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撞破厚厚的凸窗玻璃,身体飞了出去。一块酷似长柄大镰刀的碎玻璃片,以舞姿般优美的姿势旋转着飞出去,划过那条黑围巾,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气管,只见他身子一软,头先脚后地跌出窗外。他与纷飞的玻璃碎片一起在空中急速坠落,重重掉在楼下的院子里。

一时间鸦雀无声。雷冲到窗口往下望,坚硬的厚鞋底踏得玻璃碎片四溅,就像雪花飘飘扬扬。身份不明者四肢摊开,倒在厚厚的落叶上,他的身体被玻璃碎片的棱角划破,简直成

了一个万花筒:枯黄的落叶,黑色的围巾,鲜红的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顽童在那里指指点点,大喊大叫,围着尸体手舞足蹈。雷冲下楼去,心里还在念着那些模糊不清的话,不知道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缘故,选中他来倾听临终遗言:Voich'intrate.Voich'intrate.(你们走进来的。你们走进来的。)

洛威尔急急忙忙穿过哈佛大院的铁门,飘飘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寻找圣杯的英雄。照他的想法,哈佛大院越是变成心怀敌意者的大本营,他心中的骑士精神就越强烈。前几个礼拜,校务委员会想尽了法子来劝说洛威尔教授采纳改革建议,如果他照办,他所在学院面临的麻烦也就烟消云散了,可这样一来,也就等于认可了校务委员会对洛威尔开设的全部课程享有最终审批权。洛威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通过哈佛监督委员会那漫长的审议程序,才能获得批准,这可比登天还难。

蒂克纳教授离职后,朗费罗接任了他的职位,创办了但丁研究班,聘请了才华横溢的意大利流亡者彼得罗·巴基来教授意大利语。由于学生对但丁研究班和意大利语缺乏兴趣,在他开设的课程中,这门课始终都是最不受欢迎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乐的,毕竟还是有几个热情的学生坚持上完了这门课,其中一个就是洛威尔。

如今,在与校方斗争十年之后,洛威尔面临着一件大事:美国人发现了但丁。他对此期待已久,而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可是,哈佛出乎意料地采取坚决抵制的态度,但丁俱乐部内部也有关碍:霍姆斯的观望态度。

前不久,星期六俱乐部在帕克酒店举行的晚宴上,新近跻身波士顿巨富行列的商人菲尼斯·詹尼森,坐在洛威尔身边。当时洛威尔的心情糟糕透了。“哈佛又在骚扰您了?”詹尼森说。洛威尔满脸惊愕。“不要吓成这副模样,好朋友。”詹尼森笑道,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几天前我偶然碰见了校务委员会的几位委员,特意就这事跟他们打了招呼。您知道,波士顿和坎布里奇发生的事情,没有我不晓得的。”

“亲爱的詹尼森,这话就在咱俩之间说说,他们绞尽脑汁要取消我的但丁课,”洛威尔打断他说,“有时候我担心我捍卫但丁的努力有多大,他们抵制但丁的程度就有多深。”詹尼森对这件事表现得很是关心。

洛威尔流露出迷惑的眼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当教授的料,詹尼森。人无完人。我太过敏感,也不够自负——应该说是形诸于外的自负。我已经给这事弄得疲惫不堪了。”他停顿了一下,“当了这么多年教授,为什么我就不能麻木地对待这个世界呢?像您这样的人,工业大王,对这种可鄙的生活有何看法呢?”

“您的话有些孩子气,亲爱的洛威尔!”詹尼森似乎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但思索片刻后他又来了兴致,“您对这个世界、对您自己都肩负重任,而不能只做个看客!我不要听到您犹豫不决的话!我不想知道但丁如何拯救我的灵魂。但是,好朋友,像您这样的天才,负有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为所有流亡者战斗。”

洛威尔咕哝着,声音低得没法听见他在说什么,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他不想引人注意。

现在,在去教课的路上,洛威尔一想到教室里坐满了至今仍然以为通过学习就可以掌握全部知识的学生,就意兴阑珊,直打哈欠。

一个人懒洋洋地斜靠在榆树上,身上穿着亮丽的黄格子马甲,形容消瘦,或者说,相当衰弱,但十分高大,就是斜靠在树上也比洛威尔高。这人岁数不小,肯定不是学生,衣着褴褛,肯定不是学院里的人。他注视着洛威尔,眼睛里显露出文学爱好者常见的永不满足的神情。

洛威尔从他身旁经过时,黄格子马甲倚在树干上,按了按头上的硬圆顶礼帽帽檐。诗人只觉得脸火辣辣的,便慌里慌张地略一点头,匆匆穿过校园奔向教室,赶着去尽他这一天的职责,无暇去细想那人注视他的目光有些不寻常。

阿蒂默斯·普雷斯科特·希利,生于1804年,卒于1865年。他被安葬在奥伯恩山墓园主山坡上的家族墓地里,这是他家多年前就买下的。

很多文人雅士仍在抱怨希利在内战前作出的那些懦弱的决定。不过大家都一致认为,只有以前最极端的激进分子才会以拒绝出席他的葬礼来侮辱这位州法院大法官。

霍姆斯称不上是死者的密友,即使在波士顿的贤达中也极少有人可以这么说。大法官希利在哈佛监督委员会任过职,所以霍姆斯医生跟哈佛管理者希利、而不是跟大法官希利,有过公务上的接触。

霍姆斯医生跟这位法官最长的来往是在法院进行的,那次接触给他很强的震动,以至于想彻底躲进诗歌的象牙塔。韦伯斯特案的审理,像所有死刑案件一样,由大法官任主席的三法官审判庭来审理,而霍姆斯是约翰·韦伯斯特的人格证人,需要出庭作证。正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审判的关键时刻,霍姆斯陈述了冗长沉闷的证词,迫使希利放弃了他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