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次日上午十一点,疲惫不堪的杰克·索亚在一块宽阔草坪边缘解下背包。草坪包围着远方的建筑群,干枯成褐色的草皮覆盖其上。远处,两个穿着格纹外套、头戴棒球帽的男人正沿着建筑物边缘扒扫地上的落叶。杰克左手边,塞耶中学红砖图书馆正后方是教职员专用停车场。进入塞耶中学巍峨的大门后,有条行道树罗列的宽敞车道,车道环绕着一大块方场,方场上另外还有窄小步道,纵横交错成十字形。若论及这座校园中最抢眼的建筑,便非图书馆莫属——运用了大量玻璃、金属和水泥砖的包豪斯式建筑。

杰克看见另一条通道接上图书馆前方的侧门。这条通道长度大约占据校园宽度的三分之二,尽头的死胡同是垃圾场,再过去是道斜坡,地势攀上去之后的草地便成了这所学校的足球场。

杰克横越球场边缘,走向教室后方。等到学生全都去餐厅用餐,他便可以着手寻找理查德的房间——纳尔逊馆,五号入口。

冬季干枯的草皮在他脚下发出酥脆的声响。杰克拉紧迈尔斯·基格送他的高级毛呢外套——假如杰克看起来不像,这外套起码让他看起来有点学生的样子。他走在塞耶大楼与高年级宿舍斯彭斯馆两栋建筑之间,朝方场方向走去。午餐前慵懒的人声从斯彭斯馆的窗口流泄出来。

02

杰克向前望去,发现方场上有一尊青铜像,铜像的基座高度与木匠的锯台差不多。那铜像是名长者,微微驼背,站立着检视手中一本厚重书本的封面。塞耶的创校人吧,杰克推测。铜像的衣着是硬领衬衫、平滑的领带、长大衣,模样像是个新英格兰先验主义者,它歪斜着端详巨册的头约略指往教室方向。

走到路的尽头,杰克向右转。突然一阵骚动从头上的窗户传出来——一群少年在窗边大叫某人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埃瑟里奇!埃瑟里奇!”接着爆发一阵叫嚣,加上一阵硬木家具拖过木头地板的声响。

“埃瑟里奇!”

杰克听见背后传来关门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长腿少年快步跑下斯彭斯馆的阶梯。长腿少年一头脏兮兮的金发,穿着一件花呢运动外套,系着领带,脚下是双缅因豆豆猎人鞋。他身上唯一的御寒物品只有一条蓝黄相间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剽悍的长脸神态傲慢,怒气腾腾的模样满是高年级生自以为是的正义。杰克拉起外套的帽兜,罩住头,继续往下走。

“不准任何人乱动!”长腿男孩对着紧闭的窗户吼叫,“你们这些菜鸟,不准动!”

杰克继续往前方的建筑物移动。

“你们在搬椅子!”长腿男孩在杰克身后大喊,“我听见了!快住手!”接着杰克听见这名生气的高年级生对自己大叫。

杰克转身,心跳得好急。

“我管你是谁,现在给我回去纳尔逊馆,用跑的,快,给我尽全力跑回去。否则我就向你们的舍监报告。”

“是,学长。”杰克连忙转向,朝长腿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

“你起码迟到了七分钟!”埃瑟里奇斥责,杰克转为小跑步。

“我说过了,用跑的!”杰克跑得更快了。

杰克走下山坡时(他但愿自己没走错方向;反正,那似乎是埃瑟里奇注视的方向),他看见一辆黑色加长轿车正要转进塞耶中学大门,沿着车道开往方场。杰克觉得,隐藏在漆黑车窗背后的,绝对不会只是某个学生家长那么单纯。

黑色加长轿车傲慢地缓缓向前推进。

不行,杰克心想,我这是自己吓自己。

然而他依旧挪不开脚步。杰克凝视着轿车开到方场尽头,停下来,引擎并未熄火。驾车的司机是个黑人,肩膀线条犹如赛跑选手般精壮,他走下车,拉开后座车门。

一名陌生的白发老人吃力地爬出座位。老人身上披着乌黑的大衣,加上乌黑的领带,使得一袭洁白的衬衫看来格外显眼。老人对司机微微颔首,踩着艰难的步伐穿过方场,往塞耶大楼方向走去。他的视线从未触及杰克所在的方向。司机刻意仰起脖子观望天际,仿佛正在估量下雪的几率。杰克往后退,注视着老人走向大楼前方的台阶。司机继续审视着天空。杰克悄悄退回小径,直到建筑物遮住自己的行踪,然后转身跑开。

纳尔逊馆在方场另一边,是栋三层楼砖造建筑。一楼有两扇窗户,让杰克有机会见识到一群十来个高年级生如何享受他们的特权:有些人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书、围着茶几打牌,还有些人出神地盯着窗户下方一处发亮的角落——那地方想必摆了台电视。

一扇看不见的门在坡道上方砰的一声关上,杰克瞥见金发长腿的埃瑟里奇已经处理完为非作歹的一年级新生,正昂首阔步走回自己的宿舍。

杰克横过建筑物前方、走到侧边时,酷寒的强风扑袭而来。绕过转角,出现一扇窄门,上方挂着门牌(木制的,白色漆底,字体是黑色歌德体)注明:“五号人口”。一长排玻璃窗延续到建筑物的下个转角。

第三道窗口——真是让人松了口大气。因为,理查德·斯洛特端端正正坐在这扇窗里,整齐地系着领带,眼镜稳当地挂在鼻梁上,双手微微沾染墨水痕迹,读着厚厚的课本,仿佛正为了人生的幸福而努力。他侧面对着杰克,于是杰克在敲窗呼唤前,有时间好好看看亲爱的朋友久违的身影。

听见窗户的声响,理查德陡然从书页中抬起头。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理查德睁大眼睛四下张望。

“理查德。”杰克轻声呼唤,唤来的是老友震惊得近乎痴傻的表情。

“开窗。”杰克夸大地咬字,好让理查德读清楚自己的唇形。

理查德起身离开书桌,惊讶中动作有些迟缓。杰克打手势要理查德将窗户往上拉。理查德走到窗边,双手放在窗框上,严厉地瞪着杰克好一会儿——他责备的目光落在杰克这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身上。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终于,他拉开窗户。

“嗯,”理查德说,“一般人都是从门口出入……”

“好呀,”杰克差点笑出来,“等我跟一般人一样的时候,我大概也会从门口进去。先让开点,好吗?”

理查德后退几步,脸上表情活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偷袭。

杰克双手一撑,跳上窗台,头先钻进窗户。

“呼。”

“嗨,你好啊。”理查德说,“看到你,我想应该多少算值得高兴的事吧。再不久我就得去餐厅吃午饭了。我猜你应该可以乘机冲个澡。那时候大家都会下楼到餐厅去。”他停下来,仿佛被自己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吓一跳。

杰克明白,可能需要小心处理与理查德之间的互动。

“能不能请你带点食物回来给我?我快饿昏头了。”

“好啊,”理查德说,“首先你离家出走,把包括我爸在内的一大票人搞到抓狂,然后你像个小偷一样突然闯进这里,现在还要我偷东西回来给你吃?好、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太棒啦。”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杰克说。

“如果,”理查德双手搁在口袋里,微微前倾。

“如果你肯今天就动身回新罕布什尔,或者,如果你愿意让我打个电话给我爸,让他来这里接你,那我就想办法替你弄些吃的回来。”

“我会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你,理查德小子。什么都说。我也会跟你讨论回去的事,我保证。”

理查德点点头。

“先说,你究竟跑去哪里了?”

理查德躲在厚厚镜片后方的两只眼珠目光炯炯,用力眨了一下。

“还有,你跟你妈这样对待我爸,你打算怎么解释?该死,杰克,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回新罕布什尔去。”

“我会回去,”杰克说,“我向你保证。不过回去之前我得先把一个东西弄到手。这里哪儿可以坐下?我快累死了。”

理查德朝床铺点点头,接着——十分典型地——挥挥手指着书桌前的椅子,椅子离杰克比较近。

走廊上发出房门关上的声音。一群人嘈杂的脚步声经过理查德房门口。

“你听过一个叫阳光之家的地方吗?”杰克问道,“我在那儿待过,还有两个朋友死在那里。而且我告诉你,其中一个过世的朋友是个狼人。”

理查德脸色一沉。

“哇,那可真是太巧啦,因为——”

“我真的住过阳光之家,理查德。”

“你说了算。”理查德说,“好吧。我大概半小时后回来,会带点食物给你,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住我隔壁的人是谁。不过,你该不会打算跟我说些西布鲁克岛之类的事吧?你要老实告诉我。”

“嗯,我想是吧。”杰克让迈尔斯,基格送他的外套滑下肩膀,然后叠起来,挂在椅背上。

“我很快回来。”理查德说。他一边走出去,一边不确定地对杰克挥挥手。

杰克踢掉鞋子,合上眼睛。

03

理查德口中所谓“西布鲁克岛之类的事”,杰克跟他朋友一样,将这段往事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共度夏天,在西布鲁克岛上发生的事。

菲尔·索亚生前,索亚与斯洛特两家人每年都会一起外出度假。他过世后那年夏天,摩根·斯洛特与莉莉,索亚曾试图维持这个传统,于是在南卡罗来纳的西布鲁克岛替四人订下度假旅馆。两家人曾在此地度过许多最美好欢乐的夏日假期,然而这个尝试最终仍以失败收场。

两家结伴出游对两个男孩来说早已稀松平常,他们也非常习惯到西布鲁克岛这类地点度假。理查德·斯洛特和杰克·索亚蹦蹦跳跳地在度假旅馆与辽阔的沙滩上度过他们的童年时光——如今整个气氛莫名改变了。突如其来的肃穆笼罩他们的生活,古怪而别扭。

菲尔·索亚的死让未来的色彩变了调。那个夏天过后,杰克开始觉得,也许自己并不想继承父亲的位置,坐在同一张办公桌后方——对于未来的人生,他想要的更多。更多什么呢?他心底明白——这是他的人生中,少数感到清楚笃定的事情之一——这股“想要更多”的强烈渴望与他的白日梦境有关。当他洞察自己这份欲望时,也意识到一些其他事情:他的挚友理查德也有能力体察这份“想要更多”的欲望,而事实上很显然地,他所追求的却是恰恰相反的方向。理查德想要的更少;理查德排斥任何超出自己预期范围的事物。

高级度假旅馆在午餐过后、晚餐的餐前酒之前,总能营造出一种悠闲无拘的氛围,趁着这段时间,杰克与理查德两人自己四处溜达。其实他们没有走得太远——只走到附近一座树木蓊郁、能够俯瞰旅馆背后的小丘上。他们脚下,旅馆游泳池水光潋滟,莉莉·卡瓦诺·索亚正轻松自在地在水中游过一圈又一圈。理查德的父亲坐在池畔其中一张餐桌旁,身上披着浴袍,白皙的脚上挂着夹脚拖鞋,一边大嚼总汇三明治,一边忙着拨电话,处理业务。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杰克问理查德。他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理查德在一旁端正地坐着,手中捧着一本书——不令人意外——是《爱迪生的一生》。

“我想要什么?你的意思是,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吗?”理查德似乎被问得有些窘迫,“这种生活应该不错吧,我想。但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要就是了。”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理查德?你老是说,以后想当个化学家,”杰克说,“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那有什么意义?”

“就是我想当个化学家啊。”理查德微笑。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我是说,当个化学家的重点是什么?因为你觉得那样很有趣?还是认为自己可以发明治疗癌症的药物,然后拯救无数人的性命?”

理查德毫不掩饰地凝视杰克,他的双眼在几个月前才开始戴的近视眼镜后方看来有些变形。

“没有,我没想过什么能不能治疗癌症的问题。那甚至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外表看来如何,整个世界确实遵照着既定的秩序运行,而且你能自己动手将它挖掘出来。”

“秩序。”

“对。你在笑什么?”

杰克笑得更开了。

“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我想找出点什么,能够让这一切——有钱的家伙追着高尔夫球、成天对着电话大吼——让这一切显得很病态。”

“已经看起来很病态了。”理查德的口气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有时候你难道不觉得,生命中存在某些大于秩序的东西?”他瞥了一眼理查德天真、带着怀疑的面孔,“难道你不希望出现一点魔法吗,理查德?”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理查德说着,脸上微微泛起潮红,“我觉得你在拿我寻开心。跟我扯魔法那套,等于是在摧毁我信仰的法则。事实上,你摧毁的是真实。”

“也许真实不只一个。”

“如果是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当然了!”理查德逐渐失去耐性。

他用力踱着步子,穿过树林,这时杰克才首次意识到,因为自己的白日梦境所引发的肺腑之言触怒了好友。个头较高的杰克两三步便追上理查德。

“我不是在拿你开玩笑。”他说,“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老说想当个化学家。”

理查德顿了一下,严肃地凝视杰克。

“别再拿这种话题让我抓狂了,”理查德说,“我希望这话题只留在这个岛上。就算我最好的朋友没发这种失心疯,光是当个美国国内少数几个神志清醒的人就够累的了。”

从此以后,每逢杰克打开话匣子,稍微流露出一点天马行空的奇想,理查德,斯洛特便会当场制止,并将它们全都归类为“西布鲁克岛那码子事”。

04

理查德从餐厅回来时,杰克已经冲过澡,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头皮上,正漫不经心地翻着理查德桌上的书籍。理查德开门进来,手上晕开一大片油渍的餐巾纸里显然包着分量不少的食物,这时杰克心里正想着,假如这人桌上摆的是《魔戒》和《沃特希普荒原》,而不是《有机化学》和《数学谜题》的话,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谈话进行得顺利一点。

“今天午餐吃什么?”杰克问道。

“算你好运。喏,南方炸鸡——是这餐厅里少数不会让你为了死去的动物成为食物链一环而产生怜悯之心的菜之一。”他将那包油腻腻的餐巾纸递给杰克。四块肥厚的鸡肉发散出的香气浓郁美味得不可思议。杰克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你什么时候吃相变得那么难看?”理查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在床沿坐下。花呢外套底下,理查德穿着一件咖啡色V领花毛衣,毛衣下摆塞进裤腰里。

杰克局促不安了一阵子,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可能和一个会把毛衣整齐地扎进长裤里的人讨论关于魔域的话题。

“我上一次吃东西,”他低声说,“是昨天中午。我有点饿了,理查德,谢谢你带炸鸡回来给我。很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炸鸡。你真的是个好人,为我冒着被开除的风险。”

“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是吗?”理查德扯着毛衣,蹙紧眉头。

“要是有人发现你在这儿,我搞不好真的会被退学,所以不要太随便。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你回新罕布什尔去。”

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杰克与理查德对望。杰克揣度着理查德,理查德则摆出坚定不移的神情。

“我知道你希望我提出合理的解释,理查德。”杰克满嘴鸡肉,“可是我先告诉你,要解释清楚非常困难。”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跟以前不同了。”理查德说,“你看起来……变老了。不只这样,你变得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变了。假如你从九月开始就跟我一起过到现在,你也会变得有点不一样。”杰克微笑,看着一身好学生装束、板着脸的理查德,他很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对理查德提起他父亲。他就是办不到。若是情势所迫,那便顺其自然,但是他自己无论如何狠不下这条心,对理查德揭露这残酷的事实。

理查德始终对杰克皱着眉头,显然正等着他开口说故事。

也许是想拖延这必须尝试说服理性的理查德相信不可思议之事的时刻,杰克问道:“住你隔壁的人要休学了吗?我从外面看到他床上摆着行李箱。”

“哦,对了,说来挺有趣的,”理查德说,“我说有趣是因为你碰巧提到相关的事。他是要走了没错——事实上,他已经不在这学校里了。可能会有人来拿他的东西吧,我猜。天晓得你又会替这件事编出什么荒唐故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隔壁那个人叫鲁埃尔·加德纳。你说你从一个传教土那儿逃出来,那个传教士就是鲁埃尔的爸爸。”杰克呛得咳了起来,理查德不以为意地说下去,“我敢不客气地说,鲁埃尔绝对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他要离开,八成也没人会难过。他父亲经营的地方一传出命案,他就接到一封电报,要他立刻离开塞耶。”

杰克好不容易把哽在喉头的那团鸡肉咽下去。

“阳光,加德纳的儿子?那家伙有个儿子?他在这里念书?”

“他这学期才转学进来的。”理查德简短回答,“之前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转眼间,塞耶中学对杰克来说成了险恶之地,这却是理查德所无法理解的。

“那他是怎么样的人?”

“虐待狂。”理查德说,“有时候,我会听到鲁埃尔的房间传出很诡异的声音。有一次我还在后面垃圾场看到一只死猫,眼睛被挖掉,耳朵也被割了。你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就像会干这种事的家伙。而且他身上老是有股味道,像是英国皇革那牌子的香水坏掉的味道。”

理查德谨慎掂量,安静了一段时间才又开口:“你真的在阳光之家待过?”

“住了一个月。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就算不是,也是地狱的隔壁了。”杰克深吸一口气,看着理查德。理查德依旧板着脸,但起码看来相信了一半。

“你一定很难接受,我知道,可是跟我一起住进阳光之家那个朋友真的是狼人。要不是他为了救我结果死在阳光之家,现在他也会出现在这里。”

“狼人。两只手毛茸茸,每逢月圆就会变身成嗜血的怪兽是吗?”理查德沉思着,环顾这狭小的房间。

杰克静候理查德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你想知道我正在做的是什么事吗?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一路搭便车,横越这个国家吗?”

“你再不说我就要大叫了。”理查德说。

“我呢,”杰克说,“正在想办法救我妈的命。”他吐露实情,这句话充满他的体内,清澈得不可思议。

“你他妈要怎么救?”理查德爆发了,“你妈搞不好已经得了癌症,就像我爸一直告诉你的那样,她需要的是医生和科学……结果你却跑上街头四处流浪?你打算拿什么回去救你妈,杰克?变魔术吗?”

杰克双眼发烫泛红。

“你说对了,理查德老弟。”他抬起手臂,按住自己湿润的眼眶,将脸埋进臂弯里。

“啊,嘿,冷静下来,嘿,真的……”理查德慌乱地拉着身上的毛衣,“别哭啊,杰克,快起来,拜托,我知道这是很糟的情况,我不是有意……我只是——”理查德无声地穿过房间,笨拙地拍着杰克的手臂和肩膀。

“我没事。”杰克垂下手臂,“不管在你眼里看来如何,理查德,我不是异想天开。”他坐直起来,“小时候我爸都叫我小流浪汉杰克,而我在阿卡迪亚海滩上遇到一个老黑人,他也这样叫我。”杰克相信理查德的同情心会让他打开心门;当他凝视理查德,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他的挚友正经严肃的脸上流露出温柔与担忧。

杰克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05

在这两名少年周围,纳尔逊馆中的生活持续自己的步调,与任何寄宿学校无异,既平静又热闹,点缀着学生的尖叫笑闹。脚步声噔噔经过理查德房门,从未停留。上方的房间传来规律的撞击声,偶尔飘来一丝音乐,过了好一阵子杰克才认出那是蓝牡蛎乐队的专辑。他从自己的白日梦开始说起。接着说到了斯皮迪·帕克。他也描述了海沙形成漩涡,并发出入声对他说话的情景。最后他告诉理查德,他是如何苦吞下斯皮迪的“魔汁”,然后腾进魔域。

“不过我觉得,那可能只是很烂的葡萄酒。”杰克说,“后来,魔汁全用完后,我发现我不一定要靠它才能腾。我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力。”

“好吧。”理查德不置可否地回应。

他竭力将魔域的情景描述得逼真生动:马车车辙清晰烙印的马路、女王的宫殿;种种不受时间影响、亘古鲜明的景象。费朗队长、病危的女王——从这里他讲起分身的事。奥斯蒙。全手村那一幕。也叫西方路的外岗路。他还把身上那些奇妙的小玩意展示给理查德:拨片、弹珠、银币。理查德放在手里简略地翻看几眼便交还杰克,未置一词。接着杰克描述起他在奥特莱酒馆悲惨的遭遇,理查德静静听着杰克的故事,双眼睁得老大。

说到在俄亥俄州西部,刘易斯堡70号州际公路休息区那段经历时,杰克小心翼翼避开关于摩根·斯洛特与奥列斯的摩根的情节。

终于杰克不得不提起他与阿狼如何相遇,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上那身亮眼的奥许考什吊带裤,杰克感觉眼眶里的泪水重新凝聚。当他说到自己如何千方百计想把阿狼弄进车里时,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令理查德吃了一惊。接着他坦承自己曾多次对阿狼感到不耐烦,此时他必须再次努力抵挡眼泪,他成功维持了一段时间——他平静地说完阿狼第一次变身那段经过,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也不曾哽咽。接着他禁不住又激动起来。愤怒驱使他滔滔不绝,直到他说到费尔德·詹克洛,他的眼眶又变得滚烫。

理查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站起来,从五斗柜抽屉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交给杰克。杰克大声地擤了擤鼻子。

“这就是我的遭遇。”杰克说,“大致上是这样。”

“你最近都看些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

“去你的。”杰克站起身,走过房间要去拿他的背包,理查德伸出手,拉住杰克的手腕。

“我不认为这些故事是你捏造出来的;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真的?”

“真的。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不过我确定你不会刻意说假话骗我。”他松开手,“我相信你住过阳光之家,我相信,真的,我也相信你有个叫阿狼的朋友在那里过世了。我替你感到遗憾。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接受魔域的事,没办法相信你的朋友是个狼人。”

“所以说,你认为我是疯子。”杰克说。

“我只是觉得你有困难。不过我不会打电话给我爸,也不会现在就赶你走。今晚我的床就给你睡。如果海伍德先生跑来查房,你比较方便躲到床底下。”

理查德多少有些端起老大的架子,他两手叉腰,批判的目光扫视寝室。

“你得好好休息一会儿。我相信这是问题的一部分。那可怕的地方把你累得半死不活,可能你压力太大了,才变得那么偏激。现在你需要休息。”

“的确是。”杰克承认。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

“我很快就得去参加篮球队的练习,这段时间你可以躲在我房里,晚一点我会从餐厅再带点食物回来。总之,你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好好休息,然后想办法回家去。”

杰克说:“新罕布什尔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