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婚礼那天,列文按照风俗(公爵夫人和陶丽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风俗),事先不跟未婚妻见面,却同三个在旅馆里邂逅的单身朋友一起吃饭:一个是柯兹尼雪夫;一个是列文的大学同学卡塔瓦索夫,现在当上自然科学教授,列文在街上遇见他,就把他拉到旅馆里来;一个是男傧相契利科夫,现任莫斯科调解法官,也是列文的猎熊朋友。这顿饭吃得很快活。柯兹尼雪夫情绪极好,很欣赏卡塔瓦索夫别出心裁的玩笑。卡塔瓦索夫发觉他的玩笑得到重视和理解,便更加尽情发挥。契利科夫总是快乐而善意地参与各种谈话。

“你们看,”卡塔瓦索夫由于讲台上讲课养成的习惯,拖长字句说,“我们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过去是个多么能干的人哪!我说的是过去的他,因为现在他已经不是这样的人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爱好学术,通情达理。现在呢,他的一半才能都用来欺骗自己,另外一半为这种欺骗进行辩解。”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反对结婚的人了。”柯兹尼雪夫说。

“不,我并不反对。我赞成劳动分工。什么事也不会做的人,只好做些人出来,其余的人就得促进他们的教养和幸福。这就是我的看法。把这两种行当混为一谈的大有人在,可我不在其内。”

“有朝一日我知道您也在恋爱了,我将多么高兴啊!”列文说,“您一定要请我吃喜酒。”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你爱上墨鱼了。你知道吗?”列文转过来对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奇在写一本营养学著作……”

“嗳,别胡扯了!写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我倒确实爱上了墨鱼。”

“可是它不会妨碍您爱妻子。”

“是不会妨碍,可是妻子要妨碍我呀。”

“为什么?”

“您会明白的。您现在爱农业,爱打猎,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了,他说塘村那边有许多驼鹿,还有两头熊。”契利科夫说。

“嗳,我不去,你们去打好了。”

“哦,这倒是真的,”柯兹尼雪夫说,“今后打熊这件事就没有你的分了,妻子不会让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一想到妻子不会让他去打猎,他觉得很好玩,他情愿从此放弃猎熊的乐趣。

“不过,您不参加打这两头熊,毕竟很可惜。您还记得上次在哈比洛夫的事吗?那次打猎多有趣呀!”契利科夫说。

契利科夫认为不结婚也很快活,列文不愿打破他这种幻想,因此没有说什么。

“同单身生活告别的风俗可不是没有道理的,”柯兹尼雪夫说,“不管你怎样幸福,你总不能不为丧失自由而惋惜吧?”

“您承认您有果戈理笔下新郎 那样的心情,想从窗口跳下去吗?”

“一定有的,就是不肯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着哈哈大笑。

“好吧,窗子反正开着……我们现在就到特维尔去!有一头母熊在,可以直捣它的巢穴。真的,坐五点钟的班车去吧!这里的事让他们去办。”契利科夫笑嘻嘻地说。

“啊,说句实话,”列文笑着说,“我心里可没有为失去自由感到惋惜!”

“对,您现在心里一片混乱,什么感觉也不会有,”卡塔瓦索夫说,“等您稍微冷静一点,您就会感觉到了!”

“不,尽管有了感情(他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说爱情)和幸福,丧失自由毕竟是可惜的,我多少总应该有点感觉呀……可是正好相反,我还因为失去自由而高兴呢!”

“糟糕!您这人真是不可救药!”卡塔瓦索夫说,“来,让我们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者祝他实现他的梦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即使这样也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

吃完饭,客人们走了,大家赶回去换衣服参加婚礼。

列文独自留下来,回想着这些单身汉的话,又一次问自己:他心里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因为丧失自由而感到惋惜?想到这问题,他微微一笑。“自由吗?要自由干什么?幸福就在于爱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这就是幸福。根本用不着什么自由!”

“可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仿佛有一个声音突然低声问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沉思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了他。他觉得恐怖和怀疑,怀疑一切。

“万一她不爱我怎么办?万一她只是为结婚而同我结婚怎么办?万一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怎么办?”他问着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直到结了婚才明白她并不爱我,她不可能爱我。”于是他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恶劣想法。他像一年前那样嫉妒她和伏伦斯基的关系,仿佛他看见她同伏伦斯基在一起还是昨天的事。他怀疑她没有向他坦白一切。

他霍地跳起来。“不,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语。“我要到她那里去,问问她,最后一次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是自由的,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到此为止?不论怎样总比一辈子的不幸、耻辱和不贞要好!”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怀着对一切人,对自己和对她的愤恨走出旅馆,坐车到她家里去。

他在后屋里找到她。她正坐在箱子上,同侍女料理什么,挑选着散满椅背和地板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

“呀!”她一看见他,立刻容光焕发,叫了起来,“你怎么来的,您怎么来的(最近几天她总是忽而称呼他‘你’,忽而称呼他‘您’)?真没想到!我在整理我姑娘时期的衣服,准备送给人家……”

“噢!太好啦!”他闷闷不乐地望着那侍女,说。

“杜尼雅,你出去一下,我回头叫你。”吉娣说。“你怎么了?”她等侍女一出去,就断然地用“你”称呼他。她发现他的脸色激动、阴郁、异样,感到恐惧。

“吉娣!我很苦恼。我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恼。”他带着绝望的语气说,在她面前站住了,恳求般地望着她的眼睛。他从她那含情脉脉的诚恳的脸上看出,他想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他还是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事情还可以取消,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啦?”

“我说过一千遍,我不能不想的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答应同我结婚。你想一想吧!你做了错事。你好好想一想吧!你不可能爱我的……要是……你最好说出来,”他没有望着她,说,“我会痛苦的。人家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论怎样总比不幸要好……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明白,”她恐惧地回答,“你想取消……你不愿意了,是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疯了!”她气得满脸通红,叫起来。

但他的脸色是那么可怜,她不由得忍住怒气,扔掉扶手椅上的衣服,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全都说出来。”

“我想你是不可能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天哪!叫我怎么办哪?”她说着哭起来。

“嗐,我在干什么呀!”他叫道,在她面前跪下来,吻着她的双手。

过了五分钟,公爵夫人走进屋里,看见他们已经完全和好了。吉娣不仅使他相信她爱他,甚至解答了他的问题:她为什么爱他。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完全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爱什么,因为他所喜爱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十分清楚的。公爵夫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箱子上,理着衣服,并且争论着。吉娣要把列文上次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咖啡色连衫裙送给杜尼雅,他却坚持这件衣服不能送给任何人,她可以把一件浅蓝色连衫裙送给杜尼雅。

“你怎么不明白?她是个黑头发的姑娘,穿蓝衣服不合适……我什么都考虑过了。”

公爵夫人听说他来访的原因,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生起气来,叫他立刻回家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吉娣梳头,因为理发师沙尔里马上要来了。

“她这几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人也瘦了,可你还要拿你那些蠢话来使她烦恼,”她对他说,“走,走,我的宝贝。”

列文感到内疚和害臊,但心里很踏实。他回到旅馆。他哥哥、陶丽和奥勃朗斯基全都穿戴好了,正准备拿圣像给他祝福。再不能耽搁了。陶丽还得回家去接她那个卷过头发、擦过发油的儿子,他将拿着圣像伴送新娘一起走。还得派一辆马车去接男傧相,另外一辆送走柯兹尼雪夫后再回来……总之,有大量琐事需要处理。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再拖延,已经六点半了。

圣像祝福仪式很不像样。奥勃朗斯基同妻子并排站着,摆出煞有介事的可笑姿势。他拿着圣像,叫列文一躬到地,带着和善的嘲笑吻了他三次。陶丽也这样做了,接着又匆匆走去调派马车,这可是件麻烦事。

“嗯,现在我们就这么办:你坐我们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要是同意,请他到了以后把车打发回来。”

“好,一定照办。”

“我们同他一起马上就来。东西送去了吗?”奥勃朗斯基说。

“送去了。”列文回答,接着吩咐顾士玛把他的衣服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