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与理查德腾出塞耶中学那天早上,七点过后不久,摩根·斯洛特开着车,来到塞耶中学大门口。他在路边停下。他停车的位置有块标示牌,注明“残障车位”,斯洛特冷淡地瞟了一眼,接着将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包古柯碱,用了一些。不多时,整个世界似乎变得更五彩缤纷,更有活力了。真是好东西。他好奇这东西在魔域里能否种植,威力会不会更强大。

加德纳亲自叫醒斯洛特,交代事发经过,当时斯洛特正睡在贝弗利山的家中,时间是凌晨两点——在斯普林菲尔德市则是午夜时分。电话里的加德纳语音颤抖,显然生怕摩根·斯洛特会大发雷霆,因为他赶到塞耶中学时,杰克·索亚才逃走不到一小时。

“那小鬼……那坏透了的小鬼……”

斯洛特并未动怒。反之,他感到异常平静。

这种“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感觉,斯洛特推测,应该是来自他的另一个自我。

“冷静点。”斯洛特安慰地说,“我会尽快赶到。撑着点,宝贝。”

加德纳还来不及接话,斯洛特已挂断电话。他倒回床上,双手交握,搁在肚皮上。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飘飘然地,仿佛没有重量……接着体内涌现一丝骚动。他听见皮制缰绳吱嘎作响,钢铁车轴铿锵有声,还听见车夫的吆喝咒骂。等他重新睁开双眼时,身份已是奥列斯的摩根。

一如以往,最先闪现的感受总是纯粹的喜悦,这让古柯碱的效用变得像儿童专用阿司匹林。他的胸口变窄了,体态变得更轻盈了。动怒时,摩根·斯洛特的心跳总是从每分钟八十五下飙升到一百二十下,而奥列斯的心跳几乎从来不曾超过六十五下。摩根·斯洛特双眼视力都是一点零,而奥列斯的摩根视力比他还要锐利清晰。他能看见每分每秒如何在马车的轮轴飞转间进裂消逝,能细察出车窗飘动的布帘上每个细小网孔。古柯碱阻塞了斯洛特的呼吸,他的嗅觉变得不太灵光;奥列斯的嗅觉敏锐到足以分辨泥土、微尘与空气的气息——就像能用鼻腔辨认出一颗颗细小的气味分子。

双人床上还留着斯洛特的庞大躯体压陷的痕迹,此时他坐在一张长椅上,华丽程度胜过劳斯莱斯曾出品的任何一辆名车座椅,他正往西方前进,前往外岗尽头一个叫外岗车站的地方,寻找一个名叫安德斯的男人。他知道这些事,也完全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奥列斯仍在这里,就在他的脑袋里——奥列斯对他说话,就像做白日梦时右脑对着理性的左脑传送讯息那样,音量虽低,却无比清晰。斯洛特也曾用这种方式对奥列斯传送讯息。那几次是在奥列斯要迁移到如今被杰克定义为美国国境时发生的。当一个人迁移到他的分身体内时,那状态有点类似走火入魔,不过是良性的走火入魔。斯洛特曾经读过不少更严重的案例,尽管对这题目兴趣缺缺,他还是有他的看法;他认为,那几个被折磨得惨兮兮的可怜傻蛋,他们的意识十之八九是被另一个世界硬闯进来搭顺风车的家伙侵吞了——还有可能,其实逼疯他们的凶手,就是美国这个世界。这个可能倒是不小,因为这情况就曾发生在奥列斯身上,就在他头几次造访美国时;虽然说,当时他兴奋的程度几乎和他的恐慌不相上下。

马车猛烈震动一下——在外岗,马路就像出门时发现的宝物一样,能够踩在上头都会令人心存感激。奥列斯弹飞起来,震得他的瘸腿隐隐作痛。

“坐稳了,上帝保佑。”上方传来车夫的声音,他的皮鞭咻咻作响。

“快跑啊,你们这些不中用的死马!跑!”

斯洛特微笑着享受待在这里的乐趣,就算他知道为时不长。该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了,奥列斯的声音早在他脑中将一切传达给他。马车将在天亮前抵达外岗车站——另一个世界里的塞耶中学。如果他们逗留的时间够长,也许在那里就能逮住那两个家伙;若赶不上,前面还有焦枯平原等着他们。想到理查德这时竟然和杰克那个小杂碎混在一块儿,斯洛特不由得感到受伤与愤怒,不过,若是情势逼使他做出必要的牺牲……毕竟奥列斯也失去了他的儿子,最终仍旧生存了下来。

杰克能够活到今天,理由只有一个,便是那令人憎恨的“独一本尊”这个事实——所以每当这小兔崽子腾到哪里,总能抵达相对的地点。至于斯洛特,却非得出现在奥列斯所在的地方不可,结果常常距离他的目的地数英里之外……就像现在。那回他在休息站碰上杰克算他走运,只不过杰克比他更幸运一点。

“小朋友,你的好运很快就会用光了。”奥列斯说道。马车又震了一下,他的脸皱成一团,不久又狞笑起来。假如没有意外,情况将会简单许多。

这就够了。

他合上双眼,双手抱胸。又一阵剧痛爬上他的瘸腿,只是短短一瞬间……睁开眼睛,换成斯洛特盯着自己公寓的天花板。每次都一样,总会有一瞬间,他会感觉到令人嫌恶的体重刹那间全部落回身上,心脏受惊似的猛然叠跳两下,接着加速,恢复为斯洛特的心跳。

他站起身,打电话向西海岸航空订下商务喷射机的机位。七十分钟后,他已飞离洛杉矶国际机场上空。飞机突然升空,坐在陡峭的机身中,斯洛特的感受每次都一样——活像屁股上被绑了个火箭炮。飞机在中央标准时间五点一刻降落斯普林菲尔德市,同时间,魔域里的奥列斯也即将抵达外岗车站。斯洛特向赫兹租车公司租了辆轿车,于是现在的他能够来到这里。在美国国土上旅行确实有其长处。

他下了车,恰巧听见晨钟响起。他走进这个他儿子方才逃离不久的校园。

塞耶中学一如往昔,和平常任何一个日子没什么两样。教堂钟声敲击出每天早晨例行的旋律,某种传统却不太能辨认的曲调,听起来有点像是《赞美颂》却又不是。学生鱼贯与斯洛特擦肩而过,前往餐厅或去做他们的晨问运动。也许他们比平常安静了些,而且脸上均挂着某个共同的神情——苍白,还有些微迷惘,仿佛集体经历了一场相同的梦魇。

他们当然都做了场噩梦,斯洛特心想。他在纳尔逊馆门前驻足了一阵子,望着建筑物沉思。他们只是对于自己前一晚究竟过得多么不真实浑然不察,就像所有住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狭小夹缝里的生物那样。斯洛特信步绕到建筑物一侧,看着一名工友清扫散落地上的玻璃碎片,宛如一颗颗冒牌钻石。隔着弯着腰的工友,斯洛特看进纳尔逊馆的休息室,看见异常沉默的胖伯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邦尼兔卡通。

斯洛特接着望向方场彼端的站房,他的思绪回到奥列斯第一次腾进这个世界的情况。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种怀念的感觉,倘若仔细思考,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毕竟那回他差点丢掉性命。他们两个都差点丢了老命。不过那是五十年代中期,而今则是他本人的五十岁中期了——这改写了一切状况。

想起那时候,他正在从办公室返家途中,日头正要开始西斜,洛杉矶沐浴在朦胧的黄色与紫色雾霭中——那年头,洛杉矶尚未变成真正乌烟瘴气的城市。他在日落大道上,看着巨幅看板上佩姬·李的新专辑广告,脑中窜起一股寒意。那感觉犹如他的潜意识突然间凿开一口深井,冷泉喷涌,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离奇感,就好像……好像……

(好像精液)

……老实说,他也说不上来那像什么。只不过那股寒意很快变得温暖,逐渐在他的认知中成形,他只刚好来得及明白原来是他,奥列斯,转眼,一切全被颠覆,就像墙上的一道密门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墙的一面是个书架,另一面是个抽屉柜,但两者都能与房间里的氛围切合——这下子换成奥列斯坐在一九五二年出厂、子弹形车头的福特驾驶座上,身穿咖啡色双排扣西装,系着约翰·彭斯科牌的领带。奥列斯伸手摸索胯下,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出于某种略带反感的好奇——当然,奥列斯从来不知道穿内裤是什么感觉。

他还记得,那时汽车险些就要开上人行道,于是摩根·斯洛特——这段时间里,他的意志退居类似潜意识的地位——接掌了开车的任务,让奥列斯轻松地跟着他上路,一面兴高采烈地对着眼见的每样事物疯狂大笑。这段往事对摩根·斯洛特来说也是愉快的;当时他那种雀跃的心情,就好像第一次将自己的新居展示给好朋友观赏,并且发现对方对这房子有同样的激赏一样。

奥列斯开进一家叫做胖小子的速食店,笨拙地翻扒摩根的钱包里那些他不熟悉的纸钞,点了一份汉堡、一客薯条,还有一杯浓浓的巧克力奶昔,这些字词轻而易举便脱口而出——从潜意识里冒出,就像井底涌上的泉水。初尝汉堡,奥列斯张嘴的第一口咬得战战兢兢……接着便狼吞虎咽地将剩下的汉堡囫囵下肚,就像阿狼大口吞下他的第一个汉堡王那样。他一手将薯条大把塞进嘴里,另一手忙不迭地转广播频道,任由音响流泻出一连串动人的音乐,咆勃爵士、佩里·科莫、大乐队,还有些早期音乐与蓝调。他灌下奶昔,接着又兴冲冲再点了更多食物。

第二个汉堡才吃到一半,他——斯洛特,同时也是奥列斯——开始感到不舒服。忽然间洋葱圈似乎变得口味太重、太过油腻;忽然间汽车废气的味道浓烈得无所不在。他的手臂突然奇痒难耐,于是连忙扯下身上的双排扣西装外套(他没注意到自己打翻了摩卡口味的第二杯奶昔,融化的冰淇淋在椅垫上横流)检查手臂。丑陋的红色肿斑长得到处都是,仍在不断扩散。他的胃里翻搅,急忙将身子探出窗外,不过就连他对着路边的垃圾桶呕吐时,他都能感觉到,奥列斯正溜出他的身体,返回自己的世界……

“需要帮忙吗,先生?”

“嗯?”沉浸在往事中的斯洛特蓦然惊醒,循声望去。一个显然是高年级生的修长金发男孩站在他面前。他打扮得像个标准的大学预科生——衬衫领口敞开,外面套着一件无可挑剔的蓝色法兰绒外套,下半身是条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

他拨开扎进眼里的头发,眼里也有那种茫然的、做了噩梦般的神情。

“我叫埃瑟里奇,先生。我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斯洛特面露微笑。他想说——但没说出口——不,那只是你这么觉得。我好得不得了。姓索亚的那个小杂碎依然逍遥在外,不过斯洛特已经彻底掌握他的动向,这表示要将杰克手到擒来是易如反掌的事,就像在他身上系了条锁链,虽然看不见,但锁链毕竟是锁链。

“我在回想以前的事,想得出神了,没什么。”他说,“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是什么可疑的陌生人,埃瑟里奇同学,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我儿子也是这里的学生,他叫理查德·斯洛特。”

有一瞬间,埃瑟里奇的双眼比刚才更加茫然和困惑,像迷了路似的。接着他眼睛一亮。

“哦,理查德,我认识!”他说。

“待会儿我会去跟校长会面,只不过想在之前到处看看。”

“呃,那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埃瑟里奇看看手表,“今天早上轮到我当值日生,所以假如你确定不需要帮忙的话……”

“当然。”

埃瑟里奇点头示意,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便转身离去。

斯洛特看着他走开,接着他低头审视自己与纳尔逊馆之间的地面,再次注意到玻璃碎片。看来,在纳尔逊馆到那栋八角形建筑问的某个地点,那两个孩子已迁移进魔域了,这假设应该十分合理——甚至比合理还要合理。如果他想,可以立刻追上去。只要走进那栋建筑——门并没有上锁——消失,然后重新出现在奥列斯的身体恰巧所在的位置。应该会在附近;事实上,甚至有可能直接来到车站看守员的面前。这回不会再天花乱坠地迁移到距离目的地几百英里外的地方了,用不着风尘仆仆驾着马车,或者更糟的情况,难堪地用上他父亲戏称为“十一号公车”的两条腿,辛辛苦苦弥补这段错位的距离。

那两个孩子非常有可能已经走远了,进入焦枯平原了。真要如此,那么焦枯平原便能让他们魂归西天。而且阳光·加德纳的分身奥斯蒙比他还擅长严刑拷打,自然会逼问出安德斯得知的一切。奥斯蒙和他那畸形的儿子。所以根本用不着大费周章迁移。

除非他想亲眼看看。并享受一下变身成奥列斯那种心旷神怡的乐趣,就算只有几秒钟也好。当然,确认一番是免不了的。斯洛特的整个人生,便是在不断确认各种事情的历程中度过的。他又四下打量一遍,确定埃瑟里奇没在附近徘徊,然后推开大门,走进站房。

站房飘散着阴暗的霉味,却异常令人怀念——那是陈年化妆品与帆布背景的气味。顷刻问,他短暂涌现一个疯狂的想法,认为自己做到了比迁移还要了不起的事;他觉得自己搞不好穿越了时空,回到毕业之前,那段他和菲尔,索亚都还对剧场充满热情的大学时光。

等到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他看见那些不熟悉的、几乎令人生厌的道具——一尊雅典娜石膏半身像,是爱伦坡的长诗《乌鸦》中的布景、一个奢华炫目的金色鸟笼、还有一个填满假书的书柜——这才想起,他其实身在塞耶中学的小剧院里。

他逗留了一会儿,用力吸进空气里的微尘,抬起眼睛,注视穿透狭小窗口落进来的阳光。尘埃悬浮在光束里,光波扰动,色调陡然加深,变得更辉煌,像是探照灯的金光。他来到魔域了。就这么简单,他已身在魔域。急速转换的过程中,有一瞬间,他感到一阵令他颤栗的喜悦。通常,一切会暂时停顿,接着他会感到一种侧向滑出的移动感,察觉自己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停顿的时间间隔似乎与斯洛特和奥列斯两人身体的实际距离成正比。斯洛特曾为了一个有关好莱坞明星遭到狂热忍者恐吓的拙劣剧本出差到日本,与邵氏电影公司洽谈,那一次他从日本迁移进魔域时,休止的时间拉得很长,导致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永远迷失在两个世界之间荒诞虚空的夹缝中。不过这一次,他们两人的距离如此贴近,近到让他忍不住想起,有几次,他几乎觉得(奥列斯觉得)

那感觉像极了鱼水交欢时,双方在完全相同的一刻登上欢愉的顶峰,并在性爱的喜悦中相偕离开人世。

干涸的颜料与帆布气味被魔域中灯油燃烧的舒爽气味取代。桌上的油灯微光荡漾,飘散出袅袅薄烟。他左手边有张餐桌,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已经凝固。桌上有三个盘子。

奥列斯拖着他的瘸腿向前移动,他按住盘子一角,令盘子一端翘起,就着灯火端详盘中油腻的菜渣。是谁用这盘子吃了东西?是安德斯?杰森?还是理查德……如果我的儿子还活在世上,这孩子还会有另一个名字,叫拉什顿。

拉什顿在宫殿附近的水塘里游泳时溺死了。那次野餐,奥列斯与妻子喝了不少红酒。天气很热。他们年幼的儿子正熟睡着。午后的阳光无限美好,奥列斯与妻子做完爱也睡着了,直到他听见儿子的哭声惊醒过来。睡醒的拉什顿自己下水玩耍。他已经学会一点狗爬式,刚好够他在发现自己踩不到地而惊慌失措之前,打着水游到水深超过身高的地方。奥列斯拖着瘸腿冲向水塘,跳进池里,拼了老命游向挣扎中的儿子。都怪他的腿,若不是那条该死的瘸腿拖慢了他的速度,也许他就不会痛失爱子。等他游到儿子身边,拉什顿已经沉向水底,奥列斯赶在最后一刻抓到他的头发,拖着他游回岸边……

六周后,玛格丽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又过了七个月,摩根·斯洛特的儿子在洛杉矶西坞区的基督教青年会参加幼儿游泳课时,也险些灭顶。他从游泳池里被救出来时,已经全身发紫,模样恰似溺毙时的拉什顿……经过救生员努力用口对口人工呼吸抢救,理查德·斯洛特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上帝自有它的安排,奥列斯心想,这时一阵鼾声大响,他连忙转头察看。

外岗车站守门人安德斯躺在角落装叠货品用的木板上,外罩的裙子邋遢地掀到肚脐眼,露出底下的马裤。他身旁有个打翻的陶罐,罐里的葡萄酒流出来,浸湿他的头发。

又是一阵鼾声,接着他呻吟一下,似乎做了噩梦。

你的噩梦再怎么可怕,都比不上你即将面对的遭遇,奥列斯阴狠地想道。他靠近一步,身上的斗篷翻飞,低头睥睨安德斯的目光里没有半点仁慈。

斯洛特工于制订杀人计划,然而一次又一次,却是奥列斯迁移到他体内,扮演真正的刽子手,达成计划。杰克·索亚还是个小婴儿时,是斯洛特体内的奥列斯在摔跤节目播报员连珠炮般的播报声掩护下,溜进房里企图用枕头闷死杰克。菲尔·索亚在犹他州被暗杀那次,也是在奥列斯的监督下完成(当然他也监督了魔域亲王菲利普·索特雷的暗杀行动)。

斯洛特虽然生性嗜血,到头来,其实却拿见血的场面没辙,就像奥列斯对美国的食物与空气过敏那样。于是,每个由斯洛特精心策划的谋杀计划,全是曾经被讥笑为“瘸子摩根”的奥列斯的摩根出马搞定的。

我痛失骨肉,他的儿子却好好活着。索特雷的儿子死了,索亚的儿子却仍活着。不过这项错误还有修正的空间。迟早会纠正过来。别妄想拿到魔符,可爱的小朋友。你们即将抵达的地方,可是瘴疠之气横流、魔域里的奥特莱,而且在这两个世界的天秤两端,你们可都欠死神一次。上帝自会做出仲裁。

“就算上帝不出手,我也一定会动手。”他大声说出口。

躺在木板上的男人又唉哼一声,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奥列斯又向安德斯走了一步,也许原本打算一脚将他踹醒,却突然打住,侧过头,细听远方传来的声音。马蹄嗒嗒、鞍具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还有马匹粗哑的嘶吼。

奥斯蒙来了。很好。让奥斯蒙打点这里就够了——他本人对于拷问宿醉的家伙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更何况这家伙会吐出什么狗屁,他十之八九都预料得到。

奥列斯一瘸一拐穿过站房,走回车站门口,打开门,望着魔域的朝阳将天空晕染成粉嫩的蜜桃色。马车声是从这方向——日出的方向——传来。他放纵自己啜饮甜美的晨曦好一会儿,接着转身面向西方,这边的天空仍像刚撞出的瘀伤,一片青紫。大地黝暗……除了乍现的曙光冲出东方地平线,拖曳出好几道彼此平行的光痕。

孩子们,你们已敲开了死神的大门,奥列斯心满意足地沉吟着……接着又浮上另一个念头,让他觉得更加痛快:搞不好,死神早就将他们带走了呢。

“好极了。”奥列斯说完,闭上双眼。

下一刻,摩根,斯洛特睁开眼睛,他的手正握着塞耶中学小剧场的大门门把,就要踏上返回西岸的归途。

说不定还有足够时间来场怀旧之旅,他盘算着。去趟加州,看看那个叫文都岬的小地方。或许还可以先往东走——拜访一下女王——接着……

“海边的空气,”他对着雅典娜石膏像说道,“对我的健康有益。”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药瓶,又吸了一管古柯碱(这时已完全忽视陈年化妆品与帆布的气味了),精神奕奕地走下山坡,回到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