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走进李迪雅伯爵夫人那个陈列着古代瓷器、挂满画像的舒适小书房时,女主人自己还没有来。她在换衣服。

圆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摆着中国茶具和一把烧酒精炉的银茶壶。卡列宁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下无数装饰着书房的画像,在桌旁坐下,翻开桌上的《新约》。伯爵夫人身上绸衣服的窸窣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好,现在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坐下来,”李迪雅伯爵夫人露出兴奋的微笑,急急地走到桌子和沙发中间说,“一边喝茶,一边谈谈了。”

李迪雅伯爵夫人说了几句开场白,就涨红了脸,呼吸急促地把她收到的那封信递给卡列宁。

他读着信,沉默了好一阵。

“我想我没有权利拒绝她。”他抬起眼睛,怯生生地说。

“我的朋友!您在谁身上都看不到邪恶!”

“相反,我看到世间一切都是邪恶。可是这样做是不是合理?”

他脸上显示出犹豫不决和寻求帮助的神色,希望在他所不理解的事情上得到人家的劝告、支持和指导。

“不!”李迪雅伯爵夫人打断他的话说,“凡事都有个限度,我懂得什么叫伤风败俗。”她说得言不由衷,因为她绝对不懂得是什么引得女人伤风败俗的。“可是我不懂得冷酷无情,何况这又是对谁呢?是对您!她怎么可能待在您所在的城市里?唉,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我正在研究您的崇高和她的卑鄙。”

“可是谁愿意落井下石呢?”卡列宁说,对他扮演的角色显然很满意,“我饶恕了她的一切,因此我也不能剥夺她心中的爱,对儿子的爱……”

“但那说得上是爱吗?我的朋友!那是出于真心实意吗?就算您已经饶恕了她,现在还在饶恕她……可是我们有权利去伤害这个小天使的心灵吗?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他为她祷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罪孽……这样倒好。他要是看见她,那会怎么想呢?”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卡列宁说,显然同意她的意见。

李迪雅伯爵夫人双手捂住脸,一言不发。她在祷告。

“要是您征求我的意见,”她祈祷完了,放下手说,“那我劝您不要这样做。难道我看不出您是多么痛苦,这事又揭开了您的创伤吗?就算您像平时那样不顾您自己吧,这又将造成什么后果呢?不是会给您重新带来痛苦,让孩子也受折磨吗?只要她稍微还有一点儿人心,她就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我毫不动摇,我劝您不要答应。要是您允许,我就写信给她。”

卡列宁同意她的意见。于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就写了这样一封法文信:

亲爱的夫人!

要是让您的儿子想到您,这就会使他产生一系列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就不可能不在孩子的心灵里灌输一种情绪,使他谴责他原来认为神圣的东西。因此我请求您以基督的爱的精神谅解您丈夫的拒绝。我祈求至高无上的神赐给您仁慈。

李迪雅伯爵夫人

这封信达到了李迪雅伯爵夫人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阴险目的。它狠狠地刺痛了安娜的心。

在卡列宁方面呢,他从李迪雅家回来以后,整整一天都无法处理例行公事,也得不到他作为一个灵魂得救的信徒最近所享有的内心平静。

妻子对他犯了这样的大罪,他自己又如李迪雅伯爵夫人公正地说过的那样像个圣人,照理说,回想到妻子是不应该心烦意乱的,可是他却不能平静。他看书看不进去,头脑里驱除不掉痛苦的回忆。他想起他同她的关系,他现在才感觉到他对她做过的错事。他想起从赛马场回来,他怎样听取她坦白自己的不贞,好像听取忏悔一样(特别是想到他只要求她保持体面,并不要求决斗),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想起他写给她的信,也觉得很难过;特别是一想起他那种谁也不需要的饶恕和他对别人孩子的关心,他的心就被羞耻和悔恨烧灼着。

这种羞耻和悔恨,现在当他回想起他同她的全部往事,回想起他经过长久迟疑之后向她求婚所说的蠢话时,又涌上心来。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自言自语。这个问题总是在他心里引起另一个问题:要是换了别人,譬如说,伏伦斯基、奥勃朗斯基和那些腿肚发达的宫廷侍从,他们会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他们的恋爱和婚姻会有什么不同呢?他想象着这些身强力壮、信心十足的人,他们总是随时随地吸引他的好奇心。他努力驱除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活着不是为了今世暂时的生活,而是为了永恒的生活,他心里充满了平静和爱。但是在这暂时的无足轻重的生活里,他认为他犯了一些无足轻重的错误,这使他很痛苦,仿佛连他所信仰的永恒的得救都不存在了。不过,这种诱惑没有持续多久,卡列宁心里又恢复了平静和崇高的境界。有了这种心境,他才忘记他不愿想起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