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 那天晚上列文同妻子谈话时对她有这样的想法。

列文想到福音书里的箴言,并非因为他自认为是聪明通达人。他并不自认为是聪明通达人,但自信比他妻子和阿加菲雅聪明。他也相信,他是集中全部心力来思索死的问题的。他也知道,许多伟大的男思想家(他在书本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见解)思索过这个问题,可是他们这方面的知识,还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雅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阿加菲雅和他的妻子,是多么不同,她们在这方面倒是十分相似的。她们无疑都知道,什么叫生,什么叫死。她们虽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所思索的那些问题,但她们都不怀疑生死的意义。对这个问题,不仅她们两人的观点一致,她们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她们明确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们一下子懂得该怎样照顾临死的人,对他们也不觉得害怕。像列文这一类人可以对死的问题发表许多高论,但其实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看到临死的人就束手无策。要是现在只剩下列文同他哥哥两人在一起,他准会恐惧地望着他,并且会更加恐惧地等待着,什么事也不做。

不仅如此,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看、怎样走才好。谈些不相干的事,他觉得不得体,不行。谈死,谈消极的事,也不行。沉默呢,也不行。“我要是看着他,他会以为我在观察他;要是不看他,他会以为我在想别的事。要是我踮着脚尖走路,他会不高兴;要是放开脚步走,我又觉得不好意思。”吉娣呢,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也没有时间想到自己。她只替他着想,她知道该做些什么,因此一切都很顺利。她把自己的一些事讲给他听,她讲到她的婚礼,她向他微笑,同情他,安慰他,谈到人家病愈的例子。一切都很顺利,可见她知道该怎么办。她和阿加菲雅的行动不是出于本能,不是动物性的,不是没有理性的,因为除了肉体上的护理和减轻痛苦以外,阿加菲雅和吉娣都为临死的人操心比肉体上的护理更重要的事,同肉体完全无关的事。阿加菲雅谈到一个死去的老人时说:“啊,赞美上帝,他受过圣餐,行过涂油礼,但愿上帝让人人都死得像他一样。”吉娣也同她一样,除了关心衬衣、褥疮、饮料之外,第一天就说服病人必须领受圣餐和行涂油礼。

晚上,列文从病人那里回到自己房里,垂下头,不知道做什么好。不要说吃晚饭,睡觉,考虑他们应该怎么办,就是同妻子说话他都做不到,因为他感到害臊。吉娣呢,正好相反,比平时更加能干。她甚至比平时更加活跃。她吩咐开晚饭,亲自打开行李,亲自帮助铺床,也没有忘记撒除虫药粉。她精神抖擞,思想敏捷,好像一个面临决战的男子,在紧要关头显示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说明她的一生并没有虚度,而是一直在准备应付这场考验。

什么事到她手里都得心应手。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都已安排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旅馆变得像她家里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摆了出来,桌布也铺好了。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说话都是不应该的,他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得体的。吉娣却整理着刷子,而且做得一点也不使人觉得讨厌。

不过,他们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很晚还没有上床,上了床也好久睡不着觉。

“我真高兴,我已经说服他明天行涂油礼了。”她说,穿着短衫坐在折镜前面,用一把细密的梳子梳理着她那芳香的柔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但我知道,妈妈告诉我,有一种祷告是专门祈求恢复健康的。”

“你真以为他还能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脑袋后面的一绺头发怎样不时被梳子遮没。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满三天了。可是医生知道什么呢?不论怎么说,我说服了他行涂油礼,我还是很高兴的。”她透过头发缝瞅着丈夫,说。“什么事情都很难说。”她添上一句,脸上露出她谈到宗教时所特有的调皮神态。

他们订婚后谈到过宗教问题,此后就没有再谈到过,不过她还是照旧上教堂,做礼拜,并且始终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尽管他说着相反的话,她却坚信他是一个比她更虔诚的基督徒,他嘴上这样说,完全是一种可笑的怪脾气,就像他谈到刺绣时说,人家在补洞她却在挖洞一样。

“是的,那个女人,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不会处理这种事,”列文说,“还有,我应该承认,你这次来,我真高兴,真高兴。你是这样纯洁……”他拉住她的手,但没有吻它(他觉得在这死神临近的时刻吻她的手是不适宜的),只是露出悔罪的表情,望着她那双晶晶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就更难受了。”她说,高高地举起两臂,遮住她那高兴得发红的面颊,把发辫盘在脑后,用发夹叉住。“要不,”她又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我在索登学到了不少。”

“难道那边也有这样的病人吗?”

“还要厉害呢。”

“我特别难受的是,我不能不想到他年轻时的模样……你真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个多么可爱的青年哪,可是我那时不了解他。”

“我完完全全相信。我觉得我们本来应该同他相处得很好。”她说过后,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吓了一跳。她回头望了望丈夫,眼泪簌落落地流了出来。

“是的,本来应该的,”他悲伤地说,“唉,他真是个所谓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好些日子,这会儿该睡觉了。”吉娣看了看她的小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