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人继续往前走的途中,杰克仔细打量着理查德颓萎的姿态与渗着汗水的脸庞,似乎只剩一丝意志力拖着理查德向前走。他脸上又多出一些流着脓水的疱疹。

“你还好吧,理查德?”

“不太好。我觉得不太舒服,不过还走得动,杰克。你不用背我。”他郁闷地低着头,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杰克发现,在那奇特的铁道和奇特的小火车站拥有过许多回忆的理查德,如今目睹这般光景——生锈残破的铁轨、杂草、毒藤蔓……还有那幢摇摇欲坠的车站,往昔一切鲜明的色彩全都变得斑驳晦暗,还有不名生物在里头艰难地碰撞移动,而他心中的煎熬却是来自更深层的地方。

我的脚好像被什么该死的陷阱缠住了,理查德对他说过这句话,杰克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却无法体会其深度。杰克能够肯定那冲击之深,势必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极限。一段儿时记忆破茧而出,在理查德体内熊熊燃烧,几乎要烧穿他的身体。荒废的铁道与破败的车站在理查德眼中看来,必定是个极大的讽刺——而越来越多被揭发的历史,在理查德逐渐苏醒的过程中,摧毁了他一直以来对父亲的认知。和杰克同样度过十二年人生的理查德,他的人生已开始被叠合,嵌入魔域的模式,然而对于这种巨变,他却几乎不曾有机会做好心理准备。

02

至于他告诉理查德那件关于魔符的事,杰克敢对天发誓,他没说谎——魔符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了。就在他看见那幅登着母亲照片的电影看板前没多久,他就有这感觉了;而眼下这感觉越发急切、充满力道。仿佛数英里外,一头沉睡的巨兽苏醒,它的呻吟使大地随之颤动……也仿佛地平线上一幢摩天大楼里的每一盏灯瞬间同时亮起来,辉煌的光芒令天上的星辰相形失色……或像有人端出世上最巨大的磁石,那磁力吸引着杰克的皮带扣、口袋里的零钱、补进臼齿里的银粉,直到将杰克拖进它的核心前,那磁力绝不甘愿放手。巨兽的呻吟、突然的强光、那磁石执着的拉力——这些力量全数在杰克胸口撞击回荡。

就在那里,来自文都岬的方向,有个东西渴望着杰克·索亚,发自肺腑地呼唤着杰克·索亚,然而关于那东西,杰克只知道一件事——它巨大无比。渺小之物如何能够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它必定大如巨象,大如城池。

杰克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掌握如此重大的宝物。一直以来,魔符被禁锢在神秘而不祥的暗黑旅店中,或许主要理由是为了避免魔符落入邪恶之手,但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魔符的难以掌控,无论尝试取得魔符的人用意何在。也许,杰克心中揣测,杰森是天底下唯一有资格掌握魔符的人——唯独他能在操控魔符时既不伤害自己,也不损及魔符。感应那强烈而迫切的召唤的同时,杰克只能暗自祈求在面对魔符时自己不要变得软弱。

“你会明白的,理查德。”理查德突然开口,杰克吓了一跳。他的嗓音低沉忧郁。

“我爸这么对我说。他说我总有一天会了解。‘你会明白的,理查德。’”

“嗯。”杰克忧心忡忡地望着理查德,“你现在感觉如何,理查德?”

除了嘴边那圈脓疱,理查德的额头与两侧太阳穴上出现一大片又红又肿的斑点或肿块,那模样就像一大群昆虫钻进他的皮肤,在里头活动似的。有那么一瞬间,那个早晨的画面在杰克眼前一闪而过:他钻过纳尔逊馆的一扇窗户,爬进理查德的寝室,而迎接他的理查德·斯洛特一副眼镜稳稳架在鼻梁上,毛衣下摆平整地塞进裤腰。当时那个永远正经八百、绝不动摇的男孩,会不会一去不复返?

“我还能走。”理查德说,“可是杰克,这就是他要我明白的事吗?这就是我应该要明白、要接受、还他妈的要谅解之类的鸟事吗?”

“你脸上又长出新东西了。”杰克说,“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必。”理查德的声音仍像从堵塞的水管中发出,“我能感觉到脸上的疹子。很痒。我想我背上也长了一大片。”

“让我看看。”杰克说。理查德在路中央停下脚步,像条温顺的小狗。他合上双眼,以口呼吸。红色斑点在他额头和太阳穴上熊熊燃烧。杰克站到他背后,掀起他的外套,再翻开他污痕斑斑的蓝色衬衫。理查德背上的红疹比较小,比壁虱大不了多少,也没肿得那么厉害,范围从肩胛骨往下蔓延到臀部上方。

无精打采的理查德下意识地叹了口大气。

“你背上也长了疹子,但看起来不算太糟。”杰克说。

“谢了。”理查德吸了口气,抬起头。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像是要垮下来。远处,崎岖的斜坡下方,翻涌的浪涛扑打在岩石上。

“剩不到几英里路了,真的。”理查德说,“我走得到。”

“需要的时候我会背你。”杰克不经意地泄漏自己认定再不久理查德就需要协助的想法。

理查德摇头拒绝,不太灵光地想把衣角塞回裤子里。

“有时候我觉得……我觉得我不能——”

“我们一定会一起进去暗黑旅店,理查德。”

杰克一只手挽住理查德的手臂,半推着他往前走。

“你和我。我们一起。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现在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我们要一起进去。谁都不能阻止我们。我要你记住这点。”

理查德回应杰克的表情掺和了恐惧与感激。杰克看见理查德斑驳不平的脸颊上又丛聚了更多即将冒出头的脓疱。他再次意识到那股强大的拉力,如同他强迫理查德前进一样,拖着他继续前行。

“你是在说我爸吧?”理查德眨了眨眼,杰克觉得他是忍着不哭——疲倦放大了理查德的情绪。

“我指的是所有事情。”杰克的答案不全然是实话,“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伙伴。”

“但是他到底希望我明白什么?我真的不知——”理查德环视周遭,失去眼镜保护的眼皮又眨了眨。杰克知道,在理查德眼中,这世界大多只是一团模糊的画面。

“你已经比原来明白更多事了,理查德。”杰克告诉他。

理查德的嘴角挂起一抹令人不知从何安慰起的苦笑。他已经被迫理解了许多他从来不想理解的事,这时他身边的朋友倒宁愿当初自己一人大半夜摸黑逃出塞耶中学。杰克原本也许有机会让理查德保留他的纯真,然而那个时刻早已远去,倘若那个时刻真的存在过的话——终究,理查德是杰克这场任务中不能缺少的要素。杰克感觉到一只强劲的大手揪紧他的心脏:那是杰森的手,魔符的手。

“我们不能回头了。”杰克说,而理查德将步伐调整回先前的步调。

“等我们到了文都岬,就会见到我爸,对不对?”理查德问。

杰克说:“我会照顾你的,理查德。现在你是我的牲口了。”

“什么?”

“除非你打算自己搔痒搔到暴毙,否则谁也不能伤害你。”

两人继续蹒跚向前,理查德只是对着自己嘀嘀咕咕。他的手在发炎红肿的鬓角滑动,搓了又搓。有时他会把手指伸进头发,像条狗一样抓痒,发出不太满足的呻吟。

03

在理查德掀起衣服让杰克看他背上的肿疱后不久,他们目击了第一株魔域怪树。它长在公路上靠陆地一侧,黑压压的枝叶与凹凸不平的树皮从一片质地如蜡的泛红色毒藤蔓中向外伸展。树皮上的节孔冲着两个男孩张开,也许是眼睛,也许是嘴。错综盘绕的毒藤蔓下方,欲求不满的树根搅动着,沙沙作响,看起来像是一阵风吹动了藤蔓的叶片。

杰克说:“我们到马路对面去。”一面祈祷理查德没有注意到那棵树,一面还能听见身后那粗大、有弹性的树根在藤蔓里来回搅动。

那是个小男孩吗?那边那个小东西真的是个小男孩吗?也许是个特别的小男孩?

理查德抓痒的手从身体到肩膀到太阳穴到头顶,抓个不停。他脸上的第二波脓疱攻势让他的脸简直就像被恐怖电影的特效化妆改头换面似的——满适合在莉莉·卡瓦诺演过的老电影里轧上一脚,演个年轻妖怪。

杰克看见理查德手背上的点点红疹已密集地连起来,变得像条长长的鞭痕。

“还有力气走下去吗,理查德?”杰克问道。

理查德点头。

“当然。还可以再走一段。”他眯起眼,回头望着马路对面。

“那不是普通的树,对吧?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树,连在书上也没看过。那是魔域里的树吗?”

“恐怕是。”杰克回答。

“这表示我们很接近魔域了,对不对?”

“应该是吧。”

“所以前面还会有更多那种树,是不是?”

“你明明知道答案,为什么还问个不停?”杰克反问,“噢,杰森哪,我怎么会说这种蠢话。对不起,理查德一一我想我只是情愿你没看见。对,我猜再过去一点会有更多这种怪树。我们小心点别太靠近它们。”

不管怎么说,杰克心想,用“再过去一点”来描述他们的目的地似乎不够精确:面前的公路是条陡直的斜坡,带着两人不断往下,每一步都像要将他们带人更深的黑暗中。在这条路上,所有风景似乎都被魔域入侵了。

“你再看看我的背好吗?”理查德问。

“当然好。”杰克掀起理查德的衣服。他当场一阵反胃,差点发出作呕声,但忍了下来。理查德整个背上满是凸起的红色疙瘩,简直要喷出火似的。

“稍微严重了点。”他说。

“我就知道。真的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

再过不久,杰克推测,理查德整个人就会变得像个鳄鱼皮做的皮箱——鳄鱼皮男孩,象人的小孩。

前方不远,两株怪树长在一块,它们多疣的树干歪扭,互相缠卷的姿态不像在传递爱意,倒像在厮杀斗殴。两人加紧脚步通过时,杰克盯着那两棵树,觉得自己看见树干上张开的漆黑大口仿佛在对他们传递讯息,也许是飞吻,也可能是诅咒:而他知道,他确确实实听见那两株相连之树的根部互相磨蹭的声音。

(男孩!有个男孩在那儿!我们的男孩在那儿呀!)

尽管时间还不到傍晚,空气已是一片晦暗,带着粗糙的颗粒,犹如一张老旧的新闻照片。公路靠近内陆一侧,原本绿草如茵、野胡萝卜开满雅致的小白花处,已为不知名的杂草掩盖。那些既没有花蕊也没有青翠绿叶的杂草,像蛇般缠卷集结,散发出微微的柴油臭味。偶尔,阳光穿透空气阴郁的粒子,像一簇朦胧的橘色火焰。这景色使杰克回想起一张印第安纳州加里市的夜景照片——地狱般的火焰不断将毒物送上早已被污染得黑压压的天空。前方的魔符正拉扯着杰克,坚定得犹如一只揪住杰克领口的巨人之手。所有世界的核心。他会带着理查德一起进入那幢人间地狱——并且用尽全身力气背水一战——就算他得在理查德的脚踝拴上脚链他都要带他进去。而理查德势必已看穿杰克的决心,虽然一边搔着腹肋和肩膀,理查德仍拖着蹒跚的脚步跟在杰克身旁。

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杰克一面告诉自己,一面努力忘记自己花了多大决心才勉强鼓起这份勇气。就算必须跨越无数个相异的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04

又前进了三百码,一群丑恶的魔域妖树像山贼般盘踞在公路一侧。杰克从马路对面经过时,瞥了一眼盘卷的树根,发现它们缠着一副白骨,那白骨半埋在土里,体形看来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身上仍套着一件黑绿相问的格子衬衫。杰克吞下一口唾液,急忙拖着身后的理查德前行,宛如拉着一只系着链条的宠物。

05

几分钟后,文都岬的景致首度展现在杰克·索亚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