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孩童相伴可以使灵魂得到净化。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在这个周末,另外两家人相当神奇地融入菲利普斯一家的天地。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友情的建立始于孩子,然后漫及成人。乔舒特别热衷结识杜塞特一家。这一家最大的孩子安布尔(一位可爱的小淑女)碰巧和他年龄相仿。凯特抓住这件事情不放,以折磨她哥哥为乐。面对她的取笑,乔舒又是叫嚷又是抱怨,愤愤然逃向帐篷。安布尔有个妹妹埃米,比凯特小一岁,两个女孩老是待在一起。维基·杜塞特和埃米尔·杜塞特从科罗拉多州来,埃米尔是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工作人员,维基则待在家里料理家务。这个家庭还有一个成员,是这对夫妻的意外之喜——儿子杰,现在快满一岁了。

杜塞特一家把麦克和他的孩子们介绍给一对不久前认识的加拿大夫妇——杰斯·麦迪逊和莎拉·麦迪逊。这对夫妇为人亲切,不装腔作势,麦克立马喜欢上了他们。梅西很快跟莎拉亲近起来,两人经常一起去杜塞特家的营地帮助维基照顾杰。

……

傍晚来临,三个家庭把食物合在一起吃最后的晚餐。

情况通常如此:在营火边坐得久了,人们的谈话就会从纯粹的逗乐消遣转向涉及私人生活的话题。莎拉似乎很想了解麦克家的其他人,特别是南。

“麦肯齐,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麦克很乐意找机会夸夸妻子。

“哦,不只长相漂亮,她外表和内心都很美。”他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看他们,他们正朝他微笑。他真的很想念南,此时他庆幸黑夜的暗影遮掩了他的尴尬。

“她叫南尼特,可几乎每个人都只叫她南。她在医界的名声不错,至少在西北部有相当的影响。她是护士,工作就是与肿瘤病人打交道。嗯,他们都是癌症晚期患者。这很难,但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她写了几篇论文,还曾在两次研讨会上发言。”

“真的吗?”莎拉追问道,“她发言都讲些什么?”

“她帮助人们在面对死亡时认真思考他们和上帝的关系。”麦克回答。

“我很想再多了解一些她的情况。”杰斯一边鼓励他,一边用棍子拨了拨营火,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麦克有些迟疑不决。尽管和他们俩相处无比轻松,但毕竟还不怎么了解他们,交浅言深,只怕会使他不太自在。他不免搜肠刮肚,想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打发兴致勃勃的杰斯。

“南比我要好得多。我猜想她对上帝的想法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不知这能不能说明问题,她甚至因为跟上帝关系亲近而称呼上帝为‘老爹’。”

“这当然能说明问题!”莎拉喊道,杰斯也不住点头。

“你们一家都称呼上帝‘老爹’吗?”

麦克笑着说:“不是。孩子们有时也会跟着称呼,但我这么说心里会不舒服。对我来说这称呼似乎太亲昵了。她有位好父亲,所以我想她更容易说出口。”

这下说漏嘴了。话毕,麦克心里一阵悲伤,希望没人听出他话中有话,但杰斯和莎拉都拿眼睛盯牢了他。

“你爸爸……不太好吗?”杰斯轻声问。

“是这样。”麦克顿了顿,说,“我想你可以说他不太好。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去世了,是自然死亡。”他在笑,可笑声很勉强。他看着他们两个。

“他喝酒……死了。”

“很抱歉。”莎拉说。麦克可以感觉到她这话是真心的。

“唉。”他边叹气边逼迫自己又笑了笑,“生活有时很艰难,不过还是有不少值得我心存感激的地方。”

麦克琢磨着他们俩轻易就攻破了他的防御,余下一阵尴尬的沉默。可没过几秒钟,孩子们就激动地从帐篷里跑了出来,来到他们中间。这一阵骚动救了他。凯特挺得意,因为乔舒和安布尔在黑暗中偷偷拉手,被她和埃米抓个正着,现在她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此事。乔舒此时神魂颠倒,因此情愿忍受任何折磨,任凭她百般嘲弄,也只是忍不住咧着嘴笑。

麦迪逊夫妇同麦克和他的孩子们一一拥抱道晚安,莎拉在走之前还特别温柔地握了握麦克的手。然后,他们拉起安布尔和埃米的手走进幽深的夜色之中,朝杜塞特家的营地走去。麦克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听不见他们在夜幕里的低语,直到看不见手电筒光的晃动。他暗自笑了,转身将孩子们往睡袋的方向赶。

……

麦克借着提灯的光开始收拾东西,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决定剩下的留到天亮再拾掇。反正他们打算明天下午才离开。他给自己泡了睡前最后一杯咖啡,坐在火前慢慢地喝着。营火渐弱,变成了一堆红光闪烁的炭块。身处这一片亮光闪闪的余烬旁,人有些恍惚。他是独自一人,却并不孤独。这不是布鲁斯·科伯恩《光荣的流言》中的一句歌词吗?他不能肯定,假如回家后还记得的话,一定要查一查。

他静坐,陶醉于营火的柔美之中,被它暖融融的气浪包裹。他祈祷,主要是感恩的祈祷。他得到的恩惠是如此之多,不,可能“福赐”才最准确。他闭眼,心怀满足,夜空安宁。此时的麦克绝不可能想到,就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他的祈祷竟会面目全非。

次日早晨,虽然阳光灿烂、天气温暖,却一开始就不太顺利。麦克起得很早,想做一顿美味的早餐给孩子们一个惊喜。他想取下粘在平底锅上的燕麦甜烤饼,却不慎烫伤了两根手指。烧灼的疼痛又令他打翻了炉子和平底锅,盛面糊的碗也失手摔在沙地上。孩子们被哐啷哐啷的响动和低沉的咒骂惊醒,都把脑袋伸出帐篷拖车,看这一通喧闹是怎么回事。等他们弄清状况,便咯咯笑起来。麦克一声嚷:“嘿,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立马缩回帐篷,但仍一边透过网眼窗户往外看,一边偷偷发笑。

于是,这顿早餐跟麦克预想中的大餐大不一样,他们只能吃冷麦片加咖啡伴侣,因为最后一点牛奶已打进煎饼面糊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麦克把烫伤的手指泡在一杯冰水里,试着收拾营地。由于必须频繁地往杯子里添加碎冰,乔舒用勺子背不断把冰块敲碎。肯定是谁走漏了消息,莎拉·麦迪逊带着烧伤急救包来到现场。几分钟工夫,麦克烫伤的手指就涂上了厚厚的白药膏,他感觉刺痛正逐渐消失。

就在这时,乔舒和凯特完成了吩咐他们干的杂活,来问麦克是否允许他们划杜塞特家的独木舟最后一游,他们答应穿上救生衣。麦克开始一口拒绝,可经不起孩子们(特别是凯特)的一再央求,最后还是让步了。他重申一遍划独木舟要遵守的安全条例和操作规则。他不是太担心。从他们的营地到湖边也就几步之遥,两个孩子答应只在岸边上划船。麦克继续收拾营地的同时,可以时不时关注他们。

梅西忙着在桌前用蜡笔涂色,用的是在摩尔诺马瀑布公园买的图画本。她真是太机灵了,麦克朝她看了一眼,心里暗想。此时他正在清理自己刚才惹下的那一堆麻烦。梅西穿着仅剩的一件干净衣服——绣着野花的红色连衣裙,是来的那天在约瑟夫城里买的。

“爸爸!”

大约一刻钟后,麦克听到从湖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喊声,便抬头望去。是凯特,她和她哥哥有模有样地把船划上了水面。两人都听话地穿上了救生衣。他朝他们挥挥手。

千万别小看貌似没有多大意义的行为或事件,它可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凯特举起桨挥了挥作为回答,却顿时失去了平衡,使独木舟朝一侧倾斜。在寂静之中,恐惧使她的表情僵住,船慢慢翻了过去。乔舒慌乱地侧着身子,想保持平衡,但已为时太晚。只听扑通一声,他掉进水里,不见了踪影。麦克往水边跑去,他并没打算跳进水里,而是想在孩子们浮出水面时去救他们。凯特先浮上来,她慌张地叫喊。麦克看不到乔舒的影子。随后突然间,湖水翻腾,一只腿伸出来胡乱踢腾,麦克立刻意识到出了大问题。

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他年轻时做救生员的本能(他以为早在岁月中磨灭)突然间恢复了。几秒钟工夫,他就脱掉鞋子和衬衫跳进了水里。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肌肤受到冰冷湖水的刺激,就以五十米短泳的速度游向翻倒的独木舟。他暂时没去管受惊抽泣的女儿,她没有危险。他注意力的焦点都在乔舒身上。

麦克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尽管湖水剧烈动荡,却还是相当清澈,他可以看见一只脚。他很快就找到了乔舒,也明白了孩子为何陷入麻烦。乔舒救生衣的一根带子缠在了独木舟的系绳上。麦克使尽全力,却仍解不开。于是,他试着向乔舒示意,让他往里挤进独木舟,因为那里扣着可呼吸的空气。但可怜的孩子惊慌不已,只知紧扯带子,这样只会使他继续被卡在船帮。

麦克把头露出水面,对凯特叫喊,要她朝湖岸游,自己又匆匆吸一口气,以便能在水下多憋一会儿。他第三次往下潜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么帮助乔舒脱掉救生衣,要么把船翻过来。乔舒慌了神,不让任何人接近,麦克选择了后一种办法。他不明白是上帝和天使的好意还是上帝和冲动的力量,反正他一下子就成功地将倒扣的船翻了过来。乔舒顿时摆脱了独木舟系绳的控制。

救生衣终于发挥作用,男孩的头露出了水面。麦克随后也浮出水面。但男孩软绵绵的,失去了知觉,血从他头上的伤口渗出。麦克把船翻过来的时候,船撞到了他的头。麦克立即开始全力对儿子进行人工呼吸,与此同时,听到这一阵骚动的人,都游过来将乔舒和独木舟一块儿拉向岸边。

麦克没有察觉人们围着他喊指令、问问题,他只是专心做着人工呼吸,他越来越恐慌。脚踩到结实的地面时,乔舒开始咳嗽,吐出灌到肚里的湖水和早上吃的东西。聚集的人群爆发出欢呼,但这好像均与麦克无关。侥幸脱险之后的放松和情绪涌动,使他再也无法自持。他开始哭泣。抽泣的凯特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周围的人笑着哭着,紧紧拥抱。

不管怎么着,大家都在这当口赶到岸边。其中有杰斯·麦迪逊和埃米尔·杜塞特,恐慌和喧闹把他们吸引了过来。在一片欢呼和感叹的喧哗中,麦克听到埃米尔的声音,就像一首反复吟唱的玫瑰经圣歌,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是他的独木舟。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他的孩子身上。麦克过去,双臂抱住了比自己年轻的埃米尔,在他的耳边重重地说:“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再说大家都没事了。”埃米尔抽泣起来,情感如泄闸之水,冲垮了强压在心头的负疚和恐惧的堤坝。

避免了一次临头的灾难,至少麦克当时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