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飞机,卡里已经在航站楼等着我了。机场很小,我得从飞机那儿一直走过去,但机场正在建设另一个通往航站楼的新翼——拉斯维加斯正在壮大,卡里也是。

他看上去不一样了,更高,更瘦削,还潇洒地穿着一套赛德瓦尔牌西服。他的发型不一样了,当他拥抱着我,说“还是那个老梅林”时,我有些惊讶。他冲那件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大笑,告诉我得把那衣服扔了。

他给我在酒店里安排了个大套间,吧台里放满了酒,桌上还点缀着鲜花。

“你肯定很有权势。”我说。

“我混得不错,”卡里说,“我放弃了赌博,你知道的,我现在站在赌桌的另一边了。”

“是啊。”我现在对卡里的感觉很复杂,他看上去如此不同。我不知自己是否要按原计划行事,是否该信任他。一个人可以在三年里变化很大。而且,毕竟,我们才认识几星期而已。

但当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带着完全的诚挚说:“孩子,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想过乔丹吗?”

“总想起他。”我说。

“可怜的乔丹,”卡里说,“他赢了四十万美金却自杀了,那让我放弃了赌博。你知道吗,他死后我的运气一直都非常好,如果我行事得当,也许能成为这家酒店的总裁。”

“不是吧,”我说,“那格罗内维特呢?”

“我是他的副手,”卡里说,“他让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他就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说到这里,我要是有个助理就好了,你只要愿意把家搬到拉斯维加斯来,就能在我这儿得到一份好差事。”

“谢谢。”我大受感动,同时也有些奇怪他对我的喜爱。我知道他不是个轻易对人有好感的人。我说:“那份工作我现在没法答复你,但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不能帮我,我也很理解。直接告诉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这样我们至少能开开心心一起待两天。”

“没问题,”卡里说,“什么事情都行。”

我大笑:“等你听完再说。”

有那么一刻,卡里看上去很生气。“我才不在乎是什么,没问题,只要我能做的,就没问题。”

我把收受贿赂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如何受贿,夹克里如何塞了三万三千块。为防一切被曝光,我得把钱藏起来。卡里认真听我讲述,盯着我的脸。到最后,他咧嘴大笑起来。

“该死的,你笑什么啊?”

卡里大笑:“你听上去就像在跟牧师告解说自己杀了人。该死,你做的事,换成任何人,有这个机会也会这么做。不过我得承认,我很惊讶,我想象不出你跟别人说他得给钱才行。”

我能感到自己的脸霎时红了。“我从没向任何人要钱,”我说,“总是他们来找我。我也从来没提收钱,我帮他们安排好,他们可以按照承诺给钱,也可以不给,我才不在乎,”我咧嘴冲着他笑,“我是个好骗子,可不是个卖身的。”

“一样,都是骗子。”卡里说,“首先,我觉得你担心得太多了,这种套路似乎可以一直用下去,即使曝光,对你而言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丢掉工作,并得到个缓刑的判决。但你是对的,得把钱藏到个好地方。那些联邦干探可是真正的猎犬,他们一旦找到钱,就会全部搜刮精光。”

我对他所说的第一部分更感兴趣。我最担心的噩梦之一就是会锒铛入狱,瓦莱莉和孩子们会失去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瞒着我妻子。我不想让她担心。另外,我也不想让她看轻我,她一直相信我纯粹、不被腐蚀的艺术家形象。

“你怎么会认为我即使被抓也不用坐牢?”我问卡里。

“那属于白领犯罪,”卡里说,“见鬼,你又没有抢银行、枪杀某个可怜的商店老板或是骗光了某个寡妇的钱。只不过是收了某些想要占点便宜少服役一段时间的年轻小鬼的钱。上帝,这真是个令人不敢相信的局,男人宁愿花钱也要进陆军。没人会相信的,陪审团会笑死。”

“是啊,我也觉得好笑。”我说。

突然之间,卡里变得很公事公办:“好,告诉我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我就会那么做。如果那些FBI抓了你,向我保证你会立刻打电话给我。我会把你弄出来的,好吗?”他冲我一笑,带着对我的喜爱。

我告诉他我的计划,说我会一次换一千块筹码,赌点小钱。我会在赌城的所有赌场都这么干,然后,当我把筹码再换成钞票时,我只拿一张收据,把钱存在换筹处当作我的赌博信用点。FBI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查赌场的,我可以把现钞收据藏在卡里这里,需要用钱时再找他拿。

卡里冲我微笑:“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拿着钱?信不过我吗?”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我对这个玩笑的回复很认真。

“我也想过,”我说,“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呢?比如飞机失事,或者你的赌瘾复发了?我现在很信任你,但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明天或明年就发疯呢?”

卡里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问:“那你的哥哥亚蒂呢?你和他那么亲近,他不能帮你拿着钱吗?”

“我不能要他为我那么做。”我说。

卡里又点点头。

“是啊,我猜也不行,他太诚实了,对吗?”

“对啊。”我说,我不想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我的计划有什么问题?你不觉得这计划挺好的吗?”

卡里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计划不赖,”他说,“但你不会想要在所有的赌场里存信用点,那会显得可疑,要是钱在赌场里存太久,那就更可疑了。人们把钱放在换筹处,要么把它全输干净,要么是离开拉斯维加斯时取出来。你要这么做,在不同的赌场买筹码,然后回到我们赌场换回现钞。你知道的,大概每天分三四次存几千块,然后拿张收据。这样你所有的现金收据都会在我们赌场。如果FBI真的四处打探或写信来酒店,那就一定会通过我,我会帮你掩护的。”

我有点担心他。“那不会让你惹上麻烦吗?”我问他。

卡里耐心地叹了口气:“我天天都做这种事。我们常常收到国税局的咨询,关于那些人在赌场输了多少钱,我只会把一些老材料发给他们,他们绝对没办法彻查。我确保没有任何现存资料可以帮到他们。”

“上帝,”我说,“我可不想我的换筹记录失踪,那样我就没法用收据换到钱了。”

卡里大笑。“得了吧,梅林,”他说,“你只是个小受贿者,FBI才不会带一帮审计员来查你。他们要么发一封信,要么发传票。顺便说一句,连这个他们也肯定想不起来做。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你花了钱,他们发现你的收入超过了工资,你也能说是赌博赢来的,他们没法证实你没赢。”

“我也没法证实我赢了。”我说。

“你当然可以,”卡里说,“我会帮你作证,还加上一个赌区经理和骰子桌的筹码管理人,我们会说你玩骰子连赢了好多把。所以不管最后是怎么出事的,都别担心这边。你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藏赌场换筹处的收据。”

我们俩都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卡里想出了答案。

“你有律师吗?”他问。

“没有,”我说,“但我哥哥亚蒂有个朋友是律师。”

“那就写好你的遗嘱,”卡里说,“在遗嘱里,你写清楚自己有数值大概是三万两千块美元的现金存在这家赌场里,你把它留给自己的妻子。不,别想你哥哥的律师了,我们就在赌城这里找个我信得过的律师。他会把你的遗嘱复印件用特别法律封缄信封寄给亚蒂。要亚蒂别拆那封信,这样他就不会知道,你只要告诉他不要拆那封信,但帮你收着它。律师也会再寄封信跟他说明。这样亚蒂也不会惹上麻烦,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只要编个故事讲清为什么你想要他拿着遗嘱就行。”

“亚蒂不会要我解释,”我说,“他会按要求做,什么问题都不问。”

“你有个好哥哥,”卡里说,“现在你怎么处理收据?如果弄个银行保险箱,FBI肯定会查出来。何不就把它们藏进你的旧手稿里,就跟你藏现金一样?即使他们拿到搜查令,也永远不会注意到那些纸张。”

“我不能冒那个险,”我说,“让我来担心收据吧。如果我弄丢了它们怎么办?”

卡里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或者装作没听出来。“我们的文件会有记录,”他说,“我们会让你在取现金时签一个文件,表明你弄丢了收据,拿钱时签个字就行。”

当然,他知道我打算怎么做。我会撕掉收据,但不告诉他,这样他永远都无法确定我撕了没,因此也无法改掉赌场欠我钱的记录。这说明我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他轻易接受了这一事实。

卡里说:“今晚我为你安排了一顿大餐,跟一些朋友一起,两个最漂亮的姑娘。”

“我不需要女人。”我说。

卡里非常惊讶:“上帝,你还没厌倦操你老婆吗?这么多年了。”

“不,”我说,“我没有厌倦。”

“你想让自己一生都对她忠诚吗?”卡里问。

“是啊。”我大笑着说。

卡里摇了摇头,也开始大笑:“那你就真的是魔法师梅林了。”

“正是鄙人。”我说。

于是我们去吃了晚餐,就我们俩。然后卡里跟我一起去了赌城所有的赌场,我在每家赌场都买了一千块的筹码。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真的很管用,在不同的赌场里,我们跟赌场的赌区经理、值班经理和表演的姑娘们喝酒,他们都对卡里毕恭毕敬,也都有关于拉斯维加斯的绝赞故事讲。很好玩。当我们回到香格里拉时,我把筹码都推进换筹处,拿了张一万五千美金的收据,我把它塞进钱包。一整晚我都没有赌博,卡里一直盯着我。

“我得去小赌一把了。”我说。

卡里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

“当然,那当然,一旦你输掉五百块,我就会打断你那该死的胳膊。”

在骰子桌,我拿出五张一百块的钞票换成筹码,下着五美元的注押了所有的数字,我有赢有输。我开始沉迷老的赌博习惯,从骰子到21点然后是轮盘赌。柔和的、简单的、梦幻般的赌博,押点小注,有输有赢,算着小小的赢率。凌晨一点,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两千美金换成筹码,卡里什么都没说。

我把筹码放回夹克口袋,走到换筹处把它们换成另一张收据,卡里正靠在一张空的骰子桌边看着我。他赞同地点点头。

“你控制得很好。”他说。

“魔法师梅林,”我说,“可不是你那种无可救药的差劲赌徒之一。”那是真的,我一点也没有体会到以前的那种激动。完全没有大赌一场的冲动。我有足够的钱给家人买房子,还有存款以备不时之需。我有很好的收入来源,又重新开心起来。我爱我妻子,正在写本小说。赌博很好玩,但仅此而已。我一整晚只输掉了两百块。

卡里把我领进咖啡馆,点了牛奶和汉堡当宵夜。

“我白天得工作,”他说,“我能相信你不会去赌博吗?”

“别担心,”我说,“我会忙着满城跑,把现金换成筹码。每次只买五百块的筹码,这样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这是个好主意,”卡里说,“这里FBI特工比荷官还多。”

他顿了一顿。“你确定不想找人陪你睡?我有很多美女哦。”他拿起卡座旁边的一部电话。

“我太累了。”我说。那是真的,在拉斯维加斯这里才凌晨一点,但纽约时间已经凌晨四点了,我现在还是纽约时间。

“你需要任何东西,就直接上来我办公室,”他说,“即使只想消磨时间闲聊都行。”

“好,我会的。”我说。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我醒过来,打电话给瓦莱莉。没人接。纽约时间是下午三点,又是周六,瓦莱莉很可能带着孩子们去了她父母在长岛区的房子。于是我打到那儿,接电话的是她父亲。他怀疑地问了我一些关于在赌城干吗的问题。我跟他解释是为了一篇文章做研究。他听上去并不太相信。终于,瓦莱莉过来接电话,我告诉她会坐周一的飞机回来,我自己从机场打车回家。

这样的电话里,我们像其他夫妻一样,聊了些有的没的。我告诉她不会再打电话回去,因为那是浪费时间和金钱,她也同意。我知道她第二天还会继续待在她父母家里,不想再打电话过去。我还意识到她去父母家令我觉得愤怒,一种幼稚的嫉妒。瓦莱莉和孩子是我的家人,他们属于我,他们是我除了亚蒂外仅有的亲人。我可不想跟祖父母来分享他们。我知道这很傻,但不管怎样,我不会再打电话了。该死的,也就两天而已,她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

整整一天,我去了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所有的赌场和市中心那些小赌场,每次只换两三百筹码,小赌几把,然后换另一间。

我爱极了拉斯维加斯干燥灼人的热度,所以我从一家赌场走到另一家,在桑斯餐厅吃了下午茶,隔壁桌是一群漂亮的妓女,正在吃开工前的一餐,她们年轻漂亮又兴高采烈,有两三个穿着高筒靴。她们大笑着,像青少年一样讲着故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吃着饭,假装完全没注意到她们。但我试着听她们的谈话,有一次我觉得听到她们提到了卡里。

我坐计程车回香格里拉,赌城的出租车司机友好又肯帮忙。这一位问我想不想找点活动,我告诉他不用。当我下车时,他祝我玩得愉快,并告诉我一家中国菜做得很好的餐馆名字。

在香格里拉的赌场,我把其他赌场的筹码换成了一张现金收据塞进钱包。现在我有了九张收据,只剩一万多一点现金要换。我把现金从赌城大赢家夹克里掏空,然后装进一件普通的西装外套里。全是一百的,两个普通白色长信封就装完了。接着,我把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搭在胳膊上,上楼去卡里的办公室。

酒店有一整翼留给行政人员,我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一个标着“经理级办公室”的走道,找到一个写着“总裁执行助理”的标牌。外间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秘书,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打电话进内间通知我来了。卡里脚步轻快地走出来,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并拥抱了我。他这个新的人格仍然会让我意外。太喜怒形于色、太开朗,完全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

他有个非常时髦的套间,里面有沙发、软扶手椅,灯光昏暗,墙上挂着油画,都是真迹,我看不出它们好不好。他还有三面电视屏幕正运转着,一面显示的是酒店的一条走廊,另一面是赌场正在营业的一张骰子桌,第三面屏幕上是百家乐桌。当我看着第一面屏幕时,一个男人在走廊上打开他的酒店房间,带着个年轻姑娘,手搁在她的臀部。

“比我在纽约看到的节目好看。”我说。

卡里点点头。“我得盯着这间酒店里的一切。”他说。他按了按桌上一个遥控按钮,三面屏幕便切换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酒店停车场、一个营业中的21点桌和正在把现金清入收款机的咖啡馆收银台。

我把赌城大赢家夹克扔到卡里桌上。“你现在可以拿走它了。”卡里长久地盯着那件夹克,然后心不在焉地问:“你把所有的现金都换好了?”

“大部分,”我说,“我不需要这件夹克了,”我大笑出声,“我老婆跟你一样痛恨它。”

卡里拿起那件夹克。“我不痛恨它,”他说,“格罗内维特不乐意看到它在附近出现。你觉得乔丹那件后来怎样了?”

我耸肩:“他老婆可能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捐给了救世军。”

卡里手里掂量着那件夹克。“很轻,”他说,“但很走运,乔丹穿着它赢了超过四十万美金,然后他就自杀了,真他妈是个蠢蛋。”

“很蠢。”我说。

卡里轻轻地把夹克放回桌上,然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疯了,拒绝他那两万块,当你说服我也不要我的那份时,我非常气愤,但也许那是发生在我身上最走运的事。否则我恐怕只会把那些钱赌光,然后再觉得自己就是狗屎。但你知道的,乔丹自杀后,没拿钱让我很自豪,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自己没有背叛他,你也没有,戴安娜也没有。我们都是陌生人,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乎乔丹。也许还不够,我猜,或者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最终,那对我而言有意义。你也有那种感觉吗?”

“不,”我说,“我就是不想要他该死的钱。我知道他会自杀。”

卡里吃了一惊:“你才没有,魔法师梅林,操你的。”

“并不是有意识的,”我说,“但在我潜意识深处,你告诉我时,我并没有很惊讶,记得吗?”

“是啊,”卡里说,“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我没纠结于那句话。

“戴安娜怎么了?”

“她真的很受打击,”卡里说,“她爱上了乔丹,你知道吗,葬礼那天我操了她,最奇怪的一次性爱。她很疯很狂野,一边哭一边操,把我吓得半死。”

他叹了口气:“后来两三个月她就只把自己灌醉,然后伏在我肩上哭,然后她认识了一个正直的身家不错的富翁。现在她是明尼苏达某地的一位正派夫人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夹克?”我问他。

卡里突然咧嘴笑起来。“我要把它给格罗内维特。来吧,反正也想让你见见他。”他起身抓过夹克,走出办公室,我跟着他。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办公套间里,秘书让我们进了格罗内维特巨大的私人办公室。

格罗内维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比我记忆中老了不少,肯定将近八十了,我想。他的衣着完美无缺,白发令他显得像是正扮演某个角色的电影明星。卡里介绍我们认识。

格罗内维特握了我的手,然后轻声说:“我读了你的书,坚持下去,有一天你会变成大人物的,书非常好。”

我很惊讶,格罗内维特在赌博业久负盛名,以前曾是个很坏的人,现在在赌城余威仍存。不知为什么,我从未把他想成一个会读书的人。另一个偏见。

我知道,周六周日对格罗内维特和卡里这样管理着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人而言是最忙的,他们有顾客兼朋友从全美国飞来赌一把,得用很多不同的方法来娱乐他们。所以我想自己就跟格罗内维特打个招呼就走。

但卡里把那件闪亮的红蓝相间的赌城大赢家夹克扔到格罗内维特的巨大办公桌上,说:“这是最后一件,梅林最终放弃了它。”

我注意到卡里咧着嘴笑着。最受宠爱的侄子正挑战着坏脾气的叔叔,他完全知道如何对付那坏脾气。我还注意到,格罗内维特也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叔叔在跟他最会惹麻烦,但长久看来是最有天赋也最靠得住的侄子开着玩笑,那个将会继承他事业的侄子。

格罗内维特按铃召唤他的秘书,等她进来后,他对她说:“给我拿把大剪子来。”我很好奇香格里拉酒店总裁的秘书在周六下午六点能从哪儿找到一把大剪子。但她两分钟后就拿着剪子回来了。格罗内维特拿过剪子,开始剪我的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你们三个,在我的赌场里到处逛,穿着这该死的夹克,特别是乔丹赢了所有钱的那晚。”

我注视着他把我的夹克剪成堆在他桌上的一大堆碎布料,忽然意识到他正等着我回答他。

“你真的不在乎别人赢钱,是吗?”我说。

“跟赢钱毫无关系,”格罗内维特说,“那真他妈太可悲了,这位卡里穿着那件夹克,血液里就是个堕落的赌徒,他仍然是,以后也永远都是。他现在只是稍有好转。”

卡里抗议地做了个手势,说:“我是个生意人。”但格罗内维特挥了挥手,卡里便不再吭声,只看着桌上被剪碎的布。

“我能接受运气,”格罗内维特说,“但我不能容忍技术和狡诈。”

格罗内维特正在剪夹克的廉价镶边,把它剪成很碎的细条,但那只是在他说话时让他的双手有事做。

他直接对我说:“而你,梅林,你可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该死赌徒,我可在这一行混了超过五十年。你比堕落的赌徒更糟糕,你是个浪漫的赌徒。你觉得自己就像费勃小说里的角色——她会让一个混球赌徒成为英雄。你赌博时就像个白痴,有时你用赢率,有时用直觉,有时你又运用着某种体系,然后你又变成向空气进攻或采取迂回战术。听着,你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我说该彻底放弃赌博的人。”然后,他把剪刀放下来,冲我真诚地友善一笑,“管它的呢,它跟你很配。”

我真的有些受伤,他也看了出来。我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赌徒,把逻辑和魔法混合在一起。格罗内维特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梅林,”他说,“我喜欢那个名字,它其实挺配你。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个多么伟大的魔法师,你也不是。”他拿起剪子重新开始剪起来,“但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跟那个蠢货杀手打架?”

我耸肩:“我并不真想打架,但你知道怎么回事,我因为抛下自己的家庭而很不爽,一切都非常不顺利,我只想找个人发泄。”

“你找错了人,”格罗内维特说,“卡里救了你的小命,加上一点我的帮助。”

“谢谢。”我说。

“我跟他说了那份活儿,但他不想要。”卡里说。

我吃了一惊,显然,卡里在给我提供那份工作之前已经跟格罗内维特沟通过了。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卡里肯定得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格罗内维特,以及如果FBI过来查,酒店将会如何帮我掩饰。

“我读过你的书之后,觉得可以请你当我们的公共关系负责人,”格罗内维特说,“你这样的好作家。”我不想告诉他那完全是两回事。

“我妻子不会离开纽约,她的家人都在那边,”我说,“但谢谢你的好意。”

格罗内维特点头。“以你赌博的风格,也许最好不要住在赌城。下次你再来城里,我们一起吃顿晚餐。”我们把它当成离开的信号,于是就离开了。

卡里跟某个加州来的大人物有晚餐安排,他没法取消,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帮我订了个当晚酒店晚餐表演的位置,我去了。是常见的赌城表演,几乎全裸的合唱团姑娘、舞蹈、一个歌星,再加上几段滑稽戏。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场驯熊表演。

一个漂亮的女人带着六头巨大的黑熊走上舞台,她指挥它们做出不同的把戏,每只熊完成一个把戏后,那女人都会亲吻熊的嘴,然后那熊便蹒跚地走回队伍尾端。大熊毛绒绒的,看上去就像玩具似的,完全不涉及情欲,但为什么那女人会把亲吻当成她的指令信号呢?就我所知,熊可不会亲吻。然后我意识到,那亲吻是为了给观众看的,故意刺激那些旁观者。接着,我开始好奇,那女人是不是故意这么做来显示她的轻蔑呢?某种不明显的侮辱?我总是痛恨杂技团,拒绝带我的孩子去看表演,所以我从未真正喜欢过动物表演。但这一个让我好奇,所以我一直看到了结尾。也许其中一头熊会有意外之举。

表演结束后,我晃悠着走进赌场,把剩下的钱换成筹码,再把筹码换成现金收据,已近晚上十一点了。

我从骰子开始玩,但不再只押小注好控制损失,我突然开始押起五十、一百的赌注。当卡里带着他的大客户到桌边设定他们的信用值时,他站到了我身后,这时我已经输了将近三千美金。他讽刺地看了一眼我的绿色二十五美金筹码和面前绿毯上的赌注。“你不用再赌了。”他对我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球。出局后,我把剩下的筹码拿到换筹处换成了收据,再转过身时,卡里正等着我。

“我们去喝一杯。”他说,然后带我去了我们曾跟乔丹和戴安娜一起喝酒的鸡尾酒廊。我们一落座,鸡尾酒女侍应就看到了卡里,她迅速走了过来。

“那么,你又犯赌瘾了,”卡里说,“该死的赌博,就像疟疾一样,总会卷土重来。”

“你也是?”我问。

“有几次,”卡里说,“但我没损失太大,你输了多少。”

“大概两千块,”我说,“我把大部分钱都换成了收据,今晚我就换完它。”

“明天是周日,”卡里说,“我的律师朋友有空,所以你一大早就能写好遗嘱然后寄给你哥哥,我会像胶水一样寸步不离,直到把你送上下午回纽约的飞机。”

“我们曾试过这么做,为了乔丹。”我半开玩笑地说。

卡里叹了口气:“他为什么那么做?他正在转运,马上就会变成赢家,他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也许他不想乱用好运。”我说。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卡里回道。

第二天一早,卡里打电话去我房间,我们一起吃了早餐。之后他开车沿着赌城大街到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我在那儿写好了遗嘱,并找证人做了证。我重复了好几次要给我哥哥亚蒂寄一封遗嘱复印件,卡里最终不耐烦地打断我。“都解释清楚了,”他说,“别担心,一切都会按照正确的方式进行。”

我们离开办公室后,卡里载我在市里转了转,给我看在建的新工地,桑斯酒店的塔楼在沙漠的空气中闪烁着崭新的金黄。“这个城市将会不断壮大。”卡里说。

无垠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外围的山脉中。“反正有很大空间。”我说。

卡里大笑。“你会看到的,”他说,“赌博将会流行起来。”

我们吃了简单的午餐。为了怀念旧日时光,便去了桑斯赌场,每人拿了两百块相携去骰子桌上赌博。卡里自嘲地说:“我的右臂会连赢10把。”所以我让他掷骰子。他和以前一样不走运,但我注意到他的心根本不在骰子上。他不再享受赌博了,他变了。我们开车去机场,他陪我等在登机门边直到登机时间到。

“你碰上麻烦就打电话我,”卡里说,“下次你再过来,我们跟格罗内维特一起吃晚餐,他喜欢你,有他站在你这边是好事。”

我点点头,然后把现金收据从口袋里拿出来,这些收据能在香格里拉酒店换筹处换到三万美金。我的旅行开支、赌博和机票钱加在一起是另外的三千。我把收据给了卡里。

“这些你帮我拿着。”我说。我改变了主意。

卡里数了数那些白色的纸,一共有十二张,他看了看总数。“你信任我来保管你的钱?”他问,“三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总得相信某个人,”我说,“再说,我亲眼看到你一穷二白时拒绝了乔丹的两万块。”

“那只是因为你让我羞愧得不得不那么做。”卡里说,“好,我会藏好这个,如果事情真的变得棘手,我可以借现金给你,这些就当作抵押,这样你就不会留下可供追查的痕迹了。”

“谢了,卡里,”我说,“谢谢你款待我的酒店房间、食物和一切,谢谢你帮我的忙。”我感到一种对他的真正喜爱。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但当他在我上飞机前拥抱我跟我告别时,我还是有些惊讶。

我坐在急匆匆从光明中赶往东岸黑夜时区的飞机上,飞机如此迅速地逃离了西部西沉的太阳。当我们猛冲进黑暗中时,我想着卡里对我的喜爱之情。我们几乎不了解对方,我们都太少有机会真正了解他人,就像乔丹,而我们分享了乔丹的失败和投降。

我从机场打电话给瓦莱莉,想告诉我提早一天回家,没人接听。我不想打到她父亲家去找她,便叫了辆出租车去布朗克斯区。瓦莱莉还没回家。我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恼怒和嫉妒,她又把孩子们带去长岛见外祖父母了。但我又想,管他的呢。凭什么她周日非得孤零零地呆在我们的廉租公寓里,而她本可以有快活的爱尔兰家族、兄弟姐妹和朋友的陪伴,可以让孩子们在新鲜的空气和郊区的草坪上玩耍。

我会等她回来,她应该很快就回家的。我一边等一边打电话给亚蒂,他妻子接的电话,说亚蒂提前上了床,因为他不太舒服。我叫她不要叫醒他,没什么重要的事,然后,带着点惶恐,我问她亚蒂怎么了,她说只是很累,最近工作太忙碌,甚至都不用专门去看医生。我告诉她第二天上班时会给亚蒂打电话,便挂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