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园丁和仆人在别墅的几个房里走来走去,搬运行李。衣橱和五斗柜都打开了;派人到店里去买了两次绳子;地板上撒满报纸。两个大箱子、几个行李袋和用皮带扎住的羊毛毯被搬到前厅。一辆自备轿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停在大门口。安娜忙于收拾行装,暂时摆脱了内心的骚乱。她站在自己房里的桌子旁,正在收拾旅行包。这当儿,安奴施卡告诉她有一辆马车驶来。安娜往窗外瞧了一眼,看见卡列宁的信差站在台阶上打门铃。

“去看看什么事!”她两手放在膝盖上,在安乐椅上坐下来,带着一种准备应付任何局面的镇定态度说。仆人拿进来一个由卡列宁亲笔写的大信封。

“信差奉命要回音。”他说。

“好的。”她说,等仆人一走,就手指发抖地拆开了信。一卷没有折叠过的钞票从信封里掉出来。她打开信,从末尾读起。“我为您的回来做好一切准备……我亟盼您能实行我的要求。”她读着,从下面往上读,接着又倒过来,从头到尾把信再读一遍。她读完感到浑身发冷。一种意料不到的灾难落到了她的头上。

早晨,她后悔不该向丈夫坦白,恨不得收回当初向他说的一番话。她但愿他的信能证明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使她安心。可是,这封信在她看来比什么都可怕,她想不出比这更可怕的东西了。

“他对!他对!”她说。“当然,他总是对的,他是基督徒,他宽宏大量!呸,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这一点,除了我,谁也不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可我又不能说出来。人家会说:他是一个笃信宗教、品德高尚、聪明正直的人;可是他们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生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在侮辱我,自己还扬扬得意。难道我没有尽力,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寻生活的意义吗?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他吗?当我没有办法爱他时,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儿子吗?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我需要恋爱,我需要生活。现在怎么样呢?要是他把我杀了,要是他把他杀了,我都可以忍受,我都可以原谅,可是不,他……”

“我怎么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他来这一手正是出于他那卑劣的本性。他总是对的,可我这个被糟蹋的人却被糟蹋得更厉害,更可怕……”她又记起信里的话:“您自己一定也能预见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怎样。”她想:“这是他威胁要把儿子夺走,而按照他们愚蠢的法律,大概是可以这样做的。难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话吗?他连我爱儿子这一点都不相信,都加以轻视(本来就一向是加以嘲笑的),轻视我这种感情,但他知道我不会抛弃儿子,我不能抛弃儿子,没有儿子,即使同我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我也不能生活。他也知道,我如果抛弃儿子,离开他,就将成为一个最堕落、最下贱的女人——这些他都知道,他也知道我是没有力量这样做的。”

“我们的生活应当像过去一样继续下去。”她记起信里另一句话。“这种生活过去已经够痛苦的了,如今变得越发可怕。今后又将怎样呢?这一切他明明都知道,他知道我不会因为要活命、要恋爱而后悔;他知道这样生活下去,除了谎言和欺骗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可是他要继续折磨我。我知道他,知道他在谎言里生活得很不错,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优游自在。不,我不让他这样优游自在,我要冲破他这张想束缚我手脚的谎言的罗网。该怎样就怎样吧!不论什么总比谎言和欺骗好!”

“可是怎么办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还有像我这样不幸的女人吗?”

“哼,我要冲破它,冲破它!”她忍住眼泪,叫着跳起来。她走到写字桌旁,想另外给他写一封信。但她在心底里感觉到,她无力冲破任何罗网,无力摆脱这样的处境,不论它是多么虚伪和可耻。

她坐到写字桌旁,但是不写信,却把双臂搁在桌上,头伏在臂上,哭了起来。她呜咽着,整个胸脯一起一伏,哭得像个孩子。她哭,因为她想把自己地位肯定下来的幻想从此破灭了。她预料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甚至比过去还要糟得多。她觉得她所享有的社会地位,早晨看来还如此卑微,对她却是宝贵的,她没有力量拿它去换取一个抛弃丈夫和儿子、同情人姘居的女人的那种可耻地位;她觉得不论怎样努力,她都不能使自己变得坚强些。她永远得不到恋爱的自由,却从此要成为一个有罪的妻子,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自己的罪行被揭露,让人家看到她为了同一个无法跟她共同生活的独立不羁的陌生男人发生可耻关系而欺骗丈夫。她知道情况就是如此,但这实在太可怕了,她简直无法想象结局将会怎样。于是她呜呜地哭个不停,好像一个受到惩罚的孩子。

听见仆人的脚步声,她清醒过来。她转过脸去,假装在写信。

“信差要求回音。”仆人报告说。

“回音吗?好的,”安娜说,“让他等一下。回头我会打铃的。”

“我能写什么呢?”她想。“我独自能决定什么呢?我知道什么?我要什么?我爱什么?”她觉得心里又出现了双重人格。她害怕这种感觉,为了摆脱这些思绪,就抓住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去做。“我得去看看阿历克赛(她在心里这样称呼伏伦斯基),只有他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要到培特西家去,说不定我能在那边看到他。”她自言自语,完全忘记昨天她还对他说过她不再到培特西家去,他说他因此也不再去了。她走到桌旁,给丈夫写了个条子:“来信收到。安。”她打了铃,把它交给仆人。

“我们不走了。”她对进来的安奴施卡说。

“一直不走了?”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打开,叫马车等着。我要上公爵夫人家去一下。”

“您出门穿什么衣服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