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安娜整天都待在家里,就是说,待在奥勃朗斯基家里。她没有接见任何人,虽然有几个熟人知道她到了莫斯科,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一早晨都同陶丽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一个条子给哥哥,叫他务必回家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写道。

奥勃朗斯基真的回家来吃午饭了。吃饭时谈的话很一般。妻子同他谈话,又随便地用“你”称呼他,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之类的话了。奥勃朗斯基看到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

午饭刚吃完,吉娣就来了。她认识安娜,但不熟。她现在到姐姐家里来,不免有点紧张,不知道那位人人称赞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将怎样接待她。但安娜很喜欢她。这一层吉娣立刻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欣赏她这样美丽和年轻。吉娣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仅被安娜所左右,而且爱慕安娜,就像一般年轻的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女那样。安娜不像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也不像是有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要不是她眼睛里有一种使吉娣吃惊和倾倒的既严肃又时而显得忧郁的神情,凭她动作的轻灵,模样的妩媚,以及忽而通过微笑,忽而通过目光流露出来的勃勃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吉娣觉得安娜十分淳朴,她什么也不掩饰,但在她的内心里另有一个感情丰富而又诗意盎然的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吉娣所无法捉摸的。

饭后,等陶丽一回自己的房里,安娜就连忙站起来,走到正在吸雪茄的哥哥面前。

“斯基华,”她快乐地使着眼色,替他画着十字,用眼睛指指门,对他说,“去吧,上帝保佑你。”

奥勃朗斯基领会她的意思,丢下雪茄,走了出去。

等奥勃朗斯基走了以后,她又回到沙发上。她在沙发上坐着,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不知是因为孩子们看出妈妈喜欢这位姑妈呢,还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先是两个大的,然后是两个小的照例学他们的样,在饭前就一直缠住新来的姑妈,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他们仿佛在玩一种游戏,都想尽量挨近姑妈坐,并且抚摩抚摩她,拉住她那玲珑的手,吻吻她,抚弄她的戒指,或者至少摸摸她衣服上的褶裥。

“来,来,我们像刚才一样坐法。”安娜坐到原位上说。

于是格里沙又把头钻到她的胳膊底下,贴住她身上的衣服,现出得意而幸福的神气。

“那么,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呀?”她问吉娣。

“下个星期。将是一次盛大的舞会,这样的舞会总是挺快活的。”

“哦,总是挺快活,原来还有那么一种舞会吗?”安娜带着亲切的嘲弄口吻说。

“看起来奇怪,其实倒是有的。在鲍勃利歇夫家开总是快活的,在尼基京家开也是这样,可是在梅日科夫家开却总是很沉闷。您难道没有发觉吗?”

“不,我的宝贝,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快活的舞会了。”安娜说。吉娣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个没有对她开放的特殊世界,“对我来说,只是有些舞会不那么叫人难受和沉闷罢了……”

“您在舞会上怎么会感到沉闷呢?”

“我又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沉闷呢?”安娜问。

吉娣发觉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总是比谁都美。”

安娜容易脸红。这会儿她飞红了脸说:“第一,从来没有这回事;第二,就算是这样,对我又有什么用?”

“这次舞会您来参加吗?”吉娣问。

“我想不能不参加吧。你拿去吧。”她对塔尼雅说。她正从姑妈尖端纤细的雪白手指上拉下宽松的戒指来。

“您来,我太高兴了。我真想在舞会上见到您呢!”

“如果您一定要我来,我只要想到,至少可以使您高兴,我也就心甘情愿了……格里沙,不要拉我的头发,已经够乱的了。”她一面说,一面整理着格里沙正在玩弄的那绺散乱的头发。

“我猜想您参加舞会,会穿紫色的衣服。”

“为什么一定要穿紫色的呢?”安娜笑笑问。“喂,孩子们,去吧,去吧。听见没有?古丽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呢。”她说着把那些孩子打发到餐室里去,摆脱了他们。

“我可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人人都在场,人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您说。”

“嘿!您现在的年华真太宝贵了,”安娜继续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好比弥漫在瑞士群山中的蔚蓝色雾霭。这种蔚蓝色雾霭笼罩着童年即将结束时那个幸福年代的一切,过了这快乐幸福的阶段,路就越来越窄了,踏上这段道路真叫人又惊又喜,尽管它看来还是光明美好的……谁不是这条路上的过来人哪!”

吉娣默默地微笑着。“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吉娣想,同时想起安娜的丈夫卡列宁那副俗不可耐的相貌。

“您的事我知道一些了。斯基华告诉了我,我向您祝贺,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见伏伦斯基了。”

“啊,他上车站去了?”吉娣涨红了脸问,“斯基华对您说了些什么?”

“斯基华全讲给我听了。我真高兴啊!我昨天是同伏伦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一直同我谈着他的事。他是她的宝贝。我知道做母亲的都有偏心,但是……”

“那么他母亲对您说了些什么?”

“嚯,说了许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宝贝,但他这人显然很讲义气……譬如她讲到他要把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小时候就做过不寻常的事:从水里救起过一个女人。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一面说,一面微笑着回想他在车站上送给人家两百卢布的事。

不过,她没有讲到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到这件事有点不愉快。她觉得这事同她有点关系,而那个情况是不应该发生的。

“老太太再三请我到她家里去,”安娜继续说,“我也很愿意看到这位老太太,我明天就去看看她。啊,赞美上帝,斯基华在陶丽房里待了这么久!”安娜改变话题,补了一句,接着站起身来。吉娣觉得她仿佛有什么事不高兴。

“不,是我第一!不,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吵吵闹闹地跑回到安娜姑妈身边来了。

“大家一齐到!”安娜说。她笑着跑过去迎接这群高兴得尖声大叫的活泼的孩子,把他们都抱住,并且一起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