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在当今的美国,还有谁通晓但丁的全部作品、每一诗篇、任一诗节?有谁对但丁精通到如此地步,竟至于想得出把《地狱篇》所描写的惩罚方式用作谋杀手法?”

朗费罗的书房里尽是新英格兰最受人推崇的能言善辩之辈,这会儿却是哑口无言,安静得令人不安。

“啊,我的天哪,”菲尔兹说道,“懂意大利语的已是寥寥无几,要完全读懂但丁的某部作品更是绝无可能!”菲尔兹对此深有体会。“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有人读得懂其中任何一部,除非出版了它的全译本,发行全国……”

“就像我们手头正在进行的这本?”朗费罗举起《神曲》的校样,“倘若我们真的向警察透露这两起谋杀是完全仿照《神曲》所写而实施的,他们势必会琢磨究竟谁掌握了作案所需要的足够知识。他们不但会首先怀疑到我们头上,还会把我们当作重点怀疑对象。”

“好啦,我亲爱的朗费罗。”菲尔兹笑道,表情却极为严肃,“各位先生,不要激动,冷静想一想:在座的都是教授,本州最重要的公民,诗人,饱学之士。试问,谁会真的以为我们卷入了一场谋杀案?我不是要自抬身份,只是为了提醒各位,我们是波士顿的名人,是上层社会的人!”

“就像韦伯斯特教授那样。可是,绞刑架告诉我们,没有任何法律规定哈佛大学的人犯了罪就可以免受绞刑。”朗费罗回答道。

霍姆斯医生有些脸色发白。虽然朗费罗站在他这一边,这使他感到很欣慰,可朗费罗的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朗费罗平静地说道,“各位亲爱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相信,就算警方信任我们,真心实意地信任我们,我们也难免遭嫌疑,除非他们逮到了凶手。其次,即便凶手被逮到了,到那时《神曲》还未来得及跟美国读者见面,血腥谋杀却早已败坏了但丁之名。曼宁和校务委员会本就想封杀《神曲》以保护他们的课程安排,再来一起谋杀案,但丁就真的难以翻身了。在将来的一千年里但丁在美国也将受到人们的诅咒,就像他在佛罗伦萨受到诅咒一样。霍姆斯的想法是对的,我们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菲尔兹转过身看着朗费罗,十分惊愕。

“我们发过誓要保护但丁,就在这个房间里。”洛威尔看着脸色铁青的出版商,平静地说道。

“我们得弄清楚,首先要保护自己和我们的城市,否则就没有人能够保护但丁了!”菲尔兹说道。

“可现在,保护我们自己和保护但丁完全是一回事,亲爱的菲尔兹,”霍姆斯不咸不淡地说,内心里却有些飘飘然起来,“完全是一回事。如果把我们的推测公诸于众,受到谴责的就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天主教会、移民……”

菲尔兹转念一想,觉得三位诗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他们要是透露给警察,就算他们的名誉不会因此而毁于一旦,那也会岌岌可危。“老天保佑。那会毁了我们的。”

“他们大概快到了。”朗费罗说道,“大家还记得这个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我想我们总会参透的。”

朗费罗用手掌抚平雷警官留下的纸条。四位学者一齐低头琢磨纸条上潦草的文字。壁炉里火光闪烁,照在他们写满惊讶的脸上,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

纸条上写着的字母躺在朗费罗蓬松如狮鬃般的胡须的阴影里,仿佛在回望他们。“是一句诗,三韵句中间的一句。”洛威尔低声说,“对呀!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这句诗是刻在地狱之门上的铭文,雷警官记录的正是其中的一个小片段!”

洛威尔闭上眼睛,开始翻译这一诗句: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那个跳窗者在警察局也看到了这种征兆。他看到了骑墙派这个字眼。他们在空中无望地拍打着,然后开始拍打他们自己的身体。黄蜂和苍蝇痛刺着他们白生生的、赤裸裸的身体。圆滚滚的蛆自他们溃烂的牙缝里爬出来,成堆地聚在一起,吸干了他们掺和着咸涩泪水的血。这群幽灵跟着一面白旗往前跑,旗子象征着他们的无尽的道路。跳窗者感到自己身上也爬满了苍蝇,于是上下拍打着那被叮螫的部位,他不得不奔逃……至少要试一试。

“老天在上,”霍姆斯喘息着,紧紧抓着朗费罗的袖子,“对了,给塔尔波特牧师验尸时,那位混血儿警官也在场。而且,希利法官死后,他拿着这张纸条来找过我们!他肯定察觉出了什么!”

朗费罗摇了摇头,说道:“记着,洛威尔是学院的史密斯讲座教授???·。这位警官想要弄明白这些他不认识的文字,当时我们也看不懂,译不出来。我们但丁俱乐部开会的那个晚上,几个学生指点他去埃尔伍德,到了埃尔伍德,梅布尔又告诉他上这儿来。说他看出来了这两起谋杀带有但丁风格,说他晓得我们在翻译《神曲》,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当时怎么没有一眼就窥破?”霍姆斯问道,“格林说过字条上写的可能是意大利语,可我们当作了耳边风。”

“谢天谢地,”菲尔兹大声喊道,“不然,那个警察当场就会给我们找茬!”

霍姆斯重又惊慌起来,接口道:“可是,刻在地狱之门上的铭文,是谁念给警官听的呢?不可能纯粹是时间上的巧合。肯定与谋杀案有关!”

“我想你说的没错。”朗费罗点点头,平静地说道。

“是谁念的这句诗?”霍姆斯追问道,把字条放在手里翻过来又覆过去,“那段铭文,通往地狱的大门——出现在第三歌,也就是描写但丁和维吉尔穿行骑墙派中的那一歌!希利法官谋杀案的原型!”

克雷吉府前的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朗费罗过去打开门,园丁的儿子冲了进来,冻得门牙直打颤。朗费罗往外一瞧,只见雷警官站在门前台阶上,正看着他。

“是他让我带他来的,朗费罗先生。”卡尔看到朗费罗很是诧异,便哑着嗓子作了个交代,然后抬头看了看雷警官,朝他做了一个愁眉苦脸的鬼脸。

雷警官说:“我正在坎布里奇警察局处理事情,然后这位伙计来了,说你们这里有点儿麻烦。当地一位警官正在外面检查。”

雷警官几乎感觉得到书房里有人,但他一说话,立即就鸦雀无声了。

“要进来吗,雷警官?”朗费罗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礼节性地问道。他解释了一番他受惊的原委。

尼古拉斯·雷第二次走进前厅,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摩挲着一张张纸头。这些纸头是他在一个地下墓室里拾到的,当时撒得到处都是,由于墓室的地面泛着湿气,这些纸头现在摸起来还是潮乎乎的。有一些纸头上写着一两个字母,另一些则脏兮兮的,看不出写了什么。

雷警官的目光落在一个焦躁不安的男人身上,这个人长得像个大男孩,这里也只有他没有长胡须。“今天下午,霍姆斯医生在医学院帮着我们验尸,”雷警官向朗费罗解释说,“其实,我来坎布里奇也是为了这件事。再次谢谢您帮了我们的忙,医生。”

医生跳了起来,脚跟还没站稳就向雷警官深深鞠了一躬。“没什么,警官。还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好了,不必客气。”医生以谦卑的口吻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由于过分紧张,霍姆斯有些口没遮拦起来,“要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四处出没的杀人凶手,有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或许小有帮助。”

雷警官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表示感激。

书房里,霍姆斯就好像站在灼热的木炭上似的,身子一会儿往左倾,一会儿向右斜,挡住书房中央那张桌子,不让雷警官看见。桌子上放着以大标题报道希利谋杀案的报纸;报纸旁边是朗费罗翻译的《地狱篇》第三歌,也就是那起谋杀案的原型;报纸和译稿中间放着尼古拉斯·雷警官的字条。

朗费罗跟着雷警官走了进来。雷警官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这时,他发觉洛威尔和菲尔兹盯着霍姆斯身后的桌子,眼神有些奇怪。

突然,霍姆斯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雷警官的那张纸条,动作快得几乎难以觉察。“哦,警官,”医生问道,“我们可以把这张纸条还给你吗?”

雷警官心中泛起了一线出乎意料的希望,但神色依然平静,问道:“你们已经……”

“是的,是的,”霍姆斯说,“一部分,至少。我们把它们的发音跟各种书面语言比较了一下,亲爱的警官,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你所记录的恐怕是结结巴巴的英语。有些字是这样念的……”霍姆斯深吸一口气,双眼直视,朗诵起来,“‘See no one tour,nay,O turn no doorlatch out today.’(看不到一条旅途,不,今天不要插上门闩。)颇有点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虽然有那么一点点梦呓的味道,你们说呢?”

雷警官瞥了朗费罗一眼,只见朗费罗看起来跟他一样惊讶。“噢,谢谢你还记得这几个字,霍姆斯医生,”警官说,“现在,我该向诸位先生说再见了。”

他们送雷警官到门前通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行道上。

“不要插上门闩·”洛威尔问道。

“这是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洛威尔!”霍姆斯大声说,“刚才你应该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

“这个主意好得很呐,霍姆斯。”菲尔兹亲热地拍了拍霍姆斯的肩膀。

朗费罗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弄得他们三个站在前厅里,神情尴尬。

“朗费罗?亲爱的朗费罗?”菲尔兹轻轻敲了敲门。

洛威尔抓住出版商的手,摇了摇头。直到这时,霍姆斯才察觉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便松开手往地上一扔。是雷警官的字条。“听我说,雷警官把这个落下了。”

谁也没有去看雷警官的那张字条。仿佛那是一块冰冷的铁青色的石头,上面镌刻着铭文,放置在地狱之门的顶端,但丁游历至此,曾望而却步,踌躇不前,是维吉尔把他推了进去。

洛威尔恼怒地抓起纸条,投进大厅灯盏的火焰里,这被窜改的诗句顿时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