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纽约的夜班航班上,卡里坐在头等舱内,喝着苏打水。他腿上搁着一只金属手提箱,外面包着皮革,装着很复杂的锁,只要卡里拿着这只手提箱,里面的一百万美元就不会出任何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法打开这只箱子。

在赌城,格罗内维特当着卡里的面把钱数清楚,整齐地码进箱子,然后锁起来把它递给卡里。纽约的那些人永远都不会知道钱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送过去,格罗内维特一人决定这些。但卡里还是很紧张。紧紧攥着手提箱,他开始回顾过去这几年。他有了长足的进步,学会了很多东西,还会继续前进。但他知道这种生活非常危险,赌注极大。

格罗内维特为何选择他?又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潜质?他前瞻到了什么?卡里·科洛斯紧抱着手提箱,试图猜测自己的命运。就像他曾算21点牌盒里的牌一样,就像他曾期待着某种神力流入他强壮的右臂用骰子扔出无数把连赢一样,他现在运用着所有的记忆和直觉阅读着他人生中各种契机加到一起的结果,和命运的牌盒中还剩下的牌。

差不多四年前,格罗内维特开始训练卡里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在梅林和乔丹到香格里拉酒店之前,卡里已经做了好久格罗内维特的探子,并且表现不错。当他和梅林、乔丹成为朋友时,格罗内维特对他有点失望;当卡里在现在已经变得著名的百家乐桌对决中站到乔丹那边时,格罗内维特很生气。卡里当时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会完蛋,但奇怪的是,在那件事之后,格罗内维特却给了他一份真正的工作。卡里经常琢磨这件事。

第一年,格罗内维特让卡里当21点的发牌员,这种起点对培养左右手而言实在是很奇怪。卡里怀疑自己会再次成为探子,但格罗内维特想的却是更具体的目标。他选择卡里做酒店“贪钱活动”的初始行动者。

格罗内维特觉得那些在赌场清点收入时弄钱的酒店老板们都是蠢蛋,FBI迟早会抓到他们,在清点收入时贪钱实在太明显了。老板或他们的代理人出现,在报告内华达州赌博委员会前,每人往兜里装点钱的行为在他看来太鲁莽太低级。特别是当五六个老板争吵到底该弄多少钱时。格罗内维特设置了一个他认为要巧妙得多的系统,至少他跟卡里是这么说的。

他知道卡里是个“机械师”。不是最顶级的,但绝对能轻易就发第二张牌——意思是,卡里可以把最上面那张牌留着,只发第二张出去,所以,在他午夜到凌晨的班次前一小时,卡里会去格罗内维特的套房报到并接收指令。在某个时间,要么是凌晨一点,要么是四点,一个穿着某种颜色西装的21点玩家会按照某种特定顺序下注:一开始是一百美元,然后五百,接着一次押二十五美金。这样就明确了这位特殊顾客的身份,他将会在几小时的赌博中赢一两万美金。那人会翻开牌面来赌,这在21点的大玩家中并不稀奇。看得到那位玩家的牌,卡里就能为那位顾客留张好牌,只发第二张牌给桌上其他人。卡里并不知道钱最终如何流回格罗内维特和他的搭档那里。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不问任何问题,也从没开口跟别人讲。

但就像他能算出牌盒里的每一张牌一样,他也能轻易地追踪这些玩家所赢的额度。他算出自己平均每周输给格罗内维特的这些玩家一万块,所以在他当发牌员的这一年,他很清楚大致的数字应该是在五十万美元左右,跟准确数字最多相差一万块。一个美妙的局,不用缴税,也不用跟酒店和赌场其他股东分享。格罗内维特甚至算计了自己的一些搭档。

不想让这些损失被人发现,格罗内维特每晚都会把卡里转到不同的赌桌上,他有时还会更改卡里的班次。卡里担心赌场经理会发现这整件事,不过也许格罗内维特已经警告过赌场经理别插手这事儿了。

所以,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卡里运用他的机械师技能赢了一些普通赌徒的钱。他这么干了三周,然后有一天,他接到电话,召他去格罗内维特的套房。

像往常一样,格罗内维特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酒,然后说:“卡里,再别干那破事了,不要欺骗顾客。”

卡里说:“我以为这是你想要我做的,只是没告诉我。”

格罗内维特微笑着:“想法很好很聪明,但没那个必要,你的损失都会用文书工作来补。不会有人发现你,即使有,我也会让他们别追查下去。”他顿了一刻,“总之跟那些倒霉蛋清清白白地发牌,这样我们就不会惹上解决不了的麻烦。”

“录像上能看出我在发第二张牌吗?”卡里问。

格罗内维特摇头:“看不出,你技术不错,问题不在这里。如果内华达州赌博委员会的那些人派个懂行的玩家,有可能就会把它跟你赢了全桌人的事情联系起来。是的,这种情况可能正好发生在你发牌时,如果那样,他们只会假设你在骗酒店的钱,扯不到我头上。再说,我知道赌博管理委员会什么时候派人过来,所以我才会让你在特定时间把钱输出去,如果你单干,我就没法保护你。我们输钱,赌博委员会的人不会太高兴,但欺瞒顾客是另外一回事。搞定那种事得花上很多政治资本。”

“好。”卡里说,“但你是怎么发现的?”

格罗内维特不耐烦地说:“概率,概率永远不会骗人,我们所有这些酒店都建立在概率之上,继续发财也全靠概率。所以,当你的发牌员记录显示,你在为我输钱时却还在赚钱,那就根本不可能,除非你是赌城历史上运气最好的发牌员。”

卡里听命行事,但他很好奇这一切怎么运作。为什么格罗内维特要那么麻烦。直到很久后晋升为香格里拉2号,他才了解那些细节。格罗内维特贪钱不仅仅针对政府,更多的是针对赌场的其他股东。多年后他才了解到,那些赢了钱的顾客都被格罗内维特的秘密搭档——桑塔迪奥——派到纽约,那些顾客以为卡里是纽约那个搭档安排的发牌员,而格罗内维特和他心爱的酒店则被人用不同的方法坑了。

格罗内维特依靠赌博从俄亥俄州的斯图本维尔起家,受到控制当地政坛的克利夫兰黑帮的保护。他之前在地下赌场工作,最终一步步走到了内华达州。他热爱自己的州,任何一个想要在赌场找份工作的斯图本维尔年轻人都可以来找格罗内维特。如果他不能把对方安排进自己的赌场,也会把他们安排去其他赌场。你能在巴哈马群岛、波多黎各、法国赌场甚至伦敦碰到俄亥俄州斯图本维尔的老乡。在里诺和维加斯,他们更是成百上千,其中很多人都是赌场经理或赌区经理。格罗内维特就是赌博业的捕鼠魔笛手。

格罗内维特完全可以从那几百人中挑选他的探子,事实上,香格里拉的赌场经理就是斯图本维尔人。为什么格罗内维特会挑中卡里这个从美国另一个地方来的陌生人呢?卡里总是奇怪这一点。当然,当他开始了解所有这些复杂的控制细节时,他明白了,赌场经理肯定也知情。这一点极大地打击了卡里,他被选中的原因是:一旦出事,他可以被牺牲掉,无论怎样,这些事都该由他承担。

格罗内维特爱书如痴,但从克利夫兰搬到赌城时却带着令人恐惧的名声。谁都不该惹他、欺骗他或迷惑他。他在过去几年里向卡里展示过这一点,一次是很严肃的方式,另一次则带着很大的幽默感——那种特别的拉斯维加斯赌博智慧。

一年后,卡里得到了格罗内维特隔壁的办公室,成为他的特别助理。这包括开车送格罗内维特满城跑,晚上陪格罗内维特在赌场里跟他的老朋友们和顾客——特别是那些从别的地方来的——问好。格罗内维特让卡里做赌场经理的助理,好学习赌场运作。卡里跟所有的当班经理、赌区经理、赌场巡视员、发牌员和荷官都混熟了。

每天早上,卡里会在十点左右去格罗内维特的套间吃早餐。上去之前,他会从现金换筹处主管那里弄到赌场前二十四小时的输赢数额,然后在坐下来吃早饭时把这张纸递给格罗内维特。格罗内维特在舀起第一块小甜瓜时会研究那些数字。纸上的内容非常简明:

骰子区 400000美元 入场 赚 60000美元

21点区 200000美元 入场 赚 40000美元

百家乐

轮盘赌 100000美元 入场 赚 40000美元

其他(好运大转盘、基诺包括在以上项目中)

老虎机每周清点一次,数字将由赌场经理在一个特别报告中直接报给格罗内维特。通常,老虎机一周能带来十万美金左右的收益,那是真正的财源所在。赌场永远都不会在老虎机上倒霉,那是绝不会出错的钱,因为机器的设定就决定了只有固定百分比的钱会被返现。当老虎机的数字不对劲时,只可能是有人作弊。

其他游戏就不一样了,比如骰子、21点,特别是百家乐,这些赌博项目里,庄家应该能赢到百分之十六的入场金额,但即使是庄家也可能倒霉,特别是在百家乐里,那些大赌徒们有时会撞上几手好运气。

百家乐波动非常大。有些晚上,百家乐桌输的钱甚至相当于整个赌场当天所有其他区域的盈利,但也会出现连续几周百家乐桌都在赢大钱的情况。卡里很肯定格罗内维特也在百家乐桌上揩油水了,但他不清楚具体怎么运作。直到他注意到,有天晚上百家乐桌横扫了南美来的大赌客,第二天那张纸上的数字却比应该有的要少。

赌徒撞上好运是每家赌场的噩梦。在拉斯维加斯的历史上,曾经有过骰子桌几周连续输钱,以至于赌场能够支撑每天的换筹就算是好运了。有时甚至21点的玩家也会变聪明,连续三四天狂赢庄家。轮盘赌一个月有一天输钱都很稀奇,好运大转盘和基诺则是彻头彻尾的赚钱,玩家只能任赌场宰割。

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了解赌场运营所要知道的基本知识,书里都有,只要有正确的训练和足够的时间,谁都能学会。在格罗内维特手下,卡里学到了更多。

格罗内维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相信运气,他只相信真实且不会犯错的概率之神,视之为信仰。只要赌场的基诺桌出现了两万五千美金的大奖,格罗内维特就会开除那里的所有员工。香格里拉酒店营业后两年,突然变得很不走运,连续三周,赌场没有一天盈利,总共损失了将近一百万美元。格罗内维尔开除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从斯图本维尔带来的赌场经理。

这似乎起了作用。把人开除之后,盈利开始出现,连输的情况被终止。据卡里了解,香格里拉酒店从来没有任何一年是亏损的,即使格罗内维特从中揩油也不会。

在卡里做发牌员并为格罗内维特弄钱的那一年里,他从未受到诱惑犯换成别人在他的位置上可能会犯的错误:为自己揩油。毕竟,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为什么卡里不能找自己的朋友来赚点小钱?但卡里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将会是致命的,他的目标更长远。他能够在格罗内维特身上体会到一种孤独感,一种对友情的需要,卡里提供了这些,他也得到了回报。

每个月大概有两次,格罗内维特会带卡里去洛杉矶买古玩。他们会买一些旧的锦标、镶有早期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照片的镀金相框,还会寻找旧咖啡研磨机、古老的玩具汽车、十九世纪做成机车或教堂塔楼形状的儿童储蓄罐、旧的金钱夹,格罗内维特会在里面放入一枚赌场百元黑筹码或一枚稀有古币给收到钱夹的人。送那些特别重要的赌客,他会挑一些小而精致的古代中国人偶或是装着古董珠宝的维多利亚时代珠宝盒、年代久远泛灰的丝质蕾丝围巾、古董北欧麦芽酒杯等等。

这些物品至少值一百美金,但很少超过两百美金。在这些旅行中,格罗内维特会花上几千美金,他和卡里在洛杉矶吃饭,然后在贝佛利山庄酒店睡一晚,乘第二天早班飞机回赌城。

卡里把这些古董放进手提箱,回到香格里拉后便包装好送到格罗内维特的套房。几乎每一晚,格罗内维特都会拿上一件放进口袋带到赌场中,把它送给他的德州石油大亨朋友或纽约服装中心的大赌客们。他们每年要花五到十万在赌桌上。

卡里惊奇地看到格罗内维特在这种场合下释放的魅力。格罗内维特把包装拆开来,拿出金表给那个玩家看。“我在洛杉矶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立刻就想到了你。”他对那玩家说,“和你的个性很般配,我修好并清洗了它,应该非常准时。”然后他会不赞成地加上一句,“他们告诉我这是1870年代制作的,但谁他妈知道呢?你知道的,那些古董店都是骗子。”

就这样,他让人觉得他特别在乎这位玩家,为他考虑周全,并暗示那表非常值钱,而且自己不怕麻烦地让它能继续正常工作。所有这些都勉强带点真相,那表肯定运转顺畅,他也的确为那位玩家考虑得极其周全,但更重要的是这种私人友情的感觉。格罗内维特有种天赋,当他把这些代表他尊重的小物件展示出来时,他表现出的喜爱之情能让它更令人高兴。

格罗内维特使用“铅笔”也很大方,大赌客们当然会享受到——免费房间、食物和饮品,但格罗内维特也会给那些有钱但只小赌一把的人这种特权,他是把这些顾客变成大赌客的大师。

格罗内维特给卡里上的另一课是:不要骗年轻姑娘们。格罗内维特当时愤愤不平,很严厉地教训了卡里。“就为了她们的屁股而去骗那些姑娘能给你攒什么人品?你他妈是小偷么?你会翻她们的钱包偷走她们的零钱吗?你会偷她们的车吗?会去她们家当座上宾,然后偷走她们的银餐具吗?如果不是这样,你干吗要偷她们的阴道?那是她们的唯一资本,特别是漂亮的那些。记住,一旦塞给她们张小蜜蜂,你就跟她们扯平了。你是自由的,不用胡扯什么恋情、婚姻或者跟你妻子离婚。记住,为了五张小蜜蜂,她永远都有空,甚至是结婚当天。”

当时,卡里因为这场爆发而觉得好笑。显然,格罗内维特听说了他在女人堆里的名声,但格罗内维特并不像卡里那样理解女人,格罗内维特不理解她们的受虐倾向、她们的渴望、她们对相信一个骗局的需求。但卡里没有反驳,只嘲弄地说:“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即使按照你的方法,她们中的有些人,一千张百元大钞也不管用。”

令他吃惊的是,格罗内维特大笑着表示赞同,甚至讲了个他自己的笑话。在香格里拉酒店早期,一位身价数百万的得州女人曾在赌场赌博,他送了她一把值五十美金的古代日本扇子。那位得州女继承人四十岁,长得不错,还是个寡妇,便爱上了格罗内维特。格罗内维特吓坏了,虽然他比她大十岁,但更喜欢漂亮的年轻姑娘。不过为了酒店盈利,有一晚他还是带她去了他的套房,跟她上了床。当她离开时,出于习惯,或者出于愚蠢的变态,又或出于残忍的赌城幽默,他塞给她一张小蜜蜂,告诉她给自己买个礼物。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那继承人低头看了一眼小蜜蜂,把它塞进自己的手袋。她可爱地感谢了他。之后继续来酒店赌博,但再也不爱他了。

三年后,格罗内维特想找投资者来扩建酒店,更多的房间总是更好。“玩家在他们拉屎的地方赌博,”他说,“他们不会到处乱逛。给他们一间表演厅、一场酒廊表演合餐厅。在最开始的四十八小时里,把他们留在酒店。到那时候,他们基本已经输光了。”

他去找了那位继承人,她点头说当然可以,并立即写了一张支票给他,脸上带着无比甜蜜的笑容。支票是一百块。

“这个故事的寓意,”格罗内维特说,“是永远别像对待一个又穷又蠢的婊子一样对待聪明有钱的女人。”

在洛杉矶时,格罗内维特有时会去买旧书。当他情绪上来了,他还会飞去芝加哥参加一场稀有书籍拍卖会。他的套房里有个上锁的玻璃书架,摆着不错的收藏。当卡里搬进自己的新办公室时,他发现了格罗内维特送的一份礼物:一本出版于1847年的初版书,讲赌博的。卡里饶有兴趣地读了它,有一段时间还把它摆在桌上。然后,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把它拿去格罗内维特的套间还给了他。“我很感谢你的礼物,但它给我太浪费了。”他说。格罗内维特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卡里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但奇怪的是,那反而巩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几天后,他看到那本书放进了格罗内维特的特殊书架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错。卡里很高兴格罗内维特对他有了真正的喜爱。之后,他看到了格罗内维特的另一面——他知道肯定存在的那一面。

卡里有个习惯,当赌场每天三次数筹时他都会出现,他陪着所有赌区经理数所有桌上的筹码,21点、轮盘赌、骰子和百家乐桌上的现金。他甚至还去换筹处数那里的筹码,卡里总觉得换筹处经理有点紧张,但他没多想,只当是自己多疑,因为保险箱里的现金、记账单和筹码的数额一直没问题,而且换筹处经理是格罗内维特早年就信任的旧识。

有一天,卡里忽地灵机一动,决定把保险箱里的筹码盘都拖出来,当然,他后来也没弄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决定,但所有的金属搁架从保险箱暗处拖出来后,仔细一看,有两盘黑色百元筹码是假的,它们只是空心黑色圆通,又被推到保险箱最深处,永远都用不到,所以在每日结算时会被当作真筹码。换筹处经理满脸的惶恐和震惊,但他们都清楚,如果换筹处经理不知情,那么这一骗局永远都不可能成功。卡里拿起电话,打到格罗内维特的套房。格罗内维特立即便下楼来到换筹处研究那些筹码。两盘筹码加起来总数有十万美元。格罗内维特一手指向换筹处经理,那是可怕的一刻,格罗内维特本来红润的脸变得惨白,但他的语调很稳。“从这里滚出去。”然后他转向卡里,“让他把所有的钥匙都签字交给你,”他说,“然后让三班的所有赌区经理都立刻到我办公室里去。我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休假的那些也给我立刻飞回拉斯维加斯,一赶到就立刻跟我报道。”说完,格罗内维特就离开了。

就在卡里和换筹处经理填文件交接钥匙时,两个卡里从未见过的人走了进来。换筹处经理认识他们,因为他突然变得脸色苍白,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人都冲他点了点头,他也点头回礼。其中一个说:“你们弄完之后,老板想要你去他办公室见他。”他们是在跟换筹处经理说话,完全无视卡里。卡里拿起电话打到格罗内维特办公室,对格罗内维特说:“两个人刚下来了,他们说是你派来的。”

格罗内维特的语气冷得像冰:“的确是。”

“只是核对一下。”卡里说。

格罗内维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好想法,”他说,“你干得不错。”停顿了一下,“剩下就不关你的事了,卡里。忘了它,明白吗?”他的声音现在几乎算得上温柔,甚至还带着种疲惫的伤感。

接下来的几天,有人看到换筹处经理在赌城某处出现过,然后就消失了。一个月后卡里得知,他的妻子提交了一份失踪人口报告。卡里起初不敢相信它的暗示,即使他已经听到全城都在开玩笑说那位经理现在被埋在沙漠里了。他一直都不敢对格罗内维特提起这件事,格罗内维特也从未跟他提过,甚至没赞赏他的工作。那样也好,卡里可不想认为是他工作做得好才导致了换筹处经理被埋在沙漠里。

但在最近几个月,格罗内维特用一种不那么骇人的方式展现了他的斗志,他用的是典型的拉斯维加斯技巧和急智。

赌城所有的赌场老板都开始强调外国赌徒的重要性。从历史上说,英国佬在19世纪是最大的输家,但他们立刻被抛开了。大英帝国的瓦解意味着他们那些大赌徒的终结。数百万的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南海群岛人和加拿大人都不再把钱滚滚输进那些豪赌的英国贵族的保险箱。英国现在是个贫穷的国家,最有钱的人也在挣扎避税并保住自己的地产,少数有钱赌博的人也更偏爱法国、德国和他们自己伦敦的那些贵族式高级俱乐部。

法国人也被抛开了,他们不旅行,也受不了拉斯维加斯轮盘上那个多余的00格。

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则是讨好的对象。德国战后的经济腾飞造就了许多百万富翁,而且他们热爱旅行,热爱赌博,也热爱赌城的女人。自命不凡的拉斯维加斯风格有某种东西吸引着日耳曼人的灵魂,会勾起他们关于十月狂欢节甚至是诸神的黄昏的回忆。德国人也是个性很好的赌徒,比大部分人更有技巧。

意大利百万富翁在赌城很受欢迎。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毫无顾忌地赌博,让赌场里的半职业妓女留他们在城里过上自杀式的六七天。他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金钱,还不用付收入税。本应流入罗马公共机构的钱都流向了开着空调的赌城收益箱。赌城的姑娘也爱极了意大利富翁们,他们送礼慷慨大方,而且在那六七天里,他们会带着赌桌上的满不在乎坠入爱河。

墨西哥和南美洲的赌徒则更受欢迎。没人知道南美洲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会有专机被派到那边把潘帕斯草原的百万富翁们接到拉斯维加斯。对这些进港的绅士们,一切都是免费的。他们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女朋友,他们青春期的儿子们急迫地想要成为赌徒。他们会把无数的金钱撒到百家乐桌上。这些客人是拉斯维加斯姑娘们的最爱。他们没有意大利人那么真诚,根据一些消息,也许做爱技巧也没那么出色,但绝对拥有更大的胃口。曾有一次,卡里在格罗内维特的办公室里,赌场经理进来报告一个特殊的问题。一位南美赌客,非常重要的玩家,刚刚要求送八个姑娘到他套房去,金发、红发都行,但不要黑头发的,都不能低过他五尺六寸的身高。格罗内维特冷静地听完这个要求。“他今天何时需要这一奇迹发生?”格罗内维特问道。

“大概五点,”赌场经理说,“他想带她们去吃晚餐,然后跟她们共度一晚。”

格罗内维特一点也没笑:“要花多少钱?”

“大概三千块,”赌场经理说,“姑娘们知道她们会从这人身上得到轮盘赌和百家乐的钱。”

“好,免费帮他安排,”格罗内维特说,“告诉那些姑娘,尽量长时间把他留在酒店里,我可不想他把钱输到大道上别的地方。”

赌场经理正准备离开,格罗内维特问:“该死的,他要八个女人干吗?”

赌场经理耸了耸肩:“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说他还有儿子跟他一起。”

格罗内维特在整个对话中第一次微笑起来。“这才是我说过的真正的父辈的骄傲。”他说。赌场经理离开房间后,他摇着头对卡里说:“记住,他们在他们拉屎和操的地方赌博。等父亲死了,儿子会继续回到这里,三千块,他会有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除非他们的国家有场革命,否则他对香格里拉酒店就价值百万。”

但每个赌场老板都觊觎的头奖、冠军、无价之宝则是日本人。他们是惊心动魄的赌徒,总是成群结队来赌城。某个行业的最高阶层会一起来到此地,赌掉不用交税的美钞。他们待四天输掉的常常会超过一百万。卡里为香格里拉和格罗内维特诱捕到了最高的日本头奖。

卡里跟赌城大道上一家酒店里一位在东方滑稽剧团跳舞的姑娘保持着一种看电影然后上床的友好关系。那姑娘叫黛西,她的日文名字发音很难。她只有二十岁左右,已经在赌城待了将近五年。她是个极好的舞者,像贝壳里的珍珠一样可爱,但她正在考虑做手术把眼睛弄得更西方化,胸部也隆成吃玉米长大的美国妞那样。卡里非常震惊,告诉她这样会毁掉她的吸引力。他装作从她蓓蕾般的小胸脯上获得了比实际更大的快乐,黛西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

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她甚至会在他留下来过夜时在床上教他说日语。早晨,她为他煮汤当早饭。卡里抗议时,她告诉他,在日本,人人都喝汤当早餐,她煮的早餐汤可是自己在东京郊外的村子里最美味的。卡里很震惊地发现,那汤味道很好,口味也重,在一夜令人疲惫的饮酒和做爱后会让胃很舒服。

黛西提醒他日本最有钱的商业大亨之一正计划拜访拉斯维加斯。黛西的家人会用航空件寄日本报纸给她,她思乡病很重,所以特别享受阅读来自日本的消息。她告诉卡里,一个东京大亨,一位F先生,他在接受采访时宣布自己将会去美国建立他电视机制造生意的国外分支。黛西说F先生在日本是个有名的疯狂赌徒,一定会来赌城。她还说F先生是位技巧很好的钢琴家,曾去欧洲学习过,如果不是他父亲命令儿子接管家族企业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名职业音乐家。

那天,卡里让黛西去了他在香格里拉的办公室,口述了一封信,让她用宾馆信纸誊写下来。在黛西的建议下,他构思了一封注意到了日本那种微妙的客套且不会冒犯F先生的信。

在信中,他邀请F先生作为酒店深受尊敬的客人随时入住香格里拉,随他心意想待多久都行。他还邀请F先生带他的客人们一起来,他所有的随行人员,甚至包括他在美国的生意伙伴。黛西用非常巧妙的言辞让F先生知道,这一切他不用花一分钱,甚至连剧场表演都是免费的。卡里现在还不能全权使用“铅笔”,所以在寄出这封信前,他得到了格罗内维特的首肯。卡里本有些担心格罗内维特会自己签发那封信,但那并未发生。所以现在,如果这些日本人来了,那就算是卡里的顾客。他将会是他们的“东道主”。

过了三周他才收到答复,在那期间,卡里花了更多时间跟着黛西学习。他学会了在跟日本客人讲话时必须一直保持微笑,他的语调和手势都得体现出最高的礼节。她告诉他,如果从一个日本男人说话中听到一种轻微的嘶声,那便是愤怒的标志,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就像蛇的悉悉作响。卡里记得二战电影中日本反面角色讲话中的嘶声,那时他还以为只是演员的表现方式不同呢。

这封信的答复是通过F先生的海外公司洛杉矶分支打电话过来的。不知香格里拉酒店能否准备两间套房,分别给日本环球销售公司总裁F先生和他的行政副总裁N先生?另外还要十间房间给F先生的陪同人员?按照卡里的特别要求,电话转到了他这里,他回答好的。然后,他满怀喜悦地打电话给黛西,告诉她自己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带她去购物。他告诉她,他会给F先生十间套房,好让他所有的随行人员都住得舒服。她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如果队里其他人跟他住得一样好,那会让F先生丢脸的。卡里要求黛西当天飞去洛杉矶买F先生能在套间里穿的和服。她告诉他,这同样会冒犯F先生,他很骄傲自己西方化了。当然,在自己家中,他肯定是穿着舒适的日本传统服装。卡里不顾一切地考虑方方面面,好找出点优势,于是建议黛西见见F先生,也许当他的翻译和晚餐陪伴。黛西大笑起来,说那将是F先生最不想要的。有个西化的日本姑娘在外国观察他,肯定会让他极不舒服。

卡里接受了她所有建议,但有一件事他很坚持。他告诉黛西,在F先生来的这三天里做新鲜的日本汤,卡里每天早上去她公寓取,等F先生早餐时送过去。黛西呻吟,但保证会照他说的做。

那天下午,卡里接到格罗内维特的电话。“搬一架该死的钢琴去410套房干什么?”格罗内维特说,“我刚接到宾馆经理的电话,他说你越级了,带来一片混乱。”

卡里解释了F先生即将到来以及他的特殊喜好,格罗内维特轻笑着说:“你去机场接他时,开我的劳斯莱斯去。”这辆车他只用来接最有钱的得州百万富翁或他私人最喜爱的客人们。

第二天,卡里带着酒店的三个行李员等在机场,一并跟去的是那辆劳斯莱斯和两辆凯迪拉克豪车。他安排劳斯莱斯和两辆豪车直接开到停机坪里,免得他的客人还要穿过候机区。F先生一走下飞机,他就去迎接了对方。这队日本人不会被错认,不仅因为他们的长相,也因为他们的着装。他们都穿着黑色商务西装,以西方标准而言,剪裁十分糟糕,里面是白衬衣和黑领带。他们一行十人,看上去像是一队非常热切的职员而非日本最有钱有势的商业联合体的董事会成员。

F先生也很容易认出来,他是整队里最高的那个,足足有五尺十寸。他长得很帅,五官鲜明,肩膀很宽,头发乌黑,他完全可以被当成是好莱坞某个扮演异域角色、妆化得有些像东方人的电影明星。有那么一秒钟,卡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说不定是个精巧的骗局。

其他人只有一个站得离F先生很近,他比F先生矮一点,但瘦很多,有漫画里的日本人那样的龅牙。剩下的那些人个子都很小,不显眼。他们所有人都提着高雅的黑色公文包。

卡里带着十足的信心向F伸出手说:“我是香格里拉酒店的卡里·克洛斯,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

F先生露出非常礼貌的笑容,他的白牙大而完美,说着一口只带着轻微口音的英语:“非常高兴见到你。”

然后,他介绍那个龅牙男人是N先生,他的行政副总裁。他轻声说着其他人的名字,大家都依次跟卡里握了手。卡里拿过他们的行李票,向他们保证所有行李都会被送到他们的酒店房间。

他把他们送进等待的车里。他、F和N上了劳斯莱斯,其他人上了凯迪拉克。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告诉乘客们,信用值已经安排好了。F拍了拍N的手提箱,用他略带口音的英语说:“我们给你带了现金。”两个人对着卡里微笑,卡里回以一个微笑。他记住自己开口告诉他们酒店的各种便利和可以随意看赌场的任何表演时得保持微笑。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提女性的陪伴,但某种直觉让他没有说出来。

到了酒店,他直接领他们到房间,并让职员在这里办理入住。所有人都住同一层楼,F和N的套房连在一起,中间有扇门,F检查了一下所有人的安排,当他注意到自己的套房最好时,卡里看到了他眼中的满意神色。但直到他看到套房里的那架钢琴,他的双眼才真的开始发亮,并立即坐下来摁了摁琴键试音。卡里希望它已经调好了音,他分辨不出,但F有力地点了点头,咧嘴笑开,显得容光焕发,他说:“非常好,非常周到。”并充满感情地握了握卡里的手。

然后F示意N把他带着的公文包打开。卡里的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里面整齐地堆满了一沓沓的钞票。他完全不知道里面大概有多少钱。“我们希望把这个存进你赌场的换筹处,”F先生说,“这样,我们在度假时直接支取就行了。”

“当然。”卡里说。N关上箱子,两人一起去了赌场,让F能在套房中独自收拾。

他们去了赌场经理的办公室,在那里把钱清点了一遍,有五十万美金。卡里确保N收到了恰当的收据,并完成了必要的文书工作,好在任何一张赌桌上都能随时支取这笔钱。赌场经理本人将会和卡里一起告诉所有赌区经理和巡视员F和N是谁。随后,在赌场的任何角落,这两个日本人只需抬起一根手指便能换到筹码,然后签单。没有任何麻烦,不用表明身份,他们将会得到皇室般的礼遇,最高等的尊重。一种特别纯粹的尊重,因为它只牵涉到金钱。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卡里一大早就带着黛西做的早餐汤到酒店,客房服务已经收到命令,只要F先生点早餐就立刻通知卡里。卡里会给他留一个小时吃饭,然后才去敲门道早安。他发现F已经坐在钢琴前投入地弹奏着,而桌上那碗汤已经喝完。在这些晨间会面中,卡里会为F先生和他的朋友安排表演和观光。F先生总是礼貌又感激地微笑着,N先生会穿过连接自己套房的门过来问候卡里,称赞汤的美味,显然,他也分享了那碗汤。卡里保持微笑,并和他们一样点头。

这十个日本人在赌城的三天,吓坏了赌城的各家赌场。他们一起同行,在同一张百家乐桌上赌博。当F拿到牌盒时,所有人都跟着他压庄家,压最高赌注。他们碰上过几手好运气,幸运的是,都不是在香格里拉。他们只玩百家乐,带着种更像是意大利人而非东方人的逞一时之快的态度。F会在给自己发到天牌8点或9点时拍击牌盒的侧面或敲桌子。他是个充满热情的赌徒,赢了两千块后会不断炫耀。这让卡里很惊奇,他知道F的钱超过五十万美元,如此微不足道(按照赌城的标准而言)的赌博怎么会让他如此激动?

只有一次,他透过F的帅气微笑看到了他背后的冷硬如铁。有一晚,当F拿到牌盒时,N押了闲家,F死死地盯着他看,眉毛挑起,用日语说了些什么,卡里第一次听到了黛西曾警告过他的那声轻嘶。N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道歉,立即把钱跟着F押。

这次旅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成功。F和他的小队赚了超过十万美金回日本。他们在香格里拉输了二十万,但是在其他赌场里补回了损失,并开始了在赌城的传奇。穿着闪亮黑西装的十人团队会沿着赌城大道从一家赌场出来,又走进另一家赌场。他们构成了一幅吓人的画面,十个人迈着大步踏入一间赌场,看上去就像来为赌场的银行账户收尸的敛尸工。百家乐区的经理会从劳斯莱斯的司机那儿打听到他们的下一站,然后打电话去那家赌场让他们做好准备,给他们最高规格的礼遇。所有赌区经理都把手里的信息集中起来,通过这种方式,卡里得知N是个饥渴的东方人,在其他酒店找了最高级的妓女陪睡。不知何故,他不想让F知道自己宁愿操女人也不愿赌博。

当他们启程去洛杉矶时,卡里送他们到机场。卡里带着格罗内维特的一枚古金挂表,他送给了F,并转达了格罗内维特的称赞。格罗内维特曾短暂地在日本人的餐桌边停下来自我介绍,并表达了酒店的好意。F在表达自己的感激时十分真诚且热情洋溢,卡里完成了通常的握手和微笑程序,他们才上飞机。卡里冲回酒店,打电话叫人把钢琴从F的套间移出来,然后去了格罗内维特的办公室。格罗内维特温暖地握了握他的手,并拥抱恭喜了他。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在赌城看到过的最出色的‘款待’之一,”格罗内维特说,“你是怎么想出汤那一套的?”

“是一个叫黛西的小姑娘,”卡里说,“我代表酒店给她买份礼物可以吗?”

“你可以买份一千块以内的,”格罗内维特说,“你跟那些日本人建立了非常好的交情,盯紧他们,寄出特殊的圣诞礼物和邀请,F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卡里皱眉。“我对介绍姑娘的事情有些谨慎,”他说。“你知道,F是个好人,但我不想第一次就跟他搞得太熟。”

格罗内维特点头:“你是对的,别担心,他会回来的,如果他想姑娘,就会找你要一个,赚他那种钱的人不会害怕开口。”

像往常一样,格罗内维特又对了。三个月后,F又来到赌城,在欣赏夜总会歌舞表演时,问到其中一个长腿金发舞者。卡里知道她跟桑斯赌场的一个发牌员结了婚,但还在干活。表演结束后,他打电话给舞台经理,请他问那位姑娘愿不愿意跟F和他一起喝一杯。一切安排就绪,F便请那姑娘出去吃顿晚餐。姑娘疑惑地看着卡里,他点点头。之后卡里便离开,好让他们单独待着。他回办公室给舞台经理打电话,吩咐他为午夜场表演安排个接替她的人选。第二天早上,卡里在早餐送过去之后并没去F的套房,那天晚些时候,他打电话去了那姑娘家里,告诉她,当F在城里时她可以不去自己的所有演出。

在之后的几次旅行中,一直都是这样。这时,黛西已经教会了香格里拉的一个厨师长如何做日本汤,所以它被正式列入早餐菜单。F总看一部长命西部电视剧的重播,他爱极了那部剧,特别是其中一个金发的单纯姑娘,在里面演了一位勇敢又非常柔美,同时又很天真的舞蹈演员。卡里忽然来了灵感,透过他在电影界的关系,他联络上了那个单纯的姑娘,她叫琳达·帕森斯。他飞去洛杉矶,跟她共进午餐,然后告诉她,F对她和她那部剧的热情。她对卡里讲述的关于F赌博的故事深深着迷——他是如何带着塞满百万美元现钞的手提箱走进香格里拉酒店,在玩三天的百家乐后把它们输得精光。卡里能从她眼中看到那孩子般的天真的贪婪。她告诉卡里,下次F再去赌城时,自己也很愿意去。

一个月后,F和N住进了香格里拉酒店,计划待四天。卡里立即告诉F,琳达·帕森斯很愿意见见他。F双眸湛亮,虽然他已年过四十,却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男孩子般的帅气,加上他明显的快乐,更显得迷人。他让卡里立即给那姑娘打电话,卡里说会的,一句也没提自己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保证第二天下午会来赌城。F是那么激动,当晚他像个疯子似的赌博,输掉了超过三十万美金。

第二天上午,F要出去买套新的蓝西装。不知为何,他认为蓝西装是美国最优雅的服装,卡里便跟桑斯酒店的塞德维洛牌服装店联络,当天为他量尺寸、试衣并裁剪好。卡里请人陪着F,以确保一切顺利。

但琳达·帕森斯赶了早班飞机,中午之前就到了赌城。卡里去接了她,并把她带回酒店。她想为F的到来梳洗一番,所以卡里便把她送到N的套房,因为他假设N跟自己的老板一起去了。后来证明,这几乎是个致命错误。

把她留在套房里,卡里回自己办公室试着找到F,但他已经离开了裁缝店,肯定是在路上进了某家赌场去赌博了。没法追踪他。大约一小时后,他接到从F的套房里打来的电话,是琳达·帕森斯。她听上去有点不爽。“你能下来一下吗?”她说,“我跟你的朋友语言不通。”

卡里没有问任何问题。F的英语不错,不知为何,他却装作不能说,也许他对这姑娘感到失望。卡里注意到这单纯姑娘真人比拍摄出的电视剧看起来要世故一些,又或者是琳达说了或做了什么冒犯了他精致的东方感情。

把他让进套房的是N,N带着种醉醺醺的骄傲正沾沾自喜。然后卡里看到琳达·帕森斯从浴室里出来,裹着一件绣满金龙的日本和服。

“我的上帝。”卡里说。

琳达对他苍白一笑。“你可真是骗了我,”她说,“他根本没那么羞涩,也没那么好看,还听不懂英文。我希望他至少有钱。”

N仍然满脸笑容沾沾自喜,甚至在琳达说话时朝她鞠躬,他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操了他吗?”卡里几乎绝望地问。

琳达做了个鬼脸。“他不断在套房里追着我跑。我以为至少我们会共度一个充满小提琴和鲜花的浪漫夜晚,但我挣脱不了他。所以我想,就这样吧。如果这日本人这么饥渴的话,那就赶紧做完了事。所以我操了他。”

卡里摇了摇头说:“你操错了日本人。”

琳达看着他,惊吓和恐惧参杂,然后她爆发出大笑,那是种发自内心的大笑。她倒在沙发上,大笑着,雪白的大腿因为和服翻开而露出来。在那一刻,卡里觉得她迷人极了。但之后他摇了摇头,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他拿起电话,打去黛西的公寓,黛西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煮汤了。”卡里告诉她,别开玩笑赶紧来酒店,这事非常重要,她得赶紧来。然后他打电话给格罗内维特解释了情况,格罗内维特说他立刻下来。同时,卡里祈祷F不要出现。

十五分钟后,格罗内维特和黛西都来到了套房里。琳达从套房的吧台给卡里、N和自己倒了杯酒,她脸上仍带着笑。格罗内维特也被她迷住了。“我很抱歉发生这种事,”他说,“但请耐心一点,我们会把一切都理清楚的。”然后他转向黛西,“跟N先生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他睡了F先生的女人。告诉他,她以为他是F先生,跟他解释F先生爱疯了她,专程去为自己跟她的约会买新西装了。”

N挂着他总带着的大大笑容倾听,但他的眼里开始出现警觉的神色。他用日语问了黛西一个问题,卡里注意到他语气中那警告性的嘶声。黛西快速地用日语跟他解释,她说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微笑,但N的微笑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消失,等到她说完,他瘫倒在套房的地板上,昏死了过去。

黛西抓起一瓶威士忌,倒一些进N的嘴里,然后帮他站起来坐到沙发上,琳达怜悯地看着他。N绞着双手跟黛西不停地说着什么,格罗内维特问他在说什么,黛西耸耸肩:“他说,这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终结,F先生会踢开他,他太让F先生丢脸了。”

格罗内维特点头:“告诉他,只要闭嘴就好,告诉他,我会把他送进医院待一天,因为他不舒服,然后他会飞去洛杉矶治疗。我们会给F先生编个故事。告诉他,永远别跟任何人说,我们会确保F先生永远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黛西翻译着,N点了点头。他礼貌的笑容回到脸上,但却是苍白的苦笑。格罗内维特转向卡里:“你和帕森斯小姐等着F,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会搞定N。我们不能让他留在这儿,他见到自己老板会再次昏过去的。我得把他送走。”

就这样一切安排妥当。当F终于在一小时后回来时,他发现了琳达·帕森斯,刚刚穿好衣服化好妆,正跟卡里一起等着他。F立即就对她着了迷,琳达·帕森斯看上去也为他的帅气而心动,而且仍像那部西部电视剧里一样单纯。

“我希望你不介意,”她说,“但我要了你朋友的套房,这样我就可以在你旁边。我们跟彼此可以待更久。”

F明白了她的暗示:她可不是那些会随便搬来跟他住的婊子,她得先坠入爱河才行。他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当然,当然了。”卡里松了口气,琳达的手段恰到好处。他道了别,在走廊里多待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听到F正弹着钢琴,琳达和着乐声唱着歌。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F和琳达·帕森斯进行了一场经典的、几乎堪称是拉斯维加斯这地方完美的恋情。他们为对方疯狂,每分每秒都在一起。在床上、在赌桌上(不论运气好坏)、在赌城大道各家酒店的高级购物场所和时装店里购物。琳达爱极了日本汤,也爱极了F的钢琴演奏,F爱极了琳达的金发白肤、奶白色又有些粗的大腿、她长长的小腿和她柔软而丰满下垂的胸部。但他最爱的是她永远的幽默感和她的欢快。他偷偷告诉卡里,琳达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艺伎。黛西告诉卡里,这是F这样的男人能给出的最高称赞。F也宣称,赌博时琳达给他带来了好运。当他即将离开时,他只失去了存在赌场兑筹处一百万美元中的二十万,那还不包括他为琳达·帕森斯买的一件貂皮大衣、一颗钻戒、一匹帕罗米诺马和一辆梅赛德斯轿车。他觉得占了便宜,要不是琳达,很可能他会在百家乐桌上输掉五十万,甚至所有。

起先,卡里以为琳达是个高级妓女,但F离开赌城后,他在她乘晚班飞机回洛杉矶前,跟她共进了晚餐。她真的为F而疯狂。“他是个那么有趣的男人,”她说,“我爱死了早餐喝的汤和他弹的钢琴,他在床上也很赞。怪不得日本女人会为她们的男人做好一切。”

卡里微笑。“我可不觉得他对自己家里的女人也像对你这样。”琳达叹气:“是啊,我知道。不过感觉还是好极了。你知道吗,他用照相机拍了几百张我的照片。你知道的,我会因此觉得疲倦,但我真的爱死他那么做。我也拍了他的照片。他是个非常帅气的男人。”

“也非常有钱。”卡里说。

琳达耸耸肩:“我跟有钱人在一起过,我能赚到不少钱。但他就像个小孩子,不过我真的不喜欢他那样赌博。上帝!他一天输的钱够我十年花的。”

卡里心中一惊,立刻开始谋划让F和琳达·帕森斯永远不再见面。但他仍带着种讽刺的笑说:“是啊,我也痛恨他这样伤害自己,说不定会劝他不再赌了。”

琳达冲他一笑。“是啊,我猜也是,”她说,“但谢谢你安排了这一切,我真的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也许我会再见你。”

他知道她的话外之意,但他流畅地说:“任何时候,你只要想念赌城了,就给我打电话。一切免费,除了筹码。”

琳达有些惆怅地说:“你觉得F下次来时,还会打电话给我吗?我给了他我在洛杉矶的电话,甚至说我拍完电视之后可以在假期飞去日本。他说他非常欢迎,要我去之前通知他,但他的态度有点冷淡。”

卡里摇摇头:“日本男人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他们落后于时代起码上千年,特别是F这样的巨头,你最好退后点,扮得酷一点。”

她叹气:“我猜也是。”

他送她去机场,在她上机前亲了亲她的脸颊。“F下次再来时,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说。

当他回到香港里拉后,他上楼来到格罗内维特的套房,嘲弄地说:“还真有种情况叫对赌客好过头了。”

格罗内维特说:“别失望,我们可不想这么早就弄到他所有的一百万。但你说得对,那女演员可不是该和赌客建立感情的姑娘。她不够贪婪,另外,她太正直了,最糟糕的是,她还很聪明。”

“你怎么知道的?”卡里问。

格罗内维特微笑:“我说得对吗?”

“当然,”卡里说,“F下次再来时,我会确保他把她甩掉。”

“你不用这么做,”格罗内维特说,“他那样的男人力量太强大,不会再次需要她,一次就够了,好玩,但仅此而已。如果他们之间有更多,他会在离开时把她照顾得更好。”

卡里有些惊讶。“一辆梅赛德斯、一件貂皮大衣加一颗钻戒?这样还不算照顾她?”

“不。”格罗内维特说。

他是对的,F再来赌城时再也没问过琳达·帕森斯。这一次,他把整整一百万美金输给了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