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斯,就着蜡烛的光亮,在用显微镜观察昆虫载玻片。

他弯腰透过透镜凝视着一只大苍蝇,不断调整着观察对象。苍蝇惊跳着、蠕动着,似乎对他这个观察者恼怒不已。

不是。不是苍蝇在跳。

显微镜的载玻片也颤抖起来。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暴的马蹄声,又猛然停了下来。霍姆斯冲到窗口一把拉开窗帘。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身材魁梧的警察向后仰着,在使尽吃奶力气拼命拉紧缰绳,让那匹烈性子灰斑色母马停下来。

“是霍姆斯医生吗?”他从驾驶座上喊叫着,“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阿米莉亚走上前,问道:“温德尔,这是怎么一回事?”

霍姆斯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气喘吁吁地说:“米莉,送一封信到克雷吉府去,告诉他们有事情发生了,请他们在一个钟头后赶到街角来找我。”

天色阴暗,刮着冷飕飕的风,好像要下雨了。一辆马车刚刚离开,另一辆疾驰而来停在刚空出来的地方。菲尔兹的四轮马车到了。洛威尔猛然推开车厢门,连珠炮似的对霍姆斯夫人说了一通话,要她去把霍姆斯医生给找回来。“我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真的,洛威尔先生。不过他是给警察带走的。他让我去克雷吉府送一封短信给你们,叫你们到街角会合。”

洛威尔看着马车四周,茫然不知所措。查尔斯大街的拐角处,有两个男孩子在分发传单,高声喊叫着,“传单!传单!请拿一份传单。先生们,女士们。”

洛威尔将手插入便装短上衣口袋,一股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见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和谢尔登在一起后在坎布里奇的商场里别人给他的,他接过来便随手塞在口袋。他在袖子上抚平传单。“老天爷!”洛威尔的嘴唇颤抖着。

马车突然在港口停了下来。一只警用小船将霍姆斯载到了一个静寂的海港小岛,一座废弃的城堡矗立在结实的花岗岩石上,城堡空荡荡的,连窗户都没有。走进迷宫般的堡垒后,医生跟在警官后面从一排脸色惨白的警察前走过,穿过几间杂乱的房间,钻进一条冷冰冰的黑漆漆的石头隧道,最后进入了一间挖空而成的储藏室。

矮小的医生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储藏室中央,在本来用来挂食盐包或什么袋装储备物的吊钩上,悬吊着一个人,他的脸正对着他。更准确地说,那曾经是一张脸。鼻子被干净利索地一切为二,从鼻梁一直切割到长着胡子的上嘴唇,两旁的皮肤都交叠到一块儿去了。一只耳朵快要脱落似的垂悬在脸庞的一边,垂悬的位置相当低,确切地说,将要擦到僵化成弓形的肩膀了。下巴下垂,嘴巴再也无法合拢,似乎时刻准备着讲话;可是,黑色的污血从嘴巴流出来,说话是不成的了。一道血迹从严重下垂的下巴笔直伸到那个人的生殖器——这个器官,惟一剩下的可以据此确认这个畸形体的性别的东西,本身也被可怕地切成两半,切割的准确就连医生都难以置信。肌肉,神经,血管,一一被对半切开,刀法始终保持着解剖学上的协调,没有丝毫令人丧气的错乱。两只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上面包扎着被血液浸透的止血带,血肉模糊,一团黑污。手已经不是手了。

过了一会儿,霍姆斯意识到了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被严重毁损的脸,再过了一会儿,从依然顽固地留存在下巴上的显眼的酒窝,他辨认出了这个残缺不全的遇害者。天哪!转念间,霍姆斯觉得自己已是身心俱灭、死过一回了。

霍姆斯后退了一步,一脚踏进一团呕吐物中,这是一个来此寻找避身处而头一个见到这一场景的流浪汉所留下的。霍姆斯挣扎着走到近旁的椅子前跌坐下来,他的那个姿势好像是要把所有这一切看个明白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旁有一件艳丽得叫人看了会心烦意乱的内衣,整整齐齐折叠着放在裤子上,而地面上,散落着几片纸。

他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雷警官站在旁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在发抖,房子里的东西好像要翻倒了。霍姆斯挣扎着站了起来,头晕眼花地向着雷摇头。

医生的哮喘发作了,那声音听了令人作呕,不过这倒使他无意中站得离扭曲变形的尸体更近了。他刚刚想要离开,感觉到有一个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轻轻碰触了他的胳膊一下。感觉上是一只手,其实呢,是一条血淋淋的包扎着止血带的腿。霍姆斯没有移开半步——他确信是这样。他已经震惊得挪不动脚了。他祈祷自己是身在噩梦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天呀,它是活的!”侦探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割断了似的,因为他紧紧闭上了嘴巴,压制胃部翻涌而上的东西,不让它吐出来。库尔茨局长也大喊大叫着跑得不见了。

霍姆斯回过神来,直视着詹尼森残损的赤裸躯体上茫然无神的鼓暴的眼睛,仔细观察惨不忍睹的四肢在空中摆动、抽搐。一刹那间,其实也就是百分之一秒的十分之一那么短,躯体才停止不动,逐渐僵冷,永远不再抽动了,不过霍姆斯一点都不怀疑他刚才所目睹的真实性。医生木然站在那儿像是一具僵尸,他的小嘴巴发干,不住抽搐,他眨动着眼睛,情不自禁地涌出了讨厌的泪水,他的手指在剧烈扭动。霍姆斯医生知道,詹尼森的身体的抽动,不是一个活物的自主动作,更不是一个有知觉的人有意做出的动作。它们是无法形容的死亡所延迟的无意识的抽搐。但即便是知道这一点也是于事无补的。

这么冷不丁的一触让霍姆斯全身都冰透了,对于他是怎么回到港口,又是怎么坐上一辆叫做布莱克·玛利亚的警用马车回医学院的,几乎全然不知。车厢的一侧停放着詹尼森的尸体。到了医学院后,海伍德的学生自愿协助霍姆斯医生解剖尸体。在医学院楼上一间暗室里,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是如何拿着手术刀切入那早已被切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尸体。

“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

霍姆斯猛地抬起头来,好像听到有孩子在喊救命似的。那位学生,扭头往后看,早已进来了的雷、库尔茨和另外两个警官也转身看。霍姆斯重又盯着詹尼森,他的嘴巴由于下巴被割裂而咧开着。

“霍姆斯医生?”学生问道,“您没事吧?”

他突然陷入了幻觉之中,他曾经听过的嗓音、耳语声、发号施令的声音,重又在耳际回响。霍姆斯的手抖得厉害,连一只火鸡都没法切割,他只好请准提前离开,剩下的解剖让海伍德的助手去做了。霍姆斯精神恍惚地离开了格罗夫大街,拐入一条小巷,慢慢让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他听到有人向他走来。雷跟着医生进了胡同。

“对不起,这会儿我说不出话。”霍姆斯说,眼睛望着地面。

“是谁残杀了詹尼森?”

“我怎么知道!”霍姆斯吼道。他心烦意乱,被脑海中残缺不全的尸体弄得麻木起来。

“帮我翻译这个,霍姆斯医生。”雷掰开霍姆斯的手,塞给他一张信笺。

“对不起,雷警官。我们早已……”霍姆斯摸索着信笺,手猛抖个不停。

“‘因为我使这样亲近的人分开,’”雷背诵他昨晚偷听到的话,“‘唉唉!我现在才提着我这和它在这躯干里的根源分开了的头颅。这样,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这就是我们刚才目睹的,不是吗?报应的法则是什么意思,霍姆斯医生?报应的法则?”

“没有确切的……你怎么知道……”霍姆斯解开真丝领结,想要喘口气,“我什么都不知道。”

雷接着说:“您在一首诗里读到过这次谋杀。您在谋杀发生前就已经见过了,而且您没有采取行动去阻止它。”

“不!我们尽了全力。我们尝试过。抱歉,雷警官,我不能……”

“您认识这个人吗?”雷从口袋里掏出印有格里丰·隆萨肖像的报纸递给医生,“他在警察局跳楼了。”

“行行好!”霍姆斯憋得透不过气来,“够啦!走开!”

霍姆斯拿起报纸,举起有肖像的那一版,透露说:“是格里丰·隆萨。”

雷眼睛一亮,这表明他被打动了,得到了安慰。“现在帮我翻译这份记录,霍姆斯医生,行吗?记录的是隆萨死前说的话。跟我说说那是哪种文字。”

“意大利文。托斯卡纳方言。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放弃一切希望。他在警告我。”雷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从我们所掌握的他的精神状态来看,他可能认为自己是在地狱的门上诵读这些词句的。”

“您早就应该告诉警方。”雷大声道。

“假如我们那样做,事情将会变得越发糟糕!”霍姆斯朗声道,“你不理解——你也不可能理解,警官。只有我们才有可能找到他!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我们以为他逃跑了。警察所掌握的统统是煤渣!没有我们,这一切根本不会停息!”

作者接待室沉重的镶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房里的三个人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只黑色的靴子试探性地慢慢移了进来。进入房间关上房门后,霍姆斯觉得万分安全,不再去想会有什么东西危害他。他神情憔悴脸色苍白,和朗费罗坐在同一把沙发上,对面是洛威尔和菲尔兹,他真希望点一次头就足以回复他们每一个人的问候。

他们等着霍姆斯开场。洛威尔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面写着詹尼森已然失踪,有知情并提供线索者,奖赏数千元。“这样看来你们早已知道了,”霍姆斯说,“詹尼森死了。”

他从一辆警用马车突然来到查尔斯大街21号开始讲起,语调飘忽不定,时断时续。

洛威尔喝干第三杯波尔多红葡萄酒,开口说道:“沃伦要塞。”

“我们的撒旦的绝妙选择,”朗费罗说,“恐怕我们对写离间者的这一篇的记忆再清晰不过了。我们昨天才刚刚把它翻译完,真有点不可思议。‘恶囊’是一片石头场——而且但丁将它形容为一座堡垒。”

洛威尔说:“我们再一次看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无比聪颖的学者,很显然,他完全有能力将《神曲》中所描写的艺术细节的精华部分表达出来。我们的撒旦对但丁诗歌的细节有精深的理解。”

菲尔兹此刻可不想听文学论辩,“温德尔,你说谋杀案发生后全城都布置了警察?为什么没有发现撒旦?”

“要触到或者看见他,你得有百手巨人布里亚柔斯和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相助。”朗费罗平静地说道。

霍姆斯接着说,“詹尼森是给一个酒鬼发现的,自从城堡废弃不用后他不时到那里去睡觉。酒鬼星期一还在那儿,一切都很正常。星期三他又回到了城堡,才见到那恐怖的场景。他被吓坏了,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才报警。星期二下午还有人看见过詹尼森,但当晚他没有回家睡觉。警察调查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港口的一个妓女说周二晚上,她看到有人从港区的雾气中走出来。她试着跟随他(我想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但是跟到一座教堂前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那么,詹尼森是在周二晚上被杀害的了。可是直到周四警察才发现尸体。”菲尔兹说,“不过,霍姆斯,你说詹尼森还是……在那个时候还可能……”

“你是说它……他……周二被杀害,今天早晨我赶到现场时他却还活着吗?我是亲眼见到尸体抽搐的,这事就算喝光了忘川之水我也决不会忘记!”霍姆斯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可怜的詹尼森遭到了严重的毁伤,已无活下来的可能——肯定是这样——但切割和包扎都做得恰到好处,减缓了血液外流的速度,血不流干他就不会死。那很像是在七月五日观看焰火表演的尾声部分,不过我发现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致命的器官被刺穿。如此野蛮的残杀中包含着非常精细的技术,肯定是一个极其精通内伤的人干的,说不定是一个医生,”他闷声闷气地说道,“用一把锋利的宽刃刀干的。在詹尼森身上,我们的撒旦通过痛苦,他最熟练的报应法则,完美实现了他的诅咒。我所目睹的那些抽动是无生气的,亲爱的菲尔兹,不过是神经在最后的痉挛中逐渐死亡罢了。这一刻就像但丁所设想出来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怪诞。死亡早已是一种恩惠。”

“可是在遭到攻击后还能幸存两天,”菲尔兹坚持说,“我想说的是……从医学上来讲……是一种幸存,这不可能!”

“‘幸存’在这里意味着没有完全死透,而不是说还有一部分生命——陷在生死一线之间。就算我有一千张嘴巴,我也懒得去从头描述这一濒死过程了!”

“为什么把菲尼斯当作挑拨离间者来惩罚呢?”洛威尔尽量不偏不倚、精准地提问。

“我们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仍然未能解决有关以利沙·塔尔波特的疑问,亲爱的洛威尔。”朗费罗说,“他买卖圣职得来一千元——为的是什么?两宗报应法则,两宗无形的罪恶。”

“你不是跟詹尼森很熟络吗?”菲尔兹问洛威尔,“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想法?”

“他是一个朋友;我不会查探他的罪行!”洛威尔耷拉着脑袋。

霍姆斯长叹一声,“雷警官像刀刃一样锐利,可能他对我们的学问一直持怀疑态度。他偷听了我们但丁俱乐部的会议,还从中辨认出了詹尼森的死亡方式。报应法则的逻辑,挑拨离间者,他都给詹尼森联系上了,而且,我稍作解释,他就立即明白了希利法官和塔尔波特牧师的死亡中也带有《神曲》的色彩。”

“就像格里丰·隆萨在警察局自杀时所做的一样,”洛威尔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每件事上都看出了但丁的影子。”

“雷警官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也被牵连其中,他会对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呢?”朗费罗问。

霍姆斯耸耸肩,“我们知情不报。我们妨碍了对波士顿前所未有的两起最可怕的谋杀案的调查,现在已经是三起了!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儿,雷极有可能正在告发我们和但丁!他会对一本诗歌有什么忠诚吗?我们又应该忠诚到何种程度呢?”

霍姆斯起身束紧肥大的马裤裤腰,紧张不安地踱起步来。菲尔兹双手托腮,看着霍姆斯拿起帽子和大衣。

“我本来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他,”霍姆斯麻木地轻声说道,“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菲尔兹率先说。

霍姆斯摇摇头,“不,亲爱的菲尔兹,不只是今晚。”

“什么?”洛威尔惊叫起来。

“霍姆斯,”朗费罗说,“我明白这看来好像无法回答,但它对于我们的战斗很有必要。”

“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脱身走开!”洛威尔大声说。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他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我们已经走得太远,霍姆斯!”

“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得太远了,远离了属于我们的地方。”霍姆斯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雷警官会作出什么决定,但我会毫无保留地合作,我希望你们也一样。我只希望我们不会因妨碍罪——或者更糟糕的——同谋罪而遭到拘捕。难道这不是我们已经做下的?命案的接连发生,我们大家谁都难辞其咎。”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们出卖给雷呀!”洛威尔跳了起来。

“当时换了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教授?”霍姆斯反问。

“撒手而去并不是办法,温德尔!事情已经搞糟了。老天爷作证,就在朗费罗家里,像我们大家一样,你也曾发誓要保护《神曲》!”但霍姆斯不为所动,他戴上帽子,扣好大衣。

“你不明白!”霍姆斯压抑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他开始攻击洛威尔,“为什么偏偏是我看见两具可怕的被切碎的尸体,而不是你们这些勇敢的学者?!满鼻子闻着尸臭下到塔尔波特的葬身处的人是我!从头到尾经历整个过程的是我,而你们却舒适地坐在火炉旁,筛选、分析文字!”

“舒适?你别忘了,我被吃人的虫子咬得差点丧了性命!”洛威尔高声叫道。

霍姆斯嘲笑一声,“我宁愿被一万只苍蝇叮咬也不愿见到我所见过的!”

“霍姆斯,”朗费罗恳求说,“请记住:维吉尔对朝圣者说过,恐惧是进行他的旅程的主要障碍。”

“那句话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不要再说了,朗费罗!我退出!我们不是第一批试图释放但丁诗歌的人,或许我们也是毫不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但丁只是一个疯子,而他的作品是一个怪物。他被赶出了佛罗伦萨,所以写了一部肆无忌惮地自拟为上帝的文学作品来进行报复。如今我们在这座我们自以为热爱的城市把它释放出来,我们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代价!”

“够了,温德尔!够了!”洛威尔大声叫嚷,他站在朗费罗身前,仿佛是在替他抵挡这些唇枪舌剑。

“但丁自己的儿子都认为他陷入幻觉之中以为自己真的去地狱走了一遭,因此终生都在努力否认他父亲说过的话!”霍姆斯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我们又应该搭上性命去解救他?《神曲》不是一部充满爱的文学作品。俾德丽采也好,佛罗伦萨也好,但丁统统不放在心上!他在发泄他因遭放逐而生的怒气,想像他的敌人在痛苦挣扎在乞求救助!你听说过他提及他的妻子吗,哪怕一次?尽管令他失望的事情很多,他依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就是原因所在!我只希望保护我们免得失去我们拥有的一切!从一开始我就抱着这样的希望!”

“你不想去查明谁在犯罪,”洛威尔说,“正像你从来不认为巴基是有罪的,正像你设想韦伯斯特教授是清白无辜的,就在他被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的时候!”

“不是这个样子的!”霍姆斯叫道。

“噢,这是你现在为我们所做的一件好事,霍姆斯。一件好事!”洛威尔尖声道,“你四平八稳,平稳得就像你的那些最散漫芜杂的抒情诗!”他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朗费罗温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掰都掰不开,就像牢不可破的铁护手。

“没有你我们不会取得这么大的进展,我的好朋友。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请代我们向霍姆斯夫人致意。”朗费罗柔声道。

霍姆斯离开了作者接待室。朗费罗放下手掌,洛威尔尾随医生走向门口。霍姆斯急匆匆走进大厅,不住地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朋友冷冰冰地盯着他跟在后面。转过屋角的时候,霍姆斯被一辆装满纸张的手推车重重地撞了一下,推车的是蒂尔,也就是那个在菲尔兹的办公室值夜班、嘴巴老是在做磨牙或咀嚼动作的伙计。霍姆斯被撞得翻倒在地,手推车也翻倒了,纸张散落在大厅和医生身上,到处都是。蒂尔踢开霍姆斯身上的纸张,满脸同情地试着帮助他站起来。洛威尔也向霍姆斯冲过去,但又停住了脚步,他又变得恼怒起来,因为他为自己刚才的心软感到羞愧。

“好了,你现在开心了,霍姆斯。朗费罗需要我们!你到最后却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

蒂尔听着洛威尔反复指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霍姆斯扶了起来。“非常抱歉。”他在霍姆斯耳旁低声说。尽管这完全是医生的错,但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致歉的话来。

洛威尔冲进作者接待室,砰地关上房门。“哎,”洛威尔在恳求,“告诉我霍姆斯怎么会对我们这样做,朗费罗。霍姆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菲尔兹摇摇头。“洛威尔,朗费罗认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诗人脸上的表情,“你还记得昨晚我们是怎么处理离间者那一篇的吗?”

“记得。那又怎么样呢·”洛威尔问道。

朗费罗已经开始拿起大衣,他眼望着窗外,“菲尔兹,这时候霍顿先生还在河畔印刷社吗?”

“霍顿总是待在那儿的,最起码在他不上教堂的时候。他能帮我们什么忙吗,朗费罗?”

“我们必须立即赶到那儿去。”朗费罗说。

“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助于我们的事情吧,亲爱的朗费罗?”洛威尔满怀着希望。

他觉得朗费罗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诗人在骑马过河去往坎布里奇的路上没有作出任何答复。

来到设在高大的砖砌大楼里的河畔印刷社,朗费罗要求霍顿提供《神曲》“地狱篇”译文的完整印刷记录。

菲尔兹给他看日程表。“朗费罗在我们开完翻译会议后的那个礼拜递交了清样。所以,不管霍顿收到清样后在收条上写的是哪一天,我们但丁俱乐部碰头都是在那之前,前一周的星期三。”

有关骑墙者的第三歌的译文,是在希利法官被杀后的第三或第四天交付的。在专门讨论第十七、十八和十九歌——里面包含有惩罚买卖圣职者的内容——译文的那个星期三的前三天,塔尔波特牧师被杀害了。

“可是我们发现了有关谋杀案的情况!”洛威尔说。

“没错,而且我临末把我们的进度表提前到了尤利西斯那一篇,以便我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中间的几篇我自己做了。现在,詹尼森被残杀,据大家所说,发生在这个周二。正是我们昨天翻译的那一篇引发的,而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完稿的前一天。”

洛威尔的脸色霎时白了起来,随即又涨得通红。

“我明白了,朗费罗!”菲尔兹高声道。

“每一起谋杀案——每一桩罪行——都发生在我们但丁俱乐部翻译完为谋杀提供了依据的诗篇的前一天。”朗费罗说。

“我们先前怎么没有看出来?”菲尔兹大声说。

“有人在戏弄我们!”洛威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回响。紧接着他迅速压低嗓音耳语道:“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监视我们,朗费罗!这肯定是一个了解我们但丁俱乐部的人!有谁掐准了我们的翻译进度然后施行谋杀!”

“稍等一下。这可能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菲尔兹再一次盯着记录纸,“看这儿。我们已经翻译了将近二十四篇,可是只发生了三次谋杀。”

“三次可怕的巧合。”朗费罗说。

“不是巧合,”洛威尔坚决地说,“我们的撒旦在跟我们赛跑去看最先来到的是什么——要么将《神曲》翻译成文字,要么翻译成鲜血!我们输掉了这场比赛!”

菲尔兹提出反对,“但是谁又可能事先知道我们的进度呢?如此精心策划的犯罪难道不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吗?我们并没有详细写下时间表,偶尔还会间隔一个星期,有时候朗费罗会跳过他觉得我们还未做好充分准备的一二篇不译,打乱前后顺序。”

“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们翻译了哪几篇,更不消说那个人会有心知道了。”洛威尔承认说。

“谁有可能掌握这些细节呢,朗费罗?”菲尔兹问道。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洛威尔说,“那就意味着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了早已开始的谋杀!”

三个人一齐沉默下来。菲尔兹关心地望着朗费罗。“胡扯!”他说道,“洛威尔在瞎说!”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惟一反驳之辞。

“我没有自称懂得这个奇怪的模式,”朗费罗说,他从霍顿的办公桌前站了起来,“但我们不能漏掉它所暗示的东西。不管雷警官采取何种行动,我们都不能再认为我们的参与完全是我们的特权。现在必须赶紧把它翻译出来,否则也许会有更多的人惨遭屠戮。”

菲尔兹坐上马车返回波士顿后,洛威尔和朗费罗冒着纷飞的雪花步行回家。朗费罗在距离克雷吉府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我们要对此负责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恐惧,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不要让这种蛆钻进你脑袋。我说那些话是无心的。朗费罗。”

“你得和我坦诚相见,洛威尔。你认为——”

朗费罗的话还没说完,凌空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布莱托大街的地面似乎都在摇晃。

朗费罗凝神运思循声追索它的来处,结果竟然追索到了他自己家里,他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下去。他知道他得踏着覆盖在地上第一场雪发疯似的沿着布莱托大街往家里冲。但是有那么短短片刻,他的思绪却将他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他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浑身颤抖,就像一个人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睁大眼睛在宁静的房间里搜索血淋淋的不幸事件的迹象一样。记忆如决堤之水滔滔向前奔流。为什么我不能够救你,我的所爱?

“要去把我的来复枪拿过来吗?”洛威尔疯狂地叫喊。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冲到克雷吉府的第一级台阶,他们并肩冲进前厅。在客厅里,他们发现查利·朗费罗跪在地上试图让兴奋的小安妮·阿莱格拉平静下来,安妮在大喊大叫,看着哥哥带给他们的礼物快乐地尖叫着。特拉普高兴地狂吠着,摇摆着胖嘟嘟的尾巴转圈,一副龇牙露齿的样子,活像是一个人在大笑。

“哦,爸爸,”她喊道,“查利回家来过感恩节了!他给我们捎来了法国上衣,是红黑条纹相间的那种!”艾丽丝穿着上衣给朗费罗和洛威尔摆了一个姿势。

“英姿飒爽!”查利拍手称赞。他拥抱爸爸。“哎,爸爸,您的脸色真苍白,不是吗?您不舒服吗?我只想给您一个小小的惊喜!您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笑着说。

朗费罗白皙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他把洛威尔拉到一旁。“我的查利回家来了。”他悄声道,似乎洛威尔没看到一般。

深夜,孩子都上楼睡觉去了,洛威尔也走了,朗费罗心中一片平静。

一声细微的刮擦声,像是手指在黑板上划过,引起了特拉普的注意,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尽管它在玩耍时被朗费罗踩伤了。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冰块在风中擦过窗户发出来的刺耳声。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朗费罗依然笔耕不辍。炉火烧得极旺,温度计的水银柱上升到了第六个刻度,但任凭他怎么添柴加火,它都不再上升一点点。关上百叶窗的时候,他注意到一扇窗上留有不寻常的痕迹。他又推开百叶窗。冰块的刮擦声变成了另一种声响:有人在用刀切割玻璃。他与他们只有咫尺之遥。乍一看,刻在窗玻璃上的文字有点无法解读。但朗费罗几乎是一看到就辨读出来了,不过他还是戴上帽子,披上围巾,穿上大衣来到窗外,他用手指触摸那些文字的锋利边沿,这下这份恐吓信可以清楚读出来了。

“我的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