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一次去加州时给简奈尔打了电话,我们相约一起晚餐并看电影。她语调中带着种冷酷的东西,所以我很警觉。在我去她公寓接她时,虽然大吃一惊,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爱丽丝开了门,我吻了吻她,问简奈尔怎么样,爱丽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意味着简奈尔有些疯狂。好吧,也不是疯狂,但有些好笑。当简奈尔从卧室出来时,她的打扮我从没见过。

她戴着一顶系着红色绸带的浅顶软呢帽,帽檐正垂到她有金色斑点的深褐色眼睛的上方。她穿着一件剪裁完美的白色丝绸男西装,或者是丝质的。裤腿剪裁得笔直,就像男裤一样。她穿着一件白色丝质衬衫,打着最漂亮的红蓝条纹领带。让这套装束锦上添花的是,她还拄着一根精致而细长的奶白色古驰手杖。她用它戳了戳我的肚子。那是个直接的挑战,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她这是在宣告出柜,一句话不说,她要告诉全世界她是双性恋。

她说:“你喜欢这个吗?”

我微笑着说:“好极了。”我见过的最飒爽的女同性恋,“你想去哪里吃饭?”

她靠在拐杖上,非常冷淡地观察着我。“我想,”她说,“我们应该去斯堪迪亚吃饭,在我们俩的恋情中,就这么一次,你也许会带我去一家夜店。”

我们以前从没有去过高级餐厅,也没有去过夜店。但我说好的。我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她要逼着我向全世界承认,尽管她是双性恋,我仍然爱她。她要测试我能否忍受那些女同笑话和背后偷笑。既然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么我确实不介意其他人怎么想。

那个傍晚,我们快活极了。餐厅里人人都盯着我们,我必须承认,简奈尔看上去简直光彩夺目,事实上,她看上去就像是头发更金、皮肤更白的马琳·黛德丽,当然,是南方美人风格。不管她做了什么,那种压倒一切的妩媚都会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我知道如果我告诉她这一点,她会痛恨的。她这是在惩罚我。

我很享受她演的这个女同角色,因为我知道她在床上有多么妩媚,所以不管是谁盯着我们看,他们看我们笑话时我也在看他们的笑话。我很享受的另一个原因是,简奈尔以为她这是在惹怒我,所以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变得失望,再然后又因为我根本不介意而高兴起来。

但我并没有同意去夜店。我们去了波罗酒廊喝了些酒,在那里,为了让她满意,我把我们俩的关系摆在我和她朋友的注视之下。我看到杜兰在一张桌子上,杰夫·瓦艮坐在另一张桌边,他们都冲我咧嘴而笑。简奈尔欢快地朝他们招手,然后转向我说:“在一个地方喝一杯,然后看到所有的亲爱老友难道不是件妙事吗?”

我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妙极了。”

我在午夜前把她送回家,她用手杖碰了碰我的肩膀,说:“你做得非常好。”

我说:“谢谢你。”

她说:“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我便说:“会。”无论如何,这个夜晚都挺不错,我很享受侍应领班、门童甚至是负责停车的那些男人意外的眼神。现在,简奈尔出柜了。

这件事后不久,我开始爱上简奈尔这个人,就是说,我并不仅仅只想好好操她一场,或凝视着她深棕色的眼眸然后晕倒,或是狂吻着她粉红的嘴唇。所有其他一切,熬夜一整晚跟她讲故事,告诉她我的整个人生,听她告诉我她的整个人生。简单来说,有这么一段时间,我开始意识到让我开心,让我因她而快活就是她的全部功能。我也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让她比现在更开心一点,在她不能让我开心时不要生气。

并不是说我变成了那种因为爱情让他们不快乐而爱上另一个姑娘的男人,我从来都不理解那一点。我总是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得到我该得的,在人生中、在文学中、在婚姻中、在爱情中,甚至连做父亲也一样。

也并不是说我学会了通过送她礼物来讨她欢心,送礼物是我自己情愿的。或者是当她沮丧时让她开心起来,那只是清除障碍,好让她能继续完成令我快乐的使命。

现在最令人好奇的是,在她“背叛”了我之后,当我们开始有点痛恨对方之后,在我们开始有了对方的把柄之后,我开始爱上她这个人了。

她是个好人。她常常像个孩子似的说:“我是个好人。”她的确是。她在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中非常正直。当然,她也跟其他男人女人上床,但管他的呢,没人是完美的。她仍然爱读我爱的那些书,看同样的电影,交往同样的人。当她对我撒谎时,那不是为了伤害我。当她告诉我真相时,有一部分是为了伤害我(她报复心很强,我甚至也爱那一点),但也是因为她害怕我会从一种更加伤害我的渠道知道真相。

当然,时间流逝,我开始明白她在很多方面都过着一种充满伤害的生活,一种复杂无比的人生。再说了,谁不是呢。

所以最终,所有的虚伪和假象都从我们的恋情中消失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我爱上了她,钦佩她的勇气,她在面对职业生涯中的各种失望和她私生活中的所有背叛后仍坚不可摧。我理解所有的一切,从头至尾,我跟她天造地设。

该死的,那我们为什么不再拥有之前那种快活时光了呢?为什么性爱即使仍然比跟其他人一起好得多,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完美了呢?为什么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对方一起就有圆满了呢?

魔法,无论是黑魔法还是白魔法,巫术、咒语、女巫和炼金术。那些可能是真的吗?旋转着的星辰决定了我们的命数,而月亮之血会导致我们人生的阴晴圆缺?那可能是真的吗?无数的星系决定了我们日复一日的命运?一个简单的真相会不会是,只要没有错误的幻象,我们就不再拥有快乐了呢?

在每一段恋情中,都会有那么一刻,女人因为她的情人过于快乐而生气。是她令他快乐,她当然知道,那也会让她开心。但最终,她得出某种结论,从某种角度上说,那狗娘养的就好像犯下了谋杀罪而不用负责,特别是当那男人已婚而女人没有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这段恋情是他问题的答案,但没法解决她的问题。

也会有那么一刻,情侣中的一个需要先吵架再做爱,简奈尔就到了这个阶段。她因为我结着婚又不肯承诺跟她维系长久关系而愤怒。通常,我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有时候我也想吵架。

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我们去了她在马里布的房子。从卧室里我们能远眺大海,那是长长的一条月光带,就像一缕金发。

“我们上床吧。”我说,我想死了要跟她做爱,我总是想死了要跟她做爱。

“哦,上帝啊,”她说,“你总是想操我。”

“不,”我说,“我想跟你做爱。”我感情用事了。

她冷酷地看着我,似乎噙着泪的褐色眸子却闪现出愤怒。“你和你那该死的天真,”她说,“你就像个没有挂着铃铛示警的麻风病人。”

“格雷厄姆·格林。”我说。

“噢,你他妈的。”她说,大笑起来。

导致所有这一切的是我从来不撒谎,而她希望我骗她,她希望我跟她讲所有已婚男人对跟他们上床的姑娘讲的那些狗屎。比如“我和我妻子准备离婚”,比如“我和我妻子很多年都没上床了”,比如“我妻子和我在一起很不开心”。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事实,所以我不肯那么说。我爱我妻子,我们睡在同一间卧室,我们做爱,我们很开心。我在两个世界里都非常好,我决不会放弃这些。

简奈尔一旦开始大笑,她就会消停一段时间。现在她去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我们总在上床前一起泡个澡,她会帮我擦拭身体,我也会帮她擦,我们玩一会儿,然后跳出浴缸用大毛巾帮对方擦干净,然后我们会赤裸着钻进被单,拥住对方。

但她在上床前点了一根烟,那是个危险的信号,她想要大闹一场。一瓶补充能量的药丸之前从她包里撒了出来,那也惹毛了我,所以我也有所准备。我充满爱意的情绪消失了,那一瓶能量药丸激发了我一长串的幻想。我知道她喜欢女人,知道她在我回纽约跟家人在一起时跟其他男人上床。我没有那么爱她了,那些能量药丸让我觉得她需要它们才能跟我做爱,因为她也跟其他人上床。所以现在我也不想做了。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还看格雷厄姆·格林,”我说,“那句没带铃铛的麻风病人的话,非常精彩,你专门留着说给我听的吧。”

她在香烟的烟雾后眯着褐色的双眸,金发蓬松地垂在精致的脸边。“你可以回家跟老婆干,没关系,但因为我有其他情人,你就觉得我是个婊子。你甚至都不爱我了。”

“我还爱你的。”

“你没有以前那么爱我了。”

“我足够爱你到想跟你做爱而不是只想干你。”

“你太狡猾了,”她说,“你这无辜的狡猾,你刚刚承认没那么爱我,但又想要我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其他情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你总是告诉我你仍然爱着你的妻子,你只不过更爱我一些。说那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对我就不能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对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同样的性自由而且男人仍会爱我们?”

“因为你能够肯定孩子是不是你的,而男人不行。”我说,我在开玩笑,我想。

她戏剧性地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在床上站着。“我真不能相信你说了这种话,”她不敢置信地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说出这种男性沙文主义的话!”

“我只是在开玩笑,”我说,“真的,但你知道,你并不现实。你想要我宠爱你,真正爱上你,像对待一个处女一样对你,就像过去他们对女人那样,但你却拒绝这种顺服之爱之上的那些价值。你想我像爱圣杯一样爱你,但你又想生活得像个解放了的女性。如果你的价值改变了,我也必须改变。我不能像你想要的那样爱你,像我曾经那样爱你。”

她开始哭泣。“我知道,”她说,“上帝,我们那么爱对方。你知道的,我曾经即使头疼欲裂也会跟你上床,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吃点止痛药就好了。我爱极了它,爱极了它。而现在,性并没有那么好了,是吗,如果我们现在真要诚实的话?”

“不,没那么好了。”我说。

她再次愤怒起来,开始大叫,声音就像是鸭子在嘎嘎叫。

这将会是漫长的一夜。我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够桌上的香烟,当一个美丽的姑娘站着,而她的阴部就在你的嘴边,要想点燃一支香烟是非常困难的。但我点着了,这一幅画面是那么搞笑,她瘫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说,“但你知道关于女性应该忠贞的实用性理由,我已经告诉过你,大部分情况下,女人都不知道她们染上了性病。记住,你干过的男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得宫颈癌。”

简奈尔大笑着。“你这个骗子!”她拖长了语调。

“不是开玩笑,”我说,“所有那些老旧的禁忌都有实用性的理由。”

“你们这些混蛋,”简奈尔说,“男人都是走运的混蛋。”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洋洋自得地说,“当你开始大喊大叫时,你听起来就像是唐老鸭。”

一个枕头击中了我,我有了借口抓住她并拥抱着她,我们最终还是做爱了。

事后,当我们一起抽烟时,她说:“我是对的,你知道。男人根本不公平。女性应该完全有权利想要多少个性伴侣就有多少个性伴侣。现在,认真一点,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我跟她一样严肃,甚至比她更严肃。我是真心的,从理性上说,我知道她是对的。

她依偎着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爱你,”她说,“你是真的理解,即使在你男性沙文主义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当革命到来的时候,我将会救下你的命,我会说你是个好男人,只不过是被误导了。”

“非常感谢。”我说。

她关掉灯,摁熄了香烟,非常深思地说:“你其实并没有真的因为我跟其他人上床而爱我少一些,是吗?”

“没有。”

“你知道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

“知道。”

“你并不觉得我那么做就是个婊子,对吗?”

“不,”我说,“我们睡觉吧。”我伸出双臂拥住她,她躲开了一点。

“你为什么不离开你妻子跟我结婚呢?告诉我实话。”

“因为我这样的话,就两头都占了。”

“你这混蛋。”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卵蛋。

那很疼。“上帝,”我说,“就因为我疯了一样爱你,就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多过跟任何人,就因为我喜欢干你多过干任何人,你怎么就有胆量认为我会为了你离开我妻子呢?”

她并不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她决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做出这个假设十分危险。

“非常认真的,”她说,“说实话,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跟你妻子结婚?给我一个好理由。”

我保护性地蜷成一个球,然后回答。

“因为她可不是个婊子。”

一天早上,我开车送简奈尔去派拉蒙的片场,她将在那里工作一天,在他们的一部大制作中出演一个极小的角色。

我们去早了,所以就在对我来说是个十分惊奇的活生生的小镇复制品里散步。它甚至还有个假的地平线,一片金属升上天空,这骗到了我。那些假门店那么真实,以至于当我们走过时,我完全没法忍住,打开了一家书店的门,指望着会看到熟悉的桌子和书架上塞满了书皮鲜艳的图书等着卖。我打开门,门后除了草和沙子,什么都没有。

我们继续走,简奈尔大笑着。有一扇橱窗搁满了十九世纪的药瓶和药,我又打开了那扇门,然后看到后面的草和沙子。我们继续走,我继续开门,简奈尔却没有大笑了。她只是微笑着。最终,我们走到一家有顶篷的餐馆,在顶篷下,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在扫地。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扫地的男人骗到了我。我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摄影棚,走到了派拉蒙的物资供应区域。我看到一张菜单贴在窗子上,便问那个工人餐馆开门了没。他有着一张上了年纪的演员那种橡胶似的脸。他眯着眼盯着我,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闭上双眼冲我眨了眨。

“你是认真的吗?”

我走到餐馆门边,打开它,看到后面的草和沙子,无比震惊。我关上门,看着那个工人,那张脸上充斥着疯狂的快乐,就像他特意为我安排了这段旅程一样。就好像他是上帝,而我刚刚问他:“生命是认真的吗?”所以他回答:“你是认真的吗?”

我陪着简奈尔走到她要拍戏的摄影棚,她对我说:“那些东西显然是假的,它们怎么会骗到你呢?”

“它们没有骗到我。”

“但是你那么明显地希望它们是真的,”简奈尔说,“当你开门时,我观察过你的脸,我知道那家餐馆真的骗到你了。”

她开玩笑地拉了拉我的胳膊。“你真的不应该被单独放出来,”她说,“你太蠢了。”

我不得不赞同这一点。并不是我真的相信了,它们没那么真切。令我困惑的是,我是真的想要相信门后有什么东西,我无法接受这个明显的事实——这些粉刷好的布景背后什么都没有。我以为自己是个魔法师,当我打开那些门,真正的房间、真正的人就会出现,甚至那家餐馆也一样。就在我打开那扇门之前,我在脑海中想象出了红色桌布、深色葡萄酒瓶和人们正安静等候侍应安排他们入座。我是真的非常惊讶那儿什么都没有。

肯定是某种神智错乱让我打开了那些门,但我很高兴自己那么做了。我不介意简奈尔嘲笑我,也不介意跟那个疯狂的演员一起演戏。上帝,我只是想确定而已。如果我没有打开那些门,我就会一直好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