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波特落葬后的一个礼拜,新英格兰的牧师一个个热情洋溢地对这位已故的同侪歌功颂德了一番。而在接下来的礼拜日,他们的布道已在大讲特讲不可杀生的戒律了。塔尔波特和希利被杀这两桩案子似乎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新闻记者质问,两位最重要的市民惨遭杀害,如何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市议会通过的用来提高警察办案效率的拨款究竟花到哪儿去了?一家报纸辛辣地讽刺道,钱都花到警官们穿的制服上去了,君不见,锃亮的编号已是银制的了。既然警察们连犯罪分子的边都摸不到,诸种武器也派不上用场,全体市民又何必批

准库尔茨提出的准许警察佩带枪支的申请呢?

尼古拉斯·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饶有兴趣地读着诸如此类的批评言论。

库尔茨私下里询问雷警官对谋杀案有何看法。雷考虑了一下。他与别人不同,不把问题想得清清楚楚决不信口开河,但一旦开口,总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如果有士兵试图开小差被逮住了,全军士兵就会受命到训练区集合,那里有一个未封闭的墓穴,墓穴旁边放着一口棺材。逃兵被押解着从我们眼前经过,军中牧师跟在他身旁,然后命令他坐到棺材上,并蒙住他的眼睛,捆绑他的手脚。他所属的小分队列队待命。预备,瞄准……枪声响起,他一头栽进棺材,就此毙命,然后被就地掩埋,地面上不留一丁点儿痕迹。而我们则耸耸肩膀回到兵营。”

“莫非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害旨在以儆效尤?”库尔茨似乎有点怀疑。

“逃兵完全可以在准将的营帐或树林里被击毙,或者被送上军事法庭。这一公开行为表明,逃兵将被部队抛弃,正如他抛弃部队。奴隶主用类似的法子来杀一儆百,警告那些试图逃跑的奴隶。希利和塔尔波特被害这一事实也许并不特别重要。最要紧的是,我们正在对付的是他们所遭受的惩罚。我们必须坚持预定的行动方案。”

库尔茨听得入迷,但并未被说服,“说得一点不错。是谁施行惩罚的呢,警官?出于何种罪过?如果真是有人想要我们从这些行为接受教训,那么采用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不是更容易表明他的意图吗?赤裸的尸体,旗帜,双脚着火。压根儿就没道理嘛!”

但对于某人来说,它们必定是合情合理的,雷在心里说道。或许他和库尔茨不在此列。

“你了解霍姆斯吗?”在另一次交谈时,雷问库尔茨。当时,他正陪同警察局长走下州议会大厦的台阶,向等在下面的马车走去。

“霍姆斯。”库尔茨耸耸肩,显得不太在意,“诗人,医生。社会的牛虻。老教授韦伯斯特未上绞刑架之前的朋友。直到最后才承认韦伯斯特的罪行的人之一。在给塔尔波特验尸时,他帮助不大。”

“是呀,是帮助不大。”雷说道,一边想着霍姆斯一看到塔尔波特的脚就神经紧张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身体不大好,他有哮喘病。”

“是的,心理上的哮喘病。”库尔茨说。

发现塔尔波特的尸首后,雷曾经给库尔茨局长看过两打小纸头,这是他在那个坑洞旁边的地上拾到的。这些纸头都是小正方形,和地毯钉一般大小,每一块纸头上至少都有一个印刷体字母,有一些从背面还可以隐约看出印刷的痕迹来。因长时间被墓穴中的湿气所侵,有一些纸头已经污迹斑斑,不可辨识。库尔茨很是纳闷雷为何对这些废纸感兴趣。他对他的这位黑白混血儿警官的信任因此而多少有些减弱。

雷可不管这些,他把纸头在桌子上小心摆好。他确信这些纸头自有其价值,绝非毫无意义,这就像那个跳窗者曾对他耳语一样确定无疑。他辨认出了其中的十二片纸头上的字母:e,di,ca,t,I,vic,B,as,im,n,y,还有一个也是e。被弄脏的纸头中有一片上面写着字母g,不过,也很可能是字母q。

在无须驾车送库尔茨局长去访问死者生前的熟人或者去会见各位警察局副巡官的时候,雷就会忙里偷闲,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纸头,在桌子上随意排列那些字母。他偶尔能拼凑出几个字,待到组成了短语,他又会在词典上查找它们的含义。他紧紧闭上淡金色的眼睛,又大大地睁开来。他的心里不知不觉生起一种期望,期望在眼睛的一闭一睁之间,那些字母会自动组合成句子,向他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像巫师的乩盘那样。据说,在神通广大的灵媒操作下,乩盘能够拼写出死者所说的话。一天下午,雷把在警察局跳窗而死的那个人的临终遗言,最起码是他所记录下来的,和这些新的杂乱的纸头结合起来琢磨,希望这两种无声的语言多少有点关联。

他给那些漫无联系的字母排列出了一个中意的组合:Icantdieasim...他总是在这里被卡住,不过已经组合出来的,难道不是略有几分道理吗?他试了试另一个组合:BeviceasI...可脏纸头上的g或者q又如何安置呢?

总局每天都会收到大量信件,这些信件充满了勇敢的认罪精神,只是其中没有一个字是可以相信的。

雷拆开一封匿名信,信很短,只写了两句话,但他越看越觉得它有问题:质量上好的信纸,字体短而粗,行笔不连贯——写信人有意掩盖他的真实笔迹,尽管不是特别明显:

深挖牧师倒栽其中的那个坑洞。在他的头部底下有什么东西你们遗漏了。

落款为“本市一市民敬上”。

“遗漏了什么东西?”库尔茨嘲笑说。

“这封信既未乱作结论,也没有捏造事实,”雷异常狂热地说,“写信人只是想透露什么。而且,请记住:报纸对于塔尔波特之死,一会儿这样解释,一会儿那样解释,前后矛盾,彼此冲突。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封短信。写信人知道真实情况,最起码他晓得塔尔波特是被埋葬在坑洞里,还晓得他是头下脚上倒栽着的。您看,局长,”雷用手指着大声朗读起来,“‘在他的头部底下’。”

“雷,一大堆的问题等着我去处理!《波士顿晚报》的记者采访了市政厅的某位先生,要他证实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时候,他的衣服,就像希利的那样,叠成了一堆。他们的采访明天就会见报,到时这个被诅咒的城市的全体市民都会知道,遇害者虽然有两个名字,凶手却只有一个。然后,市民们关注的就不会是‘犯罪行为’,而是凶手究竟是何人。”库尔茨把话题重新转向那封信,“唔,为什么这封信不直接说,我们可以在那个坑洞里找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位市民不到我们警察局当面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情况?”

雷没有回答。“就让我到墓室去看看吧,库尔茨局长。”

库尔茨摇摇头,“雷,你并非不晓得,整个联邦的讲道坛都在恶毒地批评我们。我们不能到第二教堂的墓室去挖掘那臆想中的遗物!”

“就算我们现在不去检查,到头来总归免不了的。”雷争辩道。

“一点没错。可我不想惹别人说三道四,警官。”

雷点了点头,但他确信无疑的表情并未稍减。对于库尔茨局长的拒不同意,雷虽未出声反对,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傍晚时分,库尔茨一把抓起大衣,走到雷的办公桌前,命令说:“警官,立即跟我去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

新就任的教堂司事,一副商人模样,留着一部红胡须,引他们进了教堂。他解释说他的前任,格雷格,自从发现塔尔波特的尸体以来,精神一天比一天错乱,已经辞职养病去了。这位司事笨手笨脚地找到了开启地下墓室的钥匙。

“最好找得到那个东西。”库尔茨警告雷说,墓室里的臭气扑鼻而来。

雷用一把长柄铁锹铲了几铲,就挖出了朗费罗和霍姆斯重新埋在洞底的那袋钱。

“一千块。不多不少一千块,库尔茨局长。”雷借着汽灯发出的光亮数了数。“局长,”雷说,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库尔茨局长,您还记得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坎布里奇警察局的人对我们说的话吗?他们说,就在牧师被杀的前一天,他报告说他的保险箱被撬了。”

“被偷了多少钱?”雷摇了摇手中的钱袋。

“一千块。”库尔茨有些怀疑,“那好吧。天才晓得,这究竟是帮我们破案,还是会使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真相是在某个夜晚,兰登·皮斯利或者威拉德·伯恩迪撬开了牧师的保险箱,跟着又残忍地杀害了他,那我就不是人!如果真是他们干的,他们怎么会留下这一千块钱,难道是要留给塔尔波特去冥间的路费?!”

就在这当儿,雷差一点儿踩到一束花上,这是朗费罗留在那儿的。他拾起花束给库尔茨看。

“没有,没有,我没有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过墓室,”回到小礼拜室后,新教堂司事断然说道,“墓室的门一直锁着,自打……那事发生后。”

“这样说来,八成是你的前任干的了。在哪儿可以找到格雷格先生?”库尔茨局长问道。

“就这儿。每到星期天,他都会尽可能来教堂做礼拜。”司事答道。

“很好,请你转告他,叫他立即上我们那儿一趟。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他准许过某人进入墓室,我们理应知道。”

回到警察局后,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必须再次找那位受理塔尔波特报告保险箱被盗案的坎布里奇警官谈谈;得通过银行核查那一千块钱是否来自塔尔波特的保险箱;要调查塔尔波特在坎布里奇的邻居,打听保险箱被撬的当晚有什么动静,还得请一位专家对那封提供线索的短信做笔迹鉴定。

雷看得出来,库尔茨心里乐开了花,自从希利命案发生以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他高兴得快要晕头转向了。“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全靠这个,本能的直觉。有时候我们只能依靠它。生活中的失意,工作中的挫折,每一次都会使它减退几分。我差点儿把这封短信当作垃圾扔掉了,多亏了你我才没有这么做。你倒说说看,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们当做而未做的?”

雷笑了一笑,表示感谢。

“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的。说吧。”

“我的话可能会不中听,局长。”雷答道。

库尔茨耸了耸肩,“只是莫要提及你那该死的纸头。”

对于局长的特殊照顾,雷往往敬谢不受,但有一件事他倒是希望局长能够促成。他走到窗前,望着警察局外头的树林。“在那里,有一种我们未曾发觉的危险物,局长,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被带进总局后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并且吓得连命都不要了。我想知道死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