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娜坐学校的校车回家,抱着一大堆书,在离她家还有两个街区的地方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后,她觉得非常疲倦,便在路边的镶边石上坐了下来。

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她每每在课堂里趴在课桌上,头枕着胳膊打瞌睡,好几次直到下课铃响都还没醒过来。

阳光明媚,她仰起脸让温暖的阳光撒落全身。一辆汽车从她身旁经过,她精疲力尽地吐了口气,一群十来岁的男孩欢呼雀跃地走过来。

“你想看我妈妈乳房的照片吗?”一个男孩说。

“你不会有你妈妈乳房的照片,你在撒谎。”

“不,我有。”那男孩说,“她将乳房弄大了,医生给她照了手术前后的照片,我在她房间里发现的。要看吗?”

莎娜转过脸瞪着这群男孩,他们很快跑开了。这帮癞蛤蟆,她心想,讨厌的小“癞蛤蟆”。她在上学的那个学校里便到处充斥着这类骨瘦如柴的、一副蠢相的小男孩和傻兮兮的女孩,看着都叫人恶心!

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拾起她的书。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院子里,那简直是一张巨大的郁金香花床!她摘下一朵,拿到鼻端闻了闻,随即扔进了阴沟。

讨厌的就是她家,甚至比学校更讨厌。她的房间正好朝着大街,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窗户爬进去;最讨厌那令人作呕的院子;最讨厌厨房里那丑陋的褐色瓷砖;恨她父母间的争吵;可是最讨厌最可恨的莫过于看到她母亲脸上的表情。

在被强奸前,她自己是那么愚蠢,那么幼稚、那么自私、那么娇宠,她对自己说,这可能就是之所以发生那事的原因——为了惩罚她。她应该从一开头就将她父亲有女朋友的事告诉她母亲,应该告诉她,她要跟她一起住,她现在决心要改正自己,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可以看到她家的房子了,她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她直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看她的狄。尽管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里,她还是一间间地将房子里所有的电灯开关都打开了,小狗跟在她后面跑着。

接着,她打开小房间里的电视机和立体音响设备。检查了一遍大门的保险锁和别的门锁,确定都锁上了。

每天,她都要重复一遍同样的程序。这并不是害怕或怎么的,她心想,我才不呢。她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她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电话铃响了,是莎莉。

“你来参加训练吗?”她尖声尖气地问。

“当然啦!”她边回答,边踢掉鞋子,“我总是来参加训练的,我爸爸是教练,你忘了?”

“你听说海塞·斯坦费尔德的事了吗?戴维·史密斯邀她出去,就在她将此事告诉大家之后,他却在一小时后突然跟她绝了交。是不是挺可怜的?你应该去看看她,她哭了半天,而且……”

莎娜将话筒搁在床上,开始脱衣服。

戴维·史密斯可能也属于那类男孩,有她妈妈或姊姊的乳房的照片。要是她仔细听,可以听见话筒里传出的嗡嗡的声音。她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的莎莉缩成一团的样子。仿佛她所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像从压缩机里出来似的,越发显得自己像个笨手笨脚的巨人。

抓起话筒,只听莎莉说道:“……于是,她买了那套我们在林荫道上看到过的衣服送给我,还有一双新鞋子,可是新鞋子把我脚趾头都弄痛了……”

“噢,真是的!”莎娜说着又将话筒扔回了床上。

她走进浴室,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回到房间,从床上拾起电话,她说道:“我得走了,再见。”

于是,她伸手拔下了电话的电源插头。

浴缸里,她将整个身子都泡进热水中,只露出鼻子,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

如果她能跟她母亲搬出这所房子,就她们俩住,那么她就能使她母亲重新露出笑容,甚至开怀大笑。如她母亲所说,她们的新居就像宿舍,干净而整齐;她们吃的都将是健康的食品。再也不会看到烟灰缸里他父亲抽剩的讨厌的烟蒂;也不会再有像莎莉这类愚蠢、无聊,认为一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胜过世上一切的女孩打搅她。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只有一束银白色的光线透过浴室里小小的窗户的百叶窗照了进来,莎娜从浴缸里跳起身,溅了不少水在地板上,抓住窗帘想隐住自己的身子,她的心跳得像一面大鼓似的。

他在那里,就在这房子里。就跟电影上似的,是他熄灭了电灯。死一般的寂静。她冲到浴室门口,用手指再检查一遍门上的锁。

这回,不经过一番搏斗,他休想得到她,她一面想,一面拼命地打开壁橱,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摸到点什么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武器。她听到“嚓”的一声,一阵呼啸,音乐又响了起来。

随着电灯重放光明,她的形象出现在雾濛濛的镜子里。她瞧见自己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握着一根吸把。

只是突然停电而已,真是该死的突然停电。她朝自己的影子咆哮着,将吸把对准镜子戳了过去,吸把吸在镜子上,恐惧化为歇斯底里的大笑。

坐在马桶上,她一边大笑,一边弯腰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可是她怎么也止不住笑,每个人都那么一本正经的——用那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她爸爸,她妈妈,那个精神科医生,还有她所有的朋友,是他们弄得她精神错乱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头脑有问题了,等着她做出什么古怪反常的举动。

那阵痉挛的笑声终于平息了,她边揉着太阳穴,边回想起照片上的那张脸。她的脑海中突然有件东西时而膨胀忽又收缩。她知道那就是他,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母亲没戴眼镜才会看不清。

那个警探告诉她,他们会找到他,带来让她们辨认,到那时她母亲也会认出他的。

她站起身,从镜子上拔下吸把,想象他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那蠢东西竖了起来。她母亲和玛吉会揪住他,她便拿起吸把往他那个地方戳去,用力一拔,他那东西吸在吸把上了。

她将吸把扔到墙上,吸把没吸上,弹到瓷砖地面上滚动着。接着,她拧开浴室的门锁,打开门朝走廊上张望了一眼,迅速跑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她的垒球制服后,又跑回浴室将自己反锁在里面。

直到她父亲回家,莎娜还没准备好,锁着浴室的门,用一把吹风机吹头发。约翰敲了三次门,叫她快点出来。

“我们要迟到了!”她终于打开了门,他说:“快点,你知道我喜欢准时到那里。”

训练中,她一直绷着脸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当女孩们围到她身旁时,她撇开她们走到一旁,女孩们都愣住了,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约翰叫她排好队练习击球。

“我今天不想练击球。”她固执他说。

她只觉得全身酸痛,真想像个球似的缩成一团躺倒在地呼呼大睡。

“我只想练练投球。”

注意到好几个女孩站在旁边,约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开了好几尺。

“这是一次团队运动,莎娜。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投球,别的女孩也需要练投球。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练的。”

她一扭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自从强奸事件后,他对她就异样了,就像她患有传染病似的老躲着她,生怕自己给传染上。从眼角瞟了瞟他,她看见他拍拍一个女孩的背,朝那个女孩微笑着。

她不再让他把她当做是个婴儿似的笨手笨脚地摸弄她,一天到晚亲吻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再需要他的爱。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想到他对他的女朋友可能就是这样笑的,对所有的人都如此,除了她。以前,不管什么事,他总是顺着她。而现在她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当她只能勉强熬过上学这段艰难的过渡期时,他却不再关心她,而去关心别人。

第一次轮到她击球时,她把球击到了中外野,跑上了一垒。

第二轮时,她用力极猛,球越过了外野,飞到了全垒打墙外。她懊恼得将球棒用力顺手一扔,正好“呼”地打在一位正在做准备动作的女孩腿上。约翰朝那女孩跑去,莎娜愣在那儿,只管瞧着。

那女孩疼得倒在地上,捧着自己的腿尖叫着。她那条牛仔裤的下摆包得太紧了,约翰不得不跑到他的吉普车上,从车上的小贮藏柜里拿出一把袖珍小刀,割开她的裤管察看伤势。所有女孩都围到她旁边,那女孩朝莎娜嚷道: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打电话叫我妈妈来,我的腿断了!我知道我的腿断了!”

腿上有一个很大的肿块和乌青。

“感谢上帝,腿并没断。”约翰说,他吩咐一个女孩去给那孩子的母亲打电话,接着,怒气冲冲地转向莎娜。

“你从来没扔过球棒!你也知道这个规定,绝对不行!”他吼道。

莎娜猛地拉下头上的头盔扔在地上,站到女孩旁边,望着伤处,她的脸厌恶地扭曲了。

“你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娃娃,动不动就哭,你知道什么?要是有人真的把你弄伤的话,你难道想死不成?”她跺跺脚,扭过头嚷道,“我退出!带着你那傻瓜队伍,你们自己滚吧!”

莎娜坐进车里等着。约翰吩咐别的女孩继续练习,直到她们的父母来为止。那受伤的女孩的母亲才一到,他马上就准备离开,夏洛特走近他。

“要我把运动器械拿回家吗?”

“那当然好啦,谢谢,亲爱的。”他说。

“莎娜怎么了?她真的要退出吗?”那女孩问道,摇了摇头,“她甚至再也不跟我们一块吃中饭了。”约翰扭头朝吉普车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转回脸看着夏洛特,“那她跟谁一块儿吃午饭?”

“我不知道,我想她根本就不再吃中饭。”在开往本地一家饭店的路上,约翰试着跟他女儿交谈:“莎娜,是什么原因使你想退出?那些女孩是你的朋友。你弄伤了那女孩,怎么还能朝她大叫大嚷?”

“她只不过腿上肿起了一块,却胡说我故意那么做,好像我真的存心设计似的。简直是个又蠢又爱哭的小孩子,她们都这样!一个小鬼!”

“可是她们几年来,一直是你的朋友。她们都爱你!”莎娜瞪着她父亲:“你知道什么?每个人现在都讨厌我!我再也不是‘完美小姐’了!她们总是像猎狗似的追着我,把我都快逼疯了。每个人都跑来,没完没了地问同样的蠢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讨厌我?’我再也受不了这个!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她们不理解,是因为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能怪她们。”

“好吧!什么事都没发生在她们头上,是不是?也没发生在你头上。事情发生在我和妈妈头上。就这么回事。让我来告诉你,妈妈的情形可不太好。”

约翰把车开进自助餐厅的停车场处,打开车门准备走出:“你妈妈是坚强的妇女,她会好起来的。”

“你敢打赌?她会好起来?因为我不会让她再这样下去,我要转学,跟妈妈搬出去住。”

他关上车门,靠回驾驶座上,把脸转向他女儿:“莎娜,我不能答应!瞧瞧,你只不过去做了一次客,就发生那样的事!再说,你妈妈忙于她的事业,没时间照顾你。”

莎娜凑近了他的脸,睁圆了眼:“那么你就不会跟你的女朋友老缠到一块儿了,对吗?”

她“啪”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你总是对我说妈妈太忙了,不关心我。那只是因为她有重要工作,爸爸,我也忙于功课,那是否也会使我变成一个讨厌的孩子呢?我爱你,可是我不想再听你说妈妈的坏话!”

说完,莎娜下了车,摔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