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脸上带着像进入会议主席座那样庄重的神气,走进卡列宁的书房。卡列宁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想着奥勃朗斯基跟他妻子谈的同一件事。

“我不打扰你吧?”奥勃朗斯基说,一看见妹夫,突然产生一种他很少有的窘态。为了掩饰这种窘态,他掏出刚买的新式开法的皮烟盒,闻了闻皮革,取出一支烟来。

“不。你有什么事啊?”卡列宁不乐意地回答。

“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同你谈谈。”奥勃朗斯基说,对自己身上很少出现的畏怯感到惊奇。

这种畏怯的心情很意外,很奇怪,奥勃朗斯基简直不相信这是出于良心的呼声,提醒他打算做的事是不对的。他振作精神,克服这种畏怯的心情。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妹妹的友爱和对你的尊敬。”他红着脸说。

卡列宁站住了,一言不发,但他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神色使奥勃朗斯基吃惊。

“我想,我要同你谈谈妹妹和你们两人关系的问题。”奥勃朗斯基说,还在竭力克制不习惯的羞怯感。

卡列宁苦笑了一声,望望内兄。他没有回答,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交给内兄。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是我正在写的信,我想我还是用书面表达更清楚些,再说我在场也会使她激动的。”他把信交给奥勃朗斯基说。

奥勃朗斯基接了信,疑惑不解地望望那双盯住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开始读信。

我知道您看到我就感到厌恶。不管相信这一点在我是多么痛苦,我看事实就是如此,无可奈何。我不责备您,当我在您病中看见您时,我诚心诚意决心忘记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重新生活。这一点,上帝可以给我作证。我对我所做的,现在不懊悔,将来也永远不会懊悔;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您的幸福,您灵魂的安宁,但现在我明白这是无法实现的。请您坦率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您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平静。我完全服从您的意志和您公正的感情。

奥勃朗斯基把信交还给妹夫,又疑惑不解地对他望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样的沉默对他们两人都很难堪,因此,奥勃朗斯基嘴里不做声,嘴唇却神经质地抽动不停,眼睛一直盯住卡列宁的脸。

“这就是我要对她说的话。”卡列宁转过身去说。

“是的,是的……”奥勃朗斯基没有办法回答,眼泪哽住了他的喉咙。“是的,是的。我了解您。”他终于这样说。

“我希望知道她要求什么。”卡列宁说。

“我怕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她没有办法判断,”奥勃朗斯基镇定下来说,“她被压垮了,被您的宽宏大量压垮了。要是让她读到这封信,她会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只会把头埋得更低。”

“是的,既然这样,那怎么办呢?怎样说明……怎样了解她的愿望呢?”

“如果你允许我说出我的意见,那么我想,要结束这样的局面,该采取什么措施,只能请你直率指点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一定要结束这样的局面吗?”卡列宁打断他的话说。“可是怎样结束呢?”他双手在眼前做了一个难得做的手势,补充说,“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不论什么处境都是可以找到出路的,”奥勃朗斯基站起来,精神振奋地说,“你一度想同她断绝……要是你现在相信你们彼此不能使对方幸福的话……”

“对幸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就说我同意一切,一无所求吧。我们的处境究竟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见,”奥勃朗斯基说,脸上露出同安娜谈话时一样使人心宽的杏仁油般滑腻的微笑。这善良的微笑具有那么强大的说服力,以致卡列宁不由得感到自己无力反驳而受它的支配,愿意听信奥勃朗斯基的话,“那么我要说,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也许是她所希望的,”奥勃朗斯基说下去,“那就是断绝你们之间的一切关系,排除一切同这种关系有联系的回忆。照我看来,你们之间必须确立新的关系。这种新的关系只有双方获得自由才能建立。”

“离婚!”卡列宁嫌恶地插嘴说。

“对,我认为就是离婚。对,离婚!”奥勃朗斯基红着脸重复说。“对于像你们这种关系的夫妇,不论怎么说,这都是最明智的出路。既然夫妇双方都觉得无法共同生活,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情况是常有的。”卡列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妇中是不是有一方想重新结婚?如果没有,那就很简单。”奥勃朗斯基说,越来越没有拘束了。

卡列宁激动得皱起眉头,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一句话也不回答。奥勃朗斯基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卡列宁却反复考虑了千百遍。这一切他觉得不仅不很简单,甚至是根本办不到的。离婚的详细手续他已经知道,他觉得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宗教信仰不允许他随便控告人家通奸,更不允许他已经得到饶恕的心爱的妻子遭到告发和羞辱。他认为不可能离婚,还有更重大的原因。

要是离婚,儿子会怎么样?把他留给母亲是不幸的。离了婚的母亲将会有一个非法的家庭,在这种家庭里,前夫儿子的处境和教育肯定会很糟。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吗?他明白那将是出自他这——方面的报复,他可不愿意这样做。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卡列宁觉得不可能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如果他同意离婚,他将毁了安娜。他心里牢记着陶丽在莫斯科说的话。她说,他决定离婚是只顾自己,而没有考虑到他将无可挽回地把她毁掉。现在他把这话同他对她的饶恕和他对两个孩子的热爱联系起来,他对这话就有了不同的理解。同意离婚,给她自由,他认为这就是剥夺成为他生活最后依恋的他心爱的孩子,同时也是剥夺她走正路的最后依据,使她彻底毁灭。他知道,要是她离了婚,她将同伏伦斯基结合,这种结合是非法的,犯罪的,因为照教会规矩,这样的女人当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不能再结婚的。“要是她同他结合,过了一两年不是他把她抛弃,就是她同别的男人搞上关系。”卡列宁想。“我要是同意这种非法的离婚,我将成为促使她毁灭的罪人。”这一点他反复考虑了几百遍,深信离婚不仅不像他内兄所说的那样简单,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奥勃朗斯基的话他一句也不信,每句话他都有千百条理由加以驳斥。卡列宁听他说话的时候,觉得他的话正是表现了那种支配他生活、强迫他服从的强大的暴力。

“问题只在于你同意离婚有什么条件。她毫无所求,也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她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

“天哪!天哪!这为的是什么呀?”卡列宁记起离婚的琐碎手续,丈夫应该承担的责任,就像伏伦斯基那样羞愧得双手蒙住了脸。

“你很激动,这我明白。但你要是好好考虑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卡列宁想。

“对,对!”他尖声嚷道,“我可以忍受耻辱,我甚至可以放弃儿子,但是……但是好不好不提这事呢?不过,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说着转过身去,使内兄看不见他的脸,接着在窗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感到悲伤,他感到羞耻;但除了悲伤和羞耻,他又为自己高尚的谦逊而高兴和激动。

奥勃朗斯基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请你相信我,她很看重你的宽宏大量。”他说。“但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加了一句,但出口以后立刻觉得这话是愚蠢的。他好容易忍住对自己愚蠢的嘲笑。

卡列宁想回答些什么,但是眼泪把他哽住了。

“这是命里注定的不幸,只好逆来顺受。我认为这是既成事实,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你们两人。”奥勃朗斯基说。

奥勃朗斯基从妹夫房里出来,非常感动,但这并不影响他因为顺利办妥这件事而产生的得意心情,他相信卡列宁是不会收回说过的话的。除了得意之外,他还有一个想法:等到这事办成功了,他将问问妻子和好朋友:“我同皇帝有什么差别?皇帝调动军队,谁也没有好处;可是我拆散夫妻,三人皆大欢喜…… 或者说:我同皇帝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话来。”他笑嘻嘻地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