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萨蒂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萨姆像个野小子一样大叫着冲过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

“喔,小男子汉,”萨蒂气喘吁吁地问,“你在扮演什么呢?人猿泰山?”

“我们刚看过《风中奇缘》。”屋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珍。”萨蒂说,“今天怎么样?”

珍·艾里斯的班上都是有听觉障碍的孩子。

“跟往常一样,”幼教老师回答道,“恐怕还是没什么进展。”

萨蒂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也许明天就有了。”

她打量着萨姆,他的听力明明没问题。

为什么他不讲话呢?

“宝贝,你今天过得好吗?”

萨姆没理她,自顾自地穿上厚外套,又把脚塞进防寒靴里。

“今天很开心。”珍边说边打手语,“萨姆交了个朋友,一个真实的朋友。”

萨蒂有些惊讶,萨姆第一次交上了现实中的朋友。以前他就只有一个假想中的朋友乔伊。

“嘿,小男子汉,”她把萨姆搂入怀里,“妈妈今天可想你了。你交上了新朋友,我真高兴。他叫什么名字?”

萨姆不回答,萨蒂只好转向珍。

“维多利亚。”女教师说完还使了个眼色。

萨蒂笑着捋捋萨姆的头发。“好了,小帅哥,咱们走吧。”

她向珍挥手道别,然后拉起萨姆的小手。她总是不禁惊叹,萨姆的手与自己的手有多么契合,他的皮肤是多么温暖柔软。

他们走到外面的停车场,萨蒂一打开车门,萨姆就跳上后座的儿童座椅。萨蒂探身给他扣好安全带,又亲亲他的脸。“像只小虫子,温暖又舒适?”

萨姆伸出大拇指。

汽车驶离学校时,萨蒂瞟了眼后视镜。萨姆直直地看着前方,对嬉笑着等待父母的孩子们视而不见。她儿子是个害羞的小男孩,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因为不开口讲话,常无意中吓跑别的孩子。

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她纠正道。

萨姆并非天生是哑巴。

他两岁时,萨蒂曾经教过他字母表。到了三岁,他已经能读短句了。可有一天,毫无征兆地,萨姆不再讲话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萨蒂伤心欲绝。

而菲利普呢?他的举止怪异得无法形容。起初,他似乎很愧疚、很担心。然后又大声指责她,明枪暗箭地说她干了很多坏事,说得她后来也将信将疑起来。有一次吵到撕破脸的时候,菲利普用手紧紧掐住萨蒂的胳膊。

“你怀孕的时候是不是喝酒了?”他质问道。

“没有!”萨蒂哭着说,“我一滴酒都没碰过。”

他怀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我发誓,菲利普。”

他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走开了。

“我们得带他去看看。”萨蒂追着他说。

菲利普转过身来。“你到底想怎样?”

“市区有位专科医师,是惠顿医生推荐的。”

“惠顿医生就是个白痴。等萨姆懂事了、愿意说话了,他自然会开口的。除非你已经彻底把他给毁了。”

菲利普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话语深深地伤害了萨蒂。他一去上班,萨蒂就拿起电话给萨姆做了第一次预约。背着菲利普做事,萨蒂心里并不好受,但他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到三岁半的时候,萨姆已经做过了不知多少次听力测试和智力测验,还有X光、超声波检查和心理治疗,但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萨姆不说话。据一个医师的诊断,他的声带完全没有问题。医师说得没错,萨姆会叫会哭还会喊,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没少听到这些。

最终,萨蒂硬拖着菲利普一起去看了门诊,但那位心理医生——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个子男人,打着花哨的红条纹领带,可惜过分鲜艳的装饰没能改变他的气质——并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好消息。他坐在消过毒的金属桌子后面,一直在看菲利普,还一直在发抖,像是患了妥瑞氏症。

“你们儿子受到了某种精神创伤。”医生说。这点事连萨蒂都能看出来。

“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她惊惶地问。

医生拨弄着领带。“产生这种症状通常是由于……由于虐待。”

菲利普从椅子上蹦起来。“该死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哆嗦了一下。“我……我是说也许你儿子被什么人或事吓到了,比如父母间的争吵,或是亲眼看到有人滥用药物或酗酒。”

萨蒂被他说的最后几个字吓坏了。菲利普看她的目光中全是愤怒和指责。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了,也有可能是由于身体上的伤害或是性——”

菲利普一言不发,从医生办公室摔门而出。

萨蒂紧随其后。

不用说,菲利普又要责难她。在他看来,萨蒂的几次流产都是喝酒造成的,尤其是萨姆语言发展迟缓的问题。

当晚,等到萨姆上床睡觉后,菲利普搜遍了抽屉柜的每一个角落,接着又去检查衣柜。

萨蒂揪心地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找酒瓶!”他厉声说。

萨蒂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跟你说了,我没喝酒。”

“一朝酗酒……”

菲利普愤怒地涨红了脸,朝萨蒂逼近,而她退缩了。

“都是你的错!”他大声吼道。

内疚使人痛苦,如此具有毁灭性的无形力量,不是萨蒂能够抗衡的。

萨蒂看着后视镜中萨姆心形的小脸和严肃的表情。她不明白为什么萨姆不说话,这个问题她已经想过上百万次了。她愿意付出一切,就为了能听到萨姆的声音,哪怕就一个字。任何一个字。萨蒂一直祈求学校的环境能够打破萨姆的语言障碍。

可惜没那么走运。

突然,她极其渴望听到萨姆的声音。

“萨姆,叫声妈妈,好吗?”

萨姆用手语比划出妈妈。

“来吧,宝贝,”她乞求着,“妈——妈。”

镜子里的萨姆笑了,还用手指着萨蒂。

泪水涌入了萨蒂的眼中,但她眨眨双眼忍了回去。总有一天,萨姆会讲话的,会叫她妈妈,还会对她说“我爱你”。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萨蒂低声说。

而现在她只需要适应现状就好了,因为她能感受到一股确凿无疑、血浓于水的羁绊。母子之间的联系是从受孕那刻建立起来的,即使不说话,萨蒂也总能知道萨姆的感受。

萨蒂沿着通往埃德蒙顿东南部的道路,驶进了一片宁静的住宅区。她开上门前的车道,刚一按下车库门的遥控器,立刻注意到了闪闪发光的银色奔驰车停在宽敞的双车位车库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菲利普在家。

“好了,小男子汉,”萨蒂喃喃地说,“爸爸在家呢。”

她把萨姆抱出后座,朝门口走去。但孩子不停地扭动身子,萨蒂只好把他放下来。萨姆一着地马上飞奔进屋,直接跑上楼。卧室门撞上的声音吓得萨蒂一哆嗦。

“恐怕我们都不太想见到爸爸。”萨蒂说。

她把钥匙扔进门边桌子上的水晶盘里,把手提袋放到桌子底下,接着踢掉鞋子,深吁一口气然后直奔“战场”。

但菲利普书房的门关着。

萨蒂转身去了厨房。

战斗可以暂缓。不差这一会儿。

一小时后,萨蒂从菲利普书房门前经过,正好听到他在电话中对别人大发雷霆。不管对方是谁,显然是被臭骂了一顿。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突然砸到了门上。

她往后退了一步。“萨蒂,别来瞎搅和。”

菲利普一直反锁着书房,不肯出来吃晚饭,所以萨蒂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萨姆吃热狗,而她自己则吃色拉。她在橱柜上给菲利普留了一盘昨晚的火腿、土豆和蔬菜。

晚饭后,萨蒂给萨姆洗好澡,然后帮他换衣服准备睡觉。

“利娅阿姨今天来过。”她一边给萨姆系上睡衣扣子一边说,“她托我向她最爱的小男孩问好。”

萨蒂已经写完了那个关于蝙蝠的故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可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已经订好了生日蛋糕,还买了辆新自行车当礼物。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行车搬进屋,藏到地下室里的。

“想听我读个故事吗?”萨蒂问。

萨姆咧嘴一笑。

她坐到床边,向书架那边扬了扬头。“你挑吧。”

萨姆的目光在成排的书间游移着,似乎拿不定主意,随后他盯住了一本白色背脊的书。他每晚都选这个故事。

“又是《我想象中的朋友》?”萨蒂被逗笑了。

萨姆点点头,然后蹦上床,盖好毯子。

萨蒂依偎在他身边,读着凯西的故事,她不禁想到了萨姆。凯西想象中的朋友总是给凯西惹麻烦。在过去的一年里,萨姆坚称有个和他同岁的小男孩乔伊住在他房间里。萨蒂经常撞见萨姆又是微笑又是点头,好像在和谁交流似的,不说话,也不打手势,只用怪异的表情来表达。有时候,萨姆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丽莎说:‘闭上眼睛。’”萨蒂念道。

萨姆急忙闭起眼睛。

“现在翻到下一页,运用你的想象力。”

萨姆翻过书页,然后睁开眼睛。当他看到凯西想象中的朋友——丽萨——的彩色画像后,他的双眼熠熠发光。

“你看到我了吗?”萨蒂笑着读道。

萨姆指着镜中的女孩。

“晚安,凯西。晚安,朋友。故事讲完了。”

萨蒂合上书,把它放到床头柜上带蝙蝠标志的闹钟旁,然后从床边站起来,弯腰吻了吻儿子温暖的肌肤。

“晚安,谁——是——萨姆。”

萨姆抬起小手,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横着的“S”,这是他们每晚必做的仪式。

“萨姆的‘S’。”萨蒂温柔地说。

就和每天晚上一样,她也画出一个相反方向的S。

“萨蒂的‘S’。”

两者叠加,形成一个无穷的符号。

萨蒂笑了。“一直到永远。”

她关上床头灯,轻轻退出房间。走到门口时,萨蒂回过头,借着走廊的灯光看着萨姆宛如天使的面庞。然后她关上门,把脸贴在门上,闭上双眼。

萨姆是唯一真心爱她、信任她的人。自打他第一次用乌黑睫毛下的大眼睛望向萨蒂的那一天起,萨蒂便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他。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纯洁的了。

“我漂亮的小乖乖。”

萨蒂转过身,一头撞上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物体。她定睛一看,笑容立刻不见了。

是菲利普。

他并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菲利普低头盯着萨蒂,一只手按在墙上挡住她的去路,轻蔑地翘着嘴唇——在他们相逢的那一晚,他唇上的笑意是多么富有魅力啊。

“你该告诉我一声萨姆要睡觉了。”

萨蒂从他身旁绕过。“你很忙,一贯如此。”

“该死,你到底什么意思?”

萨蒂被菲利普无礼的语气吓了一跳,但她没说话。

“你不会还在疑神疑鬼吧?”菲利普抓起她的胳膊。“我跟你说过了,布丽奇特只是我的同事,我们没别的关系。天啊,萨蒂,别那么幼稚,你都快40岁的人了。你最近到底怎么搞的?”

“我什么问题都没有,菲利普。还有我今年才38,不是40。”萨蒂挣脱开手臂,从他身边挤过,径直向卧室走去。

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我早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萨蒂的母亲曾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那一晚,菲利普承认了他的第一次出轨,萨蒂当时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但她已经证明了母亲是错的,不是吗?萨姆出生那年,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可惜后来她和菲利普又开始争吵。最近更升级为每晚一次,至少菲利普在她睡着前回家的晚上都是如此。

菲利普走进卧室,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你知道吗?”他说,“你这几个月表现得真像个怨妇。”

“我没有。”

“冷淡的怨妇。咱俩都明白这不是经前综合症造成的,你大概已经不来月经了。”

萨蒂看着试衣镜中自己畏缩着的哀伤身影。对于菲利普不管不顾的辱骂,她早该习惯了,可事实上,每一次他的辱骂都像刀子似的插进她的心脏,而且一次比一次深。总有一天,她会再也无法拔出这把刀子。那时他们会怎么样?为离婚的统计数据添上一笔?

菲利普等在她身后,抓狂地用手梳理着自己已经开始发白的棕色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萨蒂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他气急败坏地说。

那一瞬间过去了。

萨蒂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你想让我说什么,菲利普?你总不回家,在家的时候也总在书房里忙工作。我们没法一起做点什么或者去哪——”

“天啊,萨蒂!我们才和莫里斯夫妇一起出去过。”

“我指的不是公司的应酬。”萨蒂辩驳道,“我们不再见老朋友,我们不再去看电影,不再坐下来谈心,不再做……爱。”

菲利普抱着手臂,皱着眉头。“那要怪谁呢?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每次我想接近你,你总把我推开。你要知道,男人对拒绝的忍耐力是有限的,然后——”

“什么?”萨蒂转身面对菲利普,“然后你就会出去沾花惹草?”

菲利普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空气变得紧张起来,像毒蛇一样悄然缠绕住他们,露出毒牙,一触即发。

最终他开口了,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失落。“你要是能偶尔把倾注到萨姆身上的爱分给我一些,我也不会禁不住诱惑出去鬼混。”

他大步跨出房间,接着楼梯上传来了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一分钟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萨蒂颤抖着松了口气。“懦夫。”

她不知道这是在说菲利普……还是自己。

萨蒂撩开窗帘,向楼下昏暗的街道望去。街上没有往来的车子,只有几辆停在人行道旁边。车库门微弱的辘辘声令她不禁抓紧了窗帘。她听到发动机挑衅般的轰鸣声,接着看到奔驰车倒着开下车道,车后拖着一道凝结的尾气。路面上新结的冰闪着光,轮胎旋转着碾过马路,车子迅速驶远了。

似乎最后下定论的总是菲利普。

萨蒂注视着车尾灯炽热的光芒,直到它们消失在夜色之中,随后对面闪烁不定的街灯吸引了她的目光。灯光熄灭时,她皱了皱眉头。邻居家的狗开始狂吠,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也可能是因为菲利普离开时发出的噪音,她不太确定。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在路灯右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笨重的身影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萨蒂确定那是个男人。她能看出来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还戴着帽子,但其他的就看不清楚了。

那人在街对面正对她家的地方停了下来。

萨蒂肯定他在抬头看她。

她颤抖着退出那男人的视野,让窗帘垂回原处。等呼吸平稳下来,她又贴着墙走到窗边,暗中向外窥视。

街对面的邻居盖尔正在遛她的狮子狗卡利,但除了那女人和她的狗,人行道上空无一物。

萨蒂锁好所有的门窗,打开了安保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