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夜,他睡在魔域异香氤氲的干草堆中。他先在草堆里挖了条通道,然后辗转反身,好让自己能接触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他聆听细小的脚步声寨率作响——田鼠热爱干草堆,他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或是从书上读到的。要是它们闯进这个窝里,那么有只名叫杰克·索亚的大老鼠,可要把它们吓得噤若寒蝉。他一点点逐渐放松,左手手指滑过魔汁瓶子的轮廓。他曾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喝水,当时他挖了一团潮湿有弹性的水草来堵住瓶口。他认为有一部分苔藓极可能从水草团上剥落,掉进魔汁里,或者早就掉进去了。还真可惜,那样不就糟蹋了魔汁辛辣刺激的口感和娇弱细腻的韵味吗?

他躺在于草堆里,温暖舒适,昏昏欲睡,觉得如释重负……仿佛原来有上百磅重的石块绑在背上,而某个好心的小精灵跑来解开了扣锁,让那些石头掉在地上。他又来到魔域了,这里有那些惊心动魄的角色与他相伴,奥列斯的摩根、手执皮鞭的奥斯蒙,还有生龙活虎的怪兽埃尔罗伊,他们全以魔域为家,而魔域本身,则是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国度。

当然,魔域是个好地方,这一点不在话下。他记得这些,从他最初的儿时记忆开始,当时所有人都还一起住在加州,还没有任何人迁居其他地方。此时此刻,为芬芳的干草环抱,浸淫在清冽馥郁的魔域空气中,杰克能感受到魔域的美好,心境格外平静。

倘若有一阵风意外拂过,将猪笼草吹得歪斜,正好露出足够飞走的开口,里头的苍蝇或瓢虫也会觉得松了口气吗?杰克并不知道……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奥特莱,远离晴天俱乐部,远离因担忧购物推车被偷走而哭泣的疯老头……最重要的是,他远离了斯莫基·厄普代克,远离了奥特莱酒馆。

这么一想,暂时待在魔域里,先走上一段再作打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绪还未停止,杰克便已沉沉睡去。

02

翌日早晨,杰克沿着西方路走了大约两三英里,享受着阳光与夏末待收割的田野土壤散放的芳香。这时一个蓄着络腮胡、身穿类似古罗马宽袍和粗布马裤的农人驾着马车经过,在他身边停下,大声问他:“小伙子,你要去赶集吗?”

杰克半带着惊奇愣愣地看着他,因为他发现那人说的并不是英语——别管什么“之乎者也”或“汝欲何往?”这种文言古话了,这完完全全不是英语。

车上还有个穿着宽松衣裙的女人,坐在络腮胡车夫旁边,她膝头揽着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小男孩。她愉快亲切地对杰克笑了笑,然后朝她丈夫翻了翻眼睛:“他是个傻人儿呢,亨利。”

他们说的不是英语……但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我都听得懂。我甚至连思考都是用这种语言……还不只这样——我连看东西都是用同样的语言,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不过就是这样。

杰克这才理解,上回他进魔域时,也是同样的情况——只不过当时他太过困惑,没有多余心思注意到这点。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怪陆离。

农夫身子往前探,也冲着杰克笑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你是不是个傻人儿呀,小伙子?”话里没有嘲笑的意思。

“不是。”杰克尽力报以最友善的微笑,同时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并非英语的“不是”,而是某种魔域语言中表示否定的字眼——他连语言和思考模式都变了(总之,他拥有一套全新的形象塑成模式——他的词汇里没有切合的字眼,不过他明白那是同样的意思),就像身上装束的改变一样。

“我不是傻蛋。只是妈妈教过我要小心路上的陌生人。”

这回农夫的妻子笑了。

“你妈妈说得对。”她说,“你也要去市集吗?”

“对。”杰克说,“我是说,我要走这条路,到西方去。”

“那就从后面爬上车吧。”农夫亨利告诉他,“日头快下山了。我想把车上的庄稼卖一卖,趁天黑前回家。这趟收成不好,不过已经是这一季最后一次收割了。九月还能收割也算运气不错了。也许有人会买。”

“谢谢你。”杰克道过谢,爬进低矮的马车后头。车里有用粗绳捆住的成堆的玉米,看起来像柴堆一样。如果这样还叫收成不好,杰克实在难以想象什么样的玉米在魔域里才称得上好——那是他见过最巨大的玉米。此外,还有小堆的笋瓜、葫芦和看上去像南瓜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是淡红色而非橘色。杰克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相信尝起来肯定非常美味。他的肚子咕噜噜叫着。自从展开这场旅程后,杰克才真正体会到所谓的饥饿——不是那种在路上打打招呼的点头之交,那种放学后用几片饼干和一杯雀巢即溶奶粉冲泡的牛奶就能打发的蒙咙欲望;饥饿更像是亲密的挚友,即使他偶尔出门远行,却从来不曾完全离开你。

他背着马车头坐,套着凉鞋的两条小腿垂在车板外,脚底几乎擦到西方路坚硬的泥地。今天早晨路上车水马龙,杰克猜想,多半都是去赶集的。亨利不时大叫,跟经过的熟人打招呼。

杰克还在揣测那些苹果颜色的南瓜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还有,他的下一餐有没有着落——突然一双小手揪住他的头发卖力一扯,杰克的眼泪顿时冒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三岁的小娃娃赤着脚站在他背后,脸上笑嘻嘻地,两只手上还缠着几根杰克的头发。

“杰森!”他母亲大声呵斥——然而却是那种洋溢着溺爱的叫声(看见这小宝贝拉头发的样子了吗?你瞧他壮的!)——“杰森,那样不乖!”

杰森咧嘴大笑,一点也不羞涩。那是个开朗傻气的笑脸,就像那晚杰克睡觉的干草堆的气味一样甜美。杰克不由地回他一个笑容……这笑容中没有丝毫心机与算计,杰克发现,他因此取得了小男孩母亲的友谊认同。

“坐。”杰森说话了。他不自觉地前后摇摆,像个老练的水手。他仍对着杰克微笑。

“呃?”

“坐坐。”

“我听不懂呀,杰森。”

“坐坐——呀。”

“我不——”

接着,这个比一般三岁大的小孩高大的娃娃,扑通倒在杰克膝上,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

坐坐——呀,嗅,我懂了。杰克感觉到下腹的痛楚往上扩散到胃部。

“杰森不乖!”他母亲用那种“你看他是不是很可爱”的溺爱语气又骂了一句……杰克森明白谁才是这车上当家的,他又漾起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笑脸。

杰克发现,杰森尿裤子了。非常、非常惊人的湿法。

欢迎回到魔域啊,杰克。

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感觉温热的尿液逐渐渗透他的衣服,杰克大笑,仰头眺望湛蓝无比的天际。

03

几分钟后,亨利的妻子走向杰克,将坐在他膝头上的小杰森抱了回去。

“噢,尿湿了,坏宝宝。”她宠爱地说道。你瞧我的小杰森多会尿!杰克心里想着,又笑了起来。杰森跟着笑了,于是亨利太太也一块儿笑开来。

她替杰森换尿布时间了杰克不少事情——跟他在原来的世界里搭便车时差不多的问题。然而在这里他必须格外谨慎。他是个外来者,可能会遇上某些看不见的陷阱。他听过父亲警告摩根……一个真正的“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杰克意识到这个女人的丈夫在旁边仔细地听着。他小心地修改故事情节来回答她的问题——不是用来找工作时说的那个版本,而是搭便车时用的那套剧情。

杰克自称来自全手村——亨利太太对这个地名只有隐约听过的印象,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很好奇,他真的走了那么远的路?杰克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那么他要往哪里去?他告诉她(也在告诉默默听着的亨利),他要前往一个叫作加州的村庄。这地方她就不知道了,连在市集上跟小贩聊天时都没听过。杰克并不意外……

他暗自庆幸亨利夫妻都没问他:“加州?谁会听过加州这种怪地方?你想编故事唬谁呀,小伙子?”

魔域里一定有很多地方——大的地区也好、小的村庄也好——是那些生活在小小范围里的居民从来没听过的。没有电线杆。没有电力。没有电影。没有有线电视可以让他们知道加州马利布或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塔景致有多美。更没有魔域版本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对他们广告:下午五点后,打到外岗的长途电话每三分钟含税只要五点八三元,每逢岁末佳节还有更多优惠。

他们居住在神秘的世界里,杰克心想。当你住在一个神秘世界里时,你不会因为没听过的地名就怀疑它的存在。跟全手村相比,加州这名字听起来也不特别奇怪。

他们都没有质疑。杰克告诉他们,他父亲去年死了,母亲又生了重病(他本来想说,女王的差役半夜闯进家里把他们的驴子强押回去,他暗笑一下,决定还是剪掉这段剧情)。母亲把身上仅有的钱交给他(不过用魔域语言说出来时,钱这个字听起来不像钱,倒像竹子),然后要他去加州村找海伦阿姨。

“真是辛苦了。”亨利太太说。她把换好尿布的杰森又抱紧了点。

“全手村离皇宫不远,对不对,小伙子?”这是邀请杰克上车后,亨利第一次说话。

“对。”杰克说,“是挺近的,我是说——”

“你没告诉我们你爸爸是怎么过世的?”

这时亨利的头转过来了。他半眯着眼,带着审查的目光,收敛起原先的亲切,宛如被风吹熄的烛焰。看吧,总是有陷阱等着你。

“他生病了?”亨利太太问道,“这年头怪病一大堆——水痘啦、瘟疫啦——日子真不好过……”

刹那间,杰克有种疯狂的欲望想说出那个故事:不,他不是病死的,亨利太太。我爸是被高压电电死的。有个星期六他出门工作,把杰瑞太太和一堆小杰瑞——包括我——留在家里。那是当我们全家都还住在墙板下的老鼠洞、没有人搬去别的地方的时候。而且你知道吗?替理查德·斯洛特家帮佣的芬妮太太在摩根叔叔讲电话的时候听到,我爸把螺丝起子插进配电盘里,结果高压电全冲出来,把他烧焦了。他被电得好惨,惨到连脸上的眼镜都熔化了,糊满他整张脸。只可惜你不知道眼镜是什么,因为你们这里没有眼镜。你们没有眼镜……没有电……没有《午夜蓝调》……没有飞机。亨利太大,千万别落得跟杰瑞太太一样的下场啊。千万别——

“别管他生什么病了。”满脸络腮胡的亨利说,“他搞政治吗?”

杰克看着他,嘴里嗫嗫嚅嚅,却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陷阱太多了。

亨利点点头,仿佛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下车吧,小子。过了这个山头,市集就到了。我想你就自己走过去,应该没问题吧?”

“可以。”杰克说,“我想没问题。”

亨利太太满头雾水的样子……不过此时她将杰森抱得离杰克远了点,好像他身上有传染病似的。

农夫回过头,视线越过肩膀落在杰克身上,他脸上的笑容混着懊恼。

“很抱歉,你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是咱们这儿都是些单纯的人——遥远的海岸边不管出了什么状况,都是要靠大人物处置的事。不管女王会不会死……当然了,她迟早有一天会过世。上天早晚自有它的安排。像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如果想插手大人物的事,只会招来凄凉的下场。”

“我爸爸——”

“我不想知道关于你爸爸的事!”亨利尖锐地打断他。他的妻子抱着小孩,颠簸着从杰克身旁走开。

“管他是好人坏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晓得一件事,就是他已经死了,我想你不会拿这件事说谎,还有他的小孩在路上风餐露宿,说起话来闪闪躲躲。不过,你听上去并不像这儿的人。所以你下车吧。你看到了,我自己也有个儿子。”

杰克下了车,为车上的年轻母亲脸上的恐惧感到抱歉——那是他带来的恐惧。毕竟农夫说得没错——小人物不该随便插手大人物的事,就算他们脑筋再好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