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回到家里已经五点多了,有些客人也来了。他和同时到达的柯兹尼雪夫与彼斯卓夫一起走进门来。这两个人,正像奥勃朗斯基说的,是莫斯科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两人在性格和智力上都很受人尊敬。他们相互也很尊敬,但几乎对一切问题的看法都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观点属于对立的两派,恰恰是由于属于同一个阵营(他们的论敌就把他们混为一谈),但在同一个阵营里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天下没有比在半抽象的问题上意见分歧更难调和的了,因此,他们不仅从来没有意见一致过,而且早就惯于心平气和地嘲笑对方无法改正的谬误。

奥勃朗斯基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谈论着天气走进门来。客厅里已经坐着奥勃朗斯基的岳父老公爵、小谢尔巴茨基、土罗甫春、吉娣和卡列宁。

奥勃朗斯基一眼看出,客厅里缺了他,局面就很尴尬。陶丽穿一件华贵的灰绸连衫裙,愁眉不展,因为孩子们得在育儿室里单独吃饭,丈夫不在,她又没有办法使客厅里气氛融洽些。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得“像牧师太太做客”(照老公爵的说法),显然都弄不懂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只是为了避免冷场,勉强挤出一两句话来。敦厚的土罗甫春显然感到很不自在,他一看见奥勃朗斯基,厚嘴唇上就浮起微笑,仿佛在说:“嘿,老兄,你把我放在一批有学问的人中间啦!让我到‘花花世界’ 去喝一杯,那才有劲呢。”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斜睨着卡列宁。奥勃朗斯基明白,老公爵一定想出了一句什么妙语来形容这位大人物——他就像鲟鱼一样是让客人在宴席上共享的。吉娣望着门口,故作镇定,使自己在列文进来的时候不致脸红。小谢尔巴茨基还没有同卡列宁正式介绍过,竭力装出毫不在乎的神情。卡列宁遵照彼得堡的习惯,同贵妇人一起进餐总是穿燕尾服,系白领带。奥勃朗斯基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来赴宴纯粹是为了践约,他坐在这群人中间是在尽痛苦的义务,其实他是奥勃朗斯基到来以前制造冷气,使所有的客人冻僵的罪魁祸首。

奥勃朗斯基走进客厅,向大家道歉,说他被一位公爵——这位公爵永远是他迟到早退的替罪羊——留住了,接着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相互介绍认识了,又把卡列宁同柯兹尼雪夫拉在一起,鼓动他们讨论波兰的俄国化问题。他们立刻就同彼斯卓夫一起抓住这个题目议论起来。他拍拍土罗甫春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让他坐在妻子和公爵旁边。然后他对吉娣说她今天很漂亮,又把谢尔巴茨基介绍给卡列宁,一会儿工夫,他就把这个社交界面团完全糅匀了,客厅里活跃起来,洋溢着一片笑语声。只有列文一个人不在。但这样也好,因为奥勃朗斯基走进餐室,惊奇地发觉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都不是从列维 而是从德普雷 买来的,他就吩咐车夫立刻赶到列维去重新买过,自己又回到客厅里。

他在餐室门口遇见列文。

“我没有迟到吧?”

“你不会不迟到!”奥勃朗斯基挽住他的手臂说。

“客人很多吗?有些什么人?”列文不禁涨红了脸,用手套拂去帽子上的雪,问。

“都是自己人。吉娣也在。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卡列宁。”

奥勃朗斯基虽然自由主义思想很浓,但他知道人家同卡列宁认识是会觉得很荣幸的,因此要让所有这些好朋友都分享这份荣幸。但列文此刻却无心同卡列宁认识。自从他遇见伏伦斯基那个难忘的晚上以来,他没有再见到过吉娣,如果不算那次在大路上看见她一眼的话。他从心底里知道,今天晚上他会在这里看见她。但为了使自己的思想不受这事束缚,他竭力不去想它。现在呢,他分明听说她在这里,顿时感到又惊又喜,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说不出他想说的话。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像从前一样呢还是像马车里那样?陶丽说的要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又怎么会不是真话呢?”他心里琢磨着。

“哦,请你给我介绍一下卡列宁吧!”列文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鼓足勇气迈步走进客厅。他看见了吉娣。

吉娣既不像从前那样,也不像马车里那样,她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她惊惶,畏葸,羞怯,因此也更加迷人。列文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吉娣就看见了他。她正在等他。她很高兴,高兴得心慌意乱,以致当他向女主人走去而又瞟她一眼时,她自己和他,还有看到这一切的陶丽,都觉得她会忍不住哭出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木然不动九*九*藏*书*网,只有嘴唇在微微哆嗦,等他走过来。列文走到她跟前,鞠了一躬,默默地伸出一只手。要不是她的嘴唇在微微哆嗦,眼睛因为潮润而更加明亮,她说话时的微笑就会显得十分安详。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吉娣说着用冰凉的手毅然握了握他的手。

“您没有看见过我,我可看见过您了,”列文露出幸福的微笑说,“您从火车站乘车到叶尔古沙伏去的时候,我看见过您。”

“什么时候?”吉娣惊奇地问。

“您乘车到叶尔古沙伏去的时候。”列文说,他心里充溢着幸福,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接着他想:“我怎么可以把不纯洁的念头同这个楚楚动人的小东西连在一起呢!是的,看来陶丽说的是实话。”

奥勃朗斯基挽住列文的手臂,走到卡列宁面前。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他说了两人的名字。

“又看见您真是高兴!”卡列宁握住列文的手,冷冷地说。

“你们原来就认识吗?”奥勃朗斯基惊奇地问。

“我们在同一节车厢里待过三小时,”列文笑着说,“可是一下车就像从化装舞会里出来一样,完全糊涂了,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家请吧!”奥勃朗斯基指着餐室说。

男宾走进餐室,来到桌子旁边。桌上放着六种伏特加、六种干酪,有的干酪盘子里有小银匙,有的没有,还有鱼子酱、鲱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一片片法国面包的盘子。

男宾站着,围住香喷喷的伏特加和点心,柯兹尼雪夫、卡列宁和彼斯卓夫之间关于波兰俄国化的讨论也因等待宴席开始而停止了。

柯兹尼雪夫善于出其不意地用雅谑来结束一场最抽象和认真的争论,并以此转变对谈者的情绪。现在他也这么办了。

卡列宁认为,波兰的俄国化只有通过俄国当局采用高级措施才能实行。

彼斯卓夫坚持说,一个民族只有人口密度较大才能同化另一个民族。

柯兹尼雪夫同意双方的意见,但有保留。他们走出客厅时,柯兹尼雪夫为了结束谈话,笑着说:“因此,要实行非俄罗斯人的俄罗斯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量多生孩子。我们哥儿俩最不行了。你们,结过婚的先生们,特别是您,斯吉邦·阿尔卡迪奇,才是真正的爱国者。您有几个呀?”他亲切地笑着问主人,同时把一只小酒杯举到他面前。

大家都笑起来,奥勃朗斯基尤其高兴。

“对,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说,嘴里嚼着干酪,把一种特制的伏特加倒在递过来的酒杯里。原来的谈话果然就在这戏谑中结束了。

“这干酪不坏。您要来一点吗?”主人说。“你真的又在做体操吗?”他问列文,左手捏捏他的肌肉。列文微微一笑,弯起手臂。于是,奥勃朗斯基的手指就隔着礼服的薄呢摸到一块像圆干酪那样的坚硬肌肉。

“好硬的肌肉!简直像参孙 !”

“我想猎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气。”卡列宁说,关于打猎的知识他是很可怜的。他撕下一块薄得像蛛网的面包瓤,加上干酪。

列文微微一笑。

“完全不是。相反,一个孩子都能打死一头熊。”他说着,向那些跟主妇一起走到桌旁来的女宾微微躬身,让到一旁。

“我听说您打死了一头熊,是吗?”吉娣说,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滑溜溜不听话的蘑菇,因此抖动着那透露出她雪白小手的袖口花边,但还是叉不住。“你们那里真的有熊吗?”她向他半侧着美丽的头,笑盈盈地又说。

吉娣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对他来说,她的每个声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个动作,都具有多少不可言喻的意义呀!这里有求饶,有信任,有柔情,羞怯而深切的柔情,有许诺,有希望,有对他的爱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并且使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不,我们是到特维尔省去打来的。归来的途中,我在火车上遇见您的姐夫或者说姐夫的妹夫,”列文含笑说,“那次见面可有意思了。”

于是列文就兴致勃勃地讲着,他怎样通宵不睡觉,穿着土羊皮袄闯到卡列宁的车厢里。

“列车员像俗话 说的那样,根据衣衫要把我赶出去;但我立刻引经据典,故弄玄虚……您起初也因为我的土皮袄想把我赶出去,”他忘记卡列宁的名字,对他说,“但后来您就帮我说话,我真感激您哪。”

“总的说来,乘客挑选座位的权利太不明确了。”卡列宁用手帕擦擦手指尖,说。

“我看出您对待我还有点犹豫不决,”列文朴实地笑着说,“我就连忙说点聪明话来补救土皮袄引起的误会。”

柯兹尼雪夫继续同女主人谈话,一只耳朵却听着弟弟说话,斜着眼睛向他望望。“他今天怎么啦?简直像打了一场胜仗。”他想。他不知道列文今天仿佛长了一对翅膀了。列文知道吉娣在听他说话,她很高兴听他说话。只有这件事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在他看来,不仅在这个屋子里,而且在整个世界,只有他——他变得身价百倍了——和她两个人。他觉得自己处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空,所有这些善良可爱的卡列宁们、奥勃朗斯基们和整个世界都在遥远的下方。

奥勃朗斯基也不对列文和吉娣瞧一眼,就让他们坐在一起,仿佛没有什么用意,只因为没有别的空位置了。

“哦,你就坐在这儿吧!”他对列文说。

筵席像奥勃朗斯基爱好的餐具一样精美。玛丽·路易汤十分出色;小巧的馅饼入口即化,无懈可击。两个男仆和马特维系着雪白的领带,利落地悄悄伺候着酒食。这次宴会在物质方面是成功的,在非物质方面也不逊色。谈话一会儿集中,一会儿分散,始终没有停顿,到宴会结束,气氛一直非常活跃,男宾们站起来离开餐桌都没有停止说话,连卡列宁都变得活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