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她这样说过,但有时他并非如此。他知道,她的挖苦并非全无道理,可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睁眼瞎。当落日的余晖在风河山上变成发黑的橙色时,大卫环顾车站,发现薇拉走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却只能这样想——从发紧的腹部阵阵袭来的不祥预感可没有错。

他去找兰德,这个人对薇拉还稍微有点好感。薇拉大骂美铁公司一塌糊涂,竟然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时,兰德夸她爽气。而大多数人根本不喜欢她,不管他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

“这里有一股受了潮的饼干味!”大卫走过时,海伦·帕尔默冲他喊道。她终于坐到了角落的长凳上,正如她一直喜欢的那样。姓莱因哈特的女人暂时照顾她,好让她的丈夫休息一会儿。她对大卫笑了笑。

“你看见薇拉了吗?”大卫问。

姓莱因哈特的女人摇摇头,微笑还挂在脸上。

“我们晚饭吃鱼!”帕尔默太太怒气冲冲地喊道,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些人朝这边看过来。“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乖,海伦。”姓莱因哈特的女人说。

她是叫萨莉吗?但大卫觉得如果是的话,他应该会记得的;现在叫萨莉的人不多了。现在这个世界属于安贝、艾什礼和蒂芙尼。薇拉这个名字也属于濒危物种了。这个想法让他的肚子更难受了。

“像臭饼干!”海伦唾了一口,“露营时吃的又脏又臭的饼干!”

亨利·兰德坐在钟下的长凳上,一手搂着妻子。大卫还没开口,他便抬起眼,摇摇头说:“她不在这儿,很抱歉。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在城里找到她,运气不好的话,也许就这么跑了。”他说着做了个搭便车的手势。

大卫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妻会随便搭个车就独自往西去了——这想法简直疯了——但他相信她不在这里。事实上,甚至在把困在车站的所有人都清点一遍之前,他就知道,她不在这里。莫名的,一句有关冬天的词句不知从哪本旧书还是哪首诗中跳到他的脑子里:虚空的哭声,心中的虚空。

车站是个木质的狭长结构。人们沿着长廊一字散开,要么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要么呆坐在荧光灯下的长凳上。坐着的人肩膀耷拉着,所有遇上故障不得已中断旅途,只能无奈等待的人都是这副坐姿。很少有人特意到怀俄明的克罗哈特这样的地方来。

“别去找她,大卫,”露丝·兰德说,“天黑了,外面有野兽,可不只是山狗。瘸腿的图书推销员说他在铁轨那边的货仓看到过几只狼。”

“比格斯,”亨利说,“他叫比格斯。”

“就算他的名字是开膛手杰克也与我无关,”露丝说,“关键是,你不在堪萨斯,大卫。”

“但万一她去了——”

“她是白天走的。”亨利·兰德说,就好像白天就能防止一只狼(或一头熊)攻击独自行走的女人似的。而在大卫看来,那是有可能的。他是投行从业者,年轻的银行家,并不是野生动物专家。

“如果接我们的火车来了而她不在,她就会错过火车。”他似乎没办法让他们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依他在芝加哥的办公室里的流行语来说,他没法点透他们。

亨利一挑眉毛。“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人都错过就能解决问题?”

如果两个人都错过,他们可以一起坐巴士,或是等下一趟。亨利和露丝当然明白这一点。也许不。看着他们的大多数时间,大卫眼前就只有两个被困在西部的人疲倦又无聊的样子。还有谁会在乎薇拉呢?哪怕她消失在这片高地,除了大卫,桑德森以外,没有人会在意。甚至有人公开表示不喜欢她。那个讨厌的女人厄休拉·戴维斯还对他说,是不是薇拉的妈妈不小心在她的名字后面多加了个a,“威尔这个名字才更适合她。”

“我要进城去找她,”他说。

亨利叹了口气。“孩子,这可蠢极了。”

“要是她被扔在克罗哈特,我们就不能在旧金山举行婚礼了,”他想开个玩笑。

杜德利正巧走过。大卫不知道杜德利是那人的名还是姓,只知道他是史泰博办公用品公司的管理人员,要到米苏拉开区域会议。他通常很安静,笑起来却像驴子一样响,所以说这笑声吓了大家一跳都不够准确,简直能被称作令人震惊。“如果火车来了而你们错过了,”他说,“完全可以随手抓一个治安官,就在这儿把婚结了。回到东部后,告诉朋友们你们办了个真正的西部猎枪婚礼。棒极了,伙计。”

“别去,”亨利说,“火车很快就会来的。”

“难道说我应该丢下她不管?那可混账透了。”

没等兰德或是他太太回答,他就走开了。乔治娅·安德森坐在旁边的长凳上,看着女儿在肮脏的瓷砖地上蹦来蹦去。小女孩名叫帕米·安德森,穿一条红色的旅行裙,似乎永不知疲倦。在大卫的印象里,自从火车在风河山的连接处脱轨、他们像无法投递的包裹被人遗忘在这里以来,帕米就一直没有睡过。也许头枕在妈妈腿上睡了一次?但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可信,只是因为觉得五岁的小孩应该睡得很多才产生了那样的记忆。

帕米从一片瓷砖蹦到另一片上,像是把方形的瓷砖当成巨大的“跳房子”来玩了。红色的裙子围着胖乎乎的小膝盖上下跳动。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丹尼,”她边跳边用一个调调大声唱着,唱得大卫心烦意乱。“他绊了一跤摔倒了,屁股磕到地。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大卫。他绊了一跤摔倒了,泥巴塞满嘴。”她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指着大卫。

“帕米,住嘴,”乔治娅·安德森朝大卫笑了笑,把一侧的头发向后捋去。大卫觉得她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疲倦,想到她还要带着精力过剩的帕米继续长途旅行,尤其是丈夫又不在身边,不由对她心生同情。

“你看到薇拉了吗?”他问。

“走了,”她说着指了指一扇门,上面挂了个牌子,写着:班车,出租,拨打免费电话查询酒店客房。

比格斯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要是我的话,除非有一杆装满子弹的来复枪,否则是不会到外面去的。外面有狼,我看见了。”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薇拉,”帕米唱道,“她有头疼病,必须吃药啦。”她倒在地上,笑得手舞足蹈。

推销员比格斯没等大卫回答就瘸着腿朝车站另一端走去。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然后被上方悬挂的荧光灯压短,又再次变长。

菲尔·帕尔默倚在班车和出租标志之下的那扇门边。他从前是卖保险的,现在已经退休。夫妻二人坐车前往波特兰,计划是跟着大儿子和儿媳住一段时间,但帕尔默曾偷偷对大卫和薇拉说过,海伦很可能不再回东部了。她生了癌,还有老年痴呆。薇拉称之为买一送一。大卫对她说这个玩笑有点残忍时,薇拉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帕尔默问了个他一直在问的问题:“嗨,伙计,有烟吗?”

大卫回之以一贯的答案:“我不抽烟,帕尔默先生。”

帕尔默再说:“只是考验你,小伙子。”

大卫走到水泥台上,乘客们在那里等待前往克罗哈特的班车。帕尔默皱了皱眉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年轻的朋友。”

某种动物——可能是条大狗,但也有可能不是——从车站的另一边发出一声嚎叫,那边的鼠尾草和金雀花十分茂密,都快长到铁轨上来了。又一声嚎叫响起,像是在呼应同伴。随后两个声音一起消失了。

“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吧,孩子?”帕尔默露出了微笑,好像那两声嚎叫是他召唤来验证自己所言不虚的。

大卫转过身,开始下台阶,风不小,刮得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夹克噼啪作响。他不想改变主意,所以走得很快。只有第一步是艰难的,迈出一步之后,他脑子里想的就只有薇拉了。

“大卫,”帕尔默在后面叫道,再无一丝开玩笑的意思,“别去。”

“为什么不呢?她去了。何况,狼在那边。”他扬起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指,“如果那真是狼的话。”

“那些当然是狼。它们很可能并不会攻击你,这个时节它们并不缺吃的。但实在没必要因为她错过了车,导致两个人都困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谁知道要等多久呢?”

“你好像还是不明白——她是我的未婚妻。”

“忠言逆耳,我的朋友:如果她心里有你,她就不会走了。你说呢?”

大卫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他通常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吧。薇拉就是这样说他的。最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倚在门边的菲尔·帕尔默:“要我说,换成你,也不会把自己的未婚妻丢在鸟不生蛋的地方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帕尔默叹了口气说:“我恨不得那些畜生在你这傻小子屁股上啃两口算了。说不定还能让你聪明点。小薇拉·斯图亚特只关心她自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你不明白。”

“路上有夜猫子或是7-11的话,要我帮你带包烟吗?”

“为什么不呢?”帕尔默说。就在大卫走到写着出租扬召、禁止停车的空街上时,他又在后面喊道:“大卫!”

大卫转过身。

“摆渡车明天才会回来,到城里去有三英里的路。信息亭的后墙上是这么说的。来回就是六英里。步行的话,要两个小时,还不包括你找她的时间。”

大卫扬起手示意他听到了,但没有停下脚步。风从山间刮来,很冷,不过,他喜欢风掀动衣服并把他的头发吹向脑后的感觉。起初,他还不断地往路的两边左右张望,留意有没有狼的踪迹。无所斩获后,他的思绪也就飘回了薇拉身上。事实上,从和她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约会后开始,他就满脑子都是她。

她会错过火车;关于那一点,帕尔默很可能是正确的,但大卫不相信他说的薇拉除了她自己,不关心任何人。真正的原因是她已经厌倦了坐在那里听一群怨天尤人的人不停地抱怨,这事儿他们晚了一拍,那事儿也是,还有另外一次。城里也许并没什么好地方,可她一定觉得那里也能找点乐子,总比干等着美国铁路公司派趟专车来接他们强。

那么,她到底会去城里的什么地方找乐子呢?

他相信在克罗哈特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夜总会的,这里的车站也不过是个狭长的绿棚子,一侧用红、白、蓝三色写着怀俄明和品质之州。没有夜总会,没有迪斯科,但无疑会有酒吧,他想她会去其中一家。如果不能去夜总会,她会选择去泡吧。

夜晚来临,星星自西到东铺满天空,像挂毯上缀满了亮片。半个月亮爬了上来,端坐在两个山峰之间,把如病房灯光般惨淡的月光投射到公路和路两边的空地上。车站的屋檐下,风尚且如低吟,到了此处就变成了古怪而空旷的嗡鸣声。这让他想起了帕米·安德森跳房子时唱的调子。

他边走边留神身后火车开过来的声音,但并没有听到;耳边只有风变小后轻微却听得十分清楚的哒—哒—哒。他转过身,看见一匹狼站在身后二十步的地方。狼的身形几乎有头小牛那么大,皮毛像俄罗斯皮帽一样粗糙蓬松。星光下,它的毛看上去是黑色的,眼睛则是深黄色。发现大卫在看它后,狼停下了。它咧着嘴,像是在微笑,随后它开始喘息,声音响得像一台小发动机。

没有时间害怕。大卫朝狼迈了一步,拍拍巴掌,大喊:“滚开!走,马上!”

狼调转尾巴跑开了,只在26号公路上留下一摊冒着热气的粪便。大卫张嘴笑了,但控制住没有大笑出声,他认为狂妄过度恐招厄运。他既害怕,又觉得酷极了。他想把自己的名字由大卫·桑德森改为大卫·驱狼者。对于投行人来说,绝对是个好名字。

想到这里,他真的笑了几声——实在忍不住——然后转过身,再次朝克罗哈特进发。这次,他不仅是边走边往两边看,还不停地回头。但狼没有再出现,出现的只是他心中对未来事态的判断:他相信一定会听到那匹狼呼唤同伴的叫声;也相信滞留在铁轨上的那段火车已经被拖走了,在车站等待的人们很快就会上路——帕尔默一家、兰德一家、瘸腿的比格斯、跳舞的帕米,所有人。

好吧,那又怎么样呢?铁路公司会把他们的行李放在旧金山;这点事总能信得过的。他和薇拉会找到当地的汽车站。灰狗肯定已经发现了怀俄明州。

路上有一个百威啤酒的罐子,他踢着玩了一会。有一脚踢歪了,罐子滚进了路旁的灌木,正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他听到了隐约的乐声:低音伴奏和踏板电吉他的吼叫。他总觉得踏板电吉他声像镀铬眼泪,即使在欢乐的曲子中也是如此。

她就在那里,听着音乐。并不是因为那里是最近的有音乐的地方,而是因为那里很合适。他知道这点。所以,他不再理会啤酒罐,径自朝踏板吉他走去,运动鞋底掀起的灰尘一下子就被风刮跑了。架子鼓的声音响起后,他看到了红色的霓虹箭头指向一块写着“26”的牌子。为什么不呢?毕竟,这里就是26号公路。对于一个廉价小酒吧来说,这名字也算理所当然。

酒吧有两块停车场,前面的那个铺了路面,里面停满了敞篷小货车和轿车,大多数美国造,至少五年车龄。左边那个是石头地,明亮的蓝白色钠汽灯下停着一排排加长半挂车。到现在,大卫仍能听到吉他为主的旋律。他一抬头,看见门蓬上写着:

仅此一夜,脱轨器乐队,抱歉入场五元。

脱轨器,他想。很好,她还真是找对地方了。

大卫的钱包里有五块钱,但26酒吧的前厅却没人收钱。前厅过去是一个硬木大舞池,挤满了搂着腰缓缓迈着舞步的情侣们,大多数都穿着牛仔裤和牛仔靴,乐队正将《虚掷的时光》演进至高潮。乐声响亮而忧伤,而且——就大卫·安德森听来——音韵准确,演绎完美。啤酒、汗水、香槟和沃尔玛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冲撞着他的嗅觉,像是被一拳打在了鼻子上。笑声和谈话声——甚至连舞池另一端到处飘动的欢呼声——都像梦中的声音。在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上,你会不断地做这样的梦:梦到毫无准备地参加一次重要的考试,梦到当众裸体,梦到坠落,梦到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狂奔,确信命运就在前方的角落里。

大卫本想把五块钱放回钱包,犹豫了一下,又在售票台前探下身去,把钱放在了里面的桌子上。桌子上除了一本丹妮尔·斯蒂尔的简装小说和放在上面的一包好彩香烟以外,并无其他东西。之后,他走进了拥挤的酒吧内。

脱轨器乐队换了一首欢乐的曲子,年轻些的舞者们开始如在朋克摇滚演唱会上的孩子般随着音乐蹦跳。大卫的左边,二十几个年轻情侣开始成对跳起了集体舞。再次看过去时,大卫意识到其实人们只排了一列。墙面上装了镜子,使跳舞的人看上去有实际人数的两倍。

一只玻璃杯打碎了,恰巧碰上了乐队演奏中的停顿。“该你赔,搭档!”领唱叫道。跳舞的人们为他的风趣鼓起掌来。在大家都被龙舌兰酒灌得头脑发热的时候,这样的风趣还真能显得熠熠生辉,大卫想。

酒吧内部是马蹄铁的形状,头顶上方悬挂着霓虹灯组成的风河山图案,也是红、白、蓝三色。在怀俄明州,人们似乎是真的很喜欢他们的红、白、蓝。同样色彩的霓虹灯招牌声称你在上帝之国,伙计。宣言两边各有啤酒商标保驾护航,左边是百威,右边是康盛。吧台前等待点单的人们排了四排。三个身穿白衬衫和红背心的侍者像耍手枪一样摇晃着调酒器。

这里拥挤得像谷仓一样——从喧闹的程度来看足有五百人——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找不到薇拉。我的薇拉探测仪会发挥作用,他想。他绕过舞池的一角,不断避开旋转的牛仔小伙和牛仔姑娘们,以至于他自己看上去都像是在跳舞。

吧台和舞池过去,是一个由高背包厢组成的幽暗小厅。大多数包厢里都挤了四个人,通常都点了一两大罐饮品,他们的身影投射在镜子上,看上去有八人。只有一个包厢没有坐满。薇拉独自一人坐着。在李维斯牛仔、棉布短裙和珍珠扣衬衫中,她的高领印花长裙显得格格不入。她也没给自己点饮料或任何食物——她面前的桌子是空的。

起初,她并没有看见他。她在看人们跳舞。她面色红润,嘴角浮现深深的酒窝。尽管她看上去与周围环境相距十万八千里,他却最爱她这副样子,将要绽放笑容的薇拉的样子。

“嗨,大卫,”她对在她身边悄然落座的大卫说,“我本来就希望你能来呢。我想你会的。乐队是不是很棒?太吵了!”

她几乎要叫喊起来才能让大卫听清她的话,但他看出她喜欢这样。自从打招呼时看过他一眼后,她就一直看着跳舞的人们了。

“他们很棒。”他说。是的,他们的确很棒。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回应音乐,尽管他又重新开始焦虑了。既然如今他真的找到了她,他便担心会错过接他们的火车了。“领唱听上去像巴克·欧文斯。”

“是吗?”她微笑着看看他,“谁是巴克·欧文斯?”

“无关紧要。我们应该回车站了。除非你想在这里再待上一天。”

“这里也没有那么糟啊。我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哇哦,小心点!”

一个玻璃杯飞过舞池,在灯光下短暂地折射出绿色和金色,然后就在视线外的某处碎裂了。有人欢呼,有人鼓掌——薇拉也在鼓掌——但大卫看到T恤上写着安保二字的两个大块头朝刚刚飞行物着陆的地方走去。

“这是个十一点前能在停车场里看到四场斗殴的地方,”大卫说,“而且关门前常有人请所有人喝一杯。”

她笑了起来,用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指着他:“好极了!我想看!”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如果到了旧金山你还想泡吧,我陪你。我保证。”

她撅着下嘴唇,把浅金色的头发甩到脑后,说:“那不一样。不一样,你知道的。在旧金山,人们很可能会喝……我也不知道……养生啤酒。”

她的话让他忍俊不禁。想到投行人都可以改名为驱狼者,养生啤酒这个说法倒也挺有趣的。但笑声之下,他仍然焦虑;事实上,是否正因为焦虑,他才笑得这么起劲?

“我们休息一下,马上回来,”领唱擦了擦额头,“趁现在开怀畅饮吧,记住——我是汤尼·维拉诺,我们是脱轨器乐队。”

“这是提示我们该穿上水晶鞋告别了,”

大卫说着拉起她的手。他往包厢外走去,可她没有跟上,也没有放开他的手,于是他只好又坐了下来,心里涌现出一阵恐慌。他觉得自己理解了鱼的感觉:意识到嘴上的鱼钩钩得死死的,绝对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被拖向岸边,百般拍打翻腾、垂死挣扎都是徒劳。她正看着他,还是那双狩猎者般冷静的蓝眼睛和深深的酒窝:将笑未笑的薇拉,他的未婚妻,她在早上读小说,晚上读诗歌,认为电视新闻都是……她是怎么说的来着?过眼云烟。

“看看我们。”她说着把头扭开了。

他看着左边装了镜子的墙面。在镜中,他看到了一对来自东海岸、如今被困在怀俄明州的俊男靓女。穿着印花长裙的薇拉看上去比他好看,但他觉得不管穿什么,恐怕都会是这样。他扬起眉毛,把视线从镜子转向了真实的薇拉。

“不,再看看。”她说。酒窝还在嘴角挂着,但她神色肃然——起码,是在这个狂欢的氛围中能摆出的最严肃的表情,“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

他差点脱口而出,你对我说过无数话,所有我都记得。然而,这个爱意绵绵的回答虽然甜蜜,却没有意义。而且,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抬头再看。这次,他真正地用心去看,发现镜子里空无一人。他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薇拉……可不知为什么,在心里的某处,他其实并不惊讶。

“你难道就没纳闷过,为什么在有酒有音乐的地方,我这样一个外表还说得过去的女人会独坐一隅?”

他摇摇头。他没有。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有纳闷过,起码是到现在为止。比如,他上次进食或喝水是在什么时候,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白天是多久之前。他甚至都不确知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只知道,北方快车脱了轨,而如今,不知由于何种巧合,他们在这里听一支西部乡村乐队的演奏,乐队的名字叫——

“我踢了个啤酒罐,”他说,“来这儿的路上我踢了个啤酒罐。”

“没错,”她说,“而且第一次你在镜中看见了我们,不是吗?感知并不是一切,但感知和期望加在一起呢?”

她眨眨眼,朝他探过身去。亲吻他的脸颊时,她的胸部碰到了他的上臂,触感很美妙——绝对是鲜活的肉体之感。“可怜的大卫,很抱歉对你说这个。你能来是很勇敢的。事实上,我并没想到你会来。”

“我们要回去,告诉其他人。”

她双唇紧抿,片刻后终于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

头戴牛仔帽的两个男人领着两个身穿西部衬衫仔裤、头梳马尾、笑容满面的姑娘朝他们的包厢走了过来。靠近后,相同的困惑表情——严格说来,并不是恐惧——出现在了他们脸上,一行人继而转身朝吧台走去。他们能感觉到我们,大卫想。像把他们推走的冷风——这就是现在的我们。

“因为这是该做的。”

薇拉笑了,笑声有些疲倦:“你让我想起了过去在电视上卖燕麦粥的老头。”

“宝贝儿,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在等一趟能把他们接走的火车!”

“说不定真有呢!”他几乎被她语气中突如其来的残酷吓了一跳,“说不定就是他们一直歌唱的那辆福音火车,开往荣耀之地,不搭载赌徒和午夜游魂……”

“我可不认为美国铁路公司有开往天堂的专列,”他本想逗她发笑,可她只是低头看着双手,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算是阴沉,他突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们应该告诉他们的事情?有,对不对?”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去找麻烦,待在这儿不好吗?”那是气急败坏的语气吗?他认为是的。他不曾见过她这一面,想也没想过。“或许你有点缺乏远见,大卫,但至少你来了。为此,我爱你。”说完她又吻了他一下。

“我还遇上了一匹狼,”他说,“我拍拍手,把它吓跑了。我还考虑把名字改成驱狼者大卫呢。”

她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会儿,大卫想:看来直到我们都死了,我才有本事让我爱的女人吃惊。片刻,她仰倒在包厢厚厚的椅座上,放声大笑。恰巧路过的女招待砰的把整托盘的啤酒都掉到了地上,生气地咒骂了起来。

“驱狼者大卫!”薇拉叫道,“我想在床上这么叫你!哦,哦,驱狼者,大块头!体毛男!”

女招待瞪着地上冒泡的一片狼藉,仍然像个登岸的水手般骂骂咧咧。与此同时,她一直同那个空空的包厢保持相当的距离。大卫问:“你认为我们还能吗?我是说,还能做爱吗?”

薇拉擦擦笑出眼泪的眼角,说:“感知和期望,记得吗?合在一起,它们能移动大山。”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我仍然爱你,你仍然爱我。你爱我吗?”

“我是驱狼者吗?”他也问。他还能开玩笑,因为他的神经并不真的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越过她,看向镜子,在里面看到了他们俩。然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接着,镜中的两个人都消失了。可仍然……他在呼吸,他能闻到啤酒、威土忌和香水的味道。

一个杂工不知从何处过来,帮助女招待清理地上的乱摊子。“我刚才就像猛地踏下台阶一样。”大卫听到她说。人在死后的世界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回去,”她说,“但有这么个好地方,我是不会在那个无聊的车站和那一帮无聊的人待在一起的。”

“好。”他答应。

“谁是巴克·欧文斯?”

“我会告诉你的,”大卫说,“还有罗伊·克拉克。但首先,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中的大多数我一点都不在乎,”她说,“可是亨利·兰德是个好人。还有他的妻子。”

“菲尔·帕尔默也不坏。”

她皱了皱鼻子说:“药罐菲尔。”

“你知道什么,薇拉?”

“你自己会看到的,如果你真的看的话。”

“如果你直接告诉我,不是更简单吗?”

显然,她并不这样想。她直起身体,直到大腿贴到桌子边缘,手向前指着:“看,乐队回来了!”

和薇拉手拉手走在公路上时,月亮已经高挂在天空中了。大卫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他们不过是听了乐队下半场的头两首歌而已——但月亮千真万确就在那里。这令他困扰,但还有更困扰的问题。

“薇拉,”他说,“现在是哪一年?”

她想了想。风吹动她的衣裙,像吹动任何一个活着的女子的衣裙一样。

“我也记不清楚,”她终于回答,“是不是很怪?”

“想想我连上次吃饭或喝水都记不得了,也不是很奇怪。如果非要你猜的话,你会说什么?快,别思考。”

“一九……八八年?”

他点点头。他自己的话,会说一九八七年。“酒吧里有个女孩,穿着一件写有克罗哈特高中零三届的T恤,而如果她的年龄都够进酒吧了——”

“那么零三年最起码也是三年之前。”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停了停,“可是,不可能是二零零六年,对不对,薇拉?我是说,二十一世纪?”

没等到她回答,他们就听到了脚掌踩在沥青地上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这次,不止一匹,公路上有四匹狼在跟着他们。站在其余几匹身前的最大的一匹,就是大卫去克罗哈特时看见的。不论在哪里,他都能认出那身杂乱蓬松的黑色皮毛。它的眼睛比上次更加明亮。半月映射在它的眼中,像没入水中的灯。

“它们能看见我们!”薇拉欣喜地叫道,“大卫,它们能看到我们!”她在斑驳的过路线上单膝跪下,伸出右手。她舌头一弹,发出咯的声音,说,“这边来,小伙子!到这边来!”

“薇拉!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不予理会,典型的薇拉做派。薇拉总是对事情有她的一套想法。是她想搭乘火车从芝加哥去旧金山的——因为,她说,她想知道在火车上做爱是什么感觉,特别在是一趟快速且略有摇晃的火车上。

“来呀,小伙子,到妈妈这里来!”

为首的大狼过来了,身后跟着它的配偶和它们的两个……该称它们为幼仔吗?它向着那只伸向它的纤细的手撅起尖嘴(还有一口森森白牙),月光充满了它的双眼,把它们变成了银色。就在它的尖嘴即将碰到她的皮肤时,狼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退得那么猛,一时间只用两条后腿站立着,一双前爪抓挠着空气,腹部的白毛也露了出来。其他狼四散开来。头狼一拧身,夹着尾巴跑进路右边的灌木里去了。另三匹也尾随而去。

薇拉直起身,看着大卫,眼中的忧伤让大卫无法承受。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我本来好好地听着音乐,你把我拖到黑黢黢的外面,就是为了这个?”她问,“为了让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就好像我本来不知道一样!”

“薇拉,对不起。”

“还不到你道歉的时候,但你会的。”她又拉起了他的手,“走吧,大卫。”他冒险偷看她一眼。“你不生我的气啦?”

“有一点——但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不会放你走的。”

遇上狼没过多久,大卫看到前方的路边有一只百威啤酒罐。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来时一直踢的那只,直到他一脚踢歪把它踢进了鼠尾草中。现在,它又出现了,在最初的位置……因为他根本不曾踢动过它。感知不是一切,薇拉曾说过,但感知和期望加在一起呢?加在一起,你的脑子会变得像好时的花生巧克力杯一样美妙。

他抬脚把啤酒罐踢到灌木丛中,走过去之后,他回过头,看见它仍然在原处待着,就在某个牛仔——或许是在去26酒吧的路上——把它从小卡车的车窗扔出去后的着地点。他记得在《嘿一嚯》中——一档由巴克·欧文斯和罗伊·克拉克共同主持的电视节目——他们曾把敞篷小货车称为牛仔的凯迪拉克。

“你在笑什么?”薇拉问他。

“稍后告诉你。看上去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

他们拉着手,站在克罗哈特火车站的外面,月色下看起来就像糕饼屋外的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大卫的眼睛里,那座狭长建筑上的绿漆在月光下看起来如烟雾般灰蒙蒙的,尽管他知道怀俄明和品质之州是用红、白、蓝三色涂写的,但事实上,它们可能是任何颜色。他注意到了一张塑膜的纸,钉在通往推拉门的宽台阶两旁的一根柱子上。菲尔,帕尔默还倚在那里。

“嗨,小伙子!”帕尔默招呼他,“有烟吗?”

“对不起,帕尔默先生。”大卫说。

“还以为你会给我带包烟回来呢。”

“我没有路过商店。”大卫说。

“你待的地方没烟卖吗,洋娃娃?”帕尔默问。

他是会称呼某一特定年龄段的所有女人为洋娃娃的那种男人;看他一眼你就知道这点,就像你若碰巧和他一起度过溽热的八月下午,他必定会把帽子往后一翻,擦擦额头上的汗,并告诉你流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潮湿一样。

“肯定有烟卖,”薇拉回答,“但我不好买。”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甜心?”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帕尔默的胳膊抱住狭窄的前胸,没有回答。里面不知哪里传来了他妻子的喊叫,“晚饭竟然吃鱼!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我讨厌这个地方的味道!臭饼干!”

“我们死了,菲尔,”大卫说,“这就是原因。鬼魂是不能买烟的。”

帕尔默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在他开口大笑之前,大卫就意识到其实帕尔默不止是相信了他,而是一直都知道。

“我听了很多不替别人带东西的借口,”他说,“你的最出彩。”

“菲尔——”

里面又传来叫声:“晚饭吃鱼!哦,真讨厌!”

“抱歉,孩子们,”帕尔默说,“我该走了。”说完,他就进去了。大卫转身面向薇拉,以为她会说本来就该想到会是这样,但薇拉却看着贴在台阶旁的通知。

“看看那个,”她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起初,由于月亮在塑膜上的反光,他什么都没看到。于是他上前一步,又向左一步,把薇拉挤到一边。

“顶上写着萨布莱特郡治安官下令禁止拉客,接着是些小字——什么什么什么——底下是——”

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而且挺用力:“别捣乱,认真看,大卫。我可不想整晚待在这里。”

你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

他的视线离开站台,转而看向月光下闪光的铁轨。铁轨再过去,是一块条状平顶的白色石头——嗨,伙计,看上去就像约翰·福特的老电影。

他又盯着那张通告看,自己也不明白聪明能干的投行人士驱狼者大卫·桑德森怎么会把擅入看成拉客。

“上面写着萨布菜特郡治安官下令禁止擅入。”他说。

“很好。什么什么什么下面呢?”

起初,他看不清最下面的两行字是什么;起初,这两行字只是无法理解的符号,可能是因为他的脑子不愿意相信所有字眼,无法找到不伤感的解读。于是他再次把目光转向铁轨,当看到它们不再在月光下闪光时,他并不特别吃惊。铁轨已经生锈,枕木间长满了草;再回头,站台已是一派萧条破败的样子,窗上钉了木板,顶部的木瓦也不见了大半。出租扬召,禁止停车的字样已经从沥青地面上消失,后者也是坑坑洼洼,斑驳一片。车站的一侧还能隐约看出怀俄明和品质之州,但也如幽灵般模糊。就像我们,他想。

“接着读,”薇拉说——薇拉,对事物有独到见解的薇拉,她会看清眼前的东西,也想让别人看清,即使要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这是你最后的测试。读出最下面的两行字,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他叹了口气,念道:“上面写着此处地产已被征收,爆破时间定于二零零七年六月。”

“满分。现在,我们去看看还有谁想去城里听脱轨器乐队吧。我会告诉帕尔默往好的方面想——虽然买不了香烟,但我们这样的人不会被收入场费。”

然而,没有人想到城里去。

“她是什么意思?我们死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可怕的话?”露丝·兰德问大卫,让他崩溃的并不是她谴责的语气,而是她把脸贴在身着灯芯绒夹克的亨利肩膀上之前眼中的神情。因为,她也知道。

“露丝,”他说,“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不安——”

“那就住嘴!”她叫道,声音哽咽含糊。

大卫看到,除了海伦·帕尔默,所有人都面带怒气和敌意地看着他。海伦坐在丈夫和姓莱因哈特的女人中间,后者的名字很可能是萨莉,头向下一顿一顿地嘟囔着。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荧光灯下……只不过,他眨眼之后,荧光灯不见了。月光从钉窗木板的缝隙透过来,滞留的旅客们只剩下晦暗的身影。兰德夫妻没有坐在长椅上,而是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旁边是一小堆空的可卡因玻璃瓶——看来,强效可卡因甚至已经渗透到了约翰·福特式的乡间了——距离海伦·帕尔默蹲着嘟囔的地方不远处,墙上有个褪色的圈。大卫又眨眨眼,荧光灯回来了。那座大钟,盖住了墙上的圈。

亨利·兰德说:“我想你还是走吧,大卫。”

“就听我说一分钟,亨利。”薇拉说。

亨利扭头看着她,大卫清楚地看出他眼中的厌烦。就算亨利曾经对薇拉·斯图亚特有过些许好感,现在也没了。

“我不想听,”亨利说,“你让我的妻子不安。”

“对。”一个头戴西雅图水手队球帽的胖小伙说。大卫想他大概是姓奥卡西,反正是个有撇号的爱尔兰感觉的姓氏,“闭嘴,小姑娘!”

薇拉朝亨利弯下腰去,亨利往后躲闪了一下,好像她的呼吸都是有毒的。“我听凭大卫把我拖回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个地方要被拆了!你听说过落锤破碎机吗?你那聪明的脑袋当然明白那是什么。”

“让她住嘴!”露丝声音含混地哭喊道。

薇拉靠得更近,双眼在她漂亮的小脸上闪闪发光:“等破碎机离开,垃圾车把这个车站——这个老车站——的废墟拖走后,你们会在哪里?”

“让我们清静清静,求你,”亨利说。

“亨利——就像那个唱诗班的女孩对主教说的,逃避不是埃及的一条河。”

自始至终就不喜欢薇拉的厄休拉·戴维斯朝前跨了一步,人未到,下巴先至。

她吼道:“滚开,惹人嫌的女人。”

薇拉猛地转过身:“你们难道都不明白?你们死了,我们都死了,在一个地方待得越久,越难到别的地方去!”

“她是对的。”大卫说。

“当然,就算她说月亮是乳酪,你也认为是对的。”厄休拉说。她约莫四十岁,身材高挑,面容好看而严厉,让人生畏。“你对她言听计从,可这并不好笑。”

杜德利再次发出驴子般的笑声,姓莱因哈特的女人抽了抽鼻子。

“你们让旅客们心烦意乱,你们两个。”

说话的是总摆着一副抱歉表情的乘务员拉特纳。他以前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大卫眨眨眼,车站的灯光再次消失,月光重现。他看见,拉特纳的半个脑袋不见了。剩下的半边脸被烧得焦黑。

“这个地方会被拆毁,你们将无处可去!”薇拉哭喊道,“无处可去,明白吗?”她用两个拳头抹去了脸上愤怒的泪水,“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进城呢?我们会带路。至少,那里有人……有灯光……还有音乐。”

“妈妈,我想听音乐。”帕米·安德森说。

“嘘。”她妈妈说。

“如果我们死了,我们会知道的。”比格斯说。

“他说得对,孩子,”杜德利朝大卫眨眨眼睛,“我们遇到什么事了?我们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大卫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薇拉。薇拉耸耸肩膀,摇了摇头。

“听我说,”拉特纳说,“火车脱了轨。这种事情……我很想说,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这话不是真的,即使在这个铁道系统需要大量整修的地方。可是,的确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某一个连接处——”

“我们掉下来了,”帕米·安德森说。大卫看向她,真的看,有一刻,他看到了一具尸体,头发被烧光,身上裹着一块腐烂的破布,依稀可见原先是条裙子。“往下掉啊掉啊掉啊。然后——”她的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吼声,两只脏脏的小手捂在一起,又猛地拉开:所有的孩子都用这个手势表达爆炸。

她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母亲就一巴掌抽到她脸上,打得那么狠,打得她牙齿露了出来,嘴角流出了唾液。帕米愣了,不敢相信妈妈竟会打她,回过神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哭声比先前跳房子时唱的歌谣还令人头疼。

“关于撒谎是怎么告诉你的,帕米拉?”乔治娅·安德森吼道,同时抓住那孩子的一条胳膊。她的手指陷了进去,几乎看不到。

“她没有撒谎!”薇拉说,“我们的车脱轨了,掉到了山谷里!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不是吗?不是吗?你脸上都写着呢!你那该死的脸上都写着呢!”

看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乔治娅·安德森便朝她伸出中指,另一只手则前后摇晃着帕米。大卫从一个角度看见一个晃来晃去的孩子,从另一个角度看见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什么东西着火了呢?现在,他记起来他们是掉下去的了,那么,是什么着火了呢?他记不起来了,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记住。

“关于撒谎是怎么告诉你的?”乔治娅·安德森吼道。

“撒谎是不对的,妈妈,”那孩子哭着说。

母亲把孩子拖到黑暗中,孩子仍然扯着喉咙大声哭着。

一时间,人们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帕米被拖走——然后,薇拉扭头看着大卫,问他:“够了吗?”

“是的,”他说,“我们走。”

“别被门把手打到,上帝都想揍你一拳!”比格斯建议道,他听上去兴奋得像个疯子,杜德利又笑了起来。

大卫听由薇拉带着他朝推拉门走去,菲尔倚在门里,仍旧双臂抱在胸前。大卫挣开薇拉的手,走到坐在角落里前后摇晃的海伦·帕尔默身边。她抬起头,困惑的黑眼睛看着他。“我们晚餐吃鱼,”她的声音轻如耳语。

“关于晚餐我不清楚,”他说,“但你说得对,这个地方闻上去就像臭饼干。”

他回过头,看见所有人都在瞪着他和薇拉,如果真的愿意那么认为,月光也完全可以被当做荧光灯的灯光。

“我想,一个地方封闭得久了,就会是那种味道,”他说。

“你们最好走开,”菲尔·帕尔默说,“没人会听你们的。”

“我难道还不明白吗?”大卫说着便跟着薇拉走进了月光照耀下的黑夜。身后,仿佛风吹来的忧伤的耳语,他听见海伦·帕尔默说:“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回到26酒吧的路让他们今晚行走的距离达到了九英里,但大卫一点都不累。他想,大概幽灵是不会累的,就像他们也不会渴或饿一样。而且,这是另一个夜晚了。此刻满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犹如一枚银色的硬币,26酒吧前的停车场上空空荡荡。旁边的石头地上,几辆半挂车静默地停着,还有一辆闪着行车灯如梦游般轰隆隆碾压过地面。霓虹灯招牌写着:本周末夜鹰乐队到来带上你的甜心和你的钱袋。

“真可爱,”薇拉说,“你会带我去吗,驱狼者?我是你的甜心吗?”

“你是,我也会带你去,”大卫说,“问题是我们现在干什么?酒吧关了。”

“我们当然还是进去,”她说。

“门肯定关了。”

“我们不想让它关就不会关。感知,记得吗?感知加上期望。”

他记得,于是,当他伸手推门时,门开了。酒吧特有的气味仍然在,只是混杂了某种好闻的清洁剂的味道,像松叶。舞台是空的,长凳倒立着放在吧台上,凳腿朝天,但霓虹灯组成的风河山图案仍然亮着,要么是闭门后一向如此,要么是因为他和薇拉希望它那样。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由于无人,舞池看上去十分大,特别是墙上的镜子又把它放大了一倍。光滑的地板上,投射出倒立的山脉影像。

薇拉深吸一口气。“我闻到了啤酒和香水,”她说,“老式改装车的味道。很美妙。”

“美妙的是你,”他说。

她扭过头,说:“那就吻我吧,牛仔。”

站在舞池边,大卫吻了她,而由他的感觉判断,做爱并非不可能。完全不是。

她回吻了他的两个嘴角,然后退后一步。

“往点唱机里放个两角五分硬币好吗?我想跳舞。”

大卫走到吧台尽头的点唱机前,扔进去一个硬币,点播了D19——《虚掷的时光》,弗莱迪·梵德的版本。外面的停车场上,决定在此休息几小时再把一车电器运往西雅图的切斯特·道森抬起头,迷迷糊糊听到了音乐,觉得肯定是做梦,便垂下头又沉人了梦乡。

大卫和薇拉在空荡荡的舞池里缓缓移动,墙上的镜子有时反射出他们的影子,有时没有。

“薇拉——”

“先别说话,大卫。甜心想跳舞——”

大卫不做声了。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听凭音乐带动他的脚步。他想,他们可以待在这里,人们时不时会看到他们。26酒吧说不定会传出闹鬼的名声,但也可能不会;喝酒时,除非独酌,人们通常并不会想到幽灵一类的事情。有时,酒吧临近打烊,侍应生和最后留下的女招待(负责分摊小费的最权威的那个)或许会有被人注视的不安感觉。有时,即使音乐已经停止,人们也会听到乐声,或是在舞池旁和包厢的镜子里看见活动的身影。通常,那些影像只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大卫想,他们的归宿本可以是更好的地方,但总体来说,26酒吧还不错。直到打烊,这里都有人。还有,这里总是有音乐。

他确实想知道,不久以后,当落锤粉碎机打破幻象时,其他乘客会怎样。他想到坍塌的瓦砾面前,菲尔·帕尔默试图保护他惊恐嚎叫的妻子,尽管她不会受伤,因为她,恰如其分地说,并不在那里。他想到帕米·安德森蜷缩在她尖叫的母亲的臂弯里。拉特纳,柔声细语的乘务员,会说,请冷静,乘客们,声音却完全被那些巨大的黄色机器的吼叫湮没。他想到图书推销员比格斯跛着一只脚拼命往外逃,最终,在粉碎机和推土机的咆哮中,整个世界坍塌了。

他宁愿他们的火车在那之前到来——众人的期望汇聚在一起可以使之成真——但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甚至想,震惊之下,他们会像被强风吹熄的烛火般消失,但他也不真的相信那个结局。他的脑海中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的身影:推土机、倾卸卡车和装载车开走了,山间刮来一阵风,拍打着金雀花草丛,绕着平顶山呜咽,西部天空的亿万颗星下,人们拥在一起,仍然在等他们的火车。

“冷吗?”薇拉问。

“不——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刚刚发抖了。”

“也许是一只鹅从我的墓地上走过吧,”他说。他闭上眼,和薇拉在空荡荡的舞池上踏着缓缓的舞步。有时,他们出现在镜子里;有时,他们会从镜中消失。被霓虹风河山照亮的空房间里,只有一曲乡村音乐在悠悠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