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全聚集在阳台上。饭后她们一般喜欢在那里坐坐,不过今天她们还有别的事情。除了人人都在缝制婴儿罩衫和编织襁褓带之外,今天那里还在用不加水的方法煮果酱。这种方法对阿加菲雅来说是新鲜的。吉娣介绍过她娘家使用的这个方法,但这项工作一向由阿加菲雅负责,她认为列文家的一切办法都不会错,因此煮草莓酱还是加了水,肯定说别的方法都行不通。这事被发觉了,现在就决定当众煮果酱,使阿加菲雅相信,不加水照样可以煮好果酱。

阿加菲雅怒气冲冲,满脸通红,头发蓬乱,用她那双露到肘部的瘦手转动着炭炉上的锅子,闷闷不乐地望着草莓,巴不得果酱烧糊,煮不成功。公爵夫人发觉阿加菲雅在生她的气——因为她是煮果酱的主要顾问——就竭力装作在忙别的事,根本不注意果酱,嘴里一直谈着别的事,但不时斜眼望望炭炉。

“我总是亲自给侍女们买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继续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把浮沫撇掉,我的好保姆?”她转身对阿加菲雅说。“你说什么也不要自己动手,那边太热了。”她阻止吉娣说。

“我来弄吧。”陶丽说着站起来,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在起泡的果酱面上撇着,时而把勺子在一只盛着金黄色浮沫、底下积着一层血红色果酱的盘子上敲敲,把粘在勺子上的浮沫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舔到这东西将会多高兴啊!”她想到她的孩子们,同时记起她自己小时候对大人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浮沫感到奇怪。

“斯基华说,最好还是给她们钱,”这时陶丽又继续谈论赏给仆人什么东西最合适这个有趣的问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公爵夫人和吉娣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是很看重送礼的。”

“拿我来说,去年就买给我们的马特廖娜一块假毛葛。”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她在您过命名日那天穿过。”

“花样可爱极了,又朴素又大方。要不是她已经有了,我真想给自己也做一件呢。有点像华仑加那一件。真是价廉物美。”

“嘿,现在看来好了。”陶丽舀了一勺子果酱,把它滴下来,说。

“等拉得成丝就好了。再煮一会儿,阿加菲雅。”

“这些该死的苍蝇!”阿加菲雅怒气冲冲地说。“还不是一个样。”她又说。

“啊,瞧它多可爱,别把它吓飞了!”吉娣看见栏杆上一只麻雀正翻着草莓梗,啄食着,突然说。

“是的,但你最好离开炭炉远一点。”母亲说。

“趁这机会来谈谈华仑加的事吧,”吉娣用法语说,每逢她们不愿让阿加菲雅听懂时,总是说法语。“您知道,妈,我不知怎的,真希望今天就能做出决定呢。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那该有多好哇!”

“瞧她真是个做媒的好手!”陶丽说,“她多么巧妙地把他们拉在一起呀……”

“不,告诉我,妈,您有什么想法?”

“我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他”是指柯兹尼雪夫)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俄国找到最好的对象,虽然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我知道还是有许多女人愿意嫁给他……她是个好姑娘,但他可以……”

“不,您听我说,妈,为什么不论对他或者对她来说都没有更美满的婚姻了。第一,她实在迷人!”吉娣弯起一个手指说。

“他很喜欢她,这是真的。”陶丽附和说。

“其次,他有这样的社会地位,根本就不需要妻子的财产和势力。他只需要一个贤慧娴静的妻子。”

“是的,同她在一起可以放心。”陶丽又附和说。

“第三,她会爱他的。就是说……就是说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希望他们从树林里出来,事情就能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那样我真会高兴死了!你看怎么样,陶丽?”

“你不要激动,说什么也不要激动!”母亲说。

“我并没有激动,妈。我想他今天就会求婚了。”

“啊,男人怎样求婚,什么时候求婚,这可真有意思……仿佛原来有一道障碍,一下子给冲破了。”陶丽回忆着她同奥勃朗斯基的往事,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

“妈,爸爸当年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吉娣忽然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简单得很。”公爵夫人回答,因为想起这件往事而绽开了笑颜。

“不,到底是怎样的?在你们开始交谈以前,您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吉娣觉得特别高兴的是,她现在可以平等地同母亲谈谈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当然爱上了。当年他常到我们乡下来。”

“那么是怎样决定的呢,妈?”

“你一定以为你们现在流行的是一套新花样,对吗?其实还不都是一个样:眉来眼去,笑里传情……”

“您说得真好哇,妈!就是眉来眼去,笑里传情。”陶丽附和说。

“可是他说了些什么啦?”

“列文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是用粉笔写的。这事真怪……我仿佛觉得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吉娣说。

三个女人都想着同一件事。吉娣首先打破沉默。她想起了婚前那个冬天,想起了她对伏伦斯基的迷恋。

“有一件事……就是华仑加以前的对象,”吉娣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事,说,“我要对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一说,使他有个思想准备。他们男人对我们的过去总是挺会嫉妒的。”她加上说。

“也不是个个都这样,”陶丽说,“你是根据你丈夫的脾气来判断的。列文直到现在想到伏伦斯基还觉得不愉快呢。是吗?是这样吗?”

“是的。”吉娣眼睛里含着笑意,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可不知道,你过去有什么事会使他烦恼?”公爵夫人出于做母亲的对女儿的关怀,插嘴说,“是因为伏伦斯基追求过你吗?这种事哪一个姑娘没有经历过呀!”

“嗳,我们不谈这个。”吉娣涨红了脸说。

“不,听我说,”做母亲的讲下去,“当时是你自己不要我去同伏伦斯基谈的呀。你记得吗?”

“哎呀,妈!”吉娣露出痛苦的神色说。

“如今可没有人拦着你们……你同他的关系也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我真想找他当面谈一谈。不过,我的小宝贝,你可激动不得。请你记住这一点,安静些!”

“我安静得很呢,妈。”

“当时亏得来了个安娜,真是吉娣运气好,”陶丽说,“可安娜真是倒霉呀!瞧,事情正好相反。”她不胜感慨地加上说,“当时安娜多么幸福,可吉娣还自以为倒霉呢。真是正好相反!我常常想到她。”

“亏你还想到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真没有良心!”母亲说。她不能忘记,吉娣没有嫁给伏伦斯基,却嫁给了列文。

“谈这个事有什么意思呢!”吉娣恼火地说。“这事我不想,也不愿意想……我真不愿意想它!”她留神听着从阳台台阶上传来丈夫熟悉的脚步声,又说了一遍。

“嗨,什么事啊,连想都不愿意想?”列文走到阳台上说。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他也就不再问了。

“真抱歉,我破坏了你们的妇女乐园。”列文不太乐意地向每个人扫了一眼,懂得她们在谈不愿当着他面谈的事,说。

刹那间,列文觉得他产生了同阿加菲雅一样的感情。她对煮果酱不加水很不满意,总之,对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反感。不过,他还是微微一笑,走到吉娣跟前。

“嗯,怎么样?”列文问她,他望着她的那种神情同别人望着她一样。

“没什么,很好!”吉娣笑眯眯地说,“你的事情怎么样?”

“那辆新车比旧车可以多装三倍东西呢。要不要去把孩子们接来?我已经吩咐他们套车了。”

“什么,你要吉娣坐敞篷马车吗?”母亲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呀,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叫过公爵夫人“妈妈”,像一般做女婿的称呼丈母娘那样。这使公爵夫人不高兴。列文虽然很敬爱公爵夫人,却不肯这样叫她,因为他觉得这样会亵渎他故世的母亲。

“您跟我们一起去吧,妈。”吉娣说。

“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轻举妄动。”

“嗯,我走着去好了。我身体好着呢!”吉娣站起来,走到丈夫跟前,挽住他的手臂。

“身体好,可什么事都得有个分寸。”公爵夫人说。

“啊,阿加菲雅,果酱好了吗?”列文笑着对阿加菲雅说,想逗她高兴。“新办法好吗?”

“总该好了。可是照我们看来煮过头了。”

“这样更好些,阿加菲雅,不会变酸,要不然我们这儿冰已经化了,又没有地方保存。”吉娣立刻懂得丈夫说话的意思,就带着同样的心情对老太婆说。“不过你腌的咸菜真好,妈说她哪儿也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咸菜。”她微笑着拉了拉头巾,补充说。

阿加菲雅怒气冲冲地对吉娣望了望。

“您用不着安慰我,少奶奶。我只要对你们俩瞧瞧,就高兴了。”她说。这粗鲁的“你们俩”三个字却使吉娣感动了。

“跟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您可以给我们带路。”吉娣对阿加菲雅说。阿加菲雅微微一笑,摇摇头,像是在说:“我真想生您的气,可是生不起来。”

“你们照我的话办吧!”老夫人说,“在果酱面上盖一张纸,上面滴几滴朗姆酒,这样就是没有冰也永远不会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