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苏罗夫斯基县去既没有铁路,也没有驿车。列文就乘自备的老式四轮马车前去。

半路上,他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停下来喂马。一个红光满面的秃头老农,留着宽阔的两颊上已发白的红棕色大胡子,出来九*九*藏*书*网开门。他靠在门框上,让这辆四轮马车驶进去。老头儿给车夫指指屋檐下一个座位,又请列文走进正房。新修的宽大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摆着几具烧焦的木犁。一个服装整洁的少妇,赤脚穿着套鞋,弯着腰,正在擦新盖的门廊里的地板。她被列文后面的猎狗吓了一跳,叫了起来,但后来知道这狗不会咬人,又立刻对自己的恐惧笑起来。她用光胳膊指指正房的门,又弯下腰,藏起她那美丽的脸,继续洗地板。

“您要茶炉子吗?”她问。

“好,麻烦你了。”

正房很大,里面有一个荷兰式火炉,还有隔板。圣像底下摆着一张描花桌子、一条长凳和两把椅子。门旁有一个食器柜。百叶窗关着,苍蝇很少,屋子里那么洁净,使列文担心那一路上跑来,又在水潭里洗过澡的拉斯卡会把地板弄脏,便强迫它留在门边的角落里。列文观察了一下正房,就走到后院去了。一个漂亮的少妇脚上穿着套鞋,摇晃着一担空水桶,跑在他前头,到井边去打水。

“快一点儿!”老头儿快乐地对她叫道,接着走到列文跟前。“啊,老爷,您是到史维亚日斯基家去的吧?那位老爷也常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双臂靠在栏杆上,兴致勃勃地同列文攀谈起来。

老头儿正在讲他同史维亚日斯基的交情,大门轧轧地响了,在田里干活的人拉着犁和耙走进院子里。套着犁和耙的马匹很高大,皮毛很光泽。干活的显然都是家里人:两个小伙子穿着花布衬衫,戴着便帽;另外两个是雇工,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穿着麻布衬衫。老头儿走下台阶,动手解马。

“他们在耕什么地?”列文问。

“耕马铃薯地。我们也算租了一小块地。费多特,你不要把骟马放出去,把它牵到食槽那儿,我套别的马。”

“哦,爸爸,我要的犁铧拿来了吗?”体格魁梧的小伙子问。他显然是老头儿的儿子。

“在……在门廊里,”老头儿把解下的缰绳绕了几圈扔在地上,回答,“趁他们在吃饭,你把它装好。”

相貌漂亮的少妇挑着满满一担水走进门廊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来了几个女人:有年轻美貌的,有中年的,有年老难看的,有的带着孩子,有的不带孩子。

茶炉子的烟囱咝咝地响了。干活的人和家里人安顿好马匹,坐下来吃饭。列文从马车里取出食物,请老头儿一起喝茶。

“啊,我们喝过了,”那老农说,可是他显然高兴地接受了邀请,“现在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时候,列文打听到这个老农的全部家史。十年前,老头儿向一个女地主租了一百二十亩地,去年把这些地买了下来,又向邻近一个地主租了三百亩。他把一小部分最坏的地租给人家,自己一家人和两名雇工种了四十亩光景。老农诉苦说他的情况不好。但列文懂得,老头儿诉苦完全是客套,其实他的农场很兴旺。要是境况不好的话,他也不会以每亩一百零五卢布的价钱买进土地,也不会给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娶媳妇,也不会在火灾以后两次盖房子,而且越盖越好了。老头儿嘴里尽管诉苦,但看得出他为自己的富裕,为他的儿子、侄儿、儿媳妇、马匹、母牛,特别是为他所经营的整个农场,理所当然地感到自豪。从老农的谈话中列文知道,他还采用了一系列新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列文坐车经过时就看到他种的马铃薯已经开过花,在结实了,而他列文的马铃薯才刚刚开花。他用一架从地主那里借来的新式犁耕马铃薯地。他种小麦。老头儿筛黑麦,把筛下来的麦屑喂马。这件小事使列文特别钦佩。列文自己有多少次看到这种好饲料被糟蹋,总想把它收拾拢来,但总是办不到。这一点这个老农做到了,列文对他大为赞赏。

“娘儿们做什么吗?她们把它装起来放在大路上,大车来了就运走。”

“唉,我们地主拿雇工真是没有办法!”列文递给他一杯茶说。“谢谢!”老头儿接过茶杯,回答,但指指他吃剩的一块糖,谢绝在茶里放糖。“同雇工怎么搞得好呢?”他说,“只会搞得你破产。就拿史维亚日斯基家来说吧。我们知道他家的土地黑得像鸦片,可是收成没有什么好称赞的。就因为照顾得不好嘛!”

“你种田不是也雇工吗?”

“我们干的是庄稼活。我们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雇工不好,可以走,我们就自己来。”

“爸爸,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老爷!”老头儿站起来说。他画了好一阵十字,向列文道了谢,走出去了。

列文走到下房去叫车夫,看见全家的男人都围着桌子吃饭。婆娘们站在旁边侍候。年轻力壮的儿子嘴里满口麦粥,正在讲着什么笑话。大家都哈哈大笑,特别是那个穿套鞋的少妇,一边把菜汤倒在碗里,一边笑得非常快乐。

这个农家的幸福生活给列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很可能同穿套鞋的少妇的美貌有关,但这印象是那样强烈,使列文怎么也不能忘记。从老农家到史维亚日斯基家的一路上,他不时想到这个农家,仿佛在这印象里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