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胆敢自命为真理和知识的评判者,都会被诸神的笑声淹没。

——爱因斯坦

啊,我的灵魂……为他预备好了,他知道如何寻根问底。

——T·S·艾略特

麦克沿着小径走去。这条小径绕过瀑布,里湖渐行渐远。麦克穿过一片密集的雪松林,不到五分钟已到小径尽头。小径直接把他引向一面石壁,石壁表面隐约显现一扇门的轮廓。显然,他该进入。于是,他迟疑着伸手一推。他的手竟然穿过了墙,仿佛墙并不存在。他继续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直到整个身体都穿过看上去很坚固的石壁。里面漆黑一片,两眼茫茫。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前伸,在漆黑中冒险走了小小几步,停住。当他想喘口气时,恐惧袭来,他不知是否该继续往前走。一刹那,胃里一阵紧,“巨恸”沉重地压上他的肩头,几乎令他窒息。他焦急地想要退回光明之中,但最终还是相信,耶稣让他来此绝非出于恶意。于是,他摸索着继续向前。

刚从光天化日进入幽深如斯的黑暗,视线受了刺激,现在渐渐恢复过来。他用了一分钟,辨认出一条弯向左边的通道。当他顺着通道走的时候,身后入口处的光亮暗淡下来。渐渐消散,变成映照到前面墙上的微光。

走了将近一百英尺,通道急转向左,乍看之下似乎只有一个分外开阔的空间,但随后发现竟到了一个山洞的边缘。他猜那是个大洞穴。唯有的光源增强了他的错觉,那是一片包围他的朦胧散开的光圈,它的四下都只能照亮十英尺远。在远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漆黑一片。此处的空气让人沉重压抑,一股随之而来的寒气简直要摄人心魄。他低头看去,宽慰地看到来自地面的微弱反光——不是坑道的烂泥和石块,而是平滑的、像磨光的云母一般黑亮的地面。

他勇敢地往前一步,注意到光圈竟跟着他一起往前,照亮了再往前一点的地方。他更自信了,开始缓慢而从容地前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地面,怕地面随时会陷落。他只顾脚下,结果撞上了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

是一把椅子,坐上去大概很舒服的木头椅子。它就在那里,周围……什么都没有。他马上决定坐下来等待。于是,他坐下,那暗中帮助他的光线继续往前移动,就像他仍在行走。他此时能辨认出,前面正对着他的地方有一张颇大的乌木桌子,没铺桌布。当光线汇聚到一处时,他跳了起来,他终于——见到了她!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茶色的美貌女子,极像西班牙人,一袭深色长衣飘拂不止。她直直坐着,有如最高法院的法官那么威严,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她如此美丽,”他心道,“美得令人深感绝望。”在昏暗的光线中,很难看清她面庞的实际轮廓,因为她的头发和衣衫既衬托她的面庞,也与她的容貌融在一起。她的双眸闪烁动人,有如通向灿烂星空的入口,反射着某种来自她心底的光亮。

他不敢说话,空间的焦点完全落到她身上,他怕自己的声音只会被聚焦到她身上的强烈情绪吞噬。他想,我好似打算对帕瓦罗蒂说话的米老鼠。这个想法令他露出了微笑。仿佛以某种方式从这个怪诞的情景中分享到了快乐,她对他回以微笑。四下明显亮了起来。这一切使麦克意识到,有人在这里等他,他在这里接受欢迎。她似乎那么熟识,似乎早就认识她,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他心里明白,这并不可能。

“要是可以的话,请问……我的意思是,你是谁?”麦克说完,张口结舌,顿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怎么真像米老鼠,一切声响在这空荡寂静之中似乎来去匆匆,但随后又幽幽回荡,仿佛回声在萦绕。

她对他的疑问置若罔闻。

“你明白你为何在这里吗?”犹如一阵清风拂去尘埃,她的声音温柔地领着他逐渐清醒。他几乎可以感觉她的话语如雨水洒落头上,融入他的脊髓,奇妙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战栗起来,缄口不言。他只想听她说话,在他能在此处的所有时间里,对他或对任何人说都行。但她在等待。

“你知道。”麦克轻轻地说,嗓音突然变得异常深沉。洪亮,使得他都疑惑谁在背后发话。他仿佛知道自己说出的是真话……听起来就是真话。

“我搞不清楚……”他继续说道,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目光转向地面,“没人对我说过。”

“好吧,麦肯齐·艾伦·菲利普斯。”她笑了起来,引得他赶紧抬头看她。

“我来这里帮你。”

假如彩虹能够出声,花儿生长有响动,一定就是她的笑声。这是一场光的阵雨、一种交谈的邀请,麦克跟着她一起轻轻微笑,甚至都不知道或不在意为何如此。

不久,又是一片沉默,她的神色尽管依然很温和,却分外热切,仿佛她能看透伪装的表面,深深进入他的内心,甚至不曾提及的地方。

“今天是一个非常庄严的日子,会有非常严肃的结果。”她停顿一下,就像要给分量已着实不轻的话语再增加几分,“麦肯齐,你在此部分是因为你的孩子们,部分也是为了……”

“我的孩子?”麦克打断她,“你是什么意思?我在这儿是因为我的孩子?”

“麦肯齐,你爱孩子的方式,是你亲生父亲对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根本做不到的。”

“我当然爱我的孩子。每个做父母的都爱自己的孩子。”麦克强调,“但同我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讲,父母确实都爱自己的孩子。”她回答,但不理会第二个问题。

“一些父母自己深受伤害,使得他们不那么爱孩子了,还有一些人,几乎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孩子,你应该明白这些。但是你,你确实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孩子。”

“我从南那里学到了许多。”

“我们知道。你确实学到了,不是吗?”

“我想是的。”

“在人性破裂的未解之谜中,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学会去爱,接受改变。”她平静得如同风和日丽下的海洋。

“那么麦肯齐,我可以问你最喜欢哪个孩子吗?”

麦克心里微笑。孩子们都已长大,要回答这个问题够为难的。

“我对每个孩子都差不多,不偏心。我爱他们之处各不相同。”他说着,仔细地斟酌言辞。

“对我解释一下,麦肯齐。”他颇感兴趣地说。

“好吧,我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个性唤起我独特的反应。”麦克让身子在椅子里坐稳。

“记得老大乔畜生以后,我完全被这个神奇的小生命迷住了,我甚至担心自己是否还会给第二个孩子留下爱。可等泰勒降生,他仿佛给我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天赋,使我能付出全新的、特别的爱。现在想来,即如同‘老爹’所说,她对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当我想到我的每一个孩子,我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说的好,麦肯齐。”她明确表示赞赏。此时的她身体稍稍前倾,语调依然柔和而庄重。

“可当他们没有按照你想要的去做,他们做出的选择和你希望不同,或者他们言行粗鲁、寻衅好斗的时候,情况又如何呢?当他们在别人面前令你难堪,你会怎么样?你对他们的爱会因此受到影响吗?”

麦克从容不迫地回答:“真的不会。”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情,即便凯特有时不信。

“我承认这些事确实会影响我的情绪,有时甚至令我尴尬或气恼,但即使他们行为不当,他们依然是我的儿女,他们仍是乔舒或凯特,他们永远是我的孩子。他们确实可能会伤害我的自尊,但不会影响我对他们的爱。”

她往后一靠,笑了。

“麦肯齐,你表达真爱的方式很明智。那么夺人都相信爱会增长,但随着认识的增长,爱自然要扩大容量。麦肯齐,你爱你的孩子们,心怀对他们深切的了解和非凡,真实的关爱。”

她的赞扬让他有些腼腆。他盯着地面。

“哦,谢谢,不过我和许多人一样做不到这个。我的爱多数时候倾向于附带着很多先决条件。”

“但这是一个开端,不是吗?麦肯齐。你并未超越你作为父亲的局限,只有上帝和你一起做才行,上帝把你的爱带上正轨。现在你爱孩子的方式,与天父爱孩子的方式大为相同。”

麦克听着听着,下巴不自觉地绷紧,感觉怒气再次开始上涌。本该使他感到安心的赞扬之辞,此时听来更像一剂苦药,令他无法下咽。他试着放松以掩饰情绪,但一接触她的目光,他明白为时已晚。

“嗯……”她若有所思地说,“麦肯齐,我的生命话惹你不安了?”此时她凝视的目光令他不安。他又赤身裸体的感觉。

仍是沉默。麦克竭力保持镇定。他隐隐听见,母亲的忠告在耳畔回响:“要是你没什么中听的话要说,最好什么都别说。”

“哦……不,真的没什么。”

“麦肯齐,”她提示道,“这个时候你母亲的经验可不一定管用。这时要的是坦诚和忠实。你不相信天父非常爱他的孩子们,对不对?你并不真心相信上帝是至善,对不对?”

“梅西是他的孩子吗?”麦克追问。

“当然!”她回答。

“那我得说!”他站起身,不假思索,“我不相信上帝非常爱他所有的孩子!”

他说出来了,他的指控此时在大厅四周的墙壁(不管那是什么墙壁)之间回荡。愤怒的他正要发作的档口,那位女子依然保持平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缓缓地从高背椅中站起,无声无息地将身子朝后挪了挪,示意他过去。

“你为何不坐到这儿?”

“那就是坦诚惹的祸,烤炙人的椅子?”他嘲讽地嘟哝道,没有动步,只是用目光回敬她。

“麦肯齐。”她仍旧站在那把椅子的后面,“刚才我开始说到今天你为何在这里。你在这里,不仅是因为你的孩子,也是为了审判。”

当这些话在大厅里回荡,恐慌潮起潮落,在麦克内心起伏,他慢慢跌坐在椅子里。种种回忆掠过心头,活像老鼠面对上涨的洪水纷纷窜逃,他顿时感觉自己有罪。他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想在往事情景再现和情感的猛攻中找到某种平衡。他个人的缺陷赫然显现,他几乎可以听到内心的隐秘处有一个声音在吟诵曾犯下的罪过目录。随着这个目录越列越长,他的恐惧不断加深。他无可申辩。他知道灾祸临头。

“麦肯齐……”她刚要说就被打断。

“现在我明白了。我死了,对不对?这就是我能见到耶稣和‘老爹’的原因,因为我已经死了。”他身子往后靠,抬头朝着黑暗望去,胃里一阵不适,“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望望那位耐心看他的女子。

“我死了多长时间了?”他问。

“麦肯齐,”她说,“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可你还没在你的世界里安眠长睡呢,我想你是误会……”

麦克再次打断了她,“我没死?”此时他心怀疑虑,有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还活着?可我想你刚才说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审判?”

“我说了。”她确认,脸上却现出兴味十足的表情,“可是。麦肯齐……”

“审判?我没死就要接受审判?”他第三次打断她。他琢磨着听到的话,怒气替代了恐慌。

“这看起来太不公平了!”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已在失控。

“别人也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人还没有死就接受审判吗?我要是改了呢?我要是在余生中改好了呢?要是我后悔了呢?那又会怎样?”

“麦肯齐,你有什么药悔改的?”她问道,对他的发作并不惊慌。

麦克慢慢坐回去。他低头看着平滑的地面,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咕哝道,“我思绪乱糟糟的,是不是?”他抬起头。

“是,你是够乱的。”她报以微笑。

“麦肯齐,你就是一堆可怕的混乱,不过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表示后悔,至少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麦肯齐,你来这里不是来接受审判……”

“可是,”他又插话,“我想你说过我……”

“来这里是为了审判?”帮他说完这话,她依然保持着冷静和温和,犹如夏日里的一阵微风。

“我是说过。但你不是这里的被告。”

麦克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话让他放下心来。

“你要做的是——法官!”

当他领会她话中的意思时,胃里又是一紧。最终,他把目光落到椅子上。

“什么?我?还是免了吧。”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没有能力当法官。”

“啊,这可不对。”回答很快,带有一丝顽皮的嘲弄,“即便你跟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你也已经变得非常睿智。再说,在你的一生中已经评判了许多事物。你曾评判别人的行为,甚至动机,就好像你已设法了解到了真相。你评判皮肤的颜色、肢体语言与身体的气味。你曾评判历史和关系。你甚至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评判某人一生的价值。人人都说你做起事情来得心应手。”

麦克感觉脸发烫。他必须承认,自己一生确实一直在评判这评判那。但别人都是这样,不是吗?谁不是凭一时印象就对别人匆忙下结论?又是它在作怪——以自我为中心的视角,他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整个世界。

“告诉我,”她问道,“要是你不介意,你的评判是基于何种标准?”

麦克抬头,想与她的目光相遇,却发现一旦他直视她的时候,他的思绪就摇摆不定。一旦凝视她的眼睛,想保持连贯而符合逻辑的思路似乎根本不太可能。他只好移开目光,去看角落的黑暗,希望以此能使思绪集中起来。

“当时并无明确标准,”他终于承认,声音虚弱,“我承认做出哪些评判时自以为相当公正,可现在……”

“当时你当然觉得很公正。”她就像是在声明一个事实,陈述一个惯例,不是特别针对那个时刻——那个令他羞愧和悲伤的时刻而言。

“要评判,你得认为自己高于被你评判的人。好吧,今天你有机会尽情发挥你的才能。来吧。”她说着,拍了拍椅背,“我要你坐在这里。来吧。”

他犹豫却又顺从的走向她和那把等着他的椅子。每走一步,他都感觉自己似乎在变小,要么就是她和椅子在变大,他说不出究竟为何。他爬上那把椅子,硕大的桌面横在面前,他的两脚刚刚能够着他,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实在渺小。

“嗯……我要审判什么案子?”他转过身,仰脸问她。

“不是案子。”她顿了一下,走到了桌边,“是人。”

他心中不安的感觉在迅速增长,坐在超大的宝座上也于事无补。他有什么权力去审判别人?纵然,从一定程度而言,他几乎评判过每个他见到的和许多素未谋面的人,这本已有罪。但他明白,他的自我中心的表现绝对有罪。他现在怎么敢去审判别人?先前所有的评判都那么肤浅,都是基于外表和行为,心态变化、某种偏见就能轻易左右他对事情的看法,以满足抬高自己、获取安全或归属的需要。他意识到内中的恐慌又要抬头了……

“你的想象力,”她打断了他的思路,“在这个时刻对你没有多大帮助。”

他心里想着“别开玩笑了,夏洛克,”但从嘴里出来的话却软弱无力:“我实在干不了这个。”

“你是否胜任还有待认定,”她微笑着说,“另外,我不叫夏洛克。”

麦克得感激黑暗的房间暂时隐藏了他的尴尬,接踵而至的沉默却让他备觉难受,他感到实际的几秒钟似乎被无限拉长了。他用着几秒的时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么,谁是我要审判的人?”

“上帝,”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以及人类。”她说到这些的语气,就仿佛这无并特别重要之处,好像只需要动动口舌,好像这是常发生的事情。

麦克呆住。

“你一定在开玩笑!”他喊道。

“为什么不呢?你肯定认为你的世界里有许多人应该接受审判,至少那些对许多痛苦和伤害负有责任的人应该受到审判?那些靠剥削世间穷人过活的贪婪之徒是不是应该受到审判?那些使年轻人命丧沙场的人是不是该受到审判?麦肯齐,那些殴打妻子的男人是不是该受到审判?那些无辜殴打儿女以发泄紫自身痛苦的父亲又怎么样呢?麦肯齐,他们是不是应该受到审判?”

麦克能感觉自己的愤怒此时犹如汹涌的潮水猛烈上涨。他深陷椅子之中,只想保持住平衡,来对抗脑海里往事的冲击,但他可以感觉自己的控制力正渐渐减弱。他攥紧拳头的同时,胃一阵紧缩,呼吸急促起来。

“那个伺机杀害无辜小女孩的人,他又怎样呢?麦肯齐,怎么对待他?此人有罪吗?他应该受到审判吗?”

“是!”麦克嘶声喊道,“让他下地狱!”

“他对你的损失负有责任吗?”

“当然!”

“他的父亲呢?那位父亲使儿子变成心灵扭曲之人,他也应该受到审判吗?”

“当然!他必须接受审判!”

“麦肯齐,我们该往前追溯多远?这种绝望遗产可以一直追溯到亚当,他有没有责任?可干嘛要到那里为止?上帝呢?是上帝开始了这一切。上帝应该承担责任吗?”

麦克心乱如麻。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法官,而更像一个被告。

女子可是一发不可收拾:“麦肯齐,这不正是你的困惑之处吗?不正是这种想法给‘巨恸’火上焦油吗?怎么能信赖这样的上帝?审判你这样的父亲审判这样的天父理所当然!”

他的怒气再次像熊熊火焰一般燃起。他想要反击,可她说的话句句属实,无可否认。

她接着说:“麦肯齐,那不正是你抱怨的吗,上帝令你失望了,他令梅西失望了?早在创世之前,上帝就知道你的梅西有一天将受到虐待,可他偏偏还要创世?他明明有力量去阻止,却要让那个变态的畜生把梅西从你爱的怀抱里劫走。麦肯齐,上帝不该承担责任吗?”

麦克木然的盯着地面,脑海中显现的纷乱图景使他的情绪骚动不安。最后,他脱口而出,声音比他想要的更大,而且手指直指着她:“是!上帝该承担责任!”小木椎落在他扥心里,这个指控在大厅里回荡。

“那么。”她口气坚决地说,“既然你轻而易举就判决了上帝,你当然也能判决世上诸人。”她的语气又变得不动声色。

“你必须在你的孩子中选择两个到上帝的新天国和新世界中获得永生——只能选择两个。”

“你必须选择你的三个孩子永远处于地狱之中。”

麦克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话,恐慌袭上心头。

“麦克齐,”此时他的声音就像他第一次听到时那么平静和美,“我只不过请你去做你认为上帝在做的事情。他了解每一个人自胎儿以来的情况,你了解的那么深那么清楚,而你对自己孩子的了解深度根本无法达到。他按照对他儿女本质的认识来爱世间每个人。他相信判处大多数人受永远的折磨,远离他的存在,得不到他的爱。我说的对不对?”

“我猜是这样,我只是、从未这样想过。”麦克处于惊愕之中,说话有些结巴。

“我只是设想上帝会以某种方式这么做。地狱这个话题谈起来从来都很抽象,不是我真的要人……”麦克颇为迟疑,他意识到自己想要说的话不太还听,“不是说我对某人真的那么狠。”

“那么,你想象上帝做起来很容易,而你却做不了?来吧,麦肯齐。你判处你哪三个孩子你下地狱?如今凯特老和你作对。她对你不好,说过伤害你的话。也许第一个选择她最符合逻辑。怎么判决她?麦肯齐,你是法官,你必须选择。”

“我不想当这法官。”他说着站了起来,心跳加速。这不可能是真的。上帝怎么能叫人在孩子中作选择?就因为凯特曾冒犯他,就要判处她(或任何其他孩子)永远下地狱?即便凯特、乔舒、乔或泰勒干下了某种邪恶的罪行,他也不会那样判决,他不能!对他来说,这与他们的表现无关,只与他对他们的爱有关。

“我不能。”他轻声说。

“你必须做。”她回答。

“我不能。”他声音更大,情绪更激烈。

“你必须做。”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轻柔。

“我——绝——不——”麦克喊道,血液在体内沸腾起来。

“你必须做。”她低声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愿意!”他尖叫喊道,话语和情感一齐涌出。女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等待。最后,他看着她,眼中充满恳求。

“我能代替吗?假如你需要有人永远受折磨,那就让我代替他们。这样可以吗?我能这样做吗?”他跪倒在地,哭泣着,乞求着,“请让我代替我的孩子去吧,求你了,我会很高兴……求你了,我乞求你。求你了……求你了……”

“麦克齐,麦克齐,”他低声说着,话语犹如酷热中的一丝凉意。她讲他搀扶起来,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到笑靥如花。“你此时的话就像耶稣所说。你判决得很出色。我真的为你骄傲!”

“可我什么判决也没做。”麦克迷惑不解。

“哦,你已经做了。你已经裁定他们值得去爱,即便要付出你的一切。这正是耶稣的爱。”当他听到这些话的时,他想起自己的新朋友还在湖边等着呢。

“现在你该明白‘老爹’的心思了,”她补充道,“‘老爹’全心全意爱着他所有的孩子。”

梅西的影子当即映上他的心头,他感觉浑身一阵发冷,汗毛竖立。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坐回椅子。

“麦肯齐,怎么了?”她问。

他知道隐瞒也没用。

“我明白耶稣之爱,但上帝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发现他们俩一点都不像。”

“你和‘老爹’在一起过得不愉快吗?”她惊奇地问。

“不是,我爱‘老爹’,且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她很了不起,但她和我知道的上帝很不一样。”

“也许我只是没感觉到上帝在全心全意地爱着梅西。”

“那么审判要继续下去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悲哀。

这话另麦克顿了一下,但只是片刻。

“我该怎么去想呢?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上帝爱梅西,怎么能让她遭受那么悲惨的事?她多么无辜。她没犯过该遭此劫的罪过啊。”

“我知道。”

麦克接着说:“上帝是用她来惩罚我对父亲的所作所为?这不公平!她不该遭受这个。南不该遭受这个。”他泪如泉涌,“理应由我承担——不是她们!”

“麦肯齐,这就是你的上帝吗?难怪你陷入如此悲痛而无力自拔。‘老爹’不是这样的,麦肯齐。她不是在惩罚你、梅西与南。这不是她做的事情。”

“可她没有出来阻止。”

“是啊,她没有出面阻止。她不阻止许多令她痛苦万分的事情。你的世界已受到严重损毁。你要求独立,现在你又对非常爱你、把独立给了你的上帝怒气冲天。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都不是‘老爹’希望和预期的。如今你的世界迷失在黑暗和喧嚣之中,可怕之事会降临到她特别喜欢的人头上。”

“那么她为什么对此无所作为?”

“她已经……”

“你是指耶稣做的事情?”

“你不是也见到了‘老爹’手上的伤痕吗?”

“对那些伤痕我真是搞不懂。她怎么能……”

“那都是为了爱。她选择了十字架,因为有爱在,慈悲在那里战胜了正义。你想要她为了大家而选择正义吗?‘亲爱的法官’,你想要正义吗?”她说话时带着微笑。

“不,我不想。”他说着低下了头,“别为了我这么做,也别为了我的孩子这么做。”

她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梅西必须死。”

“她不是非死不可,麦肯齐。这不是‘老爹’的计划。‘老爹’从不需要通过恶来完成善。是你们人类欣然接受了罪恶,‘老爹’则施以善报。发生在梅西身上的事情是魔鬼干的,在你的世界里谁都无法豁免。”

“可这太让人伤悲,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路是有的,只是你现在还看不到。从你的独立回归吧,麦肯齐。放弃当‘老爹’的法官,认识她的真实本心。随后你将能在你的痛苦之中接受她的爱,而不是凭借你认为宇宙该如何如何这种自我为中心的感受把她推到一边。‘老爹’已潜入你的世界之中,与你同在,与梅西同在。”

麦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想再当什么法官了。我真心想信赖‘老爹’。”当麦克绕过桌子走向他先前坐的椅子(相比之下简朴多了)时,他都没注意到房间再度亮堂起来。

“可我需要帮助。”

她伸出双臂拥抱麦克。

“麦肯齐,现在听起来像是回家的旅程开始了。当然得回归啊。”

山洞里的宁静突然被孩子的笑声划破。这声音似乎是透过一面墙传来的。随着房间越来越亮,麦克此时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面墙、当他盯着那个方向看时,石头表面变得越来越透明,白天的光线渗透进了房间。麦克吓了一跳,他透过烟雾望去,最终辨认出在远处玩耍的孩子们模糊的身影。

“声音听来像是我的孩子!”麦克喊道,惊愕得张大了嘴。他朝那面墙靠近,烟雾分开,如同有人拉开了一道帘子,他意外地看到了外面湖边的草地。远处耸立的背景,是顶上覆盖着积雪的高山,山体被茂密的森林包裹,显得分外雄伟。依偎在山脚的棚屋清晰可见,他知道,“老爹”和萨拉玉会在那里等他。不知从何处奔腾出一条不小的溪流,直接流到他的面前,然后汇入湖中,湖岸是长满高地花草的田野。到处是鸟儿的鸣叫,夏日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

麦克在刹那间看到、听到和闻到了这一切,但随后,他的目光就被随之而来的情景吸引。在离湖不到五十码的溪流中,有一处涡流,一群人在涡流边上玩耍。他看见那里有他的孩子:乔、泰勒、乔舒和凯特。等一等!还有一个!

他倒抽一口凉气,试着更加专注地去辨认。他走进他们,但有如隐形的石墙依然横在面前,他要使劲推开面前看不见的力量。然后,他看得更加清晰了。梅西!正是她!她在水里踢着她的赤脚。梅西仿佛听到了他的呐喊,她离开他们,沿着小径跑了过来,一直跑到他面前。

“啊,我的上帝呀!梅西!”他喊着,想再往前一点点,想跨越将他们分隔开来的纱幕。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遇到了一般力量,就是不让他再靠近一点。仿佛有某种磁力,他使的力气有多大,遭遇到的阻力就有多大。他刚向前冲出一步,那股力量又把他推回原地。

“她听不见你的声音。”

麦克不理女子的话。

“梅西!”他大声喊道。她离他如此之近。这几年他一直努力不想失去却感觉渐渐远逝的记忆顿时又真切归来。他在寻找某个可以攀抓的地方,只要有条细缝他就能将墙撬开,穿墙而过与女儿相会!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此时,梅西已近在咫尺,正对着他站住。显然,她的目光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他们之间某个更加宏大的东西,这东西她能看见,而他——看不见。

麦克颓然放弃搏斗,转身怆声地问:“她能看见我吗?她知道我在这儿吗?”

“她知道你在这儿,但她看不见你。她看到的只是美丽的瀑布。但她知道你在瀑布后面。”

“瀑布!”麦克大声说,悲怆地笑了。

“她总是那么迷恋瀑布!”此时他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儿身上,试着再次回想起她说话的样子、她的头发、她的小手,无数点点滴滴的细节……正在此时,微笑突然在梅西脸上绽放,一对酒窝陷入面颊。缓慢的嘴部动作、夸张的唇形,他能读出她想说的话:“我很好,我……”此时她用手势表示了“……爱你”

麦克再也控制不住,泪涌如泉。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透过倾泻而下的瀑布盯着她。再次离她这么近,看到她以梅西特哟的站姿(一条腿伸在前面,一只手手腕朝内叉着腰)站在面前,他内心充满痛苦。

“她真的很好吗?”

“比你能想到的都要好。这一生仅仅是将来更伟大的现实的前奏。在你的世界里,谁都无法充分发挥潜能。这都只是为‘老爹’心中的计划做准备。”

“我能和她直接接触吗?也许只是一个拥抱,只是亲她一下?”他轻声哀求。

“不行,现在这样正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这样?”麦克感到迷惑。

“是,我肯定。”她向麦克保证,“她非常激动地期待这一天,可以和她的哥哥姐姐一起玩,可以离你这么近。她非常希望她的母亲也在这儿,可这得等下一次了。”

麦克转向女子,“我的其他孩子真的都在这儿?”

“他们既在这儿,又没在这儿。只有梅西真的存在。其他孩子都在做梦,每一个对此都有一点模糊的记忆——记得某些细节,但谁都记不住全部。除了凯特,其他人都睡得非常安宁。这个梦对凯特来说不那么轻松。不过梅西是完全醒着的。”

麦克望着他珍爱的梅西的每一个动作。

“她真的原谅我了?”他问。

“原谅你什么呢?”

“我令她失望了。”他低声叹道。

“要是有什么需要原谅的话,她具有原谅别人的天性,而这里不需要原谅。”

“可我没能阻止那人抓到她。是我疏忽大意……”他的声音渐渐变弱。

“如果你还记得,当时你正在救你的儿子。在世界上,唯有你相信自己该受责备。梅西对此并不赞同,南和‘老爹’也不会赞同。你的想法不合情理,也许到了放弃它的时候了。再说,麦肯齐,即便你有该受责备的地方,你的过错,也根本不能同爱她的程度相比。”

就在此时,有人叫梅西。麦克觉出这个声音很熟悉。她快乐地应一声,朝人群跑去。突然,她站住,又往回跑向她的爸爸。她做出紧紧拥抱的样子,好像她真的在拥抱他;她闭上眼睛,非常夸张地给了他一吻。在这堵无形的石墙后面,他也用拥抱回应她。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片刻,仿佛知道自己正在给他一个牢牢记住她的机会,然后,挥挥手,转身跑开。

此时麦克可以清楚地看到,刚才喊梅西的人,是耶稣,他正在孩子中间与他们一起玩。梅西毫不犹豫就跳进他的怀抱。他把她举起来,转了两圈才放下。大家都笑了,接着,他们去寻找扁平的石头,在湖面上打水漂。在麦克听来,他们快乐玩耍的声音又如交响乐。他看着,看着,泪如雨下……

没有任何警告,水流猛地呼啸而下,正落在他的面前,冲走孩子们玩耍的情景和声音。他本能地朝后一跳。然后,他意识到四周的石墙都已消融,他正站在瀑布背后一个天然洞穴里。

麦克感觉女子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都结束了吗?”他问。

“暂时结束了。”她温柔地回答,“麦肯齐,判决不是要毁灭什么,而是要让事情步入正轨。”

麦克面露微笑,“我不再感到困惑了。”

她温和地领他走向瀑布的一边,直到他又看到仍在湖岸上打水漂的耶稣。她说:“我想有人在等你。”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松开他的肩膀。麦克没有转身,却直到她已离去。他小心翼翼地爬过滑溜溜的巨大岩石,踩着湿漉漉的石块,随后找到一条沿着瀑布边缘绕行得路。就这样,他穿过瀑布激起的清凉水雾,回到了日光之下。

麦克既感到疲惫不堪,有感深深的满足。他停住脚步,眼睛闭了片刻,试着把梅西的细节深深刻在心里,让它们永远不会销蚀,他要从今往后能随时回想起她每个细微特征,每个细微动作。

忽然间,他非常非常想念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