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楼来到蓝妮的新房间,蓝妮打开门,她的脸上泛着光,如此自然地跟我打招呼,吉娜微的问题似乎不那么重要。

“这地方真棒,你和她交谈的方式真是精彩极了。”

“我倒看不出来精彩在哪儿。”

她露出一个悲情的笑容,这笑容使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光亮。“我就知道你会谦虚的,”她用一种像是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我的神情对我神秘地说道,“但这是不对的,当我们拥有某种品质时,我们就应该为之自豪。”蓝妮环顾了整个房间,伸展四肢躺在扶手椅上,两条腿伸展在身体前面,“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开心。”

的确,要取悦她毫不费劲。这个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可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房间窗户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线,窗口对着满是晾衣绳的后院和安全出口。这儿也一样,大量的煤灰渗入到木质家具里,房间里弥漫着昏暗的灯光,这灯光使得在老旧沙发和扶手椅上打个小盹变得不大容易。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上一个房客留下的一本挂历,挂历边缘是一个卷发的裸体少年。

房间正对面是一个盥洗盆,上面有一个盛着肥皂的金属盒,肥皂下部已经融化变成胶状。

蓝妮惬意地坐着,很明显,她在等我来提议做点什么事。那件破旧的紫色衣服经过简单的裁剪,刚好搭配她瘦骨嶙峋的身材,衣服下垂到她的膝盖,因为没有熨烫而起皱。也许她减肥了。这身衣服看起来使得她的脑袋和腿离得很远,以至于她那长着一双黑亮眼睛的年轻脸庞看上去离那双磨损的鹿皮靴隔着几英尺,其中一只靴子的鞋底有一个大洞,那只穿着破鞋的脚格外脏。

“你的行李怎么样了?”我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搬行李?”

她摇摇头,“我没有这个奢求,你已经帮我太多忙了。”她那不干净的长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我已经有朋友了,他们会帮我的。”

“我很乐意帮你。”我坚持说。

“不用,真不用。”

“我会帮你的。”

最后蓝妮用一种沙哑的女低音笑了起来,她用她那棕色的眼睛恶作剧地盯着我,“我没有行李。”

“一件都没有?”

“都给我卖了,”她又笑着说,“给了当铺老板。”

“那你穿什么呢?”我惊讶地问道。

“噢,我留了一些东西。”她翻找着手提包,拿出一套褶皱的睡衣。

“你得有一些其他的。”

这句话让她有点不高兴,她将头靠在椅背上。

“你有什么打算?”我坚持问道。

蓝妮对自己的隐私似乎不太在意,“随便。”她说,“今天早上我醒来,我想到了我所有的衣服,我的打字机,还有我所有那些小小的羁绊。我是一只猫,我不想束缚自己,我把它们给了当铺老板。”她笑着说,“就像文森特一样,我割下自己的耳朵并把它献给了我的爱人,现在我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这就是你用来付租金的钱?”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的。”我可能是那个胖男人,她则是那个精灵,当我在她后面犯错的时候,她为自己请来的观众一定会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你吃什么呢?”

“啊,米奇,随便什么都行。明天我就会有东西吃,我已经有钱了,有钱了。”她把她的包扔到地上,用脚踢着那些硬币。

“那后天呢?”这周已经过去了,还需要二十美元买眼药水,实际上我很嫉妒她有钱。

“后天……有人会给我吃的。他们很善良,没人会理解这些。”

“谁会给你吃的?”

她对我笑着,“吉娜微夫人。”

“她甚至吝惜给我一杯咖啡。”

“那是因为她不爱你,米奇,她会爱我的。”

我恼怒了,“要不我借给你一些钱吧?”

“你瞧,米奇,”她大声说,“人们总是会照顾我。”蓝妮摇摇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我不会还给你的。”但接着她用手摸着下巴,很严肃地笑着,她又思考了一会儿。“不,我会还的,我会工作拼命干活还你钱,因为你是如此的善良,你让我感到羞愧,我讨厌恃强凌弱者。”她抽着烟,看着烟雾飘向她那残缺的指尖。“我喜欢尼古丁留在指头上的颜色,”她说,“这让你的指头看起来像昂贵的古木。”她抽噎着说,“我爸爸的衬衣总是散发着尼古丁的味道。他是一个很棒的男人,一个棒极了的老酒鬼。他本来会像我一样爱吉娜微太太的。”

看到我脸上迷惑的表情,她大笑起来,“可怜的米奇。”

“我不喜欢被别人叫作可怜的米奇。”

她摇摇头,“你不应该是可怜的。你很骄傲,我喜欢骄傲的人。你可以看到吉娜微太太的骄傲。”蓝妮的声音是热切的,“她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她是那么丰满,她的肤色是那么美丽,她炫耀着她拥有的一切。‘我的生活是完满的,不要约束我。’她哭喊着,她的整个人生都被人束缚着,她是不快乐的。我爱她,我想和她交谈。”

她莫名其妙地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结论,自然地觉得自己发现了没人觉察出的事实。一会儿我也能接受她对我的评价。我可以很英俊,我可以很骄傲,甚至我可以是一个恶棍。而和我形成对比的,吉娜微可以很漂亮,她肤色艳丽,丰满的身体拥有充满自信的曲线。

在蓝妮的影响下还有什么可以避免改变?她已经站起来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那个不起作用的壁炉前她停了下来,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它很可爱,不是吗?”她问我,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走到了窗前,玩弄着中间那个饰带上的纽扣。“它就像一个手指,”她说,“瞧!”她弯着她的手,“他们建完房子,窗户没有安装插销,于是那个开发商(也就是那个后来在纽波特盖了一所房子的资本家),会撕心裂肺地哭喊:‘砍掉那个工人的手指,然后把它们钉进去。’所以这就是那个可怜工人的手指。”她敲打着那东西,“这是现在他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的手指和他的指甲。”

我无法回应。在另一个时刻,以另一种心情,我可能会加入到她的游戏中,但愉悦之后,她双唇紧闭,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她满是灰尘的头发。

“我们应该打扫一下这地方。”我建议道。

蓝妮点点头,这使我很吃惊。她努力唤醒自己,“你去找一些打扫用的东西,我来开窗,”她告诉我,“我们可以移动一下家具,我喜欢重新排列,这会使得这些家具看起来是我的东西。”

我走进大厅,找到了一把扫帚和一块吉娜微丢在墙角的布。当我回到房间时,窗子的确打开了,而蓝妮站在低矮宽宽的窗台上俯视着庭院。我没有发出声响,她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我不忍打断她。

她手扶着窗框,身体向外倾着,还在继续往外倾,倘若手一滑,她将会坠落到下面的混凝土上。

突然,她自己退了回来,看到我后便说:“我喜欢这景色。”蓝妮严肃地说着,刚才的活泼烟消云散了。“我朝下看时心里想着,‘这是海底,它很深,而且待在那里会很孤独。’”

我随意地点点头,像什么不幸的事都没发生,然后走到洗涤槽,接了一杯水,把水洒在地板上。我勤奋地清扫着,蓝妮无力地拖拉着扶手椅,叹了口气就坐在上面了。

“家具对我来说太重了,我搬不动。”我说。

她同意地点点头,“坐下吧,我们聊聊天。”

“我要继续打扫,我们依旧可以聊天,这你是知道的。”

她的下巴搁在她的手掌,“我没有撒谎,我会找到一份工作的。”她告诉我。

“我相信你。”

“好的,你就该这样。我常常撒谎,但是这次我一定会找到一份工作。我撞见了拉莫尔斯比先生,我告诉她我是一个老练的广告女人。”她开始大笑起来,“我觉得拉莫尔斯比先生的真名是德尔·普罗萨姆尼安威利,或者是类似于这样的某一个名字,可怜的小土耳其人。他是那么肥胖,那么辛苦地工作,但是因为雇用了我,他将会失业。如果是其他的某个人,而不是他,某个健壮的能手,那我将不会被雇用。”她叹着气说着。

“你会在那儿干什么?”

“噢,我得设计标语。你知道的,有成百上千的小家伙没日没夜地工作,试图搞出些新发明,一旦有一个成功了,又会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在试图设计好的标语。然后当我们设计出来标语,就会生产产品,然后卖给无数的人。最后,如果这个产品对某些人有效果,这个产品便是一个成功的产品。”她疲倦地微笑着,“我做得来这份工作,但我讨厌这份工作。我有过许多这样的感受,是的,我有。”——看起来像是我已经反驳了她——“今天早上我本该开始工作的,但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先找个住的地方更重要。可怜的拉莫尔斯比先生,他总是把他的信念寄托在错误的人身上。但是可能这次那个土耳其人会被解雇,他就不得不回到土耳其,然后他可以坐在跪垫上,并且拥有很多美丽的妻子。”她看着我把灰尘清理到废纸篓里,“我们摆放家具吧。”她说。

移动沙发和两边的扶手椅花费了不少工夫,我们得讨论每一件家具放在哪儿,而每当我们达成一致,她总会改变她的想法。我们把沙发搬动了几次——搬到窗子那儿,对着壁炉,靠着墙——但她始终不满意。她最后同意把扶手椅和沙发搬到窗子那儿,当我们完成这些活之后,她看了看,审视了一下整个房间。“为什么我们不把它就放在这儿?”她问道。沙发就暂时对着墙,背向着房间正中心。她把沙发拖动了大约一码(1码=0.9144米),这样就可以坐在上面用脚够着壁炉。

“我觉得这样棒极了。”她说。

“蓝妮,你不能把沙发那样放。”

“为什么?”

“它和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她默默地点点头,她的脸僵硬了一会儿,“当然,我真愚蠢,”她欢快地说,双手在空中晃动着,“来,我们把它转一下。”

于是我们又拖动沙发,把沙发的朝向反了过来,做完之后我们就休息了,夏天的高温使我们一直流汗。“现在这儿是一个新房间了。”她说。

当然这不是真的,这个又大又空的房间依旧很脏,那些黑暗而又呆滞的褪色家具无精打采地待在新的位置上,笨重而又毫无生气。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看到她的嘴在发抖,“发生什么事了,蓝妮?”

“我不知道。”她焦躁不安地抽着烟,烟灰掉进了她衬衣的折痕里,直到烟卷燃到她的手指时,她才把烟灰抖落到地板上。

“我打算在房间里摆放一些画,”她说,“我打算做一些窗帘,有了这个,他们就不会阻拦我。然后,”——她的嘴唇卷了起来,嘴里的小牙齿露出来了一会儿——“我打算把沙发转一转,把它放在它该待的地儿,面对着墙。”她咳嗽着,用她沙哑的声音说,“我希望我现在就走,米奇。”

我吓了一跳,“走?”

“是的,米奇。”她坐着一动不动,没有看我。

“好吧,可能今晚或明天我可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是的。”

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没有转过身来。