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是独特的……只有祈祷能够安慰我。我也为自己的女儿祈祷……

我牢记着母亲的口头禅。妈妈喜欢说:“子弹是个傻瓜,命运才是凶手。”她遇到任何坏事都要唠叨这句话。子弹是单独的,人也是单独的,子弹飞往它想去的地方,命运却任意捉弄人,来来去去,反复无常。一个人就像羽毛,就像麻雀的羽毛,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飘向何处。我们没有天赋……没有能力参透人生的奥秘。战争之后我回到家乡时,一个吉卜赛女人给我算过命。她在车站上走过来,把我叫到一旁……发誓说我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当时有一块德国手表,为了感谢她向我预言了伟大爱情,当场摘下来送给了她。我就是相信命运。

要是在今天,我才不会为什么爱情去哭泣呢……

我是高高兴兴上战场的,和女伴们一起,满怀着共青团员的理想。我们乘的是运货的列车,车身外面用黑色重油写着:“容量:四十人和八匹马。”但车厢内实际上挤了一百多人。

我成了一名狙击手。本来我可以当通信兵,那是个有用的专业:既是军人,又不用打仗,适合女人。可是人们都说,当兵就应该去开枪,我就干了射击这一行。我的枪法是很准的,在三年战争中,我获得过两枚光荣勋章和四个奖章。

我还记得,从听到人们欢呼“胜利了”,到听到广播中正式宣布胜利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快乐,但同时又立刻产生了害怕的感觉!紧张,甚至是恐慌!因为不知道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的爸爸牺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两个哥哥在战争初期就失踪了,家里只剩下妈妈和我,两个女人。我们怎么生活呢?这是我们所有姑娘都在思考的……我们晚上聚集在防炮洞里议论,我们的生活现在刚刚开始,真是既喜悦又慌张。在此之前我们害怕的是死,现在害怕的却是生……同样的可怕。真的!我们说啊说啊,最后都坐着沉默不语了。

我们是嫁人还是不嫁人?要为爱而嫁,还是不爱也要嫁?……我们撕菊花瓣占卜,花儿被扔进河里,随波逐流……我还记得在一个村庄,当地人指给我们看一个女巫住的地方,大家就都跑去算命,甚至还有几个军官。姑娘们全都去了。那个女巫是用一盆水算命的。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街头拉手风琴的那儿抽签算命,我抽到的几张全都是幸运纸签……可是我的幸福在哪里呢?

那么,祖国又是如何欢迎我们的?我真是忍不住要哭出来……四十年过去了,说起来还是面孔发热。男人都沉默不语,而女人们,就都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我们知道你们在前方干的那些事!用你们的年轻身体去勾引我们的男人,前线的婊子!穿军装的母狗……”侮辱的话语五花八门……俄国的语言词汇很丰富……

有一次舞会后,一个小伙子送我回家,我突然感觉很不好,心脏突突急跳。走着走着,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你怎么了?”“哦,没什么,跳舞跳累了。”其实是因为我负过两次伤,是因为战争……现在我们要学做小鸟依人的女人了,要表现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我们的脚都因为穿靴子而变大了,有四十码呢。也不习惯被人抱住自己,只习惯于自己解决。希望听到恭维的客气话,但又不很明白,对我来说就像是儿童用语。在前线时,混在男人当中,通行的只有粗鲁的俄罗斯国骂,都已经习惯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女伴就重新教我:“读读诗歌吧,读读叶赛宁。”

我很快就结婚了,战争结束一年后就嫁给了我们工厂的工程师。我幻想爱情,想有家庭和家人,希望家里有小孩子的气息。我捧着第一个孩子的尿布,闻啊闻啊,就是闻不够。那是幸福的气味,女性喜欢的气味……在战争中没有任何女性气味,所有女人都男性化了。战争就是男子汉的味道。

我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老大是儿子,善良聪明的男孩。他大学毕业后做建筑师。但是女孩,我的女儿呢,她五岁才会走路,七岁才会叫妈妈,可是直到现在还把妈妈说成“姆嫫”,把爸爸叫“布波”。她是怎么了?我觉得不对劲,肯定有什么错了。她进了一个精神病院……在那里住了四十年。我退休后就每天去看她。是我的罪孽……

这么多年来,每逢9月1日,我都要给她买本新的识字课本。整天整天地和她一起看图识字,有时我离开她回来,感觉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如何阅读和写字,忘记了如何交谈。我感觉什么都不需要了,这是怎么了?

我在遭受惩罚……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杀过人?我是这样想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过去……左思右想。每天早上我都跪在窗前向外张望,向上帝祈祷,为所有的事情而祈祷……我不抱怨丈夫,早就原谅了他。当年我生下女儿时……他来看我们,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还责备我:“难道正常的女人会去打仗吗?会去学习开枪吗?所以你都没有能力生下一个正常的孩子。”我也为他祈祷……

或许他是对的?我也这样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罪孽吧……

我曾经爱祖国胜过世界上的一切。我是真心地爱……现在我能够向谁讲述这些呢?只能给我的女儿讲,她是唯一的倾听者……我对她回忆战争,她以为我是给她讲故事,讲童话故事。多么可怕的童话故事啊……

请您不要写我的姓名。不要……

——克拉夫季娅·谢……娃

(狙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