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柯蒂斯·约翰逊会骑行五英里。贝齐死后,他曾一度中断,而后发现晨练少了,哀伤更甚。于是他又恢复了锻炼。与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戴头盔。他会沿着布尔瓦海湾大道骑行两里半,然后掉转车头骑回去。他只在自行车道上骑车。并非特别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尊重法治而已。

布尔瓦海湾大道是海龟岛上仅有的一条路,这条路经过许多百万富翁的家。柯蒂斯不会去注意那些豪宅。其一,他自己就是个百万富翁。他是靠传统方式也就是股市发家的。其二,他跟沿途各栋豪宅的主人并无过节。唯一与他有矛盾的那人叫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住在反方向。不是日光隧道往前的最后一家,而是倒数第二家。而造成他俩之间矛盾(或者说矛盾之一)的,恰恰是最后那块地。那块地面积最大,观景最好,也是仅有的一块上面没有建筑物的土地。那里只有灌木、海燕麦、矮棕榈和几棵澳洲松。

关于早上的骑行,最好的一点,最最好的一点,就是没有电话,完全脱离了通讯网络的钳制。而一旦回去,就会电话不离手,特别是股市开放的时间。他会健步如飞,走到哪里都拿着无绳电话,偶尔会回到办公室,而里面的电脑屏幕上数字滚动不停。有时,他会出门到路上去,那时他就会拿上手机。通常,他会往右拐,朝布尔瓦海湾大道的末端走去,也就是混蛋的房子所在的方向。但柯蒂斯不会走到有可能被格朗沃德看见的地方,他才不会让那个男人如意。他只是要确定格朗沃德没有试图在文顿那块地上动手脚。混蛋肯定没办法在不引起他注意的情况下让重型建筑机械过来,晚上也别想——自从没有贝齐躺在身边以后,柯蒂斯就睡得很浅。但还是要确认一下才放心,他通常躲在二十几棵棕榈树中的最后一棵下窥探。只是为了确认。因为毁坏空地、用成吨的水泥将其掩埋,正是格朗沃德的专长。

还有,混蛋是很狡猾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万一格朗沃德真的趁人不备地动手脚,柯蒂斯也绝不退让。而且,格朗沃德还要对贝齐负责。即使柯蒂斯已经丧失了在此事上与他纠缠的大部分斗志——对此他虽不愿承认,但心里也知道事实的确如此——他也一定要让他负责。混蛋会看到,柯蒂斯·约翰逊长着铁嘴铜牙,一旦咬住,就绝不放松。

在这个周二的清晨,离华尔街开市的铃声响起还有十分钟时,柯蒂斯回到了家,同往常一样,查收了手机里的信息。有两条。一条是电子商城发来的,很可能是某个推销员打着调查他对上月购买的挂墙式平板电视满意度的旗号试图再卖给他点东西。查看第二条信息时,他看到:

3830910TMF。

TMF。混蛋。就连他的诺基亚都知道格朗沃德是什么货色,因为柯蒂斯已经教会它记住了。问题是,在这样一个六月的周二清晨,混蛋找他做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解决问题,当然是按柯蒂斯的条件。

想到可能如此,他笑了,然后播放了信息。格朗沃德的真正目的——或者说表面上看来的真正目的——让他吃了一惊。

柯蒂斯的第一反应就是混蛋一定是在搞阴谋,但他实在不明白那家伙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他的语调也耐人寻味:沉重、谨慎、几乎是在恳求。也许并不是真的伤心,但无疑听上去很伤心。这段日子以来,柯蒂斯想重新进入游戏中,他自己在电话里也一直是这副腔调。

“约翰逊……柯蒂斯。”格朗沃德用恳求的语气说。语音信箱里,他的声音停顿了更长时间,像是在犹豫该不该用柯蒂斯的名而不是姓来称呼他,随后,又用他一贯的死气沉沉、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下去。“我无法两线作战,结束吧,我已经失去兴趣了。其实也说不清我是否真正有过兴趣。我现在陷入了困境,邻居。”

他叹了口气。

“我打算放弃那块地了,并不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还要赔偿你,为了你的……为了贝齐。要是对我的提议感兴趣,就到金葛洛夫村来找我。大多数时候我都在那里。”长时间的停顿,“我现在经常去那里。某种程度上,我还是不能相信金融就这么跨了,但另一层面上,我又一点不意外。”又是长时间的停顿,“也许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柯蒂斯认为自己的确明白。他似乎丧失了对市场的敏感嗅觉,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混蛋抱有类似同情的某种可疑情绪。也许是因为他恳求的语气。

“我们曾经是朋友,”格朗沃德接着说,“你还记得吗?我记得。也许我们再也回不到朋友的状态——时过境迁,发生了太多事——但说不定我们可以再做邻居。邻居。”长时间停顿,“如果在格朗沃德拙居没看到你,我会让律师来处理。按你的条件。可是……”

沉默,只听到混蛋的呼吸声。柯蒂斯等待着。他现在坐在厨房的桌边,说不清什么心情。也许过一会他会知道,目前还不行。

“可是,我想和你握握手,告诉你,我对你那条讨厌的狗深表遗憾。”信箱里传来哽咽的一声,竟像是抽泣,接下来滴答一声,语音信箱告诉他没有新的信息了。

甚至在清晨,空调也无法冷却佛罗里达明媚的阳光,柯蒂斯又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去了书房。华尔街已经开市;电脑屏幕上,数字已经开始了无休止的滚动。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数字对他毫无意义。于是他任由它们翻滚,只给威尔逊太太写了个便条——急事出门——随后离开了家。

从钉子上取下小摩托车的钥匙而挂在上面的其他东西随之响动时,他感到一阵伤心苦痛。他还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这样的情绪会过去,可现在,他几乎是欢迎它的到来,就像欢迎一个朋友。

柯蒂斯和蒂姆·格朗沃德之间的矛盾因里基·文顿而起,此人曾经苍老而富有,后来发展成苍老而衰弱。在进一步发展到死亡之前,他把海龟岛尽头的那块地以一百五十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柯蒂斯·约翰逊,收了柯蒂斯一张十五万美元的支票作为定金,相应的,给了柯蒂斯一张写在广告单页背面的出售合同作为凭证。

柯蒂斯觉得自己有点像条猎狗,占了老头儿的便宜,可文顿——文顿电线电缆公司的老板——并不会有食不果腹之忧。况且,尽管对海湾边最好的一块地产来说,一百五十万美元是个低得荒谬的价格,但考虑到目前的市场情况,也并非便宜到疯狂的地步。

好吧,承认吧,就算它便宜到疯狂,但他和老头儿对彼此印象还不错,而且柯蒂斯属于相信爱情和战争中一切公平的一类人,生意不过是战争的一种。老头儿的管家——就是为柯蒂斯打点家庭琐事的同一个威尔逊太太——见证了两人签字成交。事后回想起来,柯蒂斯意识到有些不妥,但他当时太激动了。

把未开发的那块地卖给柯蒂斯·约翰逊之后,文顿又把它卖给了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这次,价格是更合理的五百六十万美金,这次,文顿——也许他根本就不糊涂,反而是只老狐狸,哪怕是只垂死的老狐狸——拿到了五十万美元的定金。

这次签约的见证人是混蛋的园丁(碰巧也是文顿的园丁)。交易的可信度同样经不起推敲,柯蒂斯想大概格朗沃德也跟自己一样兴奋过了头。只不过两人激动的出发点并不相同,柯蒂斯是高兴自己终于能够将海龟岛尽头的那块净土保持清洁、质朴和安静,完全是他喜欢的样子。

格朗沃德却是将它看做完美的开发商机:一套公寓,甚至是两套(当柯蒂斯想到两套时,就想给它们起名叫混蛋双子楼)。柯蒂斯对这样的开发并不陌生——在佛罗里达,它们就像疏于照料的草坪上疯长的蒲公英——他也知道混蛋带来的是什么:把退休金错当成天堂钥匙的白痴们。四年的开发后,接着就是几十年看到细瘦大腿旁挂着尿袋的骑车老头儿。还有戴着防晒板,抽国会烟,牵着花哨宠物狗的老太太,狗在海滩上拉了屎也不知道该把排泄物捡起来。当然,随之而来的还会有冰淇淋和一群叫林赛或杰森一类名字,被宠坏了的孙子孙女们。柯蒂斯知道,要是任由这一切发生,到死他的耳朵都不得安宁,充满了诸如“你说了今天去迪士尼乐园的!”一类的嚎叫声。

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事实证明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令人不快的是,那块地并不属于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可至少也不是格朗沃德的。它甚至跟突然冒出来,讨论哪份买卖合同上的证人签名更有效的文顿的亲戚们(就像灯光乍亮会看见垃圾堆上爬满蟑螂一样)也没什么关系。它属于律师和法庭。

也就是说,它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人,柯蒂斯就可以斗争下去。

已经斗了两年,光诉讼费就花了近二十五万美元。柯蒂斯试着把这笔花销想成捐献给了某个特别讨人喜欢的环境组织——约翰逊和平组织而非绿色和平组织——可他当然也无法把这笔钱从所得税的征收额中去掉。格朗沃德让这桩买卖演变成了私人恩怨,一部分是由于他讨厌输(柯蒂斯也讨厌输,但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已今非昔比),一部分是由于他个人生活上有些麻烦。

格朗沃德的老婆和他离婚了,这是第一号个人问题;她不再是混蛋太太了。第二号个人问题,格朗沃德动了个手术。柯蒂斯并不确定他生的是癌,只知道坐着轮椅从萨拉索塔纪念医院出来后,混蛋的体重掉了二三十磅。他后来倒是摆脱了轮椅,可掉下去的肉始终也没再长回来,从前紧实的脖子上现在只有一条条耷拉的皮肤。

他那家从前健康得令人生畏的公司也出了问题。在当下混蛋实行其焦土政策的地点,柯蒂斯自己就能看得出来这一点。说的就是德金葛洛夫村,位于海龟岛东边二十英里的陆地上。那个地方是个建了一半的废城。柯蒂斯曾停车在小山上,像个视察敌营残局的将军般看着半途而废的工地,心生万事尽在掌握的豪情。

贝齐改变了一切。她是——曾经是——一只劳臣犬,上了年纪,可是仍然很活泼。

柯蒂斯带她到海滩散步时,她总叼着她那根红色的橡胶骨头。柯蒂斯想要电视遥控器时,只要说“把懒人棒拿来,贝齐”,她就会从咖啡桌上把遥控器叼起来送到他手上。这个本事是她的骄傲,当然也是他的。十七年来,她是他最好的朋友。通常,法国小狮子犬的寿命不会超过十五年。

可是,格朗沃德在他和柯蒂斯的房子之间装了电网。

该死的混蛋。

其实电压并不算特别高,格朗沃德说他可以证明这一点,而柯蒂斯也相信他的话,可对于一只心脏不好又有点超重的老狗来说,那样的电压已经足够。而且,为什么要装电网呢?混蛋说了一堆什么威慑潜在人室盗窃犯的屁话——在他看来盗窃犯是会从柯蒂斯的房子爬到他家的——但柯蒂斯不相信。真要有心登堂入室,敬业的盗贼会从海湾方向乘船而来的。他相信的是,被文顿那块地弄得心中不爽的格朗沃德,扯电网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让他柯蒂斯·约翰逊不痛快。也许还为了伤害他心爱的狗。至于真的要了他心爱的狗的命?柯蒂斯相信对混蛋来说是个意外的收获。

他很少哭,但在火化贝齐之前,把狗牌从她的项圈上拿下来时,他掉了泪。

柯蒂斯起诉混蛋,要求赔偿——开价一千二百美元。如果可以开一千万的话——看着咖啡桌上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沾上狗唾液的懒人棒,他心里的痛苦大约就有那么多——他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可是律师说,这样的民事诉讼中,痛苦和折磨并不算数。那些东西是对离婚而言的,不是对狗而言的。能拿到的就是一千二百美元,他下定决心要拿到。

混蛋的律师回应,电网扯在格朗沃德的地产上,离柯蒂斯的地盘足有十码远。于是,战争——第二场战争——再度燃起硝烟。双方已经纠缠了八个月。柯蒂斯相信,混蛋那边的律师采取拖延的战略表明他们知道柯蒂斯是稳操胜券的。他还相信,他们无法结案而格朗沃德坚持不肯付那一千二百块钱表明这件事对于格朗沃德就和对于他一样具有个人意义,格朗沃德花在律师们身上的钱也不会比他少。但当然了,事到如今,早已不是钱的问题了。

柯蒂斯沿着17号公路骑行,穿过曾经的农场、现在只是一片长荒了的草地(格朗沃德曾疯狂地叫嚣着要开发这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的兴致更高昂些。按理说,胜利应该让人雀跃,可他并没有高兴的感觉。他想要的似乎只是见到格朗沃德,亲耳听到他的提议,只要不是太荒谬,他就愿意了结这个烂摊子。诚然,这或许意味着那堆像蟑螂般的亲戚得到文顿那块地,而他们说不定也会进行同样的开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他似乎再也不在乎了。

柯蒂斯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尽管他的问题是精神方面的,而不是婚姻(上帝都不许)、经济或身体上的。那些问题是他在院子里发现贝齐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后不久出现的。也许别人会称之为神经衰弱,但柯蒂斯认为他是焦虑过度。

自十六岁初识以来,股市一直都让他着迷,如今的精神抽离无疑是焦虑最显著的症状,但并不是唯一的表现。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数自己的脉搏,注意刷牙时刷了多少下。因为头屑的烦恼,他再也无法穿深色的衬衫,这还是初中以来的第一次。垃圾般的白色死皮铺满他的头皮并滑落到肩膀上,要是用梳子刮挠,就会像下雪一样哗哗地往下掉。他讨厌这样,却发现自己看电脑或打电话时会不由自主地梳头发,有一两次甚至把头皮都刮出血来。

刮,不停地刮,把那些白色的死亡刮干净。有时,是一边看着咖啡桌上的懒人棒一边刮,同时还会想着(这是自然)贝齐把遥控器叼给他时有多高兴。人类的眼睛很少露出那么高兴的神情,特别是在做此等琐事的时候。

这是中年危机,萨米说(萨米是每周为他按摩一次的男按摩师)。你需要性爱,萨米说,但柯蒂斯注意到,他没有主动提出自己来服务。

不管怎样,中年危机听上去还是有道理的——像二十一世纪的任何新闻语言一样真实。到底是文顿地的那场闹剧引发了危机,还是危机引发了闹剧,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胸口出现短暂刺痛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心脏病发作而不是消化不良,并且执着地认为自己的牙齿马上就要脱落(尽管它们并没带给他任何麻烦);四月份的一次感冒,他就会自我诊断为免疫系统彻底瓦解的前奏。

还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小小的强迫症,他没告诉医生,连萨米也没告诉,而通常他对萨米是万事无隐瞒的。

此刻,骑行在距海岸十五英里的17号公路上,这个小毛病就上身了。

17号公路少有人迹,从来也未热闹过,现在更是由于375号的延伸而荒废。足有十年甚至更久,这里不再有牛群;两侧的草疯长,甲虫在高高的草间呜叫,上方的电线嗡嗡作响,阳光如裹了棉套的钝锤般砸在他未戴头盔的脑袋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强迫症发作了。

他知道,仅仅是想,就能把它召唤出来,但知道这一点并没什么用。事实上,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在一条标着德金葛洛夫村之路的小路突兀向左拐的地方停下车来(此处,路中央的土丘上长满了草,一支箭头指向通往失败的路径),把他的黄蜂牌小摩托车挂了空挡。当它开始在他的两腿间满足地嗡嗡叫时,他将右手的前两根手指伸成个V字,塞进自己的喉管。过去的两三个月里,他的呕吐反射已经麻木了许多,直到整只手几乎没人手腕处才能成功。

柯蒂斯弯下腰,把早餐吐了出来。让他感兴趣的并不是摆脱吃进去的食物。他毛病不少,但厌食症并不是其中一个。呕吐也不是他喜欢的。他喜欢的是作呕的那部分:腹部的剧烈翻滚,加上嘴巴和喉咙的抽动,整个身体都被动员起来,坚决地要将入侵者驱逐出境。

空气中的味道——绿草、野生的金银花——突然变得浓烈了,光线也更加强烈。阳光的力度更大了,就好像锤子上的棉套取了下来,他觉得后脖颈的皮肤被烧得嗞嗞作响。此刻,那里的细胞说不定已经叛变,一头扎进黑素瘤的贼窝了。

可他不在乎。活着最重要。他将手指摊开,再次塞进喉咙里,手指刮擦着喉管。剩下的早饭也吐了出来。第三次,只吐出来一长串唾液,微微带着粉红色,是喉咙的血。这样,他终于满足了。终于可以去德金葛洛夫村了,去混蛋在安静得只能听到蜜蜂叫的夏洛特县建了一半的那个行宫。

柯蒂斯低调地在簇叶丛生的小道上靠右骑行。他突然想到,现如今,格朗沃德也许不是唯一身处困境的人。

德金葛洛夫村一团混乱。

到处是水坑,遍布在尚未铺好的街道上的车辙里,和还没完成(有些甚至连框架都没搭好)的建筑中挖的地窖里。柯蒂斯看到的——建了一半的店铺、四处散落的外表寒酸的建筑器具、垂落的黄色警戒条——无疑是严重财政危机、甚至是破产的信号。柯蒂斯不知道是不是混蛋对于文顿地的纠缠——更不用说妻子的离去、身体的疾病,还有牵涉柯蒂斯那条狗的官司——导致了他如今的过度扩张,可他知道过度扩张的后果。甚至在看到洞开的大门和贴在上面的告示之前,他就知道了。

此处已依法关闭

夏洛特县建筑规划部

佛罗里达州税务局

美国国家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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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不知哪路神仙用喷漆涂鸦了一行:拨打69分机享受至尊私人服务!

经过仅有的三栋完工的建筑之后,脚下就不再是柏油路面,而是遍布坑洞的泥巴路了。那三栋建筑分布在路的两边,一边是两家商店,另一边是令柯蒂斯浑身发冷的科德角风格的样板房。他觉得没铺过的路面并不适合黄蜂,于是在一辆铲车旁停下,放下撑板,关掉引擎。那辆铲车貌似废弃了足有一百多年,铲斗停滞在抬了一半的状态,下方的土里长满了草。

寂静填充了原先被黄蜂摩托的嗡嗡声占据的耳道。随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乌鸦叫,接着又是一声,像是应和。柯蒂斯抬起头,看见一栋未完工的砖石建筑的脚手架上栖了三只乌鸦。

本来那里也许是要建银行的,现在却成了格朗沃德的墓碑石,他想,但这个想法并没让他有一丝一毫高兴。

他又想呕吐了,而且差点就对自己下手了,却在那时看到,在远处的土路上——事实上,是土路的尽头——有个男人站在一辆白色的轿车旁。那辆车上画着棵棕榈树,树的上方印着:格朗沃德,下方印着:承包人和建筑商。那人正冲着他挥手。

不知什么原因,格朗沃德开了公司的车,而不是他那辆保时捷。

柯蒂斯想,要说格朗沃德卖了保时捷也并非毫无可能;或是被国税局收缴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说不定是连同他在海龟岛上的产业一起。要真是那样,文顿那块地还算是混蛋目前最小的麻烦了。

只希望他们给他留下足够的钱来赔偿我的狗, 柯蒂斯想。他朝格朗沃德挥手回礼,顺手拔出钥匙(条件反射而已;他并不认为黄蜂在这里有被偷的危险,但他早已学会照看好自己的东西),按了按点火开关下面的红色警示灯,然后把钥匙放进装手机的衣袋里。接着,他朝土路那端走过去——这条土路不曾有机会成为,现在看来将来也绝无机会成为这里的主干道——去见自己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俩之间的问题。他小心地绕开昨夜下雨在路上留下的水坑。

“嗨,邻居!”柯蒂斯走近后,格朗沃德向他打招呼。他穿着卡其裤和印有公司棕榈树标志的T恤衫。T恤像布袋一样挂在他身上。除了两颊的潮红和眼睛下方深色——几乎是黑色——的阴影外,他的脸色一片苍白。尽管他听上去精神不错,但实际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病得都厉害。不管他们试图从他身上把什么东西割下来,柯蒂斯想,看来都没成功。格朗沃德的一只手放在背后。柯蒂斯本以为那只手在后裤袋里,后来证明并非如此。

车辙和水坑密布的路上,稍远处有一栋车拖的活动房屋停在砖台上。算是现场办公室吧,柯蒂斯想。一个塑料小吸盘下方挂着个蒙在保护套里的牌子,上面印着许多字,柯蒂斯只能看出(他也只需要看出这些)最上面的几个字:禁入。

是的,混蛋确实境况不妙。伊夫林·沃会说,托尼遇上倒霉事了。

“格朗沃德?”这样的开场足够了;想想贝齐,混蛋完全是罪有应得。柯蒂斯在离他十英尺的地方停下,两腿微微分开来避开水坑,格朗沃德的腿同样分开。柯蒂斯突然想到他们俩的站姿很经典:像是两个枪手即将在某个废城唯一的街道上决斗。

“嗨,邻居!”格朗沃德重复道,这次,他竟真的笑了。他的笑声有些熟悉。为什么不呢?他曾经听过混蛋笑。虽然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但他一定听过。

格朗沃德身后,活动房屋的对面、离格朗沃德开来的那辆公司轿车不远的地方,并排立着四个蓝色的简易厕所,底座下长满了杂草。六月常有的雷暴天气中(夏天午后的雷暴是海湾地区的特色),流窜的闪电袭击了它们前方的地面,劈出一条沟渠,几乎成了一条小溪。里面积满了水,水面落满尘土和花粉,只能隐隐倒映出蓝天。四个厕所一字排开,略向前倾,像是冰霜倾压下的墓碑。这里干活的人必定曾有许多,因为还有第五个厕所。只是最后那个已经门朝下,完全倒在水沟里了。这也是最后的证据,表明了这个工程——起初热火朝天——现在已经彻底停摆。

一只乌鸦从包围未完工银行的脚手架上飞起,扑啦啦地飞过雾蒙蒙的蓝天,一边对着下方面面相觑的两个同伴叫嚷。高草中,响着漫不经心的虫鸣声。柯蒂斯意识到自己能闻到厕所的味道;肯定是好一段时间没有清理了。

“格朗沃德?”他又问,接着又说(因为此刻似乎有必要再多说点了),“我能帮你什么吗?有什么要和我讨论的吗?”

“是这样,邻居,严格说来,是我有什么要帮你的问题。”他又大笑起来,随即又猛地掐断笑声。柯蒂斯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的笑声这么熟悉了。他曾在手机上听过一次,就是混蛋语音信息的最后。那声音终究不是压抑的抽泣声。而眼前的人看上去也并非有病——或者说不仅仅是有病。他看上去像个疯子。

就算他真的疯了也没什么出奇的。这个男人什么都没了。你竟然单独来这么个地方见他。不明智啊,伙计。真是欠考虑啊你。

的确如此。自从贝齐死后,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欠考虑,思考似乎都变成了麻烦。但这次,他真的应该事先想想清楚的。格朗沃德微笑着。至少露出了牙。

“我注意到你没戴头盔,邻居。”他摇摇头,潮红而病态的脸上还挂着笑容。风吹动了他耳边的头发,他的头发看上去有段时间没洗了。“我敢说,做妻子的是不会让你这么不小心的,可是像你这种人是没有妻子的,对不对?你们只有狗。”他把狗字拖长了声音,像是《正义先锋》里的某个人物在说话。

“滚你的,别对我指手画脚。”柯蒂斯不客气地说。然而,事实上,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并没有露馅。希望没有。突然,不让格朗沃德看出他的恐惧似乎变得非常重要。他开始慢慢转身,想从来路退回去。

“我想,文顿那块地说不定能让你过来,”格朗沃德说,“但我有把握要是加上那条丑狗的话,你就一定会来。告诉你吧,我听到她叫了,在她撞到屋栏上的时候。随便闯到别人家里来,该死的畜生。”

柯蒂斯转过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混蛋点着头,稀疏的头发从苍白的笑脸旁耷拉下来。

“是的,”他说,“我走过去,看见她歪着身体倒在地上,像条长着眼睛的破布袋子。我看着她断气。”

“你原来说你不在的。”柯蒂斯说。

他的声音在自己听来十分轻微,像个小孩子。

“那又怎样,邻居,我说谎了。我从医生那里提前回来了。他花了那么大劲儿想说服我接受化疗,我却拒绝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正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我看到了你那条破布袋子躺在她自己的呕吐物里,喘着粗气,旁边一团苍蝇绕着飞,立刻就高兴起来了。我想:‘上帝,这世界还是公平的。终究还是公平的。’不过是个低电压、低电流的寻常畜栏——关于这一点我绝对没有撒谎——但它效果还不错,不是吗?”

有好一会儿,柯蒂斯·约翰逊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也许是执拗地不愿意相信吧。接着,他握紧双拳,向格朗沃德冲过去。自从三年级时在学校操场上的那场群架以后,他再不曾打过任何人,但现在,他真的想揍人,他想揍混蛋。虫子们仍在草丛中没心没肺地叫着,阳光仍然灼人——现实世界中,改变的只有他。什么都不在乎的状态已经结束了。至少他在乎一件事:狠揍格朗沃德一顿,揍到他哭天喊地、头破血流、倒地求饶。他自信做得到。格朗沃德比他老二十岁,身体又不好。而当混蛋倒在地上时——希望他带着被打断的鼻梁倒在地上某个肮脏的水坑里——柯蒂斯会说,这是为了我的破布袋,邻居。

格朗沃德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大手枪。

“站着别动,邻居,否则我会在你脑袋上再开一个洞。”

柯蒂斯差点没止住步子。那把枪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死亡,会从那个漆黑的洞眼里钻出来吗?当然不会。然而——

“是一把阿卡迪亚生产的点四五,”格朗沃德说,“里面放的是软尖弹。上次去拉斯维加斯时,在某个枪展上买的。就在金妮离开后不久。本想说不定会用这把枪打死她的,但后来发现,我对她也没什么兴趣了。不过是另一个贱货而已。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恶毒的,约翰逊,你这个该死的不男不女的同性恋。”

柯蒂斯完全停住了脚步。他相信了。

“套用一句话,你现在在我的手心里了。”混蛋大笑,只是又一次戛然而止,听上去像是古怪的抽泣,“我甚至都不用击中你的要害。买枪的时候人家告诉我,这把枪杀伤力很大。哪怕打在手上都会要你的命,因为它会把你的手当场打掉。要是打在肚子上呢?你的肠子能飞四十英尺远。怎么样,想试试吗?觉得幸运吗,伙计?”

柯蒂斯不想试。他也不觉得自己幸运。事实虽然迟到却显而易见:自己被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骗到这儿了。

“你想要什么?我会满足你。”柯蒂斯咽了口唾液。喉咙里发出虫鸣般的咯哒一声,“想让我撤销贝齐的案子吗?”

“不要叫她贝齐。”混蛋说。他用枪——那把全不锈钢结构的大家伙——对着柯蒂斯的脸,此时枪口看上去十分巨大。柯蒂斯意识到,他很可能在听到枪响之前就被打死了,尽管说不定会看到火焰——或刚开始的一点点火星——从枪膛中蹿出来。

他还意识到,他的膀胱处在危险的失控边缘。

“叫她‘我那条屁股长在脸上的贱狗’。”

“我那条屁股长在脸上的贱狗。”柯蒂斯立刻跟着说了一遍,心里并未感到丝毫对贝齐的歉意。

“现在说,‘我是多么喜欢舔她臭烘烘的肛门’。”混蛋进一步下令。

柯蒂斯不做声。他释然地发现自己还能够坚持底线。而且,就算他真的说了,也只会换来混蛋更过分的羞辱。

格朗沃德似乎并不十分失望。他晃了晃手中的枪。“不说算了,反正我也是开玩笑的。”

柯蒂斯仍然不说话。他的心中充满恐慌和困惑,然而自从贝齐死后,他的脑子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或许多年来都没有过。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可能死在这里。

他想,会不会真的吃不到明天的面包了?一时间,体内矛盾的两部分形成了统一——困惑的那部分和清醒的那部分——统一在强烈到可怕的求生欲望之下。

“你想要什么,格朗沃德?”

“我想让你进其中一间厕所,最边上那个。”他又晃了晃手枪,这次是朝左边。

柯蒂斯带着一丝希望扭头顺着格朗沃德的手看去。如果格朗沃德的目的是把他锁起来……那还不错,不是吗?也许,把老对头吓了个半死、出了口恶气后,格朗沃德会就此罢手。也说不定,他会回家去,喂自己吃粒枪子儿,柯蒂斯想,用那把点四五的不锈钢大手枪。那可是出了名的治癌症的民间偏方。

于是他说:“没问题。我照办。”

“不过首先,你要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就扔在地上。”

柯蒂斯先掏出钱包,接着不情愿地交出了手机。然后是纸币夹,里面夹了一小叠钱。最后是沾满头皮屑的梳子。

“就这些?”

“是的。”

“把口袋翻过来,宝贝儿。眼见为实,我要自己看。”

柯蒂斯先把前面的左口袋翻出来,然后是右边。几个硬币和摩托车的钥匙掉到了地上,在炫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很好,”格朗沃德说,“后面的。”

柯蒂斯翻出了后面的口袋。只有一张不知放了多久的小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购物清单。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格朗沃德说:“把你的手机踢过来。”

柯蒂斯抬脚去踢,连手机都没碰到。

“蠢货。”格朗沃德大笑起来,笑声以同样的抽泣般的咽气声突兀结束。柯蒂斯今生第一次完全了解了谋杀是什么。尚且清醒的脑子意识到这是件好事,因为谋杀——以前他绝对无法理解——原来就跟约分一样简单。

“你他妈的快点,”格朗沃德说,“我还想回家,泡个热水澡呢。止疼药屁用没有,唯一管用的是热浴缸。我恨不得住在里面。”

说归说,他看上去并不着急要走。他的眼睛放着光。

柯蒂斯又踢了电话一脚,这次正好把它踢到格朗沃德的脚下。

“射门,得分!”混蛋喊道。他单膝跪地,把那台诺基亚捡起来(在此期间,枪从来没有离开过柯蒂斯),然后费劲地站了起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呻吟。他把柯蒂斯的手机塞进裤子的右口袋中。他拿枪快速地朝散落在地上的一堆东西点了点。“现在,把你剩下的垃圾捡起来,放回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拿好。谁知道呢,说不定里面有零食贩卖机呢。”

柯蒂斯默不作声地照办了,当他看到黄蜂摩托钥匙圈上的挂坠时,再次感到一阵心痛。看来,哪怕是在极端情况下,有些东西也不会改变。

“忘了你的购物单,混蛋。拿上它。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口袋。至于你的电话,我会把它放回你的小房子里的充电器上。当然,在我删除发给你的信息之后。”

柯蒂斯捡起那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橙汁、抗酸片、鱼块、英国松饼——把它塞回后面的衣袋里。“你办不到。”

混蛋扬起杂乱如草般的老头儿眉。“想告诉我为什么吗?”

“房子的警报系统开着。”其实,柯蒂斯根本不记得开了没有,“还有,你回到海龟岛时,威尔逊太太已经到了。”

格朗沃德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眼前的人是个疯子,柯蒂斯本会对这种眼神感到愤怒,而不是害怕。“今天是周四,邻居。周四和周五的时候,你的管家只在下午来。你以为我没有监视你吗?就像你一直监视我一样?”

“我没有——”

“哦,我可看见你了,躲在路边你最喜欢的棕榈树后面偷窥——你认为我没有吗?——但你从没看到我,对不对?因为你懒惰。懒人都是瞎子,懒人会遭报应。”他放低声音,像是吐露某个秘密,“所有的同性恋都懒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同性恋议会想要掩盖这个事实,但在网上能看到研究报告。”

在越来越强烈的沮丧中,柯蒂斯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如果他连威尔逊太太的工作规律都摸清了……天啊,他到底计划了多久?

起码是从柯蒂斯为贝齐的死起诉他时开始的。说不定更早。

“至于你家警报系统的密码……”混蛋再次发出他怪异的笑声,“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家的警报系统是赫恩安防公司安装的,而我跟他们合作快三十年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弄到这个岛上所有他们公司安装的警报系统的密码。不过,事实证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家的。”

他抽了抽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胸腔深处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咳嗽声,听上去挺痛苦(柯蒂斯希望如此),可是他手里的枪却一点也没活动。

“何况我想,你根本就没打开它。你脑子里尽是你们那一伙的肮脏玩意儿。”

“格朗沃德,我们就不能——”

“不,我们不能。你罪有应得。你该当,你活该,你自找。到那该死的屎屋子里去。”

柯蒂斯朝简易厕所走去,只不过他的方向是最右端,而不是格朗沃德要求的最左边。

“不,不,”格朗沃德说,耐心地像是对待小孩,“是另一边。”

“那一个歪得太厉害了,”柯蒂斯说,“我进去的话,它会倒下来的。”

“不,”格朗沃德说,“那东西就像你深爱的股市一样坚挺,因为它的侧面构造特殊。不过,我敢肯定你会喜欢里面的味道的。你们这种人花了很多时间待在厕所里,你一定喜欢那味道。你一定爱死那味道了。”

枪膛突然顶向柯蒂斯的屁股。柯蒂斯吓得叫了一声,格朗沃德大笑起来。那混蛋。

“现在,滚到里面去,否则我就打发你上西天。”

柯蒂斯不得不探身越过满是浮渣的一沟死水去开门。由于简易厕所是倾斜的,所以当门栓打开时,门砰然弹开,差点打在他的脸上。这又引起了格朗沃德的一阵狂笑。他的笑声让柯蒂斯的脑中再次出现关于谋杀的联想。同样,他也再次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诸多留恋。突然间,散发着清香的绿色叶片和佛罗里达朦胧的蓝色天空变得无比可爱。他是多么想吃一片面包啊——哪怕是最普通的白吐司现在想来都像大餐一样;他会在膝上铺好餐巾,从小酒柜里挑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来配。他只希望自己还能活着享受这些。如果混蛋只是想把他关起来,那么他还是有希望的。

他想(这个想法就像关于面包的想象一样突如其来、不着边际):今天要是能脱险,我就开始给“拯救儿童组织”捐钱。

“进去,约翰逊。”

“我告诉你它会倒的!”

“我们俩谁懂建筑?你小心的话,它不会倒的。进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格朗沃德大笑起来,像是不敢相信柯蒂斯的愚蠢。笑完,他说:“上帝作证,把你的屁股挪进去,否则我马上就打烂它。”

柯蒂斯跨过水沟,钻进简易厕所。在他的重量下,厕所令人不安地向前倒去。他惊叫一声,身体探过嵌着马桶的厕台,双手摊开撑住后墙。正当他像个即将被搜身的嫌疑犯般站在那里时,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阳光被挡在外面,他突然陷入闷热的阴影中。他刚扭头往后看,简易厕所又摇晃起来,似乎马上就会失去平衡。

敲门声响起。柯蒂斯可以想象混蛋站在外面,身体越过水沟,一只手撑住厕所侧面,一只手握拳敲门。

“里面舒服吗?温馨吗?”

柯蒂斯没有回答。至少,有格朗沃德撑住门,那该死的东西算是稳住了。

“你当然舒服了,像条蛆一样舒服。”

又是轰然一声响,厕所再次向前倾去。格朗沃德已经挪开了身体。柯蒂斯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脚后跟着地踮脚站着,集中精神让这个臭气熏天的小房子保持平衡。

汗水沿着他的脸滚下来,刺痛了左下巴上剃须刀留下的一道刮痕。痛感让他带着爱意和怀念想起了自己的卫生间,曾经他把那里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现如今,他愿意拿出退休基金里的每一块钱来换取重回那里、右手拿着剃须刀、看着血从左脸上的剃须泡沫中流出来,同时听着床边收音机闹钟里传出的某首愚蠢的流行乐。卡朋特或者唐·霍。

看来这次是完蛋了,肯定完蛋了,他谋划了很久了——

然而,简易厕所并没有坍塌,而是稳住了。可它仍旧处于坍塌的边缘,仅保持非常非常微弱的平衡。柯蒂斯脚尖着地,双手撑墙,弓着腰,腹部下方是马桶座。他刚刚意识到这个闷热的小房子有多臭,尽管马桶盖一直关着。还有消毒水的味道——肯定是蓝色的那种——和腐烂的人类排泄物混在一起,使这里更加难闻。

格朗沃德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是从后墙传过来的。他跨过了水沟,绕到了简易厕所的后面。柯蒂斯惊奇地发现自己想后退,却没有后退。但他仍然不自觉地吓了一跳,摊开的手指瞬间离开了墙壁。厕所晃动起来。他立刻把手放了回去,尽可能地往前探身,厕所又稳住了。

“你怎么样了,邻居?”

“吓破了胆。”柯蒂斯回答。他的头发从前额耷拉下来,被汗水黏住,但他连晃晃头把它甩开都不敢,甚至那种程度的多余动作都会让厕所摇晃。“让我出去吧,你已经笑够了。”

“如果你认为我从中得到了乐趣,你就大错特错了,”混蛋摆出一副掉书袋的口气,“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邻居,终于决定有必要实施——这是唯一的途径。而且必须是现在,再等的话,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还能不能做它必须做的事。”

“格朗沃德,我们可以像男人一样解决问题。我发誓。”

“想怎么发誓随便你,我不会相信你这种人,”他仍旧是刚才的语气,“把你这样的人当男人来相信绝没有好下场。”他突然大叫起来,声音都喊破了,“你不是认为自己聪明吗?现在感觉如何啊?”

柯蒂斯一言不发。每一次他自以为能稍稍缓和混蛋的疯狂时,疯狂却总是愈演愈甚。

最后,格朗沃德用稍冷静些的语气接着说。

“你想要个解释,你认为自己死也应该死个明白。也许是吧。”

不知何处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在身处闷热小盒子的柯蒂斯听来,叫声也像笑声。

“我叫你基佬巫婆的时候,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我没有。那是不是意味着你知道自己是个,嗯,被派来考验我的超自然的邪恶力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婆拿着珠宝跑了之后,许多个不眠之夜,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止这个问题——但仍然没有答案。你很可能也不知道。”

“格朗沃德,我向你保证,我不是——”

“闭嘴。这里只有我能说话。你当然会那样说了,不是吗?不管事实上你知不知道,你都会那样说。看看萨勒姆女巫们的供词吧,看看吧。我看过。因特网上都有。她们发誓自己不是女巫,而当她们认为只有承认才能免于一死时,又发誓自己是,可是,只有少数人确切地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这一点变得显而易见,只要你用你茅塞顿开的……嗯,茅塞顿开的……茅塞顿开的什么东西。思想?或是其他什么。嘿,邻居,我这样做你感觉如何?”

突然,混蛋——虽然身体有病,却仍然非常强壮——开始摇晃简易厕所。柯蒂斯几乎被甩到门上,那样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停下!”他吼道,“别这样!”

格朗沃德放肆地大笑起来,简易厕所停止了摇晃。但柯蒂斯觉得地板比以前倾斜得更厉害了。

“你可真是个孩子。告诉你,这个厕所就像股市一样坚挺!”

停了一下。

“当然了……事实是这样的:所有的基佬都是骗子,但并非所有的骗子都是基佬。这两者并非恒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直的像根箭,一直都是,我可以操了圣母玛利亚,再去跳个谷仓舞,可我还是把你骗到这儿,我毫不否认我撒了谎,而且现在说不定还在撒谎。”

他又咳嗽起来——从喉咙深处传来、带着疼痛的咳嗽。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求求你。”

长时间的停顿,混蛋似乎在考虑他的恳求,但稍后又继续了先前的话题。

“最后——涉及女巫——我们不能指望招认,”他说,“甚至也不能指望供词,因为它们有可能被歪曲。跟女巫打交道时,主观的东西变得……变得……你知道的。我们只能依靠证据。于是,我考虑了一下在我这件事中的证据。我们来看看事实。首先,你在文顿那块地上玩了我。这是第一桩。”

“格朗沃德,我从来没有——”

“闭嘴,邻居。除非你想让我把你的小安乐窝掀翻,要是那样的话,你想说什么随便你。你是想要那样吗?”

“不!”

“好极了。我并不十分清楚你为什么要耍我,但我相信你那么做是因为你害怕我会在岛上再建几座公寓楼。不管怎样,证据——也就是你那张滑稽的出售合同——本身就说明了这事儿就是个他妈的笑话,就这么简单。你扬言里基·文顿打算以一百五十万美元把那块地卖给你。好吧,现在我问你,邻居,世界上有任何法官和陪审团会相信吗?”

柯蒂斯没有回答。他现在甚至连清喉咙都不敢,并不是因为怕激怒混蛋,而是因为担心把本来就极不稳当的简易厕所弄翻。他担心,哪怕把小指头从后墙上挪开都有可能让厕所翻掉。这种担心很可能是愚蠢的,但也说不定不是。

“然后,那些亲戚们过来了,把本来就够复杂的情况弄得更加复杂——全是因为你他妈的在搅局!是你叫他们来的。你,要么是你的律师。很显然,你是摆出一副‘证明完毕’的姿态,因为你喜欢事情发展成那样。”

柯蒂斯仍然保持沉默,不去反驳他。

“你就是在那时开始诅咒我的。一定是。证据显示如此。‘无需看见冥王星来推断它的存在。’有个科学家说。你知道吗?他通过观察某个行星轨道的不规律变动推导出冥王星的存在。推断巫术的存在就像那一样,约翰逊。你必须检查证据,寻找你——你生命轨道中的异常。还有,你的灵魂发黑了。它发黑了,我能感觉得到。就像日食,它——”

他又咳嗽了。柯蒂斯还保持那副准备好被搜身的姿势,屁股撅着,肚子下方是马桶,格朗沃德的木匠们曾在早晨的咖啡代谢后来此解决问题。

“其次,金妮离开了我。”混蛋接着说,“她现在住在科德角。她说自己独住,这点我相信,因为她还想要诉讼期的赡养费——她们都一样——但我知道不仅如此。那个浪荡的婊子要是没男人的话,就会坐在《美国偶像》前面吃巧克力球吃到自己爆炸。”

“接下来是国税局,那群混蛋带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和问题来了。‘你做这个了吗,你做那个了吗,另一个的书面材料呢?’那算巫术吗,约翰逊?或者没这么夸张,只是寻常的下流事?比如,你拿起电话说:‘审计这个人,他比你们想象中有钱。’”

“格朗沃德,我从来没有打过——”

简易厕所摇晃起来。柯蒂斯朝后倒去,这次肯定——

然而,厕所再一次稳住了。柯蒂斯开始觉得眩晕。又头晕又恶心,似乎不是因为臭,而是因为热,也许是两者都有。他能感觉衬衫都黏在了胸上。

“我在给你摆证据,”格朗沃德说,“我摆证据的时候不要插嘴。见鬼的法庭也要讲个顺序。”

这里为什么这么热?柯蒂斯抬头看看天花板,发现上面没有通风口。或者——本来是有的,但是被盖住了,被看上去像是钢板的一个东西盖住了。上面有三四个洞眼,透进来一些光,但绝没有一丝风。那些洞眼比两角五分的硬币大,比一元硬币小。他扭头往后看,又看见了一排洞,但门上的两个通气口几乎全被堵住了。

“他们冻结了我的资产,”格朗沃德恨恨地说,“先做了审计,还说只是惯例,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你当然知道,因为你的罪孽像地狱一样深。

“甚至在审计前,我就开始咳嗽了。这当然也是拜你所赐。我去了医院。肺癌,邻居,已经扩散到我的肝脏、胃,还有不知道哪里。所有柔软的部分。正是巫婆会攻击的地方。我还奇怪你为什么没把它放在我的睾丸和屁股里,尽管我敢肯定假以时日它一定会过去,如果我放任的话。但我不会。所以,尽管我认为我能解决这里的问题,但就算没有,也无所谓。很快,我就会往自己的脑袋上打一枪。就用手上这把枪,邻居。在我泡热水澡的时候。”

他伤感地叹了口气。

“现在,那是我唯一感到快乐的地方。在我的浴缸里。”

柯蒂斯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也许是因为听到混蛋说我想我控制了这里的局面,但更可能的是,之前他就猜到了。混蛋一开始就打算把简易厕所掀翻。不管是柯蒂斯哭喊也好、反抗也好,或是一声不吭,混蛋都会那么做。他作何反应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但不管怎么说,他决定还是不吭声。因为他想尽可能久地保持平衡——这是当然——还有,就是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格朗沃德的话并非隐喻;他是真的相信柯蒂斯·约翰逊有某种巫术。他的脑子一定是和身体其他部分一起腐烂了。

“肺癌!”格朗沃德对着废弃的工地喊道——紧接着又咳嗽起来。乌鸦们哇哇地抗议起来。“我三十年前就戒烟了,现在却得了肺癌?”

“你疯了。”柯蒂斯说。

“当然,整个世界都会这么说。那就是你的计划,是不是?就是你该死的计划。还有,害了我那么多之后,你竟然还为了那条破狗起诉我?那条闯到我家里的狗?你为了什么?拿走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生意、我的性命之后,还要来这么一下子,到底为了什么?羞辱我?那是当然!侮辱加伤害!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巫术!你知道《圣经》是怎么说的吗?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我遇到的所有事都是你的错,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格朗沃德又开始晃动简易厕所。他一定是真的用肩膀去撞了,因为这次的晃动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柯蒂斯瞬间失重,猛地向后栽去。重压之下,门栓本该断裂,可是并没有。混蛋一定是加固了门栓。

随后,重量回来了,当这间可移动的厕所门朝下倒在地上时,他也后背着地摔倒了。他的牙齿一下子咬在了舌头上,后脑砸在门上,眼前冒起了金星。马桶盖啪地打开,像是张开的大嘴,吐出了如糖浆般黏稠的棕黑色液体,一块半腐的粪便落在了他的胯部。柯蒂斯尖叫一声,一把把那恶心的东西打到一边,又赶忙擦手,衬衫上留下了一块棕色的印记。污秽的液体源源不断从断裂的马桶座上流下来,在他的球鞋旁积了一摊,一张好时花生牛奶巧克力的包装纸浮在上面,泡烂了的卫生纸一条条地挂在马桶口;这里看上去活像地狱里的新年狂欢夜。这种事情绝不可能真的发生,简直就像童年留下的一个梦魇。

“现在里面的味道怎么样啊,邻居?”混蛋在外面喊道,笑声夹杂着咳嗽声,“就像在家里,对不对?把它当成二十一世纪基佬的浸水椅如何?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你那个基佬同伴,加上一堆‘维多利亚的秘密’,就能来个内衣派对了!”

柯蒂斯的后背也湿了。他意识到简易厕所一定是栽进了或至少搭到了前面的水沟里。水从门上的洞眼里流了进来。

“大多数可移动厕所多是塑型的薄塑料——在货车停靠站或公路休息区看到的那种——一够用力的话,你能用拳头把墙壁或屋顶打穿。但在建筑工地上,我们在四壁包了金属。叫做包膜。否则,来往的人们会在上面打洞,有纯粹为了好玩的,还有像你这样的变态。你们管那样的洞叫‘炉口’。哦是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所有信息我都有,邻居。小孩们也会跑过来,往屋顶上扔石头,只是为了听个响。告诉你,砸破塑料屋顶会发出噗的声音,就跟捅破纸袋一样。所以,我们把屋顶也封住了。当然,这样一来里面更热了,可这样提高了效率。没有人会在热得像土耳其监狱一样的茅厕里待个十五分钟边办事儿边看杂志。”

柯蒂斯翻过身。如今他躺在一摊臭气熏天的黑色液体里。一张厕纸绕在他的手腕上,被他一把扯下。他看到纸上有片棕色的污迹——某个待业已久的建筑工人留下的痕迹——便开始哭了起来。他躺在屎尿和厕纸堆里,更多的水正冒着泡从门外涌进来,而这一切并不是做梦。并不算遥远的某处,他的苹果电脑上还在滚动着来自华尔街的数据,而这里,他却倒在污水里,角落里还有一坨于硬的粪便,脚跟附近是张着大嘴的马桶,而这一切竟然不是梦。现在,他宁肯出卖灵魂来换取在自己的床上凉爽干净地醒来。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了!”

“抱歉。都计划好了,”混蛋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跑到这儿看风景,内急,然后看到了这些简易厕所。你走进最后那间,它倒下了。故事结束。当你被发现时——当你终于被发现时——警察们会看到它们都是倾斜的,因为下午的落雨冲刷了下面的土壤。他们无从得知你所在的那一问比其他几个倾斜得更厉害,也不知道我拿了你的手机。他们只会断定你把它忘在家里了,你个白痴。案情一目了然。至于证据嘛——最后总是要谈到证据。”

他大笑起来。志得意满,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样子,没有咳嗽。柯蒂斯躺在已经积了两英寸的污水里,感到污水正渗透他的衬衫和裤子,沾到了他的皮肤。他真希望混蛋因心脏病突发而死;见他的鬼的癌症,就让他倒在他那愚蠢的破了产的工地上吧。最好背靠地面朝天,让鸟把他的眼睛啄出来。

如果真的那样,我就会死在这里。不假,但格朗沃德一开始就打算让他死在这里,所以又有什么区别呢?

“警察会看到,没有任何盗窃的痕迹;你的钱还在口袋里,还有摩托车的钥匙。顺便说一句,这种摩托很不安全,几乎跟全地形车一样危险。而且还不戴头盔!真为你感到羞耻,邻居。但我注意到你打开了警报系统,这一点值得表扬。事实上,做得非常好。你身上甚至连一支能在墙上写个便条的笔都没有。尽管就算你有,我也会拿走,可你毕竟带都没带。整件事情看上去就会像一场可悲的意外。”

他停了一下。柯蒂斯的脑海中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外面的样子,这画面清晰得可怕:穿着松垮的衣衫站在那里,手插在口袋中,未梳洗的头发耷在耳边。他在沉思。他既是对着柯蒂斯说话,也是对自己说,在说的过程中找寻漏洞,尽管这个计划肯定是几星期殚精竭虑仔细筹划的结果。

“当然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手牌中总有几张坏事儿的。万一有人碰巧到这儿来发现了你怎么办?我是说,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可能性很小。况且,我还失去什么呢?”他大笑起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你躺在屎堆里吗,约翰逊。希望如此。”

柯蒂斯看着刚从裤子上打落的那坨排泄物,没有说话。嗡嗡声盘旋不绝。苍蝇。只有几只,但就柯蒂斯看来,几只已经够了。它们是从打开的马桶口中飞出来的,一定是原先被困在蓄污池里的。而那蓄污池,本该在他下方,如今却在他的脚边。

“我要走了,邻居,请记住:你的下场是真正的巫婆应得的。而且,正如人所说:没有人能听到你在茅坑里嚎叫。”

格朗沃德转身离去,柯蒂斯可以从他渐行渐远的咳嗽声中知晓他的动作。

“格朗沃德!格朗沃德,回来!”

格朗沃德喊道:“现在换成你处境不妙了。极其不妙。”

然后——他应该早就意料到,的确也已经预料到,可事实仍然让他不敢相信——他听到那辆边上印着棕榈树的车发动了。

“回来,你这个混蛋!”

然而,渐行渐远的声音变成了汽车声,能听出格朗沃德的车沿着未铺的道路(柯蒂斯能听到车轮涉水驶过水坑的声音)开上小山,路经他停放黄蜂摩托的地方,当时的柯蒂斯·约翰逊与此时大不同。混蛋摁了一下喇叭——残忍而愉快——接着,马达的声音湮没于周遭,只能听到草中昆虫的呜叫和从蓄污池逃出的苍蝇的嗡嗡声,远远的还有一架飞机飞过,上面头等舱的人们大概在就着饼干吃布里白乳酪。

一只苍蝇叮在了柯蒂斯的胳膊上,被他一把打开。它停到那坨粪便上,开始了它的午餐。从打开的蓄污池中散发出的恶臭似乎突然间变成了活物,犹如一只棕黑色的巨手,刮擦着柯蒂斯的喉咙。腐烂已久的排泄物的臭味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更糟的是消毒剂的味道。是蓝色的那种,他知道是蓝色的那种。

他折身坐了起来——所幸还有点空间——趴在两腿间呕吐,吐在地上的积水和漂浮的厕纸上。经过早些时候的那次自行释放后,除了胆汁也没什么好吐的。他坐在门上,弯腰喘着粗气,双手在背后撑着,下巴上剃须刀留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刺痛。

随后他又想吐了,但这次只打出了蝉鸣般的一个嗝。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觉好些了,是一种自我感觉诚实的释然。这次的呕吐是自然而非自发的,不需要把手指伸进喉咙。

谁知道他的头皮屑会不会同样得到改善呢?或许他可以献给世界一种新的疗法:陈尿洗浴法。他打定主意,出去后要检查一下头皮看是否真有好转。如果他能出去的话。

还好坐起来不成问题。这里热得像蒸笼,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他不愿去想掀翻的蓄污池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总往上面跑),但值得庆幸的是头顶空间还算充足。

“必须数数不幸中的幸事,”他咕哝着,“必须仔细数数这些该死的东西。”

是的,要数,还要记住。记住也是有好处的。他屁股下方的水没有继续变深,这可能是另外一件幸事,起码他不会被淹死。除非下午的小雨变成倾盆,这种事从前又不是没见过。告诉自己下午之前一定能出去纯属自欺欺人,要是以为意念真能唤来救星,恐怕结果只会正中混蛋下怀。他不能坐以待毙,等人来救,一边还像傻瓜似的感谢上帝还给他留下抬头的空间。

或许夏洛特县建筑规划部的人会过来,或者是国税局的一队“猎人”们。

想象是美好的,但他觉得这事儿不会发生。混蛋肯定把这些可能性都考虑在内了。某个或某几个官员当然有可能来个计划外的造访,可是把注下在这上面就像指望格朗沃德会弃恶从善一样愚蠢。至于威尔逊太太,她会以为他去萨拉索塔看下午场电影了,正如他平日常做的那样。

他敲了敲墙,先是左边,再是右边,两边都能感觉到轻薄而脆弱的塑料之外包裹着厚厚的金属,即所谓的包膜。他直起身体,双膝跪地,脑袋碰到了板上,他却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看到的东西让人沮丧:这间屋子是用水平端口的螺丝钉拧在一起的,钉头在外面。困住他的不是一间厕所,而是一口棺材。

这个想法让他先前的冷静和条理土崩瓦解,恐慌瞬间降临。他用力敲打厕所墙壁,哭喊着请求放他出去。他像个发怒的孩子般用身体左右撞击,想把简易厕所翻过来,至少把门从身下解放出来,但这该死的东西几乎纹丝不动。这鬼东西重得要命,金属包膜让它沉重无比。

重得像棺材一样!他的脑中在狂喊。慌乱中,所有其他思维都消失了。只剩下重得像棺材一样!像棺材一样!棺材!

他不知道自己失控的举止持续了多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试着站起来,就好像他能像超人般穿破那面朝天的墙一样。可结果只是他又碰了头,而且比上次重得多。他朝前跌倒在地上,手插进了某个黏糊糊的东西里——这东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他在牛仔裤的后面抹了一把。做这个动作时,他没有睁眼。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泪从眼角滴落下来。紧闭的眼皮后,星星在黑暗中升腾又爆裂。他没有流血——他想,这总是好的,又是一桩他妈的该感恩的事——可他几乎要把自己撞晕了。

“冷静。”他对自己说,然后再次双膝跪地。他低着头,闭着眼,头发垂下来,看上去像是在祈祷,而他也的确认为自己是在祈祷。一只苍蝇在他后颈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精神错乱一点好处也没有,你哭你喊他才高兴呢,所以冷静下来,别让他得意,你他妈的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然而,到底有什么好想呢?他被困住了。

柯蒂斯重新坐回到门板上,脸埋在双手间。时间一点点流逝,世界照旧如常。生活在继续。

17号公路上,一些车辆——大多数都满载货物;有农民的卡车,其目的地要么是萨拉索塔的集市,要么是诺克米斯的全食超市,有偶然经过的拖拉机,还有车顶亮黄灯的邮递车——慢慢开过。没有一辆拐弯驶向德金葛洛夫村。

威尔逊太太到了柯蒂斯家,自己开了门,看到了约翰逊先生留在厨房桌子上的便条,打开了吸尘器。接着,她边看下午的肥皂剧边熨衣服。最后,她做了一份意粉焙盘塞进冰箱,匆匆写下烹饪要求——烤箱三百五十华氏度,四十五分钟——并把字条留在了柯蒂斯原先放置便条的位置。当雷声开始在墨西哥湾上空低吼时,她提前离开了。下雨时她一向如此。这里没有人知道如何在雨中开车,他们把每场阵雨都当成佛蒙特的东北风暴般慎重对待。

在迈阿密,负责格朗沃德一案的税务官正在吃一块古巴三明治。他没有穿正装,而是穿了一件热带风情的衬衫,上面印着鹦鹉。他坐在街边餐馆的阳伞下。迈阿密没有下雨。他在度假。等他回去时,格朗沃德案也不会跑;政府公务的车轮运行得虽缓慢,却非常平稳。

格朗沃德在他阳台的浴盆中舒服地泡着热水澡,昏昏欲睡,直到下午的暴雨挟裹着雷声逼近,将他吵醒。他起身出来,走进室内。刚拉上阳台和起居室之间的玻璃滑门,雨就落下来了。格朗沃德露出了笑容。

“这会让你凉快些,邻居。”他说。

将施工搁浅的银行三面包围的脚手架上,乌鸦们再次占据了领地。但当雷声在正上方炸响、雨点开始落下之际,它们飞了起来,钻进树林寻找庇护,一边呱呱叫着,对遭到打扰表达不悦。

在简易厕所里——他感觉自己被关在这里已经至少三年了——柯蒂斯听着雨落在自己牢笼的屋顶上。现在的屋顶原本是厕所的后部,直到混蛋把它掀翻。雨点先是敲击、继而拍打,最后变为怒号。大雨中,他简直像待在排了一列立体声喇叭的电话亭里。雷声在头顶爆炸,一瞬间,他想象自己被闪电击中,像只微波炉中的阉鸡般扭曲了身体。他发现这个想法并不十分困扰他。至少,死也死个痛快,而现在,却是缓慢的折磨。

身下的水又开始变深了,但速度并不快。事实上,断定自己并不会像只跌进马桶里的老鼠般被淹死后,他对此是感到高兴的。至少灌进来的是水,而他非常渴。他低头凑近钢板上的一个洞眼。水从外面的沟里溢出来,冒着泡从洞里涌进来。他像匹扑在水槽边的马般狂饮一气,水里有沙,但他不在乎,一直喝到肚里的水都哗哗作响,不断地提醒他那确实是水,是水。

“里面说不定也有尿的成分,不过我能肯定含量不高。”他说着开始大笑起来。笑声转瞬变成抽泣,又再次变回笑声。

同每年这个季节的惯例一样,雨在大约六点钟时停止。天空及时放晴,露出一流的佛罗里达落日美景。海龟岛上为数不多的消夏居民聚集在海滩上观看落日,这也是他们的常规节目。没有人对柯蒂斯·约翰逊的缺席发表意见。有时他会来,有时则不来。蒂姆·格朗沃德在场,有几个看日落的人注意到那个傍晚他的情绪出奇的好。和丈夫牵着手沿着海滩回家的路上,彼博斯太太对丈夫说,她相信格朗沃德终于摆脱了失去妻子的打击。彼博斯先生说她是个浪漫主义者。

“是的,亲爱的,”她说,一边把头在丈夫的肩上倚了一下,“所以我才嫁给了你。”

当柯蒂斯看到从洞眼——少数几个不面向水沟的——透进来的光从桃红变为灰色时,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在这个恶臭的棺材里过夜了,身下还有两英寸的积水,脚边有个半开半合的马桶。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可这个结果是理论上的。而在这里过夜——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时间像巨大的黑色书本般堆积着——却是真实和不可避免的。

恐慌再次袭来。他又一次喊叫、捶打,膝盖跪地,左右扭动身体,先是用右肩膀去撞一侧墙壁,接着用左肩膀去撞另一侧。就像一只被困在教堂尖塔里的鸟,他想,但就是无法停止。一只胡乱踹动的脚将逃离马桶的粪便踢溅到了厕台的座椅上,裤子也撕裂了,指节先是擦伤,后来像是折断了。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吮着自己的双手,泪水流了一脸。

必须停下。必须节省力气。

可是他又想:节省力气干什么呢?

到八点钟时,气温开始下降了。十点钟时,柯蒂斯身下的水坑也凉了下来——事实上,甚至感觉冷——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环抱住自己,膝盖贴着前胸。只要牙齿没打架,就没问题,他想,我忍受不了牙齿作响。

十一点时,格朗沃德上床睡觉。他穿着睡衣,躺在转动的风扇下,看着漆黑的天花板,露出了微笑。几个月来,他从未感觉这么好。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满意,但并不意外。“晚安,邻居。”他说完闭上了眼睛。他睡得很香,一夜没有醒过,这还是六个月来的第一次。

半夜,离柯蒂斯的临时牢房不远的地方,不知何种动物——很可能是条野狗,但在柯蒂斯听来像匹土狼——发出一声尖利的、拖长了的嚎叫。他的牙齿开始打架了,那叫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醒来时,他浑身发抖,甚至连脚都在抽搐,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般。 我生病了,必须要去看医生,浑身都疼,他想。接着,他睁开眼,看见了自己身在何处,记起了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悲从心起,发出一声哀号:“啊啊……不!不!”

可他应该高兴些。至少,简易厕所里不再是全然的黑暗了。光线从圆洞中透出:淡粉色的晨光。很快就会天色放亮、气温升高,里面的光线也会加强。过不了多久,柯蒂斯又会在蒸笼里了。

格朗沃德会回来的。他有整晚的时间可以思考,会意识到这样做太疯狂了,然后他就会回来。回来放我出去。

然而,柯蒂斯并不相信。他想,却做不到。

他内急得要命,却怎么也无法容忍在角落随地小解,即使昨天的倾翻之后,这里已是遍地的污物和用过的厕纸。他觉得,如果那样做了——真的做了那么恶心的事——就等同于宣告自己放弃了希望。我本来就已经放弃了希望。

可他并没有,至少没有完全放弃。尽管精疲力竭、浑身疼痛,尽管惊恐交加、失神无措,他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光明的一面是:他没有冲动要让自己呕吐,而且,尽管昨夜漫长得仿佛永恒,他却没有一次用梳子刮擦头皮。

不管怎么说,并不一定需要在角落小解。他可以用一只手抬起马桶盖,另一手瞄准。当然了,在目前的形势下,他只能以水平而非向下的角度小解,还好鼓胀的膀胱表示这绝对不成问题。当然了,最后一两滴很可能会掉到地上,不过——

“不过,战争总有沉浮嘛,”他说,也很吃惊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还有,只要马桶座……能他妈的撑住。我可以做得更好。”

他并不是大力士,但半开的马桶座和把它固定在厕台上的底座都是塑料的——椅座和圈盖发黑,底座还是白的。整个马桶就是一套廉价的塑料预制品,不是建筑业的老手也能看得出来。而且,与墙壁和门不一样,马桶椅座和它的固定物并没有金属包膜。他觉得自己可以不费劲地把它扭下来,而他也愿意这么做——哪怕只是为了发泄一点愤怒和恐惧。

柯蒂斯抬起马桶盖,本想把下方的圈盖推到一边,可相反,他停下了,朝圆洞下方的蓄污池看去,想看清刚刚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究竟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丝亮光。

他困惑地看着这些微的亮光,心中慢慢地涌上希望——并非多大的希望,但却仿佛渗透了他污秽汗湿的身体,不断升腾。起初,他认为可能是一点荧光涂料或是自己眼花。随着那一道光线开始黯淡,后一种判断似乎更有说服力。变暗……更暗……几乎不见了。

然而,就在完全消失之前,它却突然亮了起来,如此明亮,甚至他闭上眼后都能看到。

那是阳光。厕所的底部——在格朗沃德把它掀翻之前还是底部——现在朝向东方,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怎么解释它的黯淡呢?

“太阳被云遮住了,”他说,一边用没有抓住马桶盖的那只手把汗津津的头发捋到脑后,“现在又出来了。”

他生怕这个发现是自己绝望之下的错觉,再次确认之后才定下心来。证据就摆在眼前:阳光从蓄污池底部一个狭窄的缝隙照射进来。也许是个裂缝。如果他可以进去,把裂缝扩大,把那个通往外面世界的光点扩大——

不能指望它。

而且要想过去,他必须——

不可能,他想。要是想从马桶口挤进蓄污池——像钻进污秽版仙境的爱丽丝一样——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假如你还是从前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还说不定有一线希望,但那个孩子是三十五年前了。

说得不假。可他仍然很瘦——他猜想主要应该归功于每天骑自行车——关键是,他觉得自己可以从马桶下方的洞里钻进去。甚至有可能没有想象中艰难。

怎么回来呢?

嗯……如果真能在光线透进来的地方找到出路,他就不用原路返回。

“假设我能钻进去。”他说。他空无一物的腹部突然抽动起来,像是里面飞满了蝴蝶,自从来到德金葛洛夫村,他第一次有想要让自己呕吐的冲动。要是把手指伸进喉咙,他就能更清晰地思考——

“不。”他粗暴地拒绝自己,同时左手猛力拉扯马桶。顶部的连接处晃了晃但没有松开。他又用上了另一只手。头发再次从额头上耷拉下来,他不耐烦地一甩头把它们弄到一边。再次用力。马桶坚持了稍长一点时间后,终于投降了。两只白色塑料钉中的一只掉进了蓄污池,另一只从中间断开,从柯蒂斯所跪的门的一边弹到另外一边。

他把马桶扔到一边,手撑住厕台,往蓄污池里看去。从里面传出的一阵恶臭让他皱着鼻子赶紧往后退。他还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臭味(或者说麻木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离臭味的源头这么近时不行。他再次好奇上次排污是什么时候。

往好处想想;这鬼东西也好久没人用了。

或许吧,很可能,但柯蒂斯并不确定这让事情有了改观——下面仍有很多粪便,漂浮在撒了消毒剂、成分可疑的液体上。尽管光线暗,却也足够看清这一点。如何回来的问题再次浮现在他脑中。很可能也能解决——能从一条路过去,就应该能从那条路回来——可说来容易做时难,不敢想象他到时会是什么样子,臭气熏天,浑身黏糊糊的不是泥而是屎……

问题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哦,是的。他还可以坐着不动,安慰自己救援总归会来,就像老式西部片中最后一刻出现的骑兵。只不过,他认为更有可能的是混蛋过来确认一下他还……他是怎么说的?舒服地待在他的小屋子里?类似的话。

想到格朗沃德让他下了决心。他看了看厕台上那个洞,不断散发着恶臭,底部却闪耀着希望的光亮,尽管那希望与光亮同样稀薄。他琢磨了一下。先是右胳膊,接着是脑袋。左胳膊则贴在身上,直到钻进半个身体。而当左胳膊解放时……

可是万一左胳膊无法进去怎么办?他看到自己被卡住了,右胳膊在蓄污池里,左胳膊钉在身上,腰卡在洞里,空气被堵住,他将窒息,疯狂地拍打下面污秽不堪的坑洞,然后像条狗似地死去,他最后看到的东西会是那道将他诱人死亡之境的亮光。

他看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一半卡在马桶洞里,屁股撅得高高的,两腿摊开,墙壁上到处都是棕色的污物痕迹,一看便知是他垂死挣扎时脚胡乱踢踹留下的。他能听见某个人——或许就是混蛋最恨的国税局官员——说:“见鬼,他一定是把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掉进去了。”

很滑稽,但柯蒂斯笑不出来。

他跪在地上朝蓄污池看了多久了?他不知道——手表在书房里,鼠标垫的旁边——但酸疼的大腿告诉他时间不短了。阳光变亮了许多,太阳一定已经完全升上了地平线,很快,他的牢笼将再次变成蒸笼。

“必须去,”他说着用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汗,“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他又犹豫了,因为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万一下面有蛇怎么办?

万一混蛋想到了他的巫婆敌人会铤而走险,事先在里面放了一条蛇怎么办?也许是条铜斑蛇正在凉爽的人类排泄物下沉睡。被它在胳膊上咬一口,他会体温升高,胳膊肿胀,缓慢而痛苦地死去。银环蛇的话会死得快些,但更加痛苦:心脏会狂跳,停止,再狂跳,最后彻底停止。

那里没有蛇。也许有虫子,但不会有蛇。你看到他了,你听到他的声音了。他不会想这么远,因为他太急切,也太疯狂了。

也许吧,也许不。谁能真正把握疯子的想法呢?他们是不受控制的坏牌。

“一手牌中总有几张坏事儿的。”柯蒂斯说。这是混蛋的格言。他能确定的一点是,如果不下去试试,他几乎一定会死在上面。说到底,被蛇咬死反而更痛快更仁慈。

“必须去,”他说着又抹了一把汗,“必须去。”

只要他不会被卡在半中间。那个死法太恐怖了。

“不会卡住的,”他说,“看看这个洞有多大。这个厕所是给长期吃甜甜圈的卡车司机准备的。”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歇斯底里。那个洞看上去一点也不大,实际上简直称得上极小。他知道这只是他太紧张了——见鬼,何止紧张,他害怕,怕得要死——但知道这点并没让局面有任何改观。

“必须做,”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很可能也是徒劳……但他觉得不会有人会费劲把蓄污池也裹上金属板,想到这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上帝帮助我,”他说,近四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祈祷,“上帝,请帮助我不要被卡住。”

他把右胳膊伸进洞里,接着是脑袋(先深吸了一口上面略清新些的空气)。他把左胳膊贴在身上,扭动身体往洞里挤。左肩膀顶住了,但还没等恐慌地往回缩——他隐约意识到,这是关键时刻,过了此处便没有回头路了——他的身体便自发扭动起来,像跳瓦图斯舞般。肩膀冲过去了。他一直钻到了腰部,屁股——虽然不大,却也没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挂在洞外。洞里一片漆黑,只有那道光线嘲讽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如同海市蜃楼。

哦,上帝,请千万不要让它是海市蜃楼。

蓄污池大概深四英尺,也可能更深一些。比轿车的车身大,但不幸的是,比不上小卡车的车斗。虽然无法百分百肯定,但他感觉垂下来的头发碰到了消毒过的液体,所以他的头顶肯定离底部的污物只有几英寸。左胳膊还贴在身旁,在手腕处挤住,怎么也拽不过来。他左右扭动,胳膊却待在原处。最坏的噩梦成真了:被卡住了,还是被卡住了,头冲下地卡在臭气熏天的黑暗中了。

他慌了,未及思考,便把自由的那只手拼命向下伸。一时间,他看到手被底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因为原先贴着地的蓄污池底部现在正对着日出。亮光是真实的,就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抓。缝隙对于他的前三个手指来说太小了,可他成功地把小指塞了进去。他用力拉拽,参差的边缘——无法判断到底是金属还是塑料——先是刺进了手指的皮肤,又把它划破。柯蒂斯不在乎,只是更有用力地拉。

他的屁股像用力许久突然被拔出的瓶塞一样嘣地一下挤过了洞眼。手腕解放了,可是来不及抬起左胳膊来支撑。他脑袋冲下,一头栽进了屎尿堆里。

柯蒂斯手脚并用地钻了出来,鼻子都被黏糊糊的东西堵住,呼吸困难,狼狈不堪。他又咳又吐,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他可曾想过厕所会成为困境?荒谬。厕所是多么开阔敞亮的地方啊。厕所就是美国的西部,澳大利亚的内地,猎户座的大星云!他却放弃了那些,钻进了这个被腐烂的屎尿填了一半的黑坑里。

他擦了一把脸,又朝两边甩了甩胳膊,黑乎乎的黏稠物从指尖飞了出去。他双眼刺痛,视线模糊,只能抬起两条胳膊胡乱地擦擦。鼻子还堵着,他用小指去抠——能感觉到右手的小指在流血——尽量把鼻孔里的污物挖干净。等到又能呼吸时,恶臭却一下子扑过来,从他的喉咙钻进肚里。他强烈地干呕起来。

控制住,控制住,否则这些罪就白受了。

他倚在蓄污池的侧壁上,那里的污物已经结块。他用嘴大口呼吸,却发现比憋住时也好不了多少。他的正上方是一大块椭圆形的亮光。是那个他刚刚钻进来的马桶洞,现在想来简直疯狂。他再次干呕起来。在他自己听来,他就像大热天里一条坏脾气的狗,脖子被过紧的项圈勒住,还想叫上几声。

万一停不下来怎么办?万一一直这样怎么办?我会昏厥的。

他又慌又怕,无法思考,于是他的身体自主做出了反应。他用膝盖抵住侧壁,这并不容易——侧壁现在已经变成了蓄污池的底部,非常滑——但并不是做不到。他把嘴贴在池子原来底部的缝隙上,通过那里呼吸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想起了在文法学校里听过或看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印第安人躺在小池塘底来躲避仇家,他们用露出水面的苇秆呼吸。你也可以。只要你冷静下来,就能办到。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从缝隙外过来的空气清新而甜蜜。慢慢地,他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了。

你可以原路回去。能走一条路,就能反方向走回去。回去会简单些,因为你现在……

“因为我现在更滑溜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颤抖、阴郁,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觉得情绪稳定些后,他睁开了眼睛。

它们已经适应了蓄污池里更黑暗的环境。他可以看清在两条胳膊上千结的污物,还有从右手耷下来的一条厕纸。他把它捏起来扔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习惯了这些东西。看来,逼不得已的话,人们可以习惯任何东西。可这个想法并不让人愉快。

他看着那道裂缝。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试图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它看上去就像缝线上的一个裂口,挂在一件缝砸了的衣服上,因为确实有道缝线。蓄污池还是塑料的——一个塑料壳——但并不是一整块,而是两块拼起来,用螺丝钉连在一起,黑暗中,那排钉子十分显眼。显眼的原因是因为它们是白色的。柯蒂斯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见过白色的钉子。最下方的几个钉子断了,才形成了那道缝隙。粪便污水一定从那里漏到下面的地上有一段时间了。

如果环保局知道,混蛋,你会有新麻烦的,柯蒂斯想。他摸了摸还完好固定着的一颗钉子,正在缝隙结束处的左边。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他初步判断那不是金属而是塑料,很可能是和马桶底座同样材质的塑料。

这么说,蓄污池是个两片结构,在密苏里、爱达荷或是爱荷华某个移动厕所组装流水线上拼装起来。硬质塑料钉把底部和侧壁边缘连在一起,接缝线看上去像个笑脸似的。钉子是用某种特殊的长筒螺丝刀拧紧的,很可能是气枪型的,修车厂里用来松动轮胎上带耳螺母的那种。为什么把钉头放在里面呢?很简单。当然是为了避免某个喜欢恶作剧的讨厌鬼从外面把蓄污池打开。

钉子之间的间隔是两英寸,而裂缝大约有六英寸,柯蒂斯由此判断坏掉的钉子大概是三颗。是材料差还是设计差呢?谁在乎呢?

缝隙左右两边的螺丝钉略微高出表面,但他没法像对付马桶座那样把钉子起下来或是掰断。没有足够的着力点。右边的那颗更松些,他觉得要是朝它下手的话,有可能松动它,再慢慢拧出来。有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而他的手指肯定要出血,但完成的机会很大。回报是什么呢?多两寸的呼吸空间。别的也没了。

除了裂缝两边的,其余的钉子都纹丝不动。

柯蒂斯再也无法跪在膝盖上了,大腿的肌肉烧着了般酸疼。他倚着一边侧壁坐下,上臂放在膝盖上,污秽的双手垂下来。他看着光线越来越亮的马桶洞,那边是另一个牢笼,生存的希望很小,但好歹味道好些。等腿恢复点后,他想再爬回去。如果没有什么收获的话,他不会待在这儿坐在屎里等死。事实上,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希望。

一只大蟑螂被柯蒂斯的静止所鼓舞,爬上了他沾满污物的裤子。他伸出一只手轻拍了一下,蟑螂不见了。

“很好,”他说,“跑吧。为什么不从那个缝里挤出去呢?你很可能做得到。”

他把耷拉到眼睛上的头发拂开,知道脏手把额头弄脏了也不在乎。

“不,你更喜欢这里。很可能你还以为自己死了,到了蟑螂天堂呢。”

他要休息一会儿,让累得抽搐的双腿休息一下,然后从他的兔子洞爬出去,回到那个电话亭大小的牢房里。就歇一小会儿,只要可能,他绝不想在这个臭地方多待。

柯蒂斯闭上眼,试着定下神来。

他看见数字在电脑屏幕上不停滚动。纽约的股市还没有开市,所以那些数字一定是海外的。很可能来自东京证交所。大多数数字都是绿的。很好。

“金属和工业原料,”他说,“还有武田药业——要买进。任何人都能看得出……”

柯蒂斯倚在墙上的姿势十分危险,他的脸污秽不堪,屁股陷在污物里,裹了一层脏东西的双手从曲起的膝盖上耷拉下来。

他就这个样子睡着了。还做了梦。梦里,贝齐还活着,而柯蒂斯在他的起居室里。她歪着身体,躺在咖啡桌和电视之前她惯常躺的小窝里打瞌睡,手边,或者说爪边是个刚才被她拿来磨牙的网球。

“贝齐!”他说,“醒醒,把懒人棒拿过来!”

她挣扎着站起来——她当然要挣扎了,因为她已经老了——项圈上的吊牌叮当作响。

吊牌叮当作响。

吊牌。

他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身体歪向左边,一只手伸向前面,不知是去拿电视遥控器还是去摸他那条死去的狗。

他垂下手,放在膝盖上,毫不意外地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很可能是梦醒之前就开始哭了。贝齐死了,而他自己坐在屎堆里。

要是那还不构成哭的理由,真不知道什么才算。

他再次抬头向头顶不远处透着亮光的椭圆形洞眼看去,发现那里的光线比上次看时亮得多。很难相信自己真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可似乎的确如此,至少睡了一个小时。天知道这期间他呼入了多少有毒的气体,不过——

“不用担心,我能对付毒气,”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个巫婆。”

不管空气污秽还是清新,那个梦却是甜蜜的。很生动。叮叮当当的吊牌。

“该死。”他骂了一句,连忙伸手去掏口袋。他几乎可以肯定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丢了摩托车的钥匙,只能把手伸进粪坑,借着那条细缝和马桶洞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去找了。出乎意料的是,钥匙竟然在。钱也在,但在目前的场合,钱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纸币夹也是,尽管它是黄金的,十分昂贵,可太厚了,无法帮他逃生。摩托车的钥匙也太厚。然而,钥匙圈上还有一样东西。每当看到或是听到它晃动时的叮当声,他都会感到又甜蜜又伤心。那是贝齐的身份牌。

贝齐有两块身份牌,这块是他最后拥抱她并把她交给兽医之前从她项圈上取下来的。另一块用来证明她接受了所有的防疫注射,被相关部门收走了。留下的这个包含了更多的情感因素。牌子是长方形的,跟军犬用的一样。上面刻着:

贝齐

走失时请拨打941-555-1954

柯蒂斯·约翰逊

海湾大道

海龟岛,佛罗里达州。34274

这不是螺丝刀,但它够薄,而且是不锈钢的,应该能用。他再次祷告——不知道人们说的“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是否正确,但似乎粪坑里的确没有——接着把贝齐身份牌的一角塞进了裂缝结束处右端的钉头里,也就是稍微松些的那颗。

他本以为会费些力气,没想到刚一拧吊牌,螺丝钉就立刻转动起来。他大吃一惊,扔下钥匙圈,伸手去确认。得到肯定的结果后,他再次把吊牌的尖角放入钉头的槽里,拧了两下。剩下的用手就可以了。他笑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动手拧缝隙左边的钉子前——现在那条裂缝已扩大了两英寸——他把身份牌在衬衫上擦干净(或者说只能尽力擦干净,因为黏在身上的衬衫实际上跟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脏),轻轻地吻了一下。

“如果能成功,我会把你装进玻璃框。”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求你一定要成功,好不好?”

他把身份牌塞进钉头,开始拧动。这颗钉子比第一颗紧……但也不是紧得无法对付。开始活动之后,它几乎是一下就掉下来了。

“耶稣啊,”柯蒂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似乎变成了个爱哭鬼了,“我是不是要出去了,贝齐?真的吗?”

他又回到右边,开始拧新的螺丝。右边一左边,右边一左边,右边一左边,他按这样的顺序不停地拧,手累了就停下来歇歇,甩甩手,活动一下,直到它又缓过劲儿来,不再僵硬。他已经在这里快待了一天了,现在更不用着急。他尤其不想掉了钥匙圈。虽然这里很小,应该能找得到,但他仍然不想冒险。

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

慢慢地,一上午过去了,蓄污池热了起来,里面的气味也变得更浓、更臭,可是池子底部的缝隙也扩大了。他在持续地推进,离自由越来越近,但他不愿意匆忙。不要像匹受惊的马似的乱冲,这点很重要,因为最后关头也可能搞砸,是的,可是还因为他的骄傲和自尊——他最在意的两点——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别去想什么自尊问题了,慢慢地、稳稳地,就能赢。

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

快到中午时,移动厕所结满污物的底部撑开,又合上了,再度撑开,再次合上。没动静了。过了几秒钟,它被顶开一条四英尺的口子,柯蒂斯·约翰逊的头顶露了出来。接着,它又缩了回去,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咔咔的刮擦声,那是他在继续拧螺丝:左边三个,右边三个。

裂缝被再次撑开时,柯蒂斯那颗发丝纠结、污秽不堪的脑袋持续用力,慢慢地钻出来,两颊和嘴巴像是被强大的重力牵引着往后扯,一只耳朵划破了,血流了出来。他惊叫一声,脚抵住地面,拼命往前蹬,被卡住的恐惧再次笼罩了他的心,这次是半身在蓄污池外,半身在里面。然而,哪怕在恐惧与慌乱中,他仍然感受到了空气的甜蜜:热而潮湿,他从未呼吸过如此美好的空气。

肩膀也钻出来后,他喘着粗气停下来休息。他注意到了离他汗血交织的脑袋不到十英尺的草丛里,有一个啤酒罐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奇迹。他再次用力,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蓄污池裂缝参差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衬衫,发出刺啦一下的撕裂声,他却几乎没有注意到。正前方有一个小矮松,最多也就四英尺高。他伸长手臂,一只手够到了那棵树纤细躯干的底部,接着是另外一只手。血从他划破的肩膀上流下来,他短暂地歇了一下,然后双手抓紧矮松,两脚蹬地,用尽全力进行最后一搏。他本以为会将那棵小松树连根拔起,事实却并非如此。同衬衫一样,扭动身体往外钻时,他的裤子也被钩住、撕破,最后褪到脚边挤成一团,他只能更用力地挣扎,手拉脚蹬地往外钻,直到两只鞋都挤掉了。当蓄污池最终放开他的左脚时,柯蒂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

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身上只剩下内裤(就连内裤也是歪的,腰部的皮筋断了,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后部也划开了,露出一大块流血的臀部)和一只白袜子。他睁大眼瞪着蓝色的天空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几乎直到把嗓子喊哑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二十分钟后,他爬了起来,跛着脚走到稳稳地停在石台上、搁置已久的车拖活动房屋旁,它的阴影里藏了一个昨天阵雨留下的大水坑。车门上了锁,但简陋的木台阶旁边还有一些石块,其中一块裂成了两半。柯蒂斯捡起较小的那一半,用它把锁砸开。门颤巍巍地打开了,一股闷热、陈腐的气息跑了出来。

他本能地背过身去。那几个移动厕所在路的另一边,路面上的水坑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像肮脏而破碎的镜面。五个移动厕所中,三个立着,两个面朝下倒在水沟里。他差点死在左边的那个里面。尽管他就那么狼狈地站在那里,只穿一条破短裤和一只袜子,身上到处都是粪便,似乎还有一百个伤口在流血,死在那里却已经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像一个噩梦。

活动屋里的办公室部分是空的——或者说部分被搬空了,很可能是在项目正式停止的一两天前。屋内没有分隔;狭长的空间内摆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前半部分放了一张廉价商店买来的长沙发。后半部分,一台落满灰的加法计算机放在地板上,还有一台没插电源的小冰箱,一个收音机和一把椅背上贴了便条的转椅。给吉米留着,便条上写着。

还有一个半开着门的衣柜,但在查看它之前,柯蒂斯先打开了冰箱。里面有四瓶和风牌矿泉水,其中一瓶打开过,里面只剩四分之一的水。柯蒂斯抓起一瓶满的,整个灌进了肚里。水是温的,但对他而言,天堂里的水也不过如此。刚喝光,他就感觉肚子一阵抽紧,连忙冲到门口,抓住门框,把水全都吐在了台阶的一侧。

“看吧,老妈,不用我自己抠了!”

眼泪沿着他污秽的脸流下来。其实他可以把水吐在活动房屋的地板上,本来这里也就没人要了,可他不想跟自己的污物同处一室,特别是经过这件事之后。

事实上,我决定不再随处呕吐了, 他想,以后要以宗教般整洁不苟的方式来排空自己。

第二瓶水他喝得慢得多,这次没有吐。他一边小口喝水,一边翻看衣柜里的东西。两条脏裤子和几件同样脏的衬衫堆在一角。柯蒂斯猜想以前这里说不定有台带烘干的洗衣机,就在堆放纸箱的地方。或者还有一个活动房屋,只不过已经被挂在车上拖走了,这个问题不关他的事。他在意的是两件廉价店里买来的工装裤,一件挂在衣架上,另一件挂在橱壁的衣钩上。钩子上那件看上去太大了,衣架上那件似乎还可以。他穿上后一件,勉强凑合,但必须把裤管卷两圈。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刚喂完猪的农民而不是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但能穿就行了。

他可以报警,可是报警太便宜混蛋了。他觉得自己有权利为遭受的折磨讨回公道。

“巫婆们不报警,”他说,“特别是我们这些基佬巫婆。”

他的小摩托还在原地,但他现在不想骑它回家。首先,会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个骑在红色黄蜂摩托车上、满头满脸都是屎的男人。并不是怕有人会报警,而是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被人嘲笑,哪怕是在他背后也不行。

其次,他很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他躺在那张长沙发上,脑后放了二个枕头。活动房屋的门没关,一阵微风从屋外吹进来,像温柔的手指抚摸着他肮脏的皮肤。除了那件连体服,他什么都没穿。穿衣之前,他就把脏内裤和袜子脱掉了。

根本闻不到身上的臭味嘛,他想,真神奇。

然后,他睡着了,睡得很熟。他梦见贝齐把懒人棒叼给他,项圈上的吊牌叮当作响。他把遥控器从她嘴里接过来,对准电视,却发现混蛋正在窗外偷窥。

四小时后,柯蒂斯醒了。他大汗淋漓,手脚麻木,浑身刺痛。屋外雷声隆隆,宣告下午的暴雨即将来临。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临时搭建的台阶走下去,像个患关节炎的老头。事实上,他的确也这么觉得。接着他坐下来,看看越来越暗的天空,又看看那间险些让他送了命的移动厕所。

雨终于落下来时,他脱下工装裤,把它扔回室内以防打湿,裸身站在瓢泼而下的大雨中。他仰着头,面露微笑,甚至当一道闪电击中德金葛洛夫村的另一端,并在空气中注满强烈的臭氧味道时,他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动摇。他觉得很安全,很美妙。

冰冷的雨水把他的身体冲刷得相对干净,雨势放缓后,他慢慢爬上台阶,晾干身体,把衣服穿好。太阳开始穿过渐散的云层时,他慢慢走上停放摩托车的小山坡。车钥匙紧紧地握在右手,贝齐那块磨豁了角的身份牌捏在拇指和食指间。

那辆黄蜂摩托并不习惯停在雨中,但它是个好坐骑,引擎震动两下后便发动了,立刻恢复了它惯常的好状态。柯蒂斯神清气爽地跨上摩托,光着脚,也没有头盔。他就这样一路骑回了海龟岛,任由风吹拂着他脏兮兮的头发,并把他的裤子吹得哗哗响。他几乎没看到什么车,平安无事地穿过了主干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吃两片阿司匹林再去找格朗沃德,但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晚上七点钟时,天已完全放晴,下午的暴雨不剩一点痕迹。再过差不多一个小时,海龟岛上看落日的人们又会聚集在海滩上,进行一天最后的保留节目。格朗沃德也打算去。不过此刻,他正闭着眼躺在阳台的浴缸里,手边放着一杯掺了奎宁水的淡杜松子酒。为了提前为走到海滩的那一小段路做准备,他在入浴前服用了一片氨酚羟考酮。事实上,那种梦幻般的满足感还持续着,他几乎用不上止疼片了。也许过段时间情况会改变,但就目前而言,他多年没有感觉如此好了。是的,他破产了,可他在别处存了足够的钱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他处理掉了给他带来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没错,邪恶的巫婆已经——

“你好,格朗沃德。你好,你这个混蛋。”

格朗沃德猛地睁开眼。一个阴影站在他和西沉的太阳之间,像是从黑纸上刻下来的剪影,也可能是从丧服上扯下来的。看上去像约翰逊,但那绝对不可能;约翰逊被锁在掀翻的厕所里,约翰逊是一只掉到粪坑里的老鼠,不管是死了还是将死。再说,像娘们似的注重外表的约翰逊不可能穿得像个土包子,一脸死相地站在这里。是梦,肯定是做梦。可是——

“你醒了?很好。我想让你醒着欢迎我。”

“约翰逊?”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他能挤出来的只有这样。“并不真的是你,对不对?”可是,阴影移动了一下——刚好让夕阳照到他到处都是划痕的脸——格朗沃德终于看清了。那么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柯蒂斯注意到了混蛋的目光,特意又活动了一下身体,好让光线也照到手里的东西。格朗沃德看到,那是一个电吹风。是个电吹风,而他自己正坐在齐腰深的热水缸里。

他抓住浴缸边缘,想爬出来,却被约翰逊一脚踩在手上。格朗沃德吃痛大叫,连忙把手缩回来。约翰逊光着脚,可他刚刚先落的是脚跟,而且十分用力。

“我希望你待在原地,”柯蒂斯笑着说,“我敢说你也是这么希望我的,可是我出来了,对不对?还给你带了个礼物,是特意回家拿的,为了这个也别拒绝我。用过几次,我在来的路上把我基佬的灰尘都吹掉了。事实上,我是从后院进来的。你用来杀死我家狗的那个蠢畜栏断电了,这样就方便多了。准备好。”说着,他把电吹风扔进了浴缸。

格朗沃德尖叫着想接住它,但失败了。

电吹风溅起了水花,然后沉到了浴缸底。缸底的喷水口喷出的水流使它不停地上下翻滚,突然碰到了格朗沃德骨瘦如柴的腿,吓得他大叫一声,连忙挪开,认定自己会触电。

“别紧张。”约翰逊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他解开工装裤上一根背带的搭扣,接着是另一根。裤子滑到了膝盖。他什么都没穿,胳膊和大腿内侧还留着污痕,肚脐眼上更糊着一陀可疑的棕色块状物。“没插电源。我甚至都不知道电吹风放进浴缸是不是真的导电。但我承认,手边有插头的话,我愿意做个试验。”

“离我远点。”格朗沃德声音嘶哑地喊道。

“不,”约翰逊说,“别这么想嘛。”他还笑着,一直笑着。格朗沃德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已经疯了。要是他自己待在约翰逊待过的地方肯定就疯了。他是怎么出来的?到底怎么出来的?

“今天下午的雨洗掉了大多数屎,但我还是很脏。你看看。”约翰逊看到了肚脐上的脏东西,用一只手指把它抠出来,像弹鼻涕块儿似的随手弹到了浴缸里。

那块脏东西落到了格朗沃德脸上。棕色的,臭气扑鼻。它开始溶化、往下流了。

天啊,是屎。他再次尖叫起来,这次是因为恶心。

“射门,得分!”约翰逊微笑着说,“不太讨人喜欢,是不是?尽管已经闻不到了,我也看烦了。所以,做个好邻居,行不行,借我浴缸一用?”

“不!不,你不能——”

“谢啦!”约翰逊说完,微笑着跳进了浴缸,溅起了大片水花。格朗沃德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简直是臭气熏天。格朗沃德挣扎着挤到浴缸的另一边,枯柴般的大腿白花花地露出水面,而同样细瘦却晒得比较黑的小腿则像穿了灰褐色尼龙袜般。他把一条胳膊甩出了浴缸。约翰逊伸出一条遍布划痕却强壮得可怕的手臂,扣住他的脖子,一下把他重新拽回水里。

“不不不不不!”约翰逊笑着说,一边把格朗沃德拽到自己身边。水面上漂浮着棕黑色的斑点。“我们这些同性恋很少独自入浴。这一点你在网上调查时肯定知道了。至于基佬巫婆?从不!”

“放我走!”

“也许吧。”然而约翰逊把他抱得更紧了,紧得可怕。约翰逊的身上仍然散发着移动厕所的味道。“不过首先,我觉得你应该试试同性恋男孩们的浸水椅。算是洗礼,洗去你的罪孽。”他的微笑变成大笑,大笑继而变得狰狞。格朗沃德意识到自己会死。不是在床上,也不是在将来服了药物神志恍惚的某一天,就是现在。约翰逊要把他淹死在自己的浴缸里,他死前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会是肮脏的小颗粒漂浮在曾经干净的水上。

柯蒂斯抓住格朗沃德赤裸而消瘦的肩膀,把他摁到水里。格朗沃德拼命挣扎,双腿踢打着,稀疏的头发浮在水面上,银色的小水泡从他的大鼻孔中咕嘟嘟冒出来。柯蒂斯有种强烈的欲望要把他就这样摁在水底……而他也能做到,因为现在他是强者。曾今,格朗沃德一只手就能打败他。然而,今非昔比,面前的格朗沃德病重体衰。这也是柯蒂斯放开他的原因。

格朗沃德浮上水面,咳嗽不止。

“你是对的!”柯蒂斯叫道,“这个宝贝对治疗疼痛很有好处!不过别操心我了;你怎么样?想再到水里去吗?浸水对灵魂有好处,最好的宗教都是这么说的。”

格朗沃德拼命摇头,水从他稀疏的头发和相对浓密的眉毛上不住地往下滴。

“那么就老实坐着,”柯蒂斯说,“坐着听我讲。我想我们并不需要这个,对不对?”

他伸手到格朗沃德的一条腿下——格朗沃德猛地弹起来,发出一声尖叫——抓住了那个电吹风,向身后扔去。电吹风滚到了阳台上格朗沃德常坐的椅子下。

“我很快就走,”柯蒂斯说,“回我自己家。要是你愿意,你还可以去看日落。你想吗?”

格朗沃德摇头。

“不想?我想也是。你已经看过了你最后一个美好的日落,邻居。事实上,我认为你已经度过了你最后一个美好的日子,所以我才让你活着。你知道讽刺的地方是什么吗?如果你不来害我,反倒会如愿。因为我已经把自己锁在粪坑里了,却还浑然不觉。是不是很有趣?”

格朗沃德没有回答,只是用惊恐的双眼看着他。惊恐而病态的双眼。要是移动厕所的记忆不那么鲜明,不会想起像嘴巴一样张开的马桶和像死鱼一样落到他腿上的粪便,他几乎要对他心生怜悯了。

“回答,否则我们就再给你来次洗礼。”

“有趣。”格朗沃德哑着嗓子说,接着又咳嗽起来。

柯蒂斯一直等到他咳完,他的脸上不再有笑容。

“是的,”他说,“很有趣。从正确的角度来看的话,整件事真的很有趣。我相信我是看到了。”

他起身出了浴缸,知道混蛋永远不可能再像自己这样动作麻利了。门廊下有个衣柜,里面放着毛巾。柯蒂斯拿出一条,开始擦身。

“听着。你可以报警,告诉警察我试图把你淹死在这个浴缸里,但如果你这么做,你的所作所为也瞒不住。除了其他的麻烦外,你的余生还要被用在一场持久的刑事官司上。可是如果你放手,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里程计归零。只不过——这是关键——我会看着你腐烂。有一天,你会像困住我的那个茅厕一样臭不可闻。人们会闻到,你自己也会闻到。”

“我会先杀了自己。”格朗沃德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柯蒂斯把工装裤往身上套。他觉得自己似乎喜欢上这件衣服了。在舒适的小书房里看着电脑上的股市信息时,它说不定会是完美的行头。他可能会去塔吉特百货再买上几条。新的、不再有强迫症的柯蒂斯,约翰逊:改头换面的男人。

扣第二个搭扣时他停了一下。

“自不自杀随便你。你有枪,那把——你叫它什么?——不锈钢大手枪。”他扣好搭扣,朝格朗沃德俯下身去,后者还泡在水里,惊惧地看着他。“那个选择也是可以接受的。说不定你有这个胆,但真到了扣动扳机的时候……谁知道呢?不管怎样,我将满怀期待等着听那声枪响。”

说完,他离开了格朗沃德,但并未原路返回。他走上公路。向左转是回家,但他向右转朝海滩走去。自从贝齐死后,他还是第一次想去看看落日。

两天后,坐在电脑前的柯蒂斯(他正对通用电气加以特别关注)听到隔壁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音乐没开,枪声在潮湿的六月末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他坐着没动,还在低头听着,尽管不会再有第二声了。我们巫婆就是知道这类事情,他想。

威尔逊太太冲了进来,手里还握着洗碗布。“听上去像枪声啊!”

“很可能只是发动机回火。”他笑着说。

经历了德金葛洛夫村的遭遇之后,他就经常微笑。也许跟贝齐还活着的时候不完全一样,但笑总比不笑好。这点肯定不假吧?威尔逊太太疑惑地看他。

“好吧……也许是。”她转身要离开。

“威尔逊太太?”

她转过身。

“如果我再养一条狗的话,你会辞职吗?一条小狗?”

“我,因为一条小狗辞职?单凭一只小狗可别想赶我走。”

“要知道,它们喜欢咬东西。而且不是——”他停了一下,黑暗肮脏的蓄污池又浮现在脑海。那个不见天日的世界。

与此同时,威尔逊太太一直好奇地看着他。

“而且不是什么时候都老老实实地用厕所。”他终于说完了。

“调教好之后,狗总是很听话地去它们该去的地方,”她说,“特别是这里气候温暖。你需要陪伴,威尔逊先生。我一直……坦率地说,我一直有点担心你。”

他点点头。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像待在粪坑里一样。”他哈哈一笑,看到她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便住了口。“对不起。”

威尔逊太太朝他摆了摆洗碗布,表示她不在意。

“这次不养纯种狗了。我在考虑去威尼斯动物收容所去看看,抱一条流浪狗回来。人们称为获救犬的那种。”

“好极了,”她说,“我期待听到小脚丫吧嗒吧嗒在屋里跑。”

“好。”

“你真的认为是发动机回火吗?”

柯蒂斯倚在座椅上,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很可能……不过,隔壁的格朗沃德先生病得很厉害。”他压低声音,充满同情地说,“癌症。”

“哦,天啊。”威尔逊太太大吃一惊。

柯蒂斯点点头。

“你不会是认为他……”

屏幕上滚动的数字融进了屏保画面:天空和海滩的照片,都是海龟岛的。柯蒂斯站起来,朝威尔逊太太走去,拿下她手中的洗碗布。

“不,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去隔壁看看。毕竟,邻居应该互相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