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有无限的组合方式,但真相只有一种存在状态。

——让·雅克·卢梭

当麦克走进木屋时,闻到了烤饼或松饼之类诱人的香味。由于萨拉玉的时空聚合把戏,吃过午饭后可能仅过了一个小时,可他却感觉像是有好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即使没有眼睛,他也可以毫不困难地找到去厨房的路。他从后门走进去时,惊讶地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这令他有些失望。

“有人吗?”他喊道。

“麦克,我在门廊上。”声音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你自己取点喝的,来我这儿吧。”

麦克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走出门,来到了前门廊上。

“老爹”斜靠在一把发旧的木质户外休闲椅里,闭着眼睛,沐浴在阳光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上帝抽空晒晒太阳?今天下午你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了?”

“麦克,你根本不明白我此时在做的事情。”

她对面摆着一把椅子,他走过去。当他坐下时,她睁开了一只眼,他们之间的一张小牌桌上放着慢慢一盘涂了新鲜奶油和许多果酱、果冻的油酥点心。

“啊,太香了!”他大声说。

“吃吧。我借用了你曾曾祖母的制作方法,也是一步步从头做起。”他咧嘴笑了。

麦克可搞不懂“从头做起”从上帝嘴里说出来是什么意思,但他决定不再多问。他拿起一块松饼,什么都没涂就咬了一口。松饼刚刚出炉,还热乎乎的,在嘴里美妙地融化。

“哇!太棒了!谢谢你。”

“哦,当你见到你曾曾祖母的时候,你得谢谢她。”

“我更希望那日子别来得太早。”麦克说完又咬一口。

“你不想知道具体日期吗?”“老爹”开玩笑地眨眨眼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麦克在吃第二块松饼时,想找到足够的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

“老爹?”他用探问的语气开口,这是他第一次真心称呼上帝为“老爹”,但他似乎并无难堪的感觉。

“哦,麦克?”她答应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脸上现出了愉快的微笑。

“我让你很为难吧。”

“嗯嗯嗯,索菲娅一定让你够受了。”

“确实够受的!我简直想象不到自己冒昧地审判了你。这听起来实在狂妄之极。”

“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老爹”面带微笑回答。

“真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麦克伤感地摇着头。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麦克。我不想你为此继续伤心。我只想我们一起渐渐把过去的事情淡忘。”

“我也想这样。”麦克说着,伸手去拿另一块松饼,“你不想吃些点心吗?”

“我不想吃,你请用吧,你知道原因吗?刚开始做烹饪的活计,免不了尝尝这尝尝那,不知不觉就让人完全没了胃口。还是你享用吧。”他边说边把盘子轻轻推向他。

他又取了一块点心,品尝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耶稣说今天下午让我见见梅西是你的主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噢,亲爱的,不用谢。这也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我一直盼着让你们俩团聚一下,我都等不及了。”

“真希望南也能在这里。”

“那样就再完美不过了。”“老爹”激动地表示赞同。

麦克默默坐着,不知她的意思,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梅西与众不同吧?”她前后摇晃着头,“哎呀,哎呀,我特别喜欢这个孩子。”

“我也是。”麦克愉快地笑了。他联想到了她的公主在瀑布后面的情景。公主?瀑布?等一等!眼前的景象颠倒了,“老爹”看起来像是杂技演员翻了个跟头。

“你显然知道我女儿对瀑布,尤其是对摩尔诺马公主的传说很着迷。”

“老爹”点点头。

“这就是原因所在吗?她必须一死,你才能改变我吗?”

“老爹”身子前倾:“打住,麦克,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

“可她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她当然喜欢。这正是她赞赏耶稣为她和整个人类所做事情的原因所在。有关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献出生命的故事,是你们世界里的一条金线,既揭示了你们的需要又展示了我的心意。”

“可假如她还在人世,我现在就不会再这儿……”

“麦克,我无法形容的悲剧中成就无法想象的善,但并不因此就意味着我精心策划了那些悲剧。不要假定我利用的事情就是我造成的,都是出于完成我目标的需要。那只会是你对我形成错误的念想。神恩并不依靠受苦而存在,可是但凡受苦的地方你都能找到多方面多色彩的神恩。”

“这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我的痛苦可能造成她的生命夭折,我就难过不已。”

“麦克,她不时你的祭品。她现在是、也将一直是你的快乐。对她来说,这样的作用已经足够。”

麦克安坐在椅子里,眺望周围的景色。

“我感觉很满足。”

“是啊,你吃掉了一大半的松饼。”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笑道,“这个世界看起来明亮了一千倍,我也感觉敞亮了一千倍。”

“麦克,确实如此。要当整个世界的法官可不容易啊。”“老爹”的微笑使麦克安下了心,这个新话题挺安全。

“评判你也是这样。”他补充说,“我搞得一团糟……比我想的还糟。我完全误解了你在我生活中的实质。”

“麦克,不是完全误解。我们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刻。所有我们别再制造更多的误解了。”

“不过,把你和耶稣比起来,我总是更喜欢耶稣。他让人感觉非常仁慈,而你让人感觉非常……”

“无情?这是不是很可悲?耶稣来到人世向人们展示我的本质,但大多数人只相信这是他的个性。他们(特别是宗教界的人物)在大多数时候仍将我们对立起来,正如好警察和坏警察。当他们想要人们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时,他们就需要一个严厉的上帝。而当他们需要谅解时,就转向耶稣。”

麦克竖起一根指头,说:“真是这样。”

“其实我们都在他之中。他实在是反映了我的内心。我爱你并引导你爱我。”

“可为什么是我?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麦肯齐·艾伦·菲利普斯?为什么你要爱这么乱糟糟的一个人?既然我内心对你有那样的感觉,我对你有各种指控,你为何不怕麻烦,一直想要我领悟呢?”

“因为爱。”“老爹”回答,“麦肯齐,要记住,我对你将会做的事情和你将要做出的选择好不惊诧。我已经知道了。我们这么说吧,举个例子,当然是假设的,我想要教你如何不躲藏在谎言里。”她说话时对他眨眨眼,“呃,我知道在你真正听我说话之前,你会遇到四十七境遇——此后你才能清晰地听到我的话,表示赞同并改变自己。所以当第一次你不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沮丧和失望,我非常兴奋。还有四十六次要做呢。而第一次将是有朝一日——就是今天,建造医治之桥的一块砖,到时候你会从桥上走过。”

“好吧,现在我感到内疚了。”他承认。

“告诉我在你身上是如何起作用的吧。”“老爹”轻声笑了。

“麦肯齐,说正经的,这不是感到内疚的问题。内疚不可能帮助你在你自身找到自由。内疚充其量只是促使你更加努力地遵守某些外在的伦理。而我与内在相关。”

“可是,你刚才所说,我指的是躲藏在谎言里这句话。我的大半生一直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活着。”

“亲爱的,你是在苦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你父亲相当残忍地伤害了你,生活伤害了你。谎言是幸存者最容易找到的避难所之一。它给你某种安全感,在那里你必须只依靠自己。但那是个黑暗的地方,对不对?”

“是那么黑暗。”麦克摇摇头咕哝道。

“可你想不想放弃谎言对你承诺的力量和安全感呢?这就成了问题。”

“什么意思?”麦克抬头看她,问道。

“谎言是一个小堡垒,在里面你会感到安全和强大。通过那谎言的小堡垒,你试图支配你的生活并操纵别人的生活。但堡垒需要围墙,于是你就构建一些。这些围墙就是你为谎言辩解的理由。比如你是为保护某些你爱的人、不让他们感到痛苦才这么做的。不管用什么方式,只是要让你自己对谎言感到心安理得。”

“不过,我没把字条的事情告诉南,是因为这会给她造成很多伤害。”

“看看,麦肯齐,你就在这么做,你自己下判断。你所说的是一个赤裸裸的谎言,而你却看不出来。”她身子前倾,“你想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麦克明白“老爹”要进入他内心深处,但他不仅不担心,反而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不再因内心的伤疤而感到尴尬。

“不,不——用,”他把自己的回答拉得很长,还对她傻笑,“往下说就是了。”

她也对他笑笑,然后一脸庄严,“麦克,真相在于,你不告诉南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你想让她免受痛苦,而是你害怕不得不应付你可能遭遇的情感——既来自她也来自你自己。情感把你吓住了,麦克。你想要保护的是你自己,不是她!”

他往椅背上一靠。

“老爹”绝对正确。

“不仅如此,”她继续说,“这个谎言不是出于爱。你的谎言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充当了你与她的关系、她与我的关系的阻碍者。假如你告诉她的话,也许她此时会在这里同我们在一起。”

“老爹”的话就像朝麦克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你也希望她来?”

“假如她有机会作决定的话,来不来得由你和她一起决定。麦克,问题在于,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你总是忙于保护她。”

他再次在内疚里挣扎,“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麦肯齐,把事情告诉她。你要面对走出黑暗隐秘处的恐惧,把事情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让她的谅解医治你。请她为你祈祷,麦克。去冒坦诚的风险。当你又把事情搞糟的时候,再次请求原谅。亲爱的,这是一个过程,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不要让谎言搞得生活晦暗无光。要记住,你的谎言再大也大不过我。我能够不受它们的影响。但这不等于说谎言就是可以接受的,就不必去消灭它们引起的损害或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要是她不原谅我该怎么办呢?”麦克知道这才是这些天一直深藏在内心的恐惧。让他感到更加安全的方式,是在旧的谎言堆在继续添加新的谎言。

“啊,麦克,那是信任的冒险。信心可不会在确定无疑的房里成长。我不是要告诉你南将会原谅你。也许她不愿原谅或不能原谅,但我居于你之中的生命将借助事情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来改变你,让你自己选择去做一个说真话的人,那将是比让死者复生更伟大的奇迹。”

麦克靠着椅背,让她的话语渗透进内心。

“你会原谅我吗?”他最后问道。

“好早以前就原谅了,麦克。要是你不相信,去问耶稣吧,他就在那儿。”

麦克啜了一小口咖啡,居然发现咖啡还同他刚坐下时一样烫。

“可我一直竭力要把你拒绝于我的生活之外。”

“当人们将独立看成宝藏时,他们都执迷不悟。他们拼命隐藏和掩盖身患的恶疾。他们在跟上帝的离异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和价值,并竭尽全力来捍卫。难怪恩典反而没多少吸引力了。在这种意义上,你一直试图从内部紧锁心智的大门。”

“但我并不成功。”

“那是因为我的爱比起你的愚蠢大得多。”“老爹”说着眨眨眼,“我利用你的选择完美地达到了我的目的。麦肯齐,有许多人都像你,最终把自己锁紧非常狭小、有魔怪出没的地方,那里最终会背叛他们,那里会令他们失望。由于深陷恐怖之中,他们再度获得了回归我的机会。而他们信赖的宝藏将成为他们自我毁灭的温床。”

“这么看来,你利用痛苦来迫使人们回归你吗?”麦克显然对此并不赞成。

“老爹”身子往前倾,温柔地抚摸麦克的手。

“亲爱的,你这么想我,我也原谅。你对现实的认识如此迷茫,对你自己的判断却如此深信不疑,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你去认识(更不用说想象了)谁是真正的爱和善,对你来说有多么困难。真实的爱从不需要逼迫。”她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把身子往后一靠。

“可是,假如我没理解错的话,自私的后果先是带我们走向谬误的终点,然后再帮助我们重新找到你。自私的后果是这整个过程的组成部分。这就是你不阻止邪恶的原因吗?这就是梅西出于险境时你不警告我,也不帮助我们找到她的原因吗?”麦克的声音里不再带有指责的语气。

“假如只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麦肯齐。没有人明白我怎样一次次从恐惧中拯救了世界,就因为人们看不到未曾发生的事情。从独立中涌出了各种邪恶,而独立是你们的选择。假如我只想要废止独立的各种选择,你所知的世界就将不复存在,爱也将失去意义。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学校操场,我在那里保护我所有的孩子免受邪恶的侵害。邪恶是你们带给我的这个时代的喧嚣,但它不用有最后的决定权。现在它触动了我爱的每个人——信奉我的和不信奉我的。要是我消除了人们选择的后果,就毁灭了爱的可能。强迫的爱根本就不是爱。”

麦克双手挠着头发,叹息道:“这要理解起来太难了。”

“亲爱的,让我给你讲讲你不解的原因之一。这是因为你拥有世人共有的狭隘观点。不管你是否理解,你们和这次创世都不可思议。你们奇妙得超出想象。仅仅由于你们做出了可怕而灾难性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你们就不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你们本来就是我创造的顶峰和关爱的中心。”

“可……”麦克刚要说话就被她打断了。

“同样别忘了,你们既处于伤感和心痛之中,也被美、造物的奇妙、艺术、你们的音乐和文化围绕;你们四周荡漾着各种声音,有欢笑的、表达爱的、低声祝愿的,以及新生、改变、和解和原谅。这些东西同样也是你们选择的结果——每项有形的或无形选择的结果。那么麦肯齐,我们该取消谁的选择?也许我当初就不该创世?也许在亚当选择独立之前就该阻止他?那你再要一个女儿的选择呢?你父亲殴打你的选择又怎样?你们要求独立,可随后又抱怨我实在太爱你们而把它给了你们。”

麦克露出了微笑,“我此前已听过这些话了。”

“老爹”也对他微笑。伸手取过一块点心。

“我说过,索菲娅会让你够受的。麦肯齐,我的目的不是为我舒服,也不是为你舒服。我的目的一直是、也只是一种爱的表达。我想要从死中求生,从绝望中造就自由,把黑暗变成光明。你看到的是混乱一片,我看到的则是碎片。一切事物都必须得到展示,即便要将那些我爱的人(甚至是我最亲近的人)置于发生可怕悲剧的世界之中。”

“你说的是耶稣,对不对?”麦克轻声问。

“对,我爱那个孩子。”“老爹”目光移向别处,摇了摇头,“你知道,一切都是关于他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他放弃了什么,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麦克感觉感情正在涌起。看着“老爹”谈他儿子时,有什么深深触动了麦克。他想问又迟疑不决,但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

“老爹,我有一事不明,你能帮我理解吗?耶稣到底用他的死完成了什么使命?”

她仍远远眺望着森林,挥着手说:“哦,这使命不算特别重大,只是在创世的基础上准备好了爱需要的一切东西。”“老爹”庄严地说完,转脸,面露微笑。

“哇,真是大手笔啊。你能屈尊解释一下吗?”麦克冒昧地问。话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

“老爹”没有生气,只是对他咧嘴一笑。

“天哪,你是不是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你开始得寸进尺了。”

麦克报以一笑,不过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什么都没有说。

“就像我说过的,一切都是关于他的。创造和历史都是关于耶稣的。他就是我们目的的中心,现在我们在他之中是完全的人,因此我们的目的与你们的命运永远联系在一起。你可以说我们在你们身上孤注一掷。并不存在第二个选择。”

“似乎相当冒险。”麦克这么推断。

“对你来说可能是吧,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疑问,我会得到。”“老爹”往前坐了坐,把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

“亲爱的,你问我耶稣在十字架上完成了什么,那么现在仔细听我说吧:通过他的死和复活,现在我完全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整个世界?你指的是那些信仰你的人,对不对?”

“整个世界,麦克。我要告诉你,和解是一条双行道,我已彻底做完了这方面的事情。爱不是去强加一种关系,而是去开辟道路。”

说到这里,“老爹”站起来,收拾了盘子,准备拿到厨房里去。

麦克摇着头仰望苍穹,“这么说,我真的不懂什么是和解,而且惧怕感情。你是这个意思吗?”

“老爹”没有马上回答,她摇着头转身走向厨房。麦克无意中听到她嘟哝了一句,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人啊,有时候真是傻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帝叫我傻瓜,这是真的?”他隔着纱门冲着里面嚷道。

他看见她在转过拐角之前耸了耸肩,然后,她朝着他的方向大声说:“别人批评得有理,你就该接受啊,亲爱的。对,先生,别人批评得有理,你就该接受……”

麦克笑着把身体向椅背上一靠。他感到已经结束了,脑袋塞得满当当,胃里也是如此。他把剩下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放在操作台上那堆脏盘子里,然后亲了亲“老爹”的脸颊,朝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