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同培特西并肩坐在那个集中了上流社会人士的亭子里了。她老远就看见了丈夫。两个人——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两个中心。她不需要依靠任何感官,就能觉察他们近在眼前。她老远就发觉丈夫在走过来,不由得注视着他从人潮中挤过来的姿势。她看见他怎样向亭子走来,忽而倨傲地回答谄媚的鞠躬,忽而友好而简慢地同平辈招呼,忽而脱下他那顶压住耳朵的大圆帽,殷勤地等待着权贵们的顾盼。她熟悉他这一套,心里十分嫌恶。“沽名钓誉,飞黄腾达——这就是他灵魂里的全部货色。”她想。“至于高尚的思想啦,热爱教育啦,笃信宗教啦,这一切无非都是他往上爬的敲门砖罢了。”

从他向妇女们聚集的亭子眺望的眼神(他一直朝她的方向望着,但在薄纱、绸带、羽毛、阳伞和鲜花的海洋中他认不出自己的妻子来),她明白他在找她,但装作没有看见。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培特西公爵夫人叫道,“您一定没有看到您的夫人吧。瞧,她就在这里!”

他冷冷地微微一笑。

“这里真是五光十色,叫人眼花缭乱。”他说着向亭子走去。他向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一般做丈夫的同妻子刚分开一会儿又相逢那样。接着他又同公爵夫人和其他熟人招呼,对每个人都分别表示恰当的礼节:同太太们说几句笑话,同男人们寒暄一番。在下面,在亭子旁边站着卡列宁所尊敬、以才智和教养出名的侍从武官。卡列宁同他攀谈起来。

在前后两场赛马之间有一段休息的时间,因此他们的谈话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侍从武官反对赛马。卡列宁不同意他的看法,替赛马辩护。安娜听着他那尖细而均匀的声音,没有漏掉一个字。他所说的每句话,在她听来都是虚伪刺耳的。

当四里障碍赛开始的时候,她探身向前,眼睛盯住伏伦斯基,看他怎样走到马旁边,接着翻身上马,同时听见丈夫讨厌的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她替伏伦斯基担心,心里很难受,但听见丈夫这种尖细的声音和熟悉的腔调,就觉得更加不舒服。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但我不爱撒谎,我也不能容忍谎言,可他(丈夫)撒谎却是家常便饭。他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看见这一切,还要撒谎。既然他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撒谎,他这人还能有什么感情呢?如果他杀死我,杀死伏伦斯基,我倒还会尊敬他。可是不,他要的只是谎言和面子。”安娜自言自语,根本没有考虑她要求丈夫怎么样,希望丈夫做个怎样的人。她不了解卡列宁今天这样异乎寻常地饶舌,弄得她恼恨,完全是他内心烦恼和不安的反应。正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拼命以蹦蹦跳跳来减轻疼痛那样,卡列宁需要用其他脑力活动来排除有关妻子的思想。当她在场,或者伏伦斯基在场,或者有人经常提到伏伦斯基名字的时候,卡列宁总会产生这样的思想。正像一个孩子惯于蹦蹦跳跳那样,他也惯于说些聪明得体的话。他说:“军人赛马、骑兵赛马具有危险性,但这是比赛中无法避免的。如果说英国在军事史上可以炫耀最显赫的骑兵功勋的话,那是因为它长期以来一直在培养马和人的胆量。我认为运动具有深远的意义,但我们往往只看到最肤浅的表面现象。”

“不是表面现象。”培特西公爵夫人说。“听说有个军官折断了两根肋骨。”

卡列宁照例只露出牙齿微微一笑,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公爵夫人,就说这不是表面现象,”他说,“还有内在的东西。但问题不在这里。”接着他又转身对那位刚才同他认真谈话的将军说,“不要忘记参加赛马的都是干这一行的军人,还应该承认,任何职业都有不愉快的一面。赛马原是军人的天职。拳击和西班牙斗牛之类畸形运动是野蛮的特征,但体育运动却是文明的标志。”

“不,下次我再也不来看赛马了,可把我弄得紧张死了!”培特西公爵夫人说。“你说是吗,安娜?”

“紧张是紧张,但我舍不得走开。”另一位太太说。“如果我是个古罗马的女人,一定不会放过一场角斗的。”

安娜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拿着望远镜对准一个地方。

这时候,一位高个子将军穿过亭子。卡列宁住了口,迅速而稳重地站起身来,向这位将军低低鞠躬。

“您不参加赛马吗?”将军同他开玩笑说。

“叫我赛马可困难啦!”卡列宁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回答虽然毫无意义,将军却装出一副从聪明人嘴里听到聪明话的神气,仿佛完全能领会这话的俏皮之处。

“这事有两个方面,”卡列宁继续刚才的话,“表演者和观众。就观众来说,爱好这种玩意儿是不文明的铁证,这个我同意,但是……”

“公爵夫人,来打个赌吧!”从下面传来奥勃朗斯基对培特西说话的声音,“您赌谁赢啊?”

“我同安娜赌库卓夫列夫公爵。”培特西回答。

“我赌伏伦斯基。赌一副手套。”

“行!”

“真漂亮,是吗?”

旁边有人谈话,卡列宁沉默了一阵,但立刻又开口了。

“我同意,但勇敢的比赛……”他刚要说下去。

这时候骑手们出发了,谈话都停止了。卡列宁也不做声。大家都站起来,向小河那边眺望。卡列宁对赛马不感兴趣,因此没有看那些骑手,却心不在焉地用疲倦的眼睛扫视着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脸色苍白而严厉。除了一个人以外,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谁也没有看见。她的手痉挛地紧握着扇子,她屏住呼吸。卡列宁对她望了望,连忙扭过身去,望望别人。

“不过,这位太太和另外几位太太也都很紧张,这是很自然的。”卡列宁自言自语。他想不去看她,但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到她身上。他又打量着她的脸,竭力不去研究这脸上的表情,但终于违反本意,恐怖地看到他所不愿看到的神态。

库卓夫列夫在河边第一个从马上摔下来,弄得人人都很激动,但卡列宁从安娜得意扬扬的苍白脸上看出,她所凝视的那个人没有摔下来。当马霍京和伏伦斯基越过大栅栏的时候,紧接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军官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知觉,观众中发出一片恐怖的惊叫声时,卡列宁看到,安娜甚至没有发觉这事,也弄不懂周围的人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越来越执拗地盯住她。安娜全神贯注在奔驰的伏伦斯基身上,却感到丈夫冷冰冰的眼光从侧面盯住她。

她回过头来,询问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头,又回过头去。

“哼,我才不在乎呢!”她仿佛这样对他说,以后就再也不去看他了。

赛马很不顺利,十七个人倒有半数以上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到比赛快结束时,大家都很激动。由于沙皇很不高兴,大家就更加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