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告诉乔丹的寡妇我叫梅林时,她给了我一个冷静而友善的眼神,既无负罪感也无悲伤。我认出她是那种不因恶毒或自我宠溺,只因自己的智慧而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我理解了为何乔丹从未说过她一句坏话。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会爱上这种女人。但我不想了解她,我太支持乔丹了。虽然我一直都能体会到他的冰冷,和他在表面的礼貌和友好之下对我们所有人的拒绝。

我第一次见到乔丹,就知道他不对劲。那是我到赌城的第二天,玩21点时我手气不错,于是想去百家乐桌试试手。百家乐是二十美元上限的纯运气游戏。人人都完全被玩弄于命运的股掌中,而我一直都很痛恨那种感觉。我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

我在长椭圆型的百家乐桌边落座。在桌子的那一边,我注意到了乔丹,他非常帅气,大概四十至四十五岁左右,有一头厚厚的白发,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天生的某种白化病基因导致的白。桌上只有我、他和另一个玩家,加上三个填补空缺的赌场陪赌。其中之一就是戴安娜,坐在乔丹下手第二把椅子上,穿戴向大家广而告之她在工作。但我发现自己只盯着乔丹。

那天,他看上去就是个令人钦佩的赌徒,赢的时候不露出狂喜,输的时候也不显出失望。他发牌很专业,双手优雅又苍白。但当我看着他赚到一沓沓百元大钞时,突然明白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输赢。

桌上的第三个玩家是个差劲的赌徒,眼看要输也不罢手的那种。他个子瘦小,本来应该是秃头,乌黑的两边头发却小心翼翼地盖在头顶。他的身体蕴含着无穷的能量,每一个动作都很激烈:他把钱扔下来下注的样子,他拿到一手好牌的样子,他数着面前钞票、愤怒地把它们堆到一起显示他输了钱的样子。发牌时他的动作很失控,常常会有一张牌翻了面,或飞过荷官伸出的手。负责那张桌子的荷官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礼貌。一张闲家牌划过空中歪在一边。那个长相不善的男人想往他的赌注里再加一个黑色百元筹码。荷官说:“抱歉,A先生,您不能这么做。”

A先生愤怒的嘴巴扭曲得更凶狠:“我操,我只发了一张牌,谁说不能了?”

荷官抬眼看向他右边的赌桌管理员——高高坐在乔丹头顶的那个。管理员微微点了点头,荷官便客气地说:“A先生,您下注成功。”

当然,闲家的第一张牌是一张4点,坏牌,A先生还是输了,因为闲家比他牌大。牌盒传到了戴安娜手中。

A先生押闲家对戴安娜的庄家,我越过桌子看乔丹,他白色的头颅低垂着,对A先生毫不关注。但我关注了,A先生放了五张百元大钞在闲家格里。戴安娜机械地发牌。A先生拿到了闲家的牌,他用力摸起它们,再猛地把这手牌甩下来。两张花牌,0点。戴安娜手上两张牌加起来5点。荷官喊着:“闲家加一张牌。”戴安娜给A先生又发了一张牌,又是一张花牌,0点,荷官吟唱着说:“庄家赢。”

乔丹押了庄家,我一直都押闲家,但A先生让我很不爽,所以就押了庄家。现在我看到A先生往闲家格里又放了一千块,乔丹和我便继续跟着庄家押。

戴安娜第二手用例牌9点赢了A先生的7点。A先生恶毒地盯了她一眼,就像要把她吓得不敢赢。那姑娘的行为毫无瑕疵。

她非常小心地不动声色,非常小心地不参与进来,非常小心地只做个机械性的小角色。即便如此,当A先生押了一千块在闲家,而戴安娜扔出个例牌9点时,A先生一拳砸在桌上说:“该死的臭婊子!”他憎恶地死盯着她。负责牌局的荷官腰杆挺直地站起来,脸上肌肉纹丝不动。赌桌管理者弯腰前倾,就像耶和华从天堂中探出头来。牌桌上开始有些紧张气氛。

我观察着戴安娜。她的脸微微皱了皱,乔丹理好钱,像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A先生起身走到这桌负责记账的赌区经理身边,悄声说了什么。赌区经理点了点头。荷官洗一盒新牌时,桌边的每个人都站起来伸展腿脚。我看到A先生穿过皇室灰门走向通往宾馆房间的走廊。赌区经理走到戴安娜身边跟她讲话,然后她也离开了百家乐区。这不难明白,戴安娜将会陪A先生玩玩,让他换换手气。

荷官们花了五分钟洗好新的一盒牌,我出去玩了几手轮盘赌。回来时这一盒牌已经开始了。乔丹还坐在同一个座位上,桌边有两个男陪赌。

牌盒在桌上转了三圈,赢家不断变化,这时候戴安娜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糟糕,嘴唇耷拉着,即使刚刚重新化妆,整张脸还是像立刻要碎了似的。她在我和其中一个荷官之间坐下来。他也注意到了不对劲,有一刻他低下头来,我听到他悄声问:“你没事吧,戴安娜?”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我把牌盒递给她,但她发牌的双手在颤抖。她一直低着头藏住眼中闪动的泪花,整张脸都写满了“耻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能形容。不管A先生在房间里对她做了什么,都肯定是狠狠惩罚了她的好手气。负责钱的荷官对赌区经理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对方走过去拍了拍戴安娜的胳膊。她离开座位,一个男陪赌取代了他。戴安娜跟另一个女陪赌坐到围栏边的一张椅子上。

这盒牌还是不断变化着风向,一时青睐闲家,一时青睐庄家。我试着在正确的时间换注好追上风向。A先生回到牌桌上,坐到他之前留下钱、香烟和打火机的位置。

他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冲了凉,重新梳过头发,甚至还刮了胡子。他看起来没那么恶毒了,衬衣和裤子也换了干净的,他的愤怒被抽走了一些。当然,他怎么说都不算放松,但至少不再像漫画里的龙卷风一样随时席卷一切了。

他坐下来时,注意到戴安娜坐在栏杆边,眼睛闪着光,冲她恶毒而警告地咧嘴一笑,戴安娜偏头。

但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有多糟糕,那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情,也改变了他的运气。他押闲家,总是在赢。同时,像乔丹和我这样的好人却输得一塌糊涂。这让我极其不爽,加上或是我对戴安娜的怜悯,于是我故意想毁掉A先生的好情绪。

在赌桌上,有一起赌会很开心的人,也有讨厌至极的赌客。在百家乐桌上,最令人讨厌的是这种人——不论他是庄家闲家,拿到最前面两张牌时拖拖拉拉花上一分钟才把牌翻开,而全桌人都得不耐烦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就是这样对付A先生的。他坐在第二台,我坐在第五台,所以我们坐在桌子的同一端,几乎能够对视。我比A先生高一头,身材也更强壮,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岁。没人猜得出我已经三十多,在纽约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了。我逃离了他们。外表上看,跟A先生这样的人相比,我挺温柔随和的。当然,我也许身体更强壮,但他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显然在赌城也很出名。而我只是个将要变成堕落赌徒的蠢孩子。

和乔丹一样,我在百家乐桌上几乎总是押庄家,但当A先生拿到牌盒时,我会押闲家,跟他对着干。拿到闲家的两张牌后,我会极其小心翼翼地摸牌,然后翻开。A先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他赢了,但他没法控制自己,下一手时忍不住说:“快点,混球,赶紧的。”

我把牌扣在桌上冷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我的目光瞟到桌子另一头的乔丹,他跟着A先生押庄家,但他在微笑。我非常缓慢地摸起牌。

荷官说:“M先生,您拖延了赌局,桌子可不能生钱,”他冲我友善地灿烂一笑,“不管您摸得多用力,它们都不会变的。”

“当然。”我说,带着输家那一脸恶心的表情把牌翻过来扔出去。A先生再次期待地微笑着,但他看到我的牌时震惊了。不可能输的例牌9点。

A先生说:“操。”

“我扔牌扔得够快吗?”我礼貌地说。

他给了我一个要杀人的眼神,然后清了清他的钱。他仍然没反应过来,我看向桌子另一端,乔丹正在微笑,一个真正快活的笑容,即便他跟着A先生押输了钱。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一直这样恶整A先生。

我能看出A先生在赌场里有关系,赌桌管理者纵容他好几次拿牌后再加码,荷官对待他谨慎而礼貌,这人押的全是五百或一千的注,我基本押的是二十。所以一旦有麻烦,赌场扔出去的人会是我。

但我耍他耍得恰到好处,那人喊我混球,但我并没有恼怒,荷官叫我快些翻牌,我也乖乖地翻。A先生现在又变得十分紧张只能怪他自己有毛病。赌场要是支持他,绝对会颜面大失。要是A先生太过分,他们不会放过他,因为那不仅羞辱了我,也羞辱了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平和的赌徒,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们的客人,理应享有赌场的保护。

现在,我看到对面的赌桌管理者弯腰拿起连着他一边椅侧的电话,拨了两个号码。盯着他让我错过了A先生拿牌盒的时机。我干脆停止下注,坐在椅子里放松了一段时间。百家乐椅子有绒垫,非常舒适,可以坐一整天,很多人就是这么耗一天的。

当我拒绝押A先生那一手注时,整张赌桌都放松了下来,他们猜测我要么是更谨慎,要么就是害怕了。

牌盒继续风向不定。我注意到两个非常壮的人西装革履地穿过百家乐的门。他们走到赌区经理身边,显然,他告诉他们危机已经解除,可以放松了,我能听到他们大笑着讲着笑话。

A先生再一次拿到牌盒时,我扔了二十块在闲家格,但让我惊讶的是,拿到闲家牌的荷官并没有把它们扔给我,而是扔到赌桌另一头的乔丹附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卡里。

卡里有一张瘦削的深色印第安人脸,但仍和蔼可亲,因为他那不同寻常的大鼻子。他在桌子那头微笑着看着我和A先生。我注意到他在闲家格里押了四十美金。他下的注比我多,所以该他来翻闲家的牌。卡里立即把它们翻了过来。坏牌,A先生赢了。A先生第一次注意到卡里,大大地微笑着。

“嘿,卡里,你跑来百家乐干吗,你这天杀的算牌高手?”

卡里微笑:“让我的脚休息休息。”

A先生说:“跟着我下注,你这混蛋,这盒牌要转向庄家了。”

卡里大笑着。但我注意到他在九九藏书观察我。我把自己的二十块放到闲家格里,卡里立即放下四十块押闲家,确保他能拿到牌。再一次,他立即翻了牌。A先生又赢了。

A先生大喊:“好孩子,卡里,你是我的幸运之星,继续跟我对着押。”

负责钱的荷官把钱付给庄家,然后尊敬地说:“A先生,您快到上限了。”

A先生想了一会儿。“继续。”他说。

我不动声色,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小心。负责下注的荷官举起手掌阻止发牌,直到大家都下了注,他询问地看我,我一动也不动。荷官看向桌子那头,乔丹押了庄家,跟着A先生押,卡里押了一百块在闲家,同时一直看着我。

押注荷官的手落下来,但在A先生从牌盒里拿出牌之前,我把自己的钞票都扔到闲家格里。我身后,赌区经理和他两个朋友的谈话声停了下来。我对面的赌桌管理者也探出了脑袋。

“有钱算数。”我说,这意味着荷官只有在输赢结果出来后再数钱,闲家的牌必须给我。

A先生把牌发给荷官,荷官把两张牌背着扔过绿毯,我迅速摸起它们然后扔了出去。只有A先生能看到我的脸似乎因为牌不好而垮了垮,但当我翻过来时,是例牌9点。荷官数了数我的钱,我押了一千两百块,赢了。

A先生靠后,点起一根烟,他现在怒火重重,我能感到他的憎恶。我冲他微笑。“抱歉。”我说,像个真正礼貌的年轻孩子。他怒视着我。

赌桌另一端,卡里随意地站起身,缓缓晃到我这一边。他坐到我和A先生之间的一张椅子上,这样他就能拿到牌盒了。卡里拍了拍盒子说:“嘿,奇科,跟着我押,我感觉自己手气很好,右臂可以连赢7把。”

A先生原来叫奇科,听着就不吉利,但奇科显然喜欢卡里。卡里很显然是个深谙讨人喜欢之道的人。当奇科押庄家时,他转过来冲着我。“来吧,孩子,”他说,“让我们一起把这赌场给赢了,跟着我押。”

“你真的觉得自己运气好?”我问,眼睛睁大一点。

“我说不定会一直赢到牌盒发完,”卡里说,“我不能保证,但我很可能赢到牌盒发完。”

“我们干吧。”我说,在庄家押了二十块,我们一起押,我、奇科、卡里和桌子那一端的乔丹。赌场的一个陪赌不得不押闲家,翻出个6点来,卡里翻出两张花牌,第三张又是花牌,最终是个零点,百家乐最坏的一手牌,奇科输了一千块,卡里一百,乔丹输了五百,我只输了二十。我是唯一抱怨卡里的,我懊恼地摇着头。“啧啧,”我说,“我的二十没了。”卡里咧嘴一笑,把牌盒递给我,越过他,我能看到奇科的脸因为怒火而阴沉。一个输了二十块的混球小子竟然敢抱怨,我能看出他的想法,就像看摊开的一副牌。

我在自己的庄家押了二十块,等着发牌,现在负责的荷官是问过戴安娜是否还好的年轻帅气男子。他举手示意,等大家都押好再发牌。他手上有枚钻戒。我看到乔丹跟往常一样押了庄家,他跟着我押。

卡里拍了二十块在庄家上,朝着奇科说:“快,跟着我们押,这孩子看着挺好运的。”

“他看着还像个混球。”奇科说,我能看到所有荷官都看着我。在高高的椅子上,赌桌管理者坐得笔直,纹丝不动。我看上去块头大又强壮,他们有一点失望。

奇科押了三百块在闲家。我发牌并赢了。我一直在赢,奇科却一直在加码对着我赌,他叫人来签账。牌盒里没剩多少牌,但我以完美的赌博礼仪一直赢到牌发完,不拖拖拉拉摸牌,不得意洋洋炫耀,我很为自己骄傲。荷官们倒空铁罐,把牌整理好准备再洗一盒。人人都付了抽佣,乔丹站起身伸展腿脚,奇科和卡里也一样。我把赢的钱塞进口袋。赌区经理把签账单拿给奇科签字。一切都很好,完美的时刻。

“嘿,奇科,”我说,“我是个混球?”我大笑,然后绕过桌子走出百家乐区,并确保经过他身边,让他无法抗拒挥拳揍我的机会,就像一个捞偏门的荷官无法抗拒偷个一百块筹码。

我成功算计了他,或者说,我以为成功了。但卡里和那两个大个子打手神奇地出现在我们俩中间,其中一个打手把奇科的拳头攥在掌中,就像它只是个小球。卡里用肩膀撞开我,让我退了一步。

奇科冲着那个大个子尖叫:“你这狗娘养的,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令我惊讶的是,那大个子打手放开了奇科并退开。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只起阻挡的作用,并不负责惩罚。与此同时却没人盯着我,他们都担心奇科毒液般的愤怒,除了戴钻戒的那个年轻荷官。他非常轻柔地说:“A先生,您过分了。”

带着令人无法置信的愤怒,奇科一拳砸到那年轻荷官的鼻子上。荷官踉跄着退后,血从他白色衬衫的饰边前襟淌下来,消失在蓝黑色的燕尾服中。我绕过卡里和两个打手揍了奇科一拳,正中太阳穴把他打倒在地,他立即一跃而起。我惊呆了。这将会变得非常严重,这人浑身充满极度的怨毒。

这时,赌桌管理者从他的高脚凳上爬下来,在百家乐桌的闪亮台灯下,我看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无比苍白,就像他的血液被经年的空调冻成了白色。他抬起一只幽灵般的手,轻声说:“停下来。”

每个人都停住了。赌桌管理者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指头指着说:“奇科,不要动,你惹了非常大的麻烦,相信我。”他的声调轻柔却正式。

卡里正带着我穿门而出,我非常乐意跟他走,但对他们的反应真的很迷惑。那年轻荷官的血从鼻子里不断流出来,他的脸上却有种十分致命的东西。他并没有害怕或迷糊,也没有被伤得太重无法反抗,但他完全没有抬手。同时,他的同事们也没有跑来帮他,他们看着奇科,带着某种震惊无比的恐怖,但不是害怕,而是怜悯。

卡里推搡着我穿过赌场,穿过千百赌徒的声浪,他们冲着骰子、21点和旋转着的轮盘赌轮低喃着咒语和祈祷。最终,我们走进大咖啡馆的相对宁静中。

我很爱这间咖啡馆,爱它那绿的黄的桌子和椅子,女侍应年轻漂亮,穿着金色的新潮运动短裙。墙是落地玻璃,能看到外面那个世界昂贵的绿草坪、蓝天之下的泳池和特别种植的巨大棕榈树。卡里把我带向其中一个特别卡座,桌子大到能容纳六个人,还装了电话。他像天生就有这权利似的占了这个卡座。

我们正喝着咖啡,乔丹走了过来。卡里立即跳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嘿,伙计,”他说,“跟你的百家乐伙伴一起喝杯咖啡吧。”乔丹摇摇头,然后看到我也坐在卡座里。他冲我奇怪地笑了笑,不知何故被我逗乐了,便改变主意,滑进了卡座落座。

这就是我们的初遇,乔丹、卡里和我。那一天,在赌城,我第一次见到乔丹时,他虽然满头白发,看上去却并不太糟。他浑身散发着种无法穿透的气场,令我有些不安,但卡里完全没注意到。卡里是那种连教皇都会被他拉住一起喝咖啡的人。

我仍然扮演着天真孩子。“奇科到底该死的为什么那么不爽?”我说,“上帝,我以为我们都玩得挺开心。”

乔丹的头突地抬起来,好像第一次开始注意周遭的事。他也微笑着,就像正看着想要表现得比自己年龄更智慧的孩子。但卡里可没那么买账。

“听着,孩子,”他说,“赌桌管理者两秒钟就搞清楚了你在干什么。你他妈以为他坐那么高干吗?在挖鼻屎吗?看路上的妞吗?”

“是,好吧,”我说,“但没人能说那是我的错。奇科太过分,我可很绅士。你得承认,宾馆和赌场没法抱怨我。”

卡里和蔼地冲我笑了笑。“是啊,你干得挺不错,是真聪明,奇科一直没发现,正掉进你的圈套。但有一件事你没想明白,奇科是个危险分子,所以现在我的任务是帮你打包把你送上飞机。你的名字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梅林?”

我没回答,把运动T恤拉起来,给他看我的前胸和肚子。上面有道非常丑陋的长长的紫色伤疤。我咧嘴笑着对卡里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问他。

他变得谨慎、警觉起来,他的脸像鹰一样。

我慢慢告诉他。“我参加过战争,”我说,“我被机枪子弹击中,他们得把我像只鸡似的缝起来,你以为我会怕你和奇科?”

卡里没有对我刮目相看,但乔丹仍微笑着。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确参加过战争,也真刀真枪干过,但我从没中过弹。我给卡里看的是我的胆囊手术。他们尝试了一种新的开刀方式,留下了这个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疤痕。

卡里叹了口气说:“孩子,也许你比看起来强壮,但还是没有强壮到能留在这里跟奇科斗的程度。”

我记起奇科被揍一拳后立即一跃而起,开始担心起来,我甚至考虑了一下让卡里把我送上飞机,但我摇头。

“听着,我是想帮你,”卡里说,“在这件事之后,奇科会四处找你,你不是他的对手,相信我。”

“为什么不是?”乔丹问。

卡里飞速地回答:“因为这孩子是人,奇科不是。”

一段友谊的开端其实很有趣,在这一刻,我们并不知道大家会变成赌城好友。老实说,我们都有点看对方不爽。

卡里说:“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

“你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说,“我喜欢你,我们是百家乐的赌友,但你要是再说要开车送我去机场,就等着进医院吧。”

卡里快活地大笑。“得了吧,”他说,“你那一拳正中奇科,但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你可不是个硬汉,承认吧。”

我不得不大笑起来,打架确实并非我的本性。卡里继续说:“你给我看子弹伤痕,那可不会让你变成硬汉,那只能让你成为硬汉的受害者。如果你给我看一个你把子弹打进别人身体留下的伤痕,我才会对你刮目相看。如果奇科没有在你揍了他之后那么快就起身,我也会刮目相看。得了吧,我是为你好,不是开玩笑。”

好吧,他一直都对,但那不能改变什么。我并不想回去面对我的妻子、三个孩子和我的失败人生。赌城适合我,赌场适合我,赌博对我再好不过。你可以独自一人却不觉得孤单。总会有事发生,就像现在这样。我并不是个硬汉,但卡里没注意到的是,没有任何事情能吓到我,因为在我生命中的这段特殊时期,我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我对卡里说:“你是对的,但我这两三天还不能走。”

现在,他真正打量了我一遍,然后耸耸肩,拿起账单签了名,然后起身。“回头见。”他说,把我和乔丹留了下来。

我们俩都很别扭,不愿跟对方多待,我能感觉到我们俩都想通过拉斯维加斯达成类似的目的:躲开真实世界。但我们也都不想太粗鲁,乔丹他本质上就是个超级绅士的男人,而我虽然平时甩开别人毫不困难,乔丹身上却有种什么让我直觉地就很喜欢,那种感觉太过稀有,我可不想把他独自扔下。

然后乔丹说:“你的名字怎么拼?”

我拼给他,M-e-r-l-y-n。我能看出他对我失去了兴趣,便咧嘴对他一笑。“那是其中一种古体拼法。”我说。

他立即明白过来,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微笑。

“你父母觉得你长大了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吗?”他问,“你在百家乐桌上就想当魔法师?”

“不,”我说,“梅林是我的姓,我自己改的,我既不想当亚瑟王,也不想当兰斯洛特骑士。”

“梅林也有自己的麻烦。”乔丹说。

“是啊,”我说,“但他永远不会死。”

就这样,我跟乔丹成了朋友,或者说,带着情绪化的中学男生似的自信开始了我们的友情。

跟奇科冲突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写给妻子的每日短信中告诉她,我会在几天后回家。当我晃悠着穿过赌场时,看到乔丹正在骰子桌边。他显得十分憔悴。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转身,给了我一个那种总能感染我的甜美微笑。也许我是唯一让他能如此轻易微笑相对的人。“我们去吃早餐。”我说。我希望他能休息一下,很显然,他赌了整晚。乔丹一言不发地拿起筹码跟我去了咖啡馆。我手上还拿着信,他看了它一眼。我说:“我每天都给我妻子写信。”

乔丹点头,开始点早餐。他点了全套早餐,赌城风格。水果、鸡蛋、培根、吐司和咖啡。但他吃得很少,几口而已,然后是咖啡。我吃了份三分熟牛排,早餐我很爱吃这个,但没指望在赌城能吃到。

我们一边吃,卡里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的右手满是红色的五块筹码。

“赚到我今天的花销了,”他充满自信,“算了一盒牌,抓住机会赢了一百块。”他跟我们坐到一起,点了咖啡。

“梅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你不用离开了,奇科昨晚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不知为什么,那真的让我很生气,他还在纠结这个。他就像是我妻子似的,不断跟我讲我必须去适应。我根本没有必要做任何事。但我让他继续。乔丹和平常一样,一个字都没说,只看了我一会儿。我感到他能读出我的心思。

卡里吃东西和讲话都有些慌慌张张的,浑身充满能量,就跟奇科一样,不过他的能量充满了善意,好像是想让世界运转得更顺畅些。“你知道那个被奇科揍得鼻子流血的荷官吗?血沾满了那孩子的衬衣。那孩子是拉斯维加斯警长最喜欢的侄子。”

那时我对价值还一无所知。奇科是个真正的硬汉、杀手、大赌徒,甚至可能是帮忙令赌城运转的黑道成员之一。警长的侄子又算什么?他被打破的鼻子算得了什么?我这么说了。卡里非常高兴我给了他这个机会来指导我们。

“你得明白,”卡里说,“拉斯维加斯的警长相当于古代的皇帝。他是个戴着史特森宽檐帽的大胖子,腰里别着把点四五。他的家族在内华达州定居很久很久了。每年人们都会选他当警长,他的话就是法律。这座城市的每一家酒店都得贿赂他,每家赌场都渴盼那个侄子能去他们那里工作,并付给他百家乐荷官最高的薪水。他和赌桌管理者的收入一样高。现在,你们得明白,警长认为美国宪法和人权法案都是懦弱东部人的精神错乱。相信我,他的确这么想。我们的警长也不喜欢嬉皮士。你注意到这里没有长头发的孩子了吗?黑人,他也不大喜欢他们,游民或乞丐也不喜欢。赌城也许是美国唯一没有乞丐的城市。他喜欢姑娘,对赌场生意有好处,但他不喜欢拉皮条的。他不介意某个人靠自己女朋友皮肉生意的钱过活,但如果哪个聪明蛋集中一大群姑娘,那就得小心了。妓女总会在牢里上吊自杀或割腕,输得精光的赌徒在监狱里自杀,杀人犯、挪用公款犯也一样。很多人坐牢后都会自杀。但你听说过皮条客自杀吗?拉斯维加斯就有这项记录,三个皮条客在我们警长的牢里自杀了。你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吗?”

“那奇科到底怎么了?”我说,“他坐牢了?”

卡里微笑:“他根本就没到牢里。他曾尝试要格罗内维特帮忙。”

乔丹低喃:“香格里拉1号?”

卡里看着他,有点吃惊。

乔丹微笑:“我不赌博的时候就听广播呼叫。”

有那么一刻,卡里显得有点不自在。然后他继续。

“奇科要格罗内维特帮他打掩护,把他弄出赌城。”

“谁是格罗内维特?”我问。

“他是酒店老板,”卡里说,“我告诉你,连他也惹上了麻烦,不止奇科一个人,你知道吗?”

我看着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奇科,他背景很深,”卡里强调,“即便如此,格罗内维特还是得把他交给警长。所以,奇科现在正躺在社区医院里。他颅骨碎裂,内脏受伤,还得接受整形手术。”

“上帝。”我说。

“拒捕,”卡里说,“这就是我们的警长。等奇科痊愈后,他将被终身禁止再踏入赌城。不仅如此,百家乐的赌区经理也被开除了,他有责任照顾那个侄子。警长怪他没看好。现在那个赌区经理再也不能待在拉斯维加斯了,他得去加勒比海找工作。”

“没人再雇他?”我问。

“不是那样,”卡里说,“警长告诉他,不想让他再留在城里。”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卡里说,“有一个赌区经理曾经溜回城里找了另一份工作。警长正好路过,便把他拖出赌场狠揍了一顿。人人都明白警长的意思。”

“他这么做怎么该死的会没人管他?”我说。

“因为他是人民任命的代表。”卡里说。第一次,乔丹大笑出声。他的笑声很好听,冲淡了你总能从他身上体会到的遥不可及和冷漠感。

那天傍晚,当乔丹和我在赌博间隙坐在酒廊休息时,卡里把戴安娜带了过来。她已经从前一晚奇科的所作所为中恢复了过来。显然,她跟卡里很熟。同样很明显,卡里是把她当诱饵提供给我和乔丹,我们想的话随时可以跟她上床。

卡里开着她胸脯、长腿和嘴的玩笑,说它们有多可爱,又说她是如何把自己那束乌黑的秀发当成鞭子来增加情趣。混杂在这些粗鲁的称赞中的,还有对她好性格的真心评价,例如:“这是这座城市里少数几个不会设局骗你的姑娘”和“她从来都不会为了个免费筹码就骗人。她真是个好孩子,她不属于这座城市”。为了显示真心,他还伸出手掌让戴安娜把烟灰弹进他掌中,好让她不用去够烟灰缸。这是很原始的绅士礼仪,在拉斯维加斯,相当于亲吻一位女公爵的手背。

戴安娜非常安静,她对乔丹比对我更感兴趣,我有些失望。毕竟,不正是我像个勇敢的骑士一样为她报了仇吗?不正是我羞辱了那个可恶的奇科吗?当她准备离开,继续陪赌的职责时,她靠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有些悲伤的微笑着说:“我很高兴你没事。我很担心你,但你不该那么傻的。”接着她便离开了。

那之后的几周,我们都跟大家讲自己的故事,开始逐渐了解彼此。下午一起喝酒成了惯例。大部分时间,我们还会在凌晨一点戴安娜结束工作后一起吃晚饭。但这完全取决于我们赌博的运气。如果我们其中某个人手气很旺,他就会跳过晚餐,直到他运气转差。这种事几乎都发生在乔丹身上。

但仍会有漫长的午后,我们坐在泳池旁,在灼热的沙漠烈日下聊天;或半夜沿着霓虹灯照亮的大街散步,明亮的酒店就像海市蜃楼般立在沙漠中央;或靠在百家乐桌边的灰色栏杆上。所以,我们了解了彼此的人生。

乔丹的故事最简单乏味,他也是整个群体中最平常的人。他曾拥有完美的幸福生活和平常的命运。他是某种行政天才,三十五岁就拥有了自己买卖钢铁的公司,是个中间商,那令他过得很富足。他同一个美丽的女人结了婚,有三个孩子、一幢大房子和想要的一切:朋友、金钱、工作和真爱。这一切维持了二十年。然后,乔丹是这么说的,他妻子成长到不需要他了。他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竞争激烈的经济环境中以确保全家安全。那消耗了他所有的意志和精力。他的妻子做好了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但逐渐,她的人生中开始需要更多。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充满好奇和智慧,知识面广。她贪婪地阅读小说、戏剧,去博物馆,参加镇上所有的文化团体,并热切地把一切都跟乔丹分享。他更爱她了。直到有一天,她想要离婚。随即,他不再爱她,不再爱他的孩子或家庭或工作。他为这个小家庭奉献了一切,保卫它免受外面世界的一切危险,用金钱和权力建筑堡垒,却做梦也没想到过堡垒会从内部塌陷。

他当然不是这么描述的,但我这么理解。他只是非常简单地说他没有“和妻子共同成长”。他太沉浸于公司,没有花足够的时间在家庭上。当她跟他离婚,嫁给他一个朋友时,他完全不怪她。因为那朋友跟她完全一样,他们一样有品味,一样聪慧,一样享受生活。

所以乔丹同意了妻子想要的一切。他卖掉公司,把所有钱全给了她。他的律师说他太慷慨,以后一定后悔,但乔丹说自己真的没有太慷慨,因为他还可以赚很多钱,而他妻子和她的丈夫不能。“看我赌博你们大概想不到,”乔丹说,“但别人都说我是个伟大的商人。全国各地都有很多人要请我。如果我的飞机没有停在赌城,我现在大概会在洛杉矶,估计快赚到我的第一个一百万了。”

这是个好故事,但我总觉得有点假。他实在太好人了,一切都太文明。

其中一个问题在于,我知道他晚上从来不睡觉。每天早上,我去赌场掷骰子酝酿吃早餐的胃口时,一定会看到乔丹也在骰子桌上。很明显,他赌了一整晚。当他很疲惫时,就会去轮盘赌或21点区。一天天过去,他也一天比一天糟。他体重下降得厉害,双眼充满了红色脓液。但他总是很温和,非常低调,也从未说过他妻子一句坏话。

有时,当卡里和我在酒廊里或晚餐时,卡里会说:“你相信那个天杀的乔丹吗?你能相信一个男人会让女人把他毁成那样吗?你能相信他说到她时仍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婊子吗?”

“她不是某个女人,”我说,“多年以来,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信仰的基石。他是个旧式清教徒,突然被转向球砸中了。”

是乔丹让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的。有一天,他说:“你问了很多问题,但从没说过多少。”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兴趣问问题,然后他说:“你为什么在拉斯维加斯待了这么久?”

“我是个作家。”我告诉他,然后从那里起头。我发表过一本小说的事实令他们俩都刮目相看,这种反应总会令我觉得好笑。但最让他们惊讶的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并逃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我猜你最多二十五岁,”卡里说,“而且你没戴戒指。”

“我从来不戴戒指。”我说。

乔丹开玩笑:“你不需要戒指,因为你戴戒指看着不对劲。”不知为何,我没法想象他开这样的玩笑,他可是从俄亥俄州来的,结过婚。他本应觉得这样说很粗鲁,或者也许他的脑子并没有那么自由,也许这是他妻子会说的话,而他会允许她这么说,坐着享受它,因为她能这么做而不受责备,而他不行。我无所谓。不管怎样,我跟他们讲了我的婚姻故事,在那个过程中,他们知道了我给他们看过的肚子上的伤疤是胆囊手术留下来的,而非战争伤痕。当我讲到那里时,卡里大笑,说:“你这胡说八道的专家。”

我耸耸肩,微笑着,继续讲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