后躺下来,盯着儿子看了6年的天花板。她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无穷的符号,一遍又一遍地画着。

“我想你,萨姆。”

萨蒂侧过身,紧紧抓着萨姆最喜欢的毯子,哭得精疲力竭。从儿子死的那天起,有一个念头就一直在她心中酝酿,此时这念头成了唯一能让她集中精神的事。她不能——不愿——过没有萨姆的生活,只有一个方法能让她和儿子在一起。

怀着沉重的心情,萨蒂开始收拾萨姆的房间。这工作让她畏缩不前,似乎每件东西上都萦绕着一个回忆,每个回忆都在她心上划下一道更深的伤口。在与自己的感情、回忆和眼泪奋战过几个小时后,萨蒂终于收拾好了。

然后她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带萨姆回到这个房子的时候,他们还很幸福。关于萨姆的回忆无处不在,像一团团灰尘,幽灵似的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和缝隙里。萨蒂不想去理会它们,但她做不到。萨姆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滚下楼梯,第一次开生日派对。

最后一个生日派对。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萨蒂小声说。

萨姆走了,菲利普走了,她熟悉的生活不见了,一切都在她周围消失了。

愤怒像解酸剂药片在水中溶解时产生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往上冒着。啪、啪。嘶、嘶……但萨蒂看不到解脱的方法,除了一样东西。

别这么做,萨蒂!

但她无法反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