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后的第二天清早,安娜打电报给丈夫,说她当天离开莫斯科。

“不,我得走了,得走了!”她向嫂子解释她为什么要改变计划,那种语气就像想起了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似的。“不,还是今天走好!”

奥勃朗斯基没有在家里吃饭,但答应七点钟回来送妹妹。

吉娣也没有来,只送来一张条子说她头痛。陶丽和安娜就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起吃饭,不知是孩子们容易变呢,还是特别敏感,他们觉得今天安娜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她不再关心他们——总之,他们不再同姑妈玩,也不再爱她,对她走不走毫不在意。安娜一早上都在忙于准备回家。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记下账目,收拾行李。陶丽总觉得安娜心神不宁,情绪烦躁。这种心情陶丽是体验过的,不是无缘无故,多半是由于对自己不满。饭后安娜走到自己房里去换衣服,陶丽跟着她进去。

“你今天好怪!”陶丽对她说。

“我吗?你发现了?我并不怪,我只是有点难过。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我老是想哭。这很傻,但会过去的。”安娜急急地说,涨得通红的脸俯向一个玲珑的手提包。她正在把睡帽和麻纱手帕放到手提包里去。她的眼睛格外明亮,眼眶里泪光闪闪。“我当时舍不得离开彼得堡,就像现在舍不得离开这儿一样。”

“你这次来做了一件好事。”陶丽凝视着她的脸说。

安娜用泪汪汪的眼睛对她瞧了瞧。

“别这样说,陶丽。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做。我常常感到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来宠我,把我宠坏了。我做了什么?我又能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有那么多的爱,你能饶恕人……”

“要是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你真幸福,安娜!”陶丽说,“你心里一切都是光明磊落的。”

“英国人说,人人心里都有秘密 。”

“你有什么秘密?你的一切都是光明磊落的。”

“有的!”安娜忽然说。在流过眼泪之后,她的嘴唇上出乎意外地浮起一种狡猾而嘲弄的微笑。

“那么,你的秘密一定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陶丽笑眯眯地说。

“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今天走而不是明天走吗?我的心事很难说出口,但我愿意向你坦白。”安娜说,身子断然地往安乐椅上一靠,眼睛盯着陶丽的眼睛。

陶丽看到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红到脖子上乌黑鬈发的发根,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可知道吉娣今天为什么不来吃饭吗?她在吃我的醋。我破坏了……这次舞会使她痛苦而不是快乐,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过,说实在的,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错,或者只有一点儿错。”她说,尖细的声音强调“只有一点儿”几个字。

“哈,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基华!”陶丽笑着说。

这话使安娜感到委屈。

“哎,不不不!我可不是斯基华,”她皱着眉头说,“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儿怀疑,所以我才对你这样说。”

但就在她说这话的一刹那,她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她不仅怀疑自己,而且一想到伏伦斯基就心慌意乱。她之所以要提前走,就是为了避免再同他见面。

“是的,斯基华对我说了,你同他跳过玛祖卡舞,还有他……”

“真想不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可笑。我原来只想给他们撮合撮合,结果却完全出乎意外,也许我是情不自禁……”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哦,这一点他们立刻就感觉到了!”陶丽说。

“但要是他在这件事上认真的话,我是会感到失望的,”安娜打断她的话说,“我相信这件事会被忘记的,吉娣也不会再恨我了。”

“不过,安娜,我对你说句实话,我不太赞成吉娣这门婚事。要是他伏伦斯基一天里就会对你发生爱情,这门婚事还是吹掉的好。”

“哎呀,我的天,这未免太愚蠢了!”安娜说。她听见陶丽把她的心事说出来,脸上又浓浓地泛起了得意的红晕。“这么说来,这回我离开这儿,却成了我心爱的吉娣的仇人了!啊,她是多么可爱呀!不过,陶丽,这事你会设法补救的吧?是吗?”

陶丽好容易才忍住笑。她爱安娜,但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挺好玩。

“成为仇人吗?那是不会的。”

“我真希望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们了,”她含着眼泪说,“哎,我今天多傻呀!”

她拿手帕抹了抹脸,开始换衣服。

直到安娜就要动身的时候,奥勃朗斯基才赶回来,他满脸红光,喜气洋洋,一身都是酒气和雪茄味儿。

安娜的情绪也感染了陶丽,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喃喃地说:“记住,安娜,你帮了我的忙,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要记住,我爱你,并且将永远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真不明白你说这话做什么!”安娜忍住眼泪吻着陶丽,说。

“你过去了解我,现在也是了解我的。再见,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